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刺客
本多忠刻，俗稱平八郎。本多家世代由長子繼承「平八郎」之名。仔細想來恐怕沒有比忠刻血統更為純正的三河人了。他已經去世的祖父平八郎忠勝乃三河第一武士，已故的外祖父岡崎信康乃家康的長子，信康擅長合戰的才能讓織田信長十分嫉妒。況且，他的外曾祖父正是這位讓他揉腰的老人——家康。
也就是說，大坂方為形勢所逼走到了目前這一步，修理也只能義無反顧地繼續走下去。他現在是豐臣家的家老。滑稽的是，上一任家老片桐且元主張不與德川家開戰時，修理作為主戰派的急先鋒扳倒且元，拉開了冬之陣的大幕。冬之陣開始前，大坂多少還有些勝算。因為修理認為一旦開戰多數大名會站在豐臣家這邊。誰知真正開戰後大坂竟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沒有一人為大坂搖旗吶喊。
「忠刻，你幾歲了？」家康躺著問忠刻。
「這裏和三河的岡崎城很像。」家康一邊往上走，一邊轉過身來說。兩個小侍從從後邊推著他的大屁股往上走。因為身體肥胖，爬樓梯對家康來說是件很辛苦的事。
家康十分喜愛忠刻，戲謔道：「忠刻，你小子真是個講究人啊。」
可惜沒有證據。
「這麼做只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修理彎著腰正準備出門，右肩突然受到重擊，像被巨石打中了一樣。他下意識地舉起雙手，右腋下又受到一擊。修理打了幾個趔趄，一頭栽倒在地，昏了過去。
他已經向家康彙報了「金葫蘆馬標出城」，也就是四月五日秀賴出城巡視之事。大坂城內和城郊的人們很久沒有如此熱血沸騰了。有些人看見太閣秀吉的金葫蘆馬標甚至匍匐在地上哭泣。威風凜凜的大軍走過攝河泉的山野，使得城內一干人等士氣高漲。對豐臣家而言，沒有比這更好的示威運動了。
「長廊下」名副其實是條很長的通道。從「外」部世界進入長廊下后，修理讓隨從點起柱子上的燈。
淀殿突然改變了話題。
大野修理這麼想，可淀殿壓根兒不這麼想。
那天夜裡，城內非常熱鬧，就連足輕的僕從們都得以大吃大喝一番。直到深夜許多房間還傳出歌聲。醉漢們九九藏書舉著火把在城內轉來轉去，其中不乏一腳踩空掉進本丸護城河裡的傢伙。
直到今日淀殿才聽聞此事，為「戰死」一詞所震驚，連忙叫修理來確認此事是否屬實。
過了一會兒，修理滿頭大汗地從本丸大殿走了出來。從這裏沿石階往下走幾步，再往南走就是櫻門。穿過櫻門就是二之丸。
淀殿派身邊的人來請修理到「長廊下一見」。大野修理穿過幾棟房屋，進入千疊敷的大殿，經過帝鑒之間，來到長廊下。「長廊下」是一條通道，連接城主處理政事的「外」部空間與私生活的「內」部空間。「外」務總管修理和「內」宮之主淀殿只能在這裏見面。
話雖如此，可他還沒想到好辦法。於是採取了和冬之陣前一樣的措施：以秀賴的名義向受過豐臣家恩惠的大名——淺野氏、池田氏、毛利氏、前田氏、島津氏、蜂須賀氏等發出了邀請函。
「年將二十五。」
翌日，家康在龜山過夜。
「右大臣家沒事我就放心了。你部署的很好。」淀殿說。
「桑名港」對天下霸主家康而言是一個要塞。它是近畿東邊的門戶，從這裏走海路能橫穿伊勢灣前往尾張名古屋，沿陸路翻過鈴鹿嶺就能進入上方地區。
這讓所有的人都感到很困惑。大野主馬可以說是大坂城內激進派的代表。他認為兄長修理的無能與優柔寡斷導致作戰方針無法統一，經常流露出「不殺修理就救不了大坂城」的想法。想必是主馬的家臣成田勘兵衛聽他這麼說，才派出自己的手下刺殺修理。
家康沒有明說，但侍候在一旁的阿茶局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家康越發多話起來。
「必勝無疑。」修理本該如此回答。不妙的是修理沉默了一陣。實際上他根本不認為大坂會贏。
淀殿說，家臣就是「食客」。長年以來養著家臣就是為了讓主人不致死於非命。身為家臣竟然心平氣和地看著主人親口說出「決心戰死沙場」這樣的話。修理，身為家臣，你不感到羞愧嗎？
「修理亮大人在此。快開門！」修理的家臣大聲叫道。除了一個給他提鞋的男僕，修理身邊還跟著兩個家臣。
「rｅad•９９cｓｗ•ｃom忠刻啊。別忘了阿千。」
刺客當場身亡。
「夫人生氣了。」修理感到一絲恐懼。
