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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編 京城之燈

后編

京城之燈

……深芳野乾涸的眼睛目送著他,連眼皮都未眨一下。庄九郎剛一消失,她就立刻轉身,靜靜地關上了紙門。
當然是秘密出行。他打扮成山間的行者,只帶了耳次一個人。主僕二人走過鴨川上的三條橋時,冬日的太陽剛剛消失在愛宕山後。
「老了。來向你道歉。」
庄九郎去京都看萬阿,翻過逢坂山時,正值生產抄紙的冬季。
緊接著,白色的紙門後有了輕微的響動。傳來一陣低沉的、幾乎聽不見的啜泣聲。
庄九郎十分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經到了遲暮。現在擁有了美濃,晚年也許會得到尾張,然而今生也就如此而已。他能清楚地預見到。因此,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美濃,又如何甘願放棄呢。這一點毋庸置疑。
庄九郎也表示贊同。
「什麼意思?」
(但是,答應好萬阿的「天下」能實現嗎?)
庄九郎本想說,但又看到萬阿的語氣這麼強烈,不由得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
三天後,庄九郎回到了美濃。稻葉山城的庄九郎又恢復了「齋藤道三」的日常生活。知道他離開城裡八天的,只有身邊的寥寥數人。
萬阿笑了起來。
庄九郎並沒有拜祭。
庄九郎虛弱地笑著。他甚至有聽從萬阿的衝動。光想象就讓人感到有趣。戰國的人物構圖中,齋藤道三這個天下最強悍的豪傑忽然消失的話,尾張的織田信秀一定會連忙取消信長·濃姬的婚事,大肆進攻美濃吧。尾張和美濃是日本列島最肥沃富饒的土地,誰要是得到它,想必要得天下也不會太難了。
「請再也不要回到美濃當那個什麼來歷不明的齋藤道三之類的了。」
庄九郎愉快地展開著各種想象。
萬阿狠狠地嚼著點心。這番話太突然,她甚至無從憤怒或悲傷,就像在做夢。
「你是說把齋藤道三這個個人從世界上抹去嗎?那尾張的織田信秀該高興壞了。」
「看來,回不了京城了。」
耳次噗嗤笑出聲來。壞,也是體現男人強大的一種美學表達,庄九郎並未感到不快。
眼前就是山門。
庄九九_九_藏_書郎回到美濃的數日後,帶了幾個隨從去了城外。
萬阿第二次這麼問道。不像以前,這個男人每次回來,都是在他的人生又上了一級台階的時候。而且每次都氣宇軒昂,那股熱量讓萬阿為之傾倒。
萬阿愣住了。她不知道應該上前安慰,還是應該對他違背諾言勃然大怒,只是獃獃地往嘴裏放了一塊點心。
「不勝惶恐。我自己去就好了。」
「真讓人等不及。」
河灘上三三兩兩地點著篝火,造紙的工匠們正在河灘上架起大鍋煮著楮樹和三椏樹作為原料。
庄九郎眼睛看著院子問道。
「對不住你了。我道歉。」
「別提他們的事。他們是齋藤道三的妻子兒女,你是山崎屋庄九郎的妻子,根本兩回事。扯到一塊兒太麻煩。」
如果放棄美濃,那庄九郎奮鬥一生的事業便煙消雲散。且不論他為何要來到這個人世,甚至連他曾經在這個人世走過一遭的證據也不曾留下。
或者可以說,他心底某處有些底氣不足。
「嗯。」
「耳次,你看看這些火。太有冬天黃昏的氣氛了。」
「考慮考慮。」
然而,這終究是不可求的。
小半刻后,庄九郎已經在油鋪山崎屋的裡間,和萬阿面對面地坐著了。庄九郎飲著酒,萬阿吃著點心。
(再也見不到了。)
聲音的主人似乎察覺到有人進入,誦經聲戛然而止。
「還好嗎?」
(要是真的就好了。)
到了川手的鄉下。這裏數百年以來都是美濃的首都,庄九郎將其廢除,把美濃的中心移到了稻葉山城。這裏也就自然地衰退下來,如今只是一派鄉下的景象。
「沒呢。」
「老了。最近覺得什麼事都麻煩,恨不得再出一回家遠離人世才好。」
他在山上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京城的燈火。
