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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兩千枚金幣

下卷

兩千枚金幣

「只有情夫才會那麼厚顏無恥。」
「啊,就快入夏了。」勘兵衛看著坐在燈影里的阿夏,又一次感受到了時光的流逝。
「怎麼樣?沒有垂下來吧?」
「這就是這個姑娘好的地方。」勘兵衛頭枕手臂橫躺著,心中感慨道。
阿夏說,修理這種充滿自信、凜然的態度讓淀殿感到害怕。聽到這裏,勘兵衛突然大叫一聲坐了起來,嚇了阿夏一跳。
「勘兵衛大人,您還會看面相啊?」
阿夏動作很快。她從床底下拿出一塊熟炭,熟練地放到積了一冬天的爐灰上。然後,在爐灰上放上木炭。接著,她從懷裡拿出一張紙,在燭台上點著以後迅速扔進火爐里。令人驚奇的是,火爐里很快升起了熊熊火苗。不知什麼時候,阿夏折了些柴枝塞到木炭下面。不過,或許是因為她的動作太快,勘兵衛沒有注意到。
「原來如此。」勘兵衛說道。
「可是,駿府老人不就是掌管天下的人嗎?」
「不,」勘兵衛尖銳地說,「你覺得我勘兵衛會相信面相、占卜之類的事嗎?」
然而,據勘兵衛觀察:「和第一次見大野修理時相比,他的鼻子的形狀似乎改變了。」
「太難以想象了。還有人像他那樣出人頭地的嗎?」勘兵衛心想。
「女人的激|情與年齡無關。」
「我說的是你的修理伯父。」
「那是因為,」阿夏說起淀殿來,「主母大人雖然是秀賴大人的母親,可終究也不過是一介女流。她把修理伯父當做自己的靠山。既然駿府老人對修理伯父大加讚賞,說『只有修理才是當代梟雄』,她也就放心了吧。」
「可是現在他的鼻頭往下垂了。」
勘兵衛橫躺著,邊用扇子啪嗒啪嗒敲打火爐邊說。
淀殿本來就有點不管商量什麼事都「非修理不可」的架勢。
「能給我泡杯茶嗎?」說完,勘兵衛才注意到爐子里沒火了,又說:「還是算了吧。」
有人說:「這個嘛,大人的鼻子一直都是這樣的吧?」
「他也太天真了。」勘兵衛心想。他一面為大野修理這個好人感到悲哀,一面盤算著該如何應付他提出的要求。
修理像往常一樣笑得一臉燦爛。
「不,我說的是修理大人的長https://read•99csw.com相。」
「我知道修理很傻。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點像修理那樣傻乎乎的。」勘兵衛說。
作為一個間諜,勘兵衛本來應該為此感到高興,誰知他竟十分沮喪。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神經無比興奮,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於是,勘兵衛起床,倒了一杯酒,可又無心啜飲,便隨手把酒杯放到了地板上。
「庸人掌權」,而且庸人的自信心無限膨脹。他排斥有能之士,招攬新宮行朝、岡部大學之流組成了一個小團體,在這個小團體內部召開最高軍事會議,不理會後藤、真田、長曾我部等人的意見,爬到他們頭上發號施令。古今中外,由盛而衰的權勢都走過一條相同的道路。如今,豐臣家正走在這條路上。
「比起修理伯父,以前她或許更信賴有樂大人。誰知世人都對修理伯父讚不絕口,說他才是一代梟雄。」
「鼻子?」
「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勘兵衛覺得很可笑。他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信心。這個自負過了頭的男人暗暗覺得自己是神。不過,或許真的是他記錯了。說不定大野修理的鼻子原本就不是朝天鼻,別人本來就看不見他的鼻孔呢?
