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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古入道

下卷

古入道

「有敵人!」他們意識到。
「為戰死的時候做準備。」哥哥對兵內說。他說自己不想戰死沙場以後被人當成小嘍啰。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像個將領的樣。這種奇妙而又實用的虛榮心,很符合紀州人的性格。
上文已經提過兄弟二人名為「兵內」、「兵吉」。他們原本是紀州當地的武士,淺野氏入主紀州后,無奈歸順了淺野家。因為不滿淺野氏賜予的「鄉士」身份,他們支持大坂,進入了大坂城。
路上,他們談起了團右衛門。兩人都很喜歡團右衛門。
此番上田宗固率領二百五十人,歸屬於龜田大隅的先鋒部隊。
龜田一臉苦笑,多少有些輕蔑地問:「你們支持大坂方?」幸運地被納入大名麾下的人,對於沒有被選上的鄉村武士及浪人,總有一種優越感。
兵內性格與團右衛門相似。他正跟弟弟大聲說著話,眼前突然出現了敵人的身影。
「為了幫右大臣家。」
「團右衛門之流何足掛齒。他在加藤左馬助(嘉明)手下從足輕干起,後來率領了一隊鐵炮足輕。可笑的是,關原之戰他不知如何指揮軍隊,只知一人單打獨鬥,淪為了敵人的笑柄。」他的聲音大到全軍都聽得見,目的是防止軍心動搖。
前方並非敵營。
巧的是,此刻,桃林那一邊的山口兵內正對弟弟兵吉說:「你說,派兵埋伏在這裏怎麼樣?安排十個鐵炮手,打完就撤退。」他的聲音太過響亮,傳到了龜田大隅耳里。
即使宗固曾站在石田三成一方,家康也已「此乃時勢所逼」為由寬恕了他。宗固服侍淺野家上代當家人幸長時,幸長曾帶他去參見家康。家康很少見地開玩笑說:
「主水正大人,您的威名遠播天下。那您的力氣怎麼樣啊?小人如果與您在戰場上交鋒,保證讓您動彈不得。」
先被發現的山口兄弟顯然更為驚訝。前一刻還面帶笑容的兵內臉色一僵,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
「幫他們有什麼用?」大隅問。
眼前是一片桃林,數百株小桃樹長得枝繁葉茂。淺野軍的探子已經來到樹蔭下面。
「用鐵炮射擊吧。」家臣低九九藏書聲說完,讓足輕去找火繩。火繩用完了,一時之間找不著。
他們都知道對方是誰。龜田大隅身為紀州淺野家的家老,身份比山口兄弟高得多。山口兄弟不過是鄉村武士,在淺野體制中屬於「農民」階層。不過,在山口兄弟等紀州當地人眼中,淺野家是外地人。他們以身為紀州人而自豪,說句不好聽的根本沒把淺野家放在眼裡。
士兵們面面相覷,屏氣凝神。隨後,一行人臉上血色盡失。
酒井忠勝聽聞此事,評價道:「上田宗固不是一個真正的武將。如果說手不沾金銀才是為將之道,那打仗所需的軍費誰來計算?況且毫不關心主公家錢財的人如何勝任家老一職?」
「天氣這麼熱,哪還顧得上屁股。」兵內回答。
此後,上田征戰沙場,屢立戰功。豐臣時期,丹羽長秀成為越前(福井縣)府中的城主,享一百二十三萬石俸祿。與此同時,上田成了俸祿一萬石的大領主。因為他不僅是一名武將,更是一個擅長指揮軍隊進行戰鬥的將領。不過,上田仍然十分嗜好茶道。作為「茶道家」的名頭比作為武將的名頭更響。
「農民?」兵內重複了一遍,冷冰冰地說,「尾張的鄉下人懂紀州的事嗎?在紀州小名都挑著糞桶去種地。農民就是小名!」
兄弟倆策馬賓士起來,越過小河,穿過田間小路。靠近泥田時,兩人小心地從馬上下來,牽著馬從田埂上走了過去。
龜田大隅提到「敵方先鋒大將乃塙團右衛門」時語氣十分嚴肅。對此,上田宗固語帶嘲諷地說:
「宗固啊,你還保留著出家人的打扮呢?」
弟弟兵吉覺得很不好意思。紀州士兵自被稱為「雜賀黨」時起,便有「夏天打仗赤身裸體」的大胆習慣,不像別國士兵一樣好以嚴整的軍裝充門面。或許因為沿岸地方的士兵多數「兼任」海盜吧。
幸長很看重宗固,待他如貴賓。他對宗固說:「我當上了紀州國主。如你所知,我們家本是尾張的小武士,沒有能夠在戰場上指揮作戰的人。你能來嗎?」