庄九郎心想。那個少主要是頭腦簡單的話,那麼吞併尾張就指日可待了。但是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算了。也不是著急的事。」
「所以才要回京城嘛!」
「不錯。人也許不會按照最初染上的習慣或思考方https://read.99csw.com式來結束一生。我厭惡佛門入了凡世。既然出來了,就覺得一定要贏,儘可能地忘掉佛門的一切。佛法終歸是弱者自我安慰的思想而已,不丟棄的話什麼也幹不了。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是不是上年紀了?」
「您說的沒錯。」
然而,為了實現庄九郎的離奇野心,二十多年來,她雖為人|妻卻過著守寡般的日子,這些歲月卻都是實實在在的。
是嗎,庄九郎點點頭,目光始終看著院子。就連他自己,都無法面對深芳野沉重的目光吧。
「那麼相公,你放棄美濃吧。」萬阿說,「離開美濃回京城好了。你不會是想說,當不了將軍就一直留在美濃吧?」
「還會再來的。」
「是挺固執。萬阿也這麼認為。」
「京都的紙也不像以前了。」
「就是因為太固執,所以一旦明白不可能,也會比一般人更快地放下,山崎屋庄九郎是這麼個人,對吧?」
庄九郎又回頭望了一眼京都。京都的燈火已經消失在夜幕里,他站立的道路和頭上的天空,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耳次,」他把此人喚到後院里,「去尾張的伊賀探子,還沒回來嗎?」
「是啊。」
「還是你不願意和美濃的小見方、深芳野夫人以及孩子們分開呢?」
庄九郎進了其中一座叫做持是院的小門,卻並沒有徑直進屋,而是讓人打開小小的冠木門進了院子。院子是流行的東山風格,布滿了苔蘚和石頭。踩著苔蘚,庄九郎走到池塘畔上。
他又想。
「相公。」
「你也見老了。」
「還好。」
他撫摸著下巴上未剃凈的鬍鬚,伸手拔下一根。他在想,要是這樣也不錯。
「是我的原因。又便宜又好用的美濃紙不斷地流到了京都。京城紙座的那些人把我看作惡魔,到處說美濃的齋藤道三這種惡人,縱觀三千世界也找不出一個。還說讓我掉到紙地獄里去。雖然不知道紙地獄是什麼樣子,總之京城沒有人比我更臭名昭著了。」
「這……」
山門上釘著鐵釘,莊嚴高大read•99csw•com不亞於城門。門前有小河圍繞著寺院,就像是一座城池。
(能重活一次就好了。)
他高大威嚴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深芳野的眼帘里。在她看來,更像是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無可救藥的怪物的背影。
庄九郎想道。
「捨不得!」
深芳野終於開了口。
庄九郎的口吻似乎有些無力。他嘴上的鬍鬚,也突然變白了。真的是老了。
這裡是正法寺。
(老天再賜給我一次生命的話,我一定能得天下。我有這個本事。)
「怎麼樣?接下來的日子就安安心心做山崎屋的庄九郎吧。」
邊上有一座殿堂。裏面傳來清晰的女聲,正在誦經。
美濃首屈一指的大寺,也是齋藤家列祖列宗的菩提寺。
「萬阿喜歡的庄九郎很是瀟洒。既然得不到天下,就趕緊離開美濃回到京城隱居,以風月為友,每日吟詩作畫多好啊。不對嗎?」
庄九郎小聲嘟囔。
「我不知道什麼織田信秀,我只知道,山崎屋是做買賣的油鋪,用不著那些響亮的名字。」
「什麼都不用。」
(不知不覺地,竟然老了。)
「豈止是美濃,近江、越前、尾張、三河、遠江、駿河,到處都說我壞。應該算得上是天底下第一大惡人吧!」
他一口氣幹了杯中的酒,用手背擦去鬍鬚上的液體。
這麼一想,不禁熱淚盈眶。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告訴萬阿,向她道歉的。在這一點上,這個惡人對萬阿卻是有情有義。雖說自己的野心犧牲了萬阿的人生,然而他並未虧待過萬阿。這麼有福氣的女人,自己是再也不會遇上了。庄九郎在心底也始終把萬阿看做是自己的正室。或者不如說是本尊更為恰當。
「什麼?」
一個美麗的尼姑出現在眼前,她先是驚訝地叫了一聲,然後不悅地皺著眉頭垂手施禮。正是深芳野。