阿夏深思起來。她臉上的表情很是困惑。修理的面相很奇妙,這種時候想要憑空回憶的話很難想起來。
根據阿夏的解釋,一切歸咎於修理開始認為自己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名將。至於原因,城裡所有人都知道——和談之後,被喻為曠世英雄的駿府老人當著家臣與諸位大名的面,對修理大加讚賞,拚命吹捧他,甚至還對本多正純說「你好好學學修理!快去把他的肩衣要來。」
淀殿覺得除了自己人——奶媽大藏卿局和她的兒子大野修理,其他人都不可信。就因為淀殿的這種性格,修理才得以掌握大權。過去,修理還有個政敵——豐臣家名正言順的掌權人片桐且元。可是且元既不刻意討淀殿歡心,又不是她的「自己人」,因此在大坂城內常常被視為「異己分子」。最終,他順應時勢,私通家康,離開了豐臣家。
「怎麼個差法?」
據勘兵衛所知,正因為大野修理亮治長是淀殿乳母的兒子,顧及淀殿的顏面,秀吉在世時才賜給他幾千石俸祿,助他維護身為武家的體面。修理這樣的男人如果白手起家打天下,連想當個率https://read.99csw.com領十個足輕的小頭目都難。世事真是變幻無常。秀吉死後,他的正室北政所離開大坂城,小秀賴成為大坂城的主人。實權掌握在了他的生母淀殿手裡,修理這才得以平步青雲。
「我也覺得他變了,而且越變越不好。」
「豐臣家,也不行啦。」
修理還說要為勘兵衛指揮的京都突襲軍配備一百五十名武士與三百名火槍手。
也有人說:「被您這麼一說,好像是不一樣了。」沒有一個人能肯定地回答勘兵衛的問題。每當這種時候勘兵衛都一本正經地訓斥修理的家臣:「這說明你不夠用心。家臣在戰場上必須為主人賣命,怎麼能忘了主人鼻子的形狀呢!」被他這麼一罵,家臣們也無話可說。只是這事本來也怪不得他們。九成九的家臣都是冬之陣時招來的新人,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主人的鼻子現在和過去有什麼不同。
「我只是想說,修理似乎變了。」他看著阿夏的手,問道,「你覺得呢?」
「關於你的伯父。」勘兵衛說。
勘兵衛一本正經地問。阿夏笑彎了腰。過了一會兒,她坐起身重新觀察了勘兵衛的長相一番,突然覺得他長得很奇怪。
「稱讚修理的不是世人,而是駿府老人。」
「別再提鼻子的事了。總之,主母大人因為世人極力稱讚修理伯父是個梟雄,就以為可以放心地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修理伯父……」
勘兵衛去見了修理。
第二天清早,大野修理又派人來請勘兵衛。
「我想沒有。」阿夏嘴上雖然這麼說,可她的聲音卻告訴勘兵衛她對自己說的話沒什麼信心。勘兵衛確信兩人有了奸|情。
「放心?也就是說,在那之前她對修理大人多少還有點不放心,是吧?」
就像勘兵衛對修理的評價,他本來不過是個「不是那塊料,卻坐上了權力寶座的男人」。修理在內心深處也曾如此懷疑自己。可是,在冬之陣的戰績與家康的煽動下,這份疑慮逐漸消失,他開始覺得「說不定我真是當代第一名將」。與此同時,他的權勢越來越大,開始變得不把真田、后藤等浪人將領的意見當回事。
「我笑的是鼻子。」勘兵衛按住自己的鼻子,說了句令人費解的話。
勘兵衛嚴肅起來。
他說我只不過覺得近來修理的面相跟從前相比像變了一個人,所以有些在意罷了。勘兵衛說完,阿夏突然反應過來。她說:「是這麼回事吧。」阿夏邊把茶釜掛在火爐上邊說:九-九-藏-書
「您笑什麼呢?」就連阿夏,也因為生活在「豐臣家」這三個字所代表的世界里,而不知道勘兵衛為何發笑。
阿夏停下手上的動作,想了一會兒說:
「這個掌管天下的人不正是豐臣家的敵人嗎?」勘兵衛不禁因豐臣家人的愚蠢而失笑。
「他那張臉真是越看越奇怪。」勘兵衛心想。勘兵衛這人也很奇怪。他本沒有必要在意修理的鼻子長什麼樣。可他偏偏不把這個無所謂的問題搞清楚心裏就不痛快。於是,他到處向大野府中的家臣打聽這個問題。
結果,勘兵衛只好等著阿夏請假回家來。巧的是,勘兵衛入城的第三天,阿夏為了換下春裝回了一趟家。這天夜裡,她悄悄來到勘兵衛住的茶亭。
可自從冬之陣以上了家康的當告終后,大野修理的鼻孔就看不見了。
「可惜了這座名城啊……」想到這裏,勘兵衛流下淚來,彷彿自己是豐臣家的譜代大臣。在那一刻,這個男人或許才是這座城裡對豐臣家最為忠心的臣子。
奇怪的是,勘兵衛突然想起長眠于京都阿彌陀峰的太閣。他覺得鼻子一陣發酸,先是流鼻涕,接著眼淚嘩嘩流了起來。想想也是。小幡堪兵衛一生以研究軍事戰略史,總結軍事規律為己任。比起家康他或許更喜歡秀吉。這個生於武田老臣之家,研究武田信玄的兵法,日後著成二十卷《甲陽軍鑒》的男人,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家康。在他看來「家康等人,不過是信玄的模仿者」。秀吉採取了一套與信玄完全不同的做法,他這樣的天才無疑更能撥動勘兵衛的心弦,引起他的共鳴。