幸長聽聞此事後,叫來宗固,當著重臣的面親手交給他一把短刀,對他說「不用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宗固心裏很感激幸長,可他嘴上總愛說些討人厭的話。這個時候也不例外。他一邊恭恭敬敬地九九藏書接過短刀,一邊說:「他日家中若發生變故,小人一定血染此刀,不負重託。」
家康認為宗固還顧忌自己曾支持三成一事所以留著光頭。身為家臣的家臣,能直接與家康這樣交談,是一件非常體面的事。家康甚至善意地對他說:「宗固,派一個你的孩子到我身邊來吧。」宗固接受了家康的好意。從此,延續了宗固血脈的上田家成為德川家的直參。
對於上田宗固,人們也有「喜歡裝腔作勢」這樣的負面評價。他這個人的確有這個臭毛病。比如,他一生不好金銀,常常在人前誇耀此事。晚年,他當著很多人的面,細細把玩金銀一番之後,感慨說「這些確實是好東西,難怪如此使人陶醉,可惜與我無緣」,好像自己是第一次看見這些東西。
「真熱啊。」他用手拍拍肚子。龜田大隅無心向這個赤|裸的男人發起進攻,問道:「屁股不疼嗎?」兩人開始談論起這個不該在戰場上出現的話題。那個時代的馬鞍是木製的,除非屁股的皮特別厚,否則很難赤身騎馬。
「為什麼要幫大坂?農民就應該安守本分,好好種地。」
為了了解典型的戰國人,我們有必要來談談上田宗固這個人物。上田宗固俗稱左太郎,名重安,生於尾張星崎村。
上田宗固也出生於戰國那個振奮人心的時代。他和龜田都是從戰國時代摸爬滾打過來的。從這一點來說兩人是「絕配」。
身為將領的山口兄弟也親自去偵察敵情。
「這次我就原諒你。」宗固說。那個男人這才敢放開他的手腕。
他的意思是回頭再找他算賬。這兩人關係一向不好,大家都認為他們總有一天會刀劍相向。龜田大隅原是柴田勝家的家臣,上田宗固過去是石田三成的手下。龜田曾在賤岳合戰中落敗。上田宗固也在關原之戰中嘗過敗績,落魄了一陣,後來被淺野家看重收入麾下。兩人的經歷十分相似。
說完,他開玩笑似的抓住主水的兩手腕,對宗固說「您動動看」。宗固個子小、力氣小,果然動彈不得。他兩眼發出寒光,靜靜地說:「我力氣小,論力氣比不上別人。你放開我的手腕試試。信不信我馬上殺了你!」這讓那個只想開開玩笑的男人很難堪,一個勁兒懇求宗固原諒自己的無禮。宗固不肯答應,兩眼死死盯read.99csw•com著他。同席的人都起身勸說宗固,自命力大無窮的男人才得以全身而退。
出發去偵察敵情以前,兵內脫下全副鎧甲,扔到了大本營的松樹下,全身上下只著一條紅色兜襠布飛身上馬。弟弟兵吉見哥哥這個樣子十分吃驚,語帶責備地說:「大哥,如此打扮成何體統!」兵內的理由很簡單——天氣太熱。確實如此。這一天太陽出來以後,前夜下的雨都被蒸發了,天氣熱得根本穿不住鎧甲。
關原之亂髮生后,宗固毫不猶豫地加入了石田三成的陣營。他前往北國,成為北國守將,因此沒有參加發生在關原的主力決戰。
織田信長鼎盛之時,上田跟隨織田的老臣丹羽長秀,小小年紀就當上了茶坊主
「怎麼回事?」龜田大隅低聲說,「你們說話了嗎?」
龜田大隅說了聲「我去看看」,握緊手中的長槍,用力拍拍馬脖子,沿桃林南側繞了過去。突然,他看見了山口兄弟。
「走。」山口兄弟調轉馬頭。龜田大隅在他們身後問道「你們的大將是誰?」
大敵當前,龜田大隅對上田宗固的顧慮表示贊同,以響徹雲霄的聲音說:「古入道大人言之有理。」古入道是宗固在淺野家的綽號。
事後,人們嘲諷他「什麼血?肯定不是人血!不是貓血就是老鼠血吧。」宗固實在是不得人望。
「他才是真正的武士。」哥哥兵內說。弟弟兵吉雖對此表示贊同,心中卻不免有些疑慮,問道:「可讓他當大將合適嗎?」
碰巧淺野軍也是由先鋒大將龜田大隅親自偵察敵情。他帶著五個騎兵、十個足輕,人馬比山口兄弟多。
「宗固,這筆賬我先記著。」龜田說。
「大隅啊,你們就像狗一樣為淺野大人效忠吧。我,輸了就曝屍荒野,贏了就成為一國之主。」山口兵內語帶憐憫,邊擦汗邊對大隅說。
動亂結束后,上田流浪了一段時間,后被淺野家上一代當家人幸長招致麾下。
宗固身材矮小,身高不足五尺。一群人在和歌山城的詰之間夜談時,一個自命力大無窮的人說:
哥哥兵內為https://read.99csw.com團右衛門辯護,說那是因為沒有一個能充分發揮團右衛門作用的主帥。先鋒大將如果沒有他那樣的勇氣不足以壓倒敵人。他是日本第一的「Sakiyari」(先鋒)。Sakiyari寫作「先槍」或「先遣」,是戰國時期通行於南海道(紀州至土佐一帶)的用語。
同樣在大坂集結的織田軍隊中,有一個名叫織田信澄(信長的侄子)的將領。他因為娶了明智光秀之女而被懷疑是「光秀的同謀」。信孝為此不得不討伐信澄。一旦他出兵討伐,勢必會在大坂引發小規模的戰爭。本能寺之變已攪得世間一片嘩然,此時實在不適合再發動戰爭。丹羽長秀為此猶豫不決。十六歲的宗固恰巧跟在長秀身邊,自告奮勇說「讓在下一個人去吧」。他跑到織田信澄的住處,很快取了信澄的首級回來。此事表明宗固擁有非凡的膽識。
「再看看咱們這邊,連個像樣的足輕都沒有」。龜田大隅言外之意「淺野家的武士過去幾乎都是浪人,卻為了獲得俸祿而失去了浪人的彪悍,為了守住世襲的俸祿而汲汲營營」。
「為什麼加入大坂的陣營?」
秀吉任命上田擔任「茶頭」,在豐臣家負責與茶道有關的一切。因此,「茶道家宗固」之名越來越為世人熟知。
山口兵內自然沒有使用敬語。他問龜田大隅:「你來偵察敵情?」
丹羽家在長秀之子長重當家時被剝奪領地,變成了俸祿四萬石的小領主。上田因此離開丹羽家,成為秀吉的直參。
「誰?塙團右衛門大人!」扔下這句話,兵內揮動馬鞭,跳到大路上,一溜煙跑了。他上半身伏在馬背上,屁股撅得很高,屁股上的兜襠布紅得耀眼。龜田大隅不由得回過頭,大聲說:「戰國時候,這樣的好漢要多少有多少。」家臣們想要追上去,龜田阻止了他們。用龜田的話說,「大坂那邊有很多老將」,這讓自命為戰國遺老的龜田倍感親切。
可不知為何,他在淺野家很不受歡迎。幸長請宗固來時,就有很多人在背後說:「主公真是大度。不過是個茶坊主嘛!竟然給他一萬石俸祿。」這話甚至傳到了幸長耳中,不難想象家臣們是怎麼說他壞話的。
龜田大隅是淺野家唯一善戰的將領。他自言自語地說「在這裏安排一組鐵炮手伏擊敵人」,同時回頭看著家臣九九藏書,似乎在問:「如何?」家臣回答道:「恐怕不妥。我方兵力不足(他仍相信敵眾我寡),況且這裏的地形太過適合伏擊,敵人勢必會有所防範。」
從戰國到關原之戰前後,人們把那些能夠「替國主指揮軍隊」,擁有指揮官的才智與經驗的將領視若珍寶。這樣的人無論流浪幾次,都馬上有人來邀請他,絕不會流落街頭。宗固就是這為數不多的能人之一。
關於宗固有很多傳說。宗固是他作為茶道家的名字,晚年寫作「宗古」。不過,他在丹羽家的時候就蓄髮擔任了「主水正」一職。
「聽了別害怕。」兵內喊道。
同時,山口兄弟也看見了龜田大隅。
「他是個茶坊主。」
紀州當地人生活在與其他地方的人不同的傳統中。從被稱為「戰國雜賀黨」起,紀州人就以「鄉村武士同盟」的形式治理著紀州國。遭到他國入侵時,他們就從族長中挑選有指揮能力的人擔任大將。幫助過石山本願寺,使織田軍陷入苦戰的雜賀孫市就是這樣成為大將的,和他的家世門第無關。為此,人們常說「紀州不講家世門第」。紀州人認為人與人之間地位平等,誇張點說這裏的人自古來就有很強的「平等意識」。因此,紀州的敬語很不發達。所以,我們必須從戰國的雜賀黨入手去理解「紀州方言沒有敬語」這個日本方言世界里的奇觀。
豐臣時代,家康登城參見秀吉時,宗固負責為他帶路。家康因為宗固既是武將又擔任豐臣家的茶頭而很袒護他。
上田一生都因為這段經歷而遭人恥笑。在他十六歲那年,發生了明智光秀之亂,上方地區一片嘩然。信長的三兒子信孝遵守亡父遺命,在大坂集結軍隊以征討四國。宗固的主人丹羽長秀擔任總司令,這個時期和信孝一同待在大坂。
「大哥,你為什麼要戴頭盔?」
除了兜襠布,兵內只戴了一個頭盔——一種被稱為「雜賀缽」的極具紀州特色的頭盔。
龜田回到營中,對同僚說「今天我見到了一個有趣的傢伙」。他說:「那人只是個農民,卻也想趁亂成為國持大名。他全身上下只系了一條紅色兜襠布。這就是大坂方啊!」聽了龜田這番語帶讚美的話,與他交惡的光頭將領上田宗固嘲笑龜田「你就那麼看著啊,為什麼不砍下他的首級?」龜田什麼也沒說,全身散發出一股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