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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帳中

上卷

帳中

侍寢當夜,阿由志忐忑不安,不知自己能否完成教導主公男女之事的使命。喉嚨深處乾渴得像火燒火燎一般,胃部也莫名地隱隱作痛,反而沒有一絲準備迎接男人的激|情。但她必須以處|女之身,去教導一個青澀少年那些連她自己都不曾經歷過的男女之事。如果這時的阿由志姑且算作是新娘,那恐怕哪個國家都不曾有過這種新娘吧。
就像這樣,這一天也依舊沒有得出結論。
沒想到秀賴身上也具備了深思熟慮的能力,或者說是具備了敏銳的洞察力。這讓阿由志著實吃了一驚。
「您是累著了吧?」
她們反過來嘲笑大藏卿局的後知後覺。這讓老尼姑有些不知所措:「果真如此嗎?我還真沒注意到此事。不過,各位對這種事還真是敏感呀。」
阿由志鼓起勇氣,稍稍撩起帷帳的一角。帷帳的綢緞沉甸甸地壓在手臂上,不過阿由志並沒有停止動作。她一彎腰,進入了帳內。
不管怎麼說,一個年僅六歲的女孩和一個十歲的少年結為夫妻,這場婚禮的規模之大,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從京城到大坂的路上,馱著婚禮物品的馬隊,像螞蟻一樣列隊前行。江戶的新政權,向苟安於大坂、名義上的天下之主下嫁閨女,怎麼說也是一件大事。吳服和道具類的物品,全由日本首屈一指的吳服師比鷲見榮任一手操辦。婚禮大局,則由德川家康親自指揮。
為此,當夜圓房之禮,僅止於儀式。
「乾脆讓秀賴殿下去政所(千姬)殿下那裡,各位意下如何?」
「阿由志何故成了北畠氏?」
秀賴終於放過了阿由志。
淀殿的意思,其實是秀賴應該已經到可以接觸婦人的年紀了。
「還望先與宮內卿大人稍作商議為好。」
淀殿說阿由志看著人還不錯,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從小到大一直侍奉豐臣家,所以如果是她的話,感覺應該會對自己言聽計從。
這一夜,幾個女人在大坂城深處的一個房間內聚頭。她們中有秀賴身邊的二位局、右京大夫局、正榮尼等人。
(莫非真要跟右大臣殿下……)
善良的右京大夫局提出了建議。哎呀,政所殿下——有人好像剛注意到這件事一樣,猛地點了點頭。由此可見,就此議題而言,千姬早已經被這些婦人排除在了選項之外。
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秀賴帶著男人特有的體味欺身而上的樣子。
(還真是了如指掌呀。)
大藏卿局半開玩笑地說。老尼姑深知此時這種說法對於安撫淀殿的情緒反而會更加有效。
「報上候選人的名字來。」
「這件事嘛……」
秀賴十四歲的那年春九*九*藏*書天,淀殿跟大藏卿局閑聊家常的時候,忽然飛快地眨了眨眼睛,小聲道:「尼姑呀,右大臣家(秀賴)也算是長大成人了吧?」
大藏卿局心中感慨。淀殿並不是那種學識淵博之人,卻特別關心公卿武家名門望族的家譜和家系。總而言之,她的想法是即便阿由志生下了秀賴的兒子,論其出身和血統,也算勉強過得去。
阿由志是秀賴的侍女之一,負責他的日常生活起居。但若硬要挑刺兒的話,大概就是她對於秀賴而言,是個太過稀鬆平常的存在,離他太近了。
阿由志在帳外點上香,說了聲阿由志參見主公。聲音分明足以傳到帳內,可是她豎起了耳朵,也沒有聽到秀賴的回應。
話題再度轉回侍寢者的甄選上。最終人選依舊遲遲無法決定。
白皙的皮膚,結實的下巴,漆黑的瞳孔。千姬不禁感慨在江戶的時候,還從未見過這般秀麗的少年。他舉止大方,在待上臈的引導下慢條斯理地行動。
