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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人情

上卷

人情

「恕不能助豐家一臂之力。」
他對近衛松平正綱命令道。家康覺得一腳踏下去,地板得乾脆利落地發出「咚」的一聲才行,濕成那樣,便看不了精彩能樂了。下完命令,家康進入了內堂。
這個機會,家康盼望已久。他為此囤積兵糧彈藥,甚至從南蠻人的洋行購入攻城用的大炮,還讓諸大名獻上誓紙,發誓聽從德川將軍家號令,他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當從某則報告中獲悉此事,家康感到由衷的(至少近臣是這麼認為的)喜悅。
「真是給老夫送了份大禮呀。」
家康動員大名的動作實在是快。他早已熟知諸大名的心情。
「對市正,真是過意不去呀。」
可是,片桐的撤離能否成為戰爭的理由?那不過是豐臣家的內部糾紛,用這個理由向天下大名下達軍令,多少有些牽強。
輝元寫下如此誓紙。這文筆實在不敢恭維,不過意思卻是萬一大坂城被攻破,你的子孫、兄弟及血親,我都會照顧提拔,所以此事有勞你了。事實上,毛利家後來確實遵守了誓言。
輝元託付道。
在家康看來,且元是用來挑釁大坂的誘餌。大坂已然乖乖入套,若誘餌且元因此喪命,實在讓人於心不忍。對二人的遭遇,家康不由得心生惻隱。至少他跟人說他心生惻隱了。
——右府(秀賴)在那裡。
事變報告,紛紛傳到駿府家康耳中。其中以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的報告最快。
這種地方是這個謀略家極具人情味之處,不少人正因他這種重情重義之處,才投靠到他麾下。不過,與其說人情味,不如說重情重義的品質本身就是大將應有的資質,長期以來,家康一直如此教育自己。他讓自己變成了這樣一種人,讓自己在各種需要政治效果的場面都能自然流露出這種人情味來。對家康而言,對人溫情或冷酷,無不是出於政治需要。不過他表現得並不生硬,他也不是故意裝出來的。他已讓自己徹底變成了這種人。就這一點而言,他的前人信長與秀吉雖為成績斐然的政治家,卻仍是活生生的自然人,相較之下,家康卻不具備二人的天才,為此他將自己培養成一個機器,成了一個完完全全以政治為原料打造的機器。
這是他們的看法。關原之戰後,長州一直財政吃緊,但他們還是從中分出一萬石米與五百枚黃金,悄悄贈與秀賴。不僅如此,read.99csw.com輝元還召來一位重臣佐野道可。
不僅如此,他還派松平定勝駐守伏見城,讓井伊軍、藤堂軍以及松平忠明率軍挺進京都南郊鳥羽一帶,擺開野陣,原地待命。
這便是他的命令。其實光這使者就足以羞辱豐臣家了,但把秀賴這一天下尊貴之名,當做潑皮破落戶的名字做烙印之用,其實還有一個目的。
家康大悅。一般的做法是驅逐使者,但家康並未這麼做。
福島正則。
家康喃喃地道。
長州毛利家也不得不回絕。毛利家中,曾在秀吉晚年擔任豐臣家大老的毛利輝元雖然隱居遁世,卻也尚在人世。
他略帶促狹地質問島津的使者。使者如此回答:實不相瞞,那位使者曾是家主(家久)的蹴鞠老師,且薩摩素有尊師重道的傳統。於是家康未再繼續深究此事。
有記載(《駿府記》等與德川相關的記錄)說家康得知這一消息后,態度很是愉悅,頗具英雄風範。
家康一個接著一個地下達指令,不久他似乎感到疲憊,在堂上坐了下來,喝了一杯濃茶。此間,眾小姓抬出具足櫃,置於家康身後。當然,家康不用立刻穿上甲胄出陣,這是一種慣例,可以說是一種製造聲勢的做法。
無怪乎駿府上下人心惶惶。片桐撤離,絕非撤離那麼簡單,可以說是豐臣家內部發生政變,平和派遭驅逐,主戰派執掌牛耳。
