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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時間森林 報應

下篇 時間森林

報應

我認為她沒有意志,回想起來,其實她還是有的,微弱地有著。但又因為這「微弱」已經觸及到了她能力的極限,而顯得那樣強烈……
老外婆,當泥土蓋住你的棺盒,我也一同被埋葬,拋下我的身子至今流浪世間。是在等待報應的結束嗎?這結束之前,我一直被袒曝世間,無以遮蔽,無從躲藏,無可適從。只能無窮無盡地哭。
而每當我們從外面回家——無數次地從外面回家,一腳跨進門檻看到的這幕情景……這情景一次次地不停累積著,直到老外婆去世,又直到她去世后的很多年後……才轟然坍塌!
那些日子里……回想起來,彷彿一切隨時都可以重來一般!彷彿我可以隨時走進那條深深的巷子,撫摸巷子兩側的木板牆和竹篾牆,踩著腳下每一塊紋理無比熟悉的青石板,走進天井,跨進我家高高的門檻……可以筆直地走向老外婆,大聲地呼喚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雙膝上痛哭,親吻她蒼白的雙手……
一個沒有行動能力,沒有意願的老人,是不是就成了悲傷的割據地?然而悲傷時,卻又不是為悲傷而悲傷,而是為著生命的漸漸停止而無可適從……我所能感知的只是,這悲傷,絕不是她情感的產物,而是一種巨大的外力所強加的。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現在想來,大約因為她是知覺明確的,是能夠溝通的。雖然那溝通也非常有限。
似乎老外婆和老房子里的其他家私沒什麼不同。那麼安靜、陳舊,從不曾流露過任何意願。
很久后才到了地方,墳地在縣郊水庫邊山坡上的一小片松樹林里。有人已經在那裡挖墳坑了。我便扔了幡子跑到旁邊的小樹林里玩。等外婆喚我過去時,棺材已經放下墳坑。外婆讓我學著她的樣,用衣裳前襟兜著一捧土,繞著棺材走一圈,然後把土倒在棺蓋上。再用后襟兜土,繞著棺材再走一圈,再倒一次。
我無所顧忌!我所做的所有的這些事情,統統距離老外婆不到一米遠。我所做的所有所有這些事情,因為充滿了老外婆的注視,而顯得說不出的惡毒……
彷彿一切從不曾真正地過去,彷彿隨時可以醒來……醒來,厚重的深藍色蚊帳低垂,木格子窗欞外的空氣明亮安靜。老外婆艱難地起身,艱難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後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緩慢地,一圈一圈地纏著裹腳布。裹腳布盡頭系了枚黃燦燦的小銅錢。她纏到最後,就把那枚小銅錢仔細地別在帶子里。
有人對我說:「你會更加幸福。」
甚至有人給她說句笑話,她聽懂了,「撲哧」一笑,卻又由這笑聲牽扯出綿綿無窮的哭。邊哭邊笑,也不知是笑是哭。
我也哭。
於是,我就以為她是不應該的事物了!她坐在那裡,沒有表情,沒有欲求,同房間里其他家私——床,木箱,泡菜罈子……靜止在一起,深深地沉默。前來的不能迎接,離去的不加挽留。極純粹地陪伴著時間的流逝……於是,我就以為她是不應該的了!
我苦苦忍著,眼圈通紅,眼淚終於忍住了,鼻水卻流了出來。
而對方更為一籌莫展。他坐立難安,心裏直犯嘀咕,想不通這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毛病……併發誓下次再也不和我單獨相處了。
她也哭。手裡捏著針,眼淚一串一串地掉。
容易被感動,應該不是什麼過錯,應該是人格健全者的特徵之一。但在我,卻沒那麼簡單,如同受了詛咒一般……
她為什麼總是哭呢?為什麼忍受不了任何觸動呢?像是沒有界線的事物,像是散開了的,無邊無際地散開了的,沒有命運的事物。像是汪洋中的小舟——那汪洋便是她的哭泣。像是感官之中時刻裹藏著一根尖銳的針。像是感覺偏狹了,除了使之哭泣的悲傷,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過去,親自替她纏一回,邊纏邊落淚……我從不曾像如今這樣深切地體會到:時間並不是流逝著的!那片刻不停地行進著的只是九九藏書時間呈現給我們的模糊面目……