老尼姑如同在討論一件重大政治議題似的,回答得非常謹慎。對於豐臣家而言,這種事情或許就是政治議題吧。順便一提,宮內卿是秀賴的乳母,在豐臣家的女官當中,她的地位僅次於淀殿的乳母大藏卿局。
「阿由志,此事萬萬不可告訴御袋殿下。」
大藏卿局逐一詢問了各人的想法。侍奉秀賴的婦人們也在浴室等地注意到了秀賴身體的變化。
「是比丘尼大人您太過遲鈍了。」
一向只會高聲說話的秀賴,像換了個人似的悄聲說道。秀賴如此這般疼愛阿由志,可能會讓淀殿黯然神傷?阿由志無法理解箇中原因。不過看來至少秀賴非常清楚母親淀殿是以怎樣的心態活在這個世上的。
然而,上臈大人們的會議,第二天依舊繼續著。結果還是得不出結論,於是她們決定還是由淀殿來挑選。
大藏卿局說。某位殿下心裏自有想法,說的便是淀殿。淀殿的意思,大概是不願看到秀賴到千姬的宮裡去。但是在那個時代,家臣直言主公的心思,是不合禮數的,所以大藏卿局在此只說了「心裏自有想法」。順便值得一提的是,大藏卿局在豐臣家的權勢,正源自她特殊的地位——唯有她才能傾聽「某位殿下心裏的想法」,並將之傳達給眾人。
「她出身也不錯,是伊勢最負盛名的北畠家。」
「這個……」
(果真如此嗎?)
阿由志有個姐姐,是大坂城弓箭組大將青木隼人的妻子。阿由志前往姐姐家中,請教了各種事情。
「哎呀,還不知右大臣殿下是否會中意阿由志那等的人物呢。世人常說,只有遠處的花兒,才能讓男子覺得端莊美麗呢。」
千姬忽然很想跟這位少年說話,她轉向待上臈,問道:「這之九_九_藏_書後,需要說話嗎?」
然而,新郎的母親卻用極其露骨的語言,再三囑咐負責大坂一方所有婚禮事務的大藏卿局:「決不能讓他和阿千上床。」
淀殿補充道。
秀賴開始了男人的舉動。此時的帳內,白天那個離了阿由志等人便不知所從的秀賴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個男人。阿由志用盡全力壓抑著,不讓自己發出慘叫。一個遠比曾經想象中的男人更加駭人的力量將阿由志撕裂,壓迫著她的內臟,並讓她的痛苦發生了變化,讓她體內的血液,漸漸變成了美酒。她不禁想大聲哭喊,對豐臣秀賴的愛意噴涌而出。
少年消失之後,唯有時光在流逝。
她沒有立刻做出判斷,而是小聲嘟囔了一句。從秀賴最近的狀態來看,雖還是一副少年做派,卻也已經開始變聲,嘴邊隱約可見薄薄的鬍鬚,身體也比同齡人高出不少,而且似乎開始散發出男人特有的味道了。雖說給他安排侍寢的婦人,也未嘗不可,但貿然做出判斷卻是很危險的。常常聽說有些少年太早接觸婦人,會導致骨骼發育不良,未老先衰。
接下來,話題越來越嚴肅。討論的是應該由誰來侍寢才好。
右京大夫局說。千姬現在十歲。不管看起來再怎麼成熟,讓年僅十歲的她行閨房之事,多少有些勉強。這是右京大夫局的想法,不過大藏卿局所謂的「當真這麼想」,指的卻不是同一回事。
老尼姑陷入了深思。
「阿由志!」
淀殿發令。
待上臈命令道。原來這個儀式,就是讓新人交替共飲一碗湯,最後由新郎來收尾。
於是有人忽然想起來還有阿由志這麼個人。
豐臣家經常高朋滿座。公卿們和門跡,一如秀吉生前那樣,從京都前來大坂,向秀賴問安。每到這種時候,除了秀賴,淀殿也會露面。當然千姬也必須出席。三人一同坐在上位,接受來客的請安。除此之外,但逢每月十八日,已故太閣的忌日,或是舉行其他種種儀式的時候,她都要跟秀賴一同露面。然而,這些活動結束后,千姬只能回到自己居住的殿舍,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可以跟豐臣秀賴說上話。總的來說,對於公主而言,少年只是儀式中的搭檔而已。二人是互為人偶的關係。而這種不可思議的關係,自慶長八年的婚禮之後,就一直持續著,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不會吧?)