那時,且元還親自在大炮邊逐一指示,確保炮彈能擊中秀賴所在之處。
有記錄如此寫道。按程序,報告都是發給本多正純的。正純先看完書狀,再前往內堂,讓家康的女秘書阿茶局到內堂大柱附近,向她轉達內容。
炮擊大坂城后不久,他變得鬱鬱寡歡,最終積鬱成疾,時而精神錯亂瘋言瘋語。最終大坂城被攻陷二十天後,他在病床上咔地拔出短刀,對著慘白的刀身注視片刻,然後突然刺入了咽喉。想必他並無自殺的覺悟,只是鬱悶難堪,最終發作了罷。
「毛利殿下是正派人士,薩摩殿下則重情重義。」
只是,我島津家于關原之時,為報太閣大恩,毅然出陣,率千人浴血奮戰,卻僅帶六十殘兵逃回故國。此後御所大人君臨天下,幸而未深追我助陣九*九*藏*書西軍之罪,家門領土才得以保全。我斷不能背棄如此大恩,是以恕不能助豐家一臂之力。
這池田家便是日後興起岡山與鳥取兩大藩的大大名家。藩主輝政去年病亡,如今是年輕的利隆執掌家政。這池田家不僅將秀賴的信送到駿府,還把秀賴的使者也綁來了。
「片桐撤離大坂。」
不過,想必家康多少也會覺得過意不去。這種時候,統治者都有一計可用。那就是「大發雷霆」。
大概是他出生太晚,生不逢時吧。戰國亂世中期,且元這類人並不在少數,而且說起背叛,也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然而,且元可以說是亂世的最後一個叛徒吧。到了晚年,不幸已進入重視忠誠教育的江戶時代,為此一方面,他連秀賴的所在也敢告知家康的炮兵,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受道德良心譴責,苦不堪言。
天下大名無不感念太閣舊恩,一定會紛紛投奔大坂而來吧。不僅淀殿及其身邊女官,就連大野修理也抱有些許期待。要說天真,那他們簡直是天真得驚天地泣鬼神。似乎在大坂城內,在這與世隔絕的小世界待久了,就會不知不覺地變成井底之蛙吧。
——秀賴也是個罪人。
家康喝著茶,冷不丁地對本多正純說。
「大坂乃忘恩負義之輩。」
據說就連家康的旗本們也私下議論紛紛。其他大名為不惹怒家康,不遭懷疑,紛紛將秀賴的勸誘狀送來。可連秀賴的使者也一併綁來的,就只有池田家了。
這是他憤怒的原因。憤怒,對漢民族而言,是一種下等的情感流露,而日本人卻認為是一種高潔品質的體現,是對弱者不義之舉的嚴厲批判。神話時代,眾神都是憤怒的,為了平息眾神的憤怒,人類凈化萬物,保持神域聖潔,謹言慎行,遠離諸種罪惡。對日本人而言,強者不啻神靈。
天下諸侯無不對豐臣家冷眼相待,其中唯有這薩摩與長州,雖未加入秀賴營中助陣,卻也表現出惻隱之心。與其說是關原之戰結下的仇恨,不如說是其風土人情便是如此吧。
——若是發出秀賴大人親自花押的書信。
「稟主公,舞台邊邊角角,無不擦得一乾二淨。能樂可立刻開演。」
作為佐野道可,自是不願以如此理由離開主家。輝元想想也是有求於人,便特意為這個家臣寫了一封誓紙交給他。
「何以白白放秀賴的使者回了read.99csw.com大坂?」
「若是島津殿下的話……」
「且元兄弟,都還活著吧?」
——不好,要打仗了!
「不想秀賴大人欽賜御書,實在愧不敢當,誠惶誠恐。」
正綱其實還未得知片桐撤離的消息,是以不知此事。
戰國時期,遠渡而來的南蠻傳教士在給羅馬教廷的報告中曾如此寫道。「一有機會,或取主君而代之,或通敵倒戈而去」。由於事例太多,所以也不能說這種觀察偏頗。為給這樣的日本人灌輸忠誠倫理觀,家康引入了儒教,不久「江戶教養時代」也拉開序幕。但且元的情況確實與南蠻人的觀察相符。
「再在他額頭烙上秀賴二字。」
秀賴對諸大名是舊主。
對大坂而言,世間(諸大名)都太過殘酷冷漠。
——虧我那般為豐臣家著想,這般、那般體恤維護,不想豐臣家竟忘恩負義,將我器重的片桐且元逐出家門,簡直豈有此理!