(男人的大業,萬阿是不會懂的。)
耳次並無興趣。對這個生在飛騨住在美濃的男子來說,眼前的風景再平常不過了。美濃是享譽天下的造紙地,這次出來的時候,木曾川和長良川河岸也看到了read.99csw.com類似的光景。
他有些等不及。聽說將來的女婿信長是少有的呆瓜。
庄九郎再次點點頭。
「身體還好吧?」
「只有萬阿這麼想而已。在東海一帶,大家都說我是死死咬住不放的蝮蛇呢。可是固執得很呢!」
「豈能放棄,還得拚命地守住。」
時值冬日,天氣晴朗。
然而,第二天夜裡,庄九郎悄悄地逃離了京都,翻過了逢坂山。他趁著萬阿不注意逃出來的。
他已經年近五十。
「哈哈,信秀聽了一定高興。」
「這兒住著不錯呀。我倒想和你換換。」
庄九郎心想。
年輕時覺得一定能夠。隨著年紀增長,逐漸明白要實現它有多麼的不易。光得到美濃一國就花了足足二十年之久。接下來要鎮壓東海地區,奪取近江,然後長驅直入京都。至少還要再花二十年吧。
「也許吧!」
庄九郎彎腰坐在了走廊上。
庄九郎站起身向外走去,始終不曾回頭。
「以前一到冬天,河灘上就擺滿了大鍋。最近越來越少了。」
庄九郎在追趕她先前的夫家賴藝時,深芳野背著他落髮為尼。之後就住在這座持是院,不問世事。
他幾乎要叫出聲來,但他還是沉默著看著酒杯。
「別這麼說。」
「妙覺寺的法蓮房。」
他消失在冠木門外。
(那麼織田信秀會得天下吧。)
後面的人卻一言不發。不知道是在沉默點頭,還是根本就不想和庄九郎講話。估計是後者吧。深芳野心中充滿了怨恨,怨恨他把自己從賴藝手中搶過來卻迎娶了別的女人為正妻,又把賴藝趕到了國外。而且,這些年,她從來就沒侍寢過。
他是個破壞者。趕跑了太守,又摧毀了美濃傳統的商業機構「座」。他施展各種魔法向中世紀的各種神聖權威發出挑戰,然後將其摧毀。這些都需要「惡」的力量。庄九郎竭盡所能,總算髮揮他全部的破壞力量,建成了一個適合在戰國生存的新生王國「齋藤美濃」。
「就這樣吧。」
庄九郎想。就像工匠在刻佛像時,感覺到——此中有我
「耳次,點上火把。」
庄九read.99csw.com郎笑道。
他告訴貼身侍衛。這個謎一樣的主人,從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萬阿不解地側了側頭。人老不是很正常嗎?
一樣,對庄九郎而言,美濃就像是自己生命的驗證,是不可取代的作品。
庄九郎吩咐道。他頓了頓腳讓草鞋的帶子綁得更舒服一些,隨後一轉身把京都甩在了身後,沿著逢坂山向東下山而去。
(也許這一生,再也不會回來了。)
「還是,你捨不得美濃?」
他問道。不久前他曾派人去打聽向濃姬提親的織田信秀的兒子信長的人品。
過了不久。
「道歉?」
庄九郎滿意地點點頭。
庄九郎雙手撐地。萬阿嚇了一跳。這個一心追逐權勢的人,是不是哪兒出毛病了?
「什麼?」
「在美濃也一樣壞啊!」
庄九郎苦笑著看著杯中的液體。萬阿說的在情在理。讓她獨守了這麼多年的空房,打點著生意,又大量地援助美濃,要留在美濃這種話無法說出口。
「怎麼這麼慢?」
萬阿說,隨後她又覺得懷疑,又重複道,你做好準備了嗎?
「我從小在佛門長大。」
「要拜祭嗎?」
(不是一碼事。)
「離開京都去美濃的時候,我答應你要回來當將軍,那時你就是將軍夫人。你……」
庄九郎悠然地走在木板橋上,眺望著薄暮中的河灘。
幾乎就在此時,紙門忽然被拉開了。
這座大寺院里,由許多被叫做塔頭的小寺。
「像個傻瓜一樣地等著你。」
「去寺里吧。」
深芳野沉默不語。庄九郎仍然望著院子,又問她缺什麼,有想要的儘管提。
「雖然美濃到手了,但是花了太多的時間。照這樣子,要想征服東海、近江,當上京都的將軍,也只能是做夢了。」
「山崎屋庄九郎君。」
貼身侍衛有些意外。雖說是齋藤家的菩提寺,卻不是庄九郎繼承的齋藤,而是他滅掉的美濃小太守的齋藤。歷史學家把這個齋藤叫做「前齋藤」,庄九郎之後的齋藤叫做「后齋藤」。
「那好,」萬阿拉著庄九郎的手道,「這次先待上個把月吧。慢慢考慮再說。」
「太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