「是嗎?」
「明明是您自己提起來的。」
正純雖然有些不滿,還是把修理的肩衣要了過來。這事讓修理的自信心極度膨脹,以為自己是蓋世英雄。
「人真的可以這麼天真嗎?」
「以前好像是朝天鼻吧。」
阿夏說修理在年輕女官中的名聲極差。
「……勘兵衛大人的鼻子九九藏書。」沒等阿夏說完,勘兵衛大手一揮說:
阿夏說出大野一族中最有才幹之人的名字。雖說主馬是修理的弟弟,可他不論長相還是性格都比修理好得多,讓人很難相信他們同是大藏卿局所生。作為一個指揮官,他雖然遠遠不及后藤、真田優秀,卻比木村重成略高一籌,頗受新兵愛戴。
「我給您泡茶去。」
「朝天鼻。」阿夏笑出聲來。被勘兵衛這麼一說,她也覺得修理過去好像是有點朝天鼻。
一開始,修理的鼻子是朝天鼻,在他對面能看清他的兩個鼻孔。勘兵衛印象中,那時能看清修理呼吸時鼻子的翕動與鼻毛的晃動。
「……這個嘛。」究竟怎麼個差法阿夏也說不清。不過,修理在年輕女官面前越來越傲慢。不僅如此,過去他拜謁淀殿時還一一經過女官通傳,近來卻像一城之主一樣,不經通報直接往走廊裏面走去。殿內的走廊上有一根名為「連枝柱」的柱子。連枝柱本身不過是由普通扁柏木製成的,可從它再往裡走就是秀賴和淀殿的「私人空間」了。連枝柱旁邊有一間叫「葡萄之間」的房間,阿夏她們這些年輕侍女就待在那裡。現在,修理也不到那兒跟她們打聲招呼就直接往裡走。
「您說的『伯父』是指主馬伯父嗎?」
和阿夏見過面后,勘兵衛被修理叫了去。他和修理身邊那群不像樣的幕僚——新宮行朝、岡部大學等人一起參加了修理所謂的「軍事會議」。會議結束以後,勘兵衛回到位於京橋門的值班室。
「勘兵衛,進攻京都一事就交給你了。」修理再次叮囑勘兵衛。同時,他派人從金庫運來一大筆錢——兩千枚金幣給勘兵衛讓他召集足夠的浪人。這批金幣全是大判,其純度之高是日後江戶鑄造的小判所無法比擬的。
最近,大野修理的鼻頭往下垂著。他一笑起來,鼻翼往兩邊擴展,鼻頭越發垂向嘴唇。
「那可能和面相沒有關係。以前,修理伯父性格有些陰沉,難得露出笑臉。可是,最近不管遇到什麼事他都滿臉笑容。人一笑起來鼻頭自然就下垂了吧?」
「原來是淀殿的放心讓修理的權勢不斷膨脹啊。」勘兵衛在心裏想。
「竟有這樣的事?」read.99csw.com勘兵衛那張大臉歪向右邊,打心底感到難以置信。他像孩子一樣一臉天真無邪地看著阿夏,想聽聽她的看法。人們常說的「真正間諜的個性」,是指某個人不會因為犯了罪而內疚,他做某件事不是出於對主人(對勘兵衛而言指德川家)的忠心,而是出於純粹的好奇心。
此刻,勘兵衛迫切想要弄清這個問題。對「人」的理解,是一個與勘兵衛的終生事業——軍事學的創立相關的課題。
「原來如此!」勘兵衛深表贊同。但他接著又說:「可是,也有人笑了鼻子不會垂下來啊。」更好笑的是,這個一臉嚴肅的男人故意咧開嘴大笑。
在人的相貌中,只有鼻子的形狀不會隨意改變。
關於鼻子一事,只要問問大野修理的家老米村權右衛門應該就能真相大白。米村當初是給修理提鞋的侍從,如今出人頭地當上了家老,是大野家資歷最老的人。只是,這話勘兵衛很難對米村問出口。米村權右衛門雖然沒有什麼聰明才智,卻是個樸實頑固的人,敬修理如神明。如果勘兵衛敢問他那樣的問題,米村必定勃然大怒。
「我馬上就去。」勘兵衛嘴上雖然這麼答覆來人,心裏卻一點也不想去。昨天晚上臨睡前,勘兵衛萌生了「為了豐臣太閣的名譽,乾脆攻下這座城池」的想法。當這種想法在心裏翻騰的時候,勘兵衛的心情才終於平靜下來。雖然就算他不這麼做,家康也會這麼做。勘兵衛還是希望能親自攻克這個「課題」。他想穿上鎧甲,拿起長槍,策馬攻城,把守城的士兵打得落花流水,攻下這座城池。也就是說,他認為只有以一個武士的身份與這座城池戰鬥,才能維護太閣的名譽,慰藉他的在天之靈。
「可是淀夫人年紀也不小了啊。」
「等等。別提長相的事了。我對自己這張臉實在沒有信心。」
「恐怕已經無計可施了。」
「這些錢足夠召集三千人之用。」修理說。
「不會的。」阿夏似乎只是不願意那麼想。
「他和淀殿好上了?」勘兵衛突然想到這點。在阿夏她們中間似乎也有這樣的傳言。
結果,修理成為豐臣家事實上的家老,全權指揮了冬之陣。戰鬥朝著有利於大坂的方向發展。這原本和修理的能力沒有關係,他卻因此而自信大增。
「他們有了私情?」
「他的鼻子……」
阿夏很以主馬為自豪,近來已經不太說起大野一族的當家人修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