事到如今,家康早已不需什麼道理。不僅是家康,強者都用不著講大道理。自己一方的需要,就是最好的道理,唯有這一點,是從古至今未曾改變的。
這一日,他打算在駿府城內舉辦一場能樂表演。不料前夜潲雨,將舞台地板打濕。家康出來,站在沾濕的走廊向舞台望去。
島津家此後採取了微妙的行動。得到家康出兵大坂的命令后,他們從海路開往上方,但途中卻數次停船,以「遭遇風浪」為由拖延時間,等到達時,戰鬥早已結束。他們似乎覺得向秀賴開槍,實在可憐,於心不忍吧。
正純詳細報告情況。大名們無不擔心家康會秋後算賬,紛紛將秀賴親署的勸誘書原封不動送至駿府家康處。
不過僅僅這件事,長袖善舞的島津家為打消家康的誤解,也採取了連其他大名都意想不到的一連串列動。在接待秀賴使者的第二天,派鐮田政喬率使者團,趕赴駿府,覲見家康,島津義弘自己也向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修書一封,此外將同門的島津久國送至家康身邊,甚至出兵時,更讓老臣三原重種等人率小隊人馬,輕舟快艇,奔赴家康陣中復命。
家康在極短時間內下達指令,完成軍隊部署。這證明動員計劃早就蓄謀已久。
話說。
「生生世世永不相忘,包你滿意。」
大發雷霆是有必要的。可以說這是正義的雷霆之怒。唯有表演得震怒不已,才可超然于道理之上。雖說有些九-九-藏-書荒唐可笑,但這就是所謂的「強者」。
——這麼做吧。
——天神震怒。
如今還有一人。
「所幸天氣晴朗。」
「昨夜的雨竟有這麼大?」他望著濕漉漉的舞台地板愕然地說,「叫人趕緊把那地板擦乾。」
想來還真是有趣。曾經,就在薩摩島津家要征服九州全島之時,卻不料半路殺出了個豐臣太閣,他的島津征伐戰把島津家打回老巢薩摩,從此再沒敢邁出半步。關原之戰時島津家站在石田陣營,不過戰後向家康負荊請罪,終於保住了家當。豐臣家對島津家無恩可言。最重要的是就成為大名的過程而言,島津家早在鎌倉時代就已存在,后雖日漸式微,但到戰國時代,仍靠一己之力成為薩摩、大隅及日向之主。所以不存在太閣的提拔之恩。
「毛利家只能站在關東陣營。但僅贈送財物,我還是對已故太閣心有愧疚。你裝成浪人,帶些兵馬去大坂幫忙守城吧。」
他命近臣所為之事相當殘忍,是他過去的行為中不曾有過的。此舉是為殺一儆百,給各路大名提個醒,所以將那使者雙手手指統統切掉。
家康聽罷,朗聲大喝。
「眼下馬上就要出兵上方。這是看能樂的時候嗎?」
秀賴的使者前往薩摩。此人是往來於大坂與長崎的豪商高屋七郎兵衛。
(欲知後事,請看中卷)
「池田也真夠狠的。」
「即刻向各國傳我軍令。」
縱使如此,家康對島津的態度也起了疑心。
島津家,曾出戰過關原之戰的義弘尚在人世。家主是家久。家久與義弘一番商議后,如此回復使者。
「據說大坂已派出使者勸誘各路大名。」
理由寫入了給秀賴的書信中。就回信而言,與其他大名驅逐使者、連信都不看相比,島津家還算有情有義了。回信也是以恭敬的文字開頭的。
「若為主公大事,屬下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
——說起來那也是池田家舊主的來使呀。即便不是舊主的使者,那使者也並非罪人,居然當罪人對待……
首先,火速調動近畿地區大名,包圍大坂城。
他其實就是想讓全天下人知道這點,讓所有人都知道秀賴既非太閣遺孤,也非豐臣朝臣,更不是什麼前右大臣。從家康對且元表現出慈悲憐憫來看,對這個人物很難一概而論之。上面的內容,是林道春記錄的。
說的是這通報告到達那天的天氣。奉命擦乾能樂舞台的松平正綱https://read•99csw.com正忙得熱火朝天。正綱本不是三河人,而是相模甘繩出身,最初是家康的鷹匠,擅長處理俗事,於是家康讓他擔任政務一職,此時他早已獲封官位從五位下右衛門佐。年齡未及不惑。地板擦乾后,他趕緊去找家康復命,卻發現一個肥胖的老漢站在外堂邊上。
「片桐市正兄弟二人已平安退回攝津茨木城。」
「此時,板倉飛腳已至。」
如此,家久將秀賴命使者帶來的禮物,一口正宗脅差舉過頭頂一拜,便還了回去。
「日本人對其主君毫無忠誠之心。」
家康從內堂出來,現身外堂。他似乎為自己即將進行的表演興奮不已,並未在上段就座,而是在邊緣來回踱步,一邊向正純下達命令。
「對秀賴大人置若罔聞,似乎也不妥。」
他們有幾個最為期待的大名,其中有長州毛利家與薩摩島津家。
眾人無不暗暗驚愕,但是對強者不遺餘力地討好阿諛,原本就非殘忍之人不能做到。
不一會兒,池田家的使者也到了。
那記錄者就差這麼寫了。家康的震怒,讓大坂的弱者變成了忘恩負義之輩。此時此刻的家康只要發發火就行了。
但是大坂仍對薩摩人特有的人情味滿懷期待。他們覺得島津家也許會見義勇為,拔刀相助。
毋庸置疑,若要討伐舊主,諸大名縱使不會像且元那般鬱悶自盡,也多少會在心底留下些陰影。或者大坂也會向各路大名派出勸降的使者。此時為了不讓諸大名心生猶豫,必須以迅雷之勢發出號令,縮短日程,讓其更早趕赴預計的戰場,讓他們忙得焦頭爛額,沒有力氣去猶豫。家康深知若不速戰速決,諸大名心中定會產生猶豫和狐疑。
「大御所聽罷(片桐撤離的報告),震怒不已,向東海東山諸國下令即刻出兵。」
因為他說了,所以後來他身邊的人將此事告知了茨木城的且元。且元感動不已。
這時他也將自己的感激之情付諸言表,眼下且元更加堅定了誓死做家康忠犬的決心。後來,家康用洋炮炮轟大坂城天守閣及其他主要建築。
其他記錄者如此寫道。家康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