千姬又重新打量了下秀賴。
伊勢國河曲郡須賀,有個叫成田左衛門的下級武士。自織田家吞併伊勢之後,他便開始侍奉當時還是木下藤吉郎的秀吉。他的兒子叫彌太郎。秀吉建造山城國淀城之時,他奉命擔任淀殿的侍衛。阿由志便是這彌太郎的女兒。對於淀殿而言,這父女兩代人都是豐臣家的家臣,加之她read.99csw.com一直對阿由志青眼有加,選擇阿由志從小貼身侍奉秀賴,其原因也在於此。
「我知道。」
(此人便是我的夫婿呀。)
只可惜,千姬的這個願望落空了。少年彷彿是這些照顧他飲食起居的上臈們的附屬物品。待儀式結束后,上臈們移動雙膝,她們膝下彷彿伸出了一根細繩,而少年就像被這細繩牽引著一般,從千姬的身旁離去,不久便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待秀賴進來后,千姬便將早已備好的食案,放到他的面前。食案上首先有一個年糕。還有一碗魚翅湯,以及一盤下酒菜。非常簡單。秀賴先端起湯碗,喝了一小口湯。然後,將碗遞給了千姬。這便是圓房的儀式。千姬喝了一口之後,問待上臈:「接下來怎麼辦?」
津辻又從背後拉了下她的袖子。但是千姬對這位少年的好奇心,可不是這麼簡單就能平息的。雖說是夫婿大人,但夫婿大人對自己而言,是個怎樣的存在,她還尚不清楚。不過,她想跟少年說說話。她想知道這個少年在這座城裡,每天都過著怎樣的生活。
不過,從此之後,千姬也並非沒有再見過秀賴。
這時帳台之上,寢床已經準備就緒。按照儀式的規矩,原本新娘應該換上睡衣,先上寢床,引導稍後入室的新郎就寢。
她們甄選侍寢婦人的經過很快就泄露了出去。流言在侍女們的交頭接耳之中傳開。自然,也傳到了阿由志耳中。
正因如此,人選遲遲不能決定。候選人多少要有好的出身,也必須身體健康。不過比起這些來,更重要的是候選人必須獲得目前在此討論的這幾個女人青睞才行。
但是,這對新人實在太過年幼了。
傳信的人說。
第二天,會議仍舊繼續。
以此提醒她注意言行。
「請將碗呈于殿下。」
大藏卿局從淀殿還在襁褓之中時起,便一直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因此她非常了解淀殿現在的想法。
帳內漆黑一片,感受不到秀賴的氣息。不過定睛一看,卻發現了出人意料的狀況。原以為是躺在床上的秀賴,此刻正端坐在地板上。之所以沒有感受到他的存在,似乎是因為他屏住了呼吸。
「如何?」
在這一天的討論中,一席人中年紀僅次於大藏卿局的二位局忽然說道:「阿由志如何?」
這個議題非常重要,會對未來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如果這位有幸侍寢的婦人誕下了豐臣家下一位繼承人,那自然而然九*九*藏*書地,她就會成為第二個淀殿——豐臣家的掌權者。
不過,既然是婚禮,那麼即便只是走個形式,該有的禮數也是必須齊備的。婚禮儀式按照室町時期的禮法伊勢流進行。流程悉數完畢后,由待上臈牽著千姬的手,將她引領至今後生活居住的御殿。進入寢室,只見室內放著一個漆成硃紅色的角盥。這個硃紅色的容器內,裝有清水,水裡有三顆青石,還插著一根里白。對於眼前這個朱紅與靛青交相輝映的美麗物品,千姬不由地提高了嗓門:
「關於政所殿下的事情,雖然我說出來,可能于禮不合,但其實某位殿下心裏自有想法。」
大藏卿局不解。北畠氏是伊勢的名門望族,出自南北朝時期公卿北畠親房一系,後來定居伊勢。即使到了戰國時代,北畠氏也被鄰國的大名稱為「伊勢御所」,受到特別的禮遇。後來雖被信長消滅,但用淀殿的話來說,阿由志的成田氏是很早便從北畠氏分出來的旁支,所以說她是北畠氏的出身,也並不為過。
只是,秀賴這邊發生了些變化。
二人如此這般四目相對,繼祝言之杯之後,算是第二次了。千姬一如六歲的女孩那樣,毫無忌憚地打量著秀賴的臉。
阿由志不由地心驚。從秀賴小時候起,阿由志就侍奉在他身邊。從伺候沐浴,到梳理髮髻,從晚上伺候更衣、陪伴侍夜,到早晨再伺候更衣、整理儀容,全都由她親手打點。她從未想過,也無法想象該怎樣將這個少年作為男人來愛慕。阿由志十六歲,比豐臣秀賴大兩歲。她平時在城內見到年輕人的機會也很多。雖說這些人當中,還沒有特別愛慕的某個特定對象,但是阿由志心裏,也開始漸漸有了自己喜歡的青年男子類型——這也是人之常情。
宮內卿局還吩咐:「暫允你歸家三日。」
「聽說上臈大人們都在討論阿由志殿下的血統之事。」
秀賴忽然伸手抓住了阿由志的手臂,用驚人的臂力將她拉了過來,放倒在自己的雙膝之上。
然而大藏卿局卻滿臉驚訝地望著右京大夫局,不一會兒才開口道:「你當真是這麼想的?」
到了翌日早晨。
她說著便伸手去抓水中的青石,卻被待上臈拉住了九_九_藏_書衣袖,默默地提醒她要注意言行禮儀。之後,待上臈取了勺子,舀上清水,將勺子湊到了公主唇前,讓她用水漱口。接著,待上臈讓公主攤開稚嫩的小手,將水緩緩地澆在她指尖。公主覺得這個遊戲好玩,「這之後……」還要做什麼呢?千姬好奇地抬眼,朝陪伴自己從江戶到大坂的乳母津辻細長的臉上看去。津辻只是給她使了個眼色——請少安毋躁。
「哎呀,政所殿下的年齡也……」
於是阿由志被叫到了秀賴乳母宮內卿局跟前。宮內卿局吩咐說:「從今夜起,由你來教導主公男女之事。這是御袋殿下的旨意。」
這一夜,可能是因為宮內卿局事先的安排,秀賴早已在寢室等候她了。
淀殿的焦躁情緒,讓老尼姑頗為費解。一個十歲的少年能對一個六歲的少女做什麼呀?
雖然已有好幾個名字報了上來,但大家都各有所好,一時很難拿出個統一的意見。
「無論發生何事,右大臣殿下都知道,只有御袋殿下才是這世上最為重要之人。所以,請您務必寬心。」
阿由志大驚失色。仰面倒下的她,覺得整個世界都上下顛倒了似的。原本應該是老師的她,現在卻被壓倒在秀賴的力量之下,頓時手足無措。她拚命思考該如何是好,可腦子裡卻一片空白,連力氣也都融化掉了。
我說的這段故事,一直在慶長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千姬和秀賴大婚前後這段時間徘徊不前。
阿由志長這麼大,從未像現在這般驚慌失措過。更奇怪的是,她雖然以前對秀賴本人抱有女性私情,但此時卻未有一絲情緒湧上心頭,只感到了主公之令重如泰山。眼下對於男女之事究竟何如,本應充當老師角色的阿由志自己也不太清楚。半桶水的自己,是否能夠不辱使命——這件事讓阿由志心亂如麻,如坐針氈。由此可見,武家的家臣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存在。
(這還用說嗎?)
大藏卿局一邊評頭論足,一邊逐個報上候選人的名字。當快念到第二十人時,淀殿已經上火發熱,連稱頭痛,靠在脇息上的身體不知為何愈發沉重。不久,胸口也憋悶起來。
大藏卿局心裏泛起了嘀咕。阿由志並非北畠家之人,而是成田氏才對。
老尼姑說得好像自己深諳男人心理的樣子,在座各位卻無人顯示出欽佩之意。「這不是個人喜好的問題嗎?」右京大夫局反駁道。
淀殿點了點頭。可到了必須決定候選人的重要時刻,她還是會胸悶。沒有辦法,只得把日子往後推了。大約過了十天,淀殿叫來了大藏卿局,她出人意料地輕描淡寫道:「阿由志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