「都長這麼大啦。」家康側身躺在枕頭上，滿臉笑容地說。
「這樣才對！」
「修理！」淀殿不停地叫修理，顯得越發不正常。她想「問」的是昨天秀賴在千疊敷說的話。
家康沿著石階往上爬，心情十分愉悅。這一天天氣晴朗，與前一天的壞天氣截然相反。城裡種滿了樟樹，樹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大海、河流倒映出美麗的景色，加之白色的石頭牆，稱這裡是「日本最明亮」的城池也不為過。
修理的弟弟大野主馬與真田幸村等人對此表示強烈反對。可修理還是力排眾議發出了邀請函。修理知道被大名們拒絕乃意料中事。他最幼稚的地方在於對邀請函的效果還心存一絲幻想。
家康口中「和桑名城很像」的三河岡崎城，是這個老人的祖父輩們一直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年輕時征服三河國的根據地。岡崎城和桑名城一樣臨河——桑名城面朝揖斐川（屬木曾川水系），岡崎城面朝矢作川。不同的是桑名城臨海，岡崎城不臨海。
「修理，你還算是家臣嗎？」淀殿似乎喊了一句。
這樣的回答自然不能滿足淀殿。
「您是說右大臣家（秀賴）的夫人嗎？她的名字我倒是聽說過。」
大門隆隆開啟，修理屈身出門。
在桑名留宿那夜和進入龜山那天傍晚，京都所司代板倉勝重都派人來詳細彙報了大坂方面的情況。勝重負責上方地區的諜報機關，他的消息一向既詳細又準確。
修理背對牆壁，恭候淀殿出現。不久，淀殿在二十名女僕的簇擁下，從長廊下的另一端走來，在距修理十步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修理跪在地上。
「你長得也和他一模一樣。」
問題的嚴重性在於成田勘兵衛的主人是修理的弟弟大野主馬。
「你知道阿千在大坂嗎？」
想到這裏，家康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大坂若淪陷，阿千就太可憐了」。「阿千」是家康的孫女（秀忠之女），嫁給了秀賴。
家康乘船入城。
她往修理的方向走了兩三步，盯著他的額頭，認真地問九九藏書：「這一仗我們能打贏嗎？」
「我是問你能否打贏。」淀殿小聲說。之所以小聲說是因為淀殿把修理當成救命稻草。她一直在窺視修理的表情，想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心話。
「看來他不單是個愛講究的人啊。」
本多平八郎忠勝是最受家康器重的戰場勇士。關原之戰後，家康讓忠勝守護伊勢桑名城，賜給他每年十萬石俸祿。五年前，「一生經歷大小五十七場戰役，未曾一嘗敗績」的忠勝病逝。如今桑名城的城主不再是忠勝，而是他的長子忠政。
第二天清晨，大坂城內一陣騷動。
「特別是肩膀那兒，簡直一模一樣。你高興嗎？」家康雖然這麼說，可對忠刻而言祖父也是主公。
「可有此事？」
他的回答令家康很滿意。
那個男人埋伏在門外，一看到修理出來，馬上沖他右肩一劈，腋下一刺，然後拔腿飛奔而去。刺客沒來得及使出致命一擊是因為他被修理的家臣山岡平兵衛發現了。山岡高呼「有刺客！」，衝上來抱住了他。刺客掙脫開山岡的鉗制，向西跑去。
上文已經提到秀賴出城時由大野修理坐鎮本丸。傍晚，大野修理到櫻門迎接秀賴，然後回到本丸的大殿里開懷暢飲。
淀殿向修理確認。修理跪在地上說「確有此事」。淀殿狠狠訓斥了修理一番。不知是因為她情緒激動，還是因為她沒有門牙，修理沒聽清她說的話。不過，修理還是豎起耳朵努力想要聽清淀殿在說些什麼。
「讓他和阿千結為夫婦吧。」家康想到。
一提到當年因織田信長之命而被迫切腹自盡的長子信康，家康總是淚眼矇矓。上了年紀以後越發如是。
「忠刻，忠刻。」家康一進入大殿，就不停地叫這個年輕人的名字，讓他為自己揉腰。
大野家的家臣把刺客曝屍于櫻門旁示眾。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一個人認出了刺客，他說「這不是成田勘兵衛大人手下的服部源藏嗎？」從「服部」這個姓氏推測，刺客十有八九是伊賀人。
不，成田勘兵衛也不足掛齒。大野修理只是知道有這麼個人，與他無冤無仇。
京都所司代派到龜山來的使者，稟報本多正純「當天夜裡，城內發生read.99csw.com了一件怪事」。
痛痛快快打一仗！刀折矢盡之時，吾決心與爾等一同戰死沙場！
對這個老人而言，不管多麼小的事都能成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孫兒不勝惶恐！」
從長廊中間往後的那半段路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一群手持燭台的女僕一路小跑出來，像修理的隨從那樣點亮了柱子上的燈。當火光蔓延到修理身邊時，長廊下所有的燈都亮了起來。女僕們點燈的動作和燈光一盞盞亮起來的情景，美麗得如同春日的萬燈會。
「感覺好像回到了家鄉啊。」
修理依舊跪在地上。
櫻門旁邊有一棟大屋子，因此往西的路很窄。山岡平兵衛素來機靈，決定「抄近道堵住他」。山岡從大屋裡穿過去，看見刺客迎面跑來。平兵衛從暗處跳出來，冷不防從左往右揮了一刀。砍中了！刺客被打飛出去摔倒在地。不過，他馬上又跳起身往來時的路跑去。
家臣平山重藏正背著大野修理走在那條路上。平山聽見前方傳來腳步聲，就輕輕把修理放在地上，迅速拔刀，對準迎面而來的身影用盡全力力劈了下去。
幸好忠刻尚未娶妻。家康很疼愛阿千，也很喜歡忠刻。沒有什麼比讓這兩個他喜愛的人共結連理更令家康高興的事了。
家康希望通過向修理示好，使大坂城內眾人對二人的關係產生懷疑，進而加劇城內的派系之爭。
「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隨從們忙著點燈的同時，修理走到了長廊中間。
家康聽說此事，馬上採取了「派人前去看望修理」的措施。
下午四時剛過，秀賴的軍隊結束「示威」，金葫蘆馬標回到大坂城的大手門。
「我們能打贏嗎？」猛然被淀殿這麼一問，修理不知該如何回答。身為豐臣家的家老，修理不能眼睜睜看著秀賴被捲入必敗無疑的戰爭中。
「岡崎大人也長得很高大嗎？」
守護桑名城的人聽聞家康說桑名「像故鄉一樣」感到高興還有另一個原因—九_九_藏_書—這座城與家康血脈相連。
淀殿的聲音很奇怪。她的聲音好像是從嘴裏硬擠出來的，說不出的難聽，很像森林里的怪鳥的叫聲。修理深知，當她發出這種聲音時，意味著淀殿這個女人的精神處於異常狀態。
隨後，修理提出了「自重論」，結果還是一次又一次陷入家康設下的陷阱。等他回過神來，又已淪落到不得不應戰的田地。
四月十五日，家康離開尾張名古屋城，走海路進入伊勢桑名。
她認為「平常給你們那麼多俸祿，就是為了讓你們在關鍵時刻以身護主」。然而，戰國時代的倫理觀並非如此。武士們離開像今川義元之子氏真那樣無能的主人，聚集到有才能——包括不怕死的主人身邊。
忠政現年四十歲，膝下有三男兩女。對家康來說，這五個孩子都是他的外曾孫。因為忠政的妻子乃是家康昔年死於非命的長子信康的女兒。忠政的長子名叫忠刻。
有刺客！
（大人想在攻陷大坂以後，救出千姬公主，許配給少城主吧。）
因為這日正午剛過，成田勘兵衛就放火燒毀了自己的府邸，自殺身亡。
「岡崎三郎（家康的長子信康）過去也和你一樣。想來這點是隨你的祖父三郎。」
這天，秀賴出城半日，淀殿直到他回來才放下心來。
「修理，我想問你一件事。」
「怪事」指大野修理受傷的事。
這個叫服部的男人不過是個小角色，重要的是成田勘兵衛。
「身材也像三郎那麼高大。」
家康所謂的「講究人」是指服裝時髦、舉止講究的人。忠刻的穿著十分符合當下年輕人的潮流。家康原本不喜歡這種「講究人」，只有面對忠刻時例外，覺得很高興。
終於，修理說：「屬下自當拼盡全力以保勝局。」只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
修理忍不住這麼想。雖然身在這個時代，可修理身上還保留著濃厚的戰國習氣。他認為首先主人要可靠。「武士」選擇的是可靠的主人。正是因為秀賴宣言「自己也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家臣們才會為秀賴感到高興，發誓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連足輕們也變得鬥志高昂。如果秀賴只想逃命，誰還會死守大坂城？
秀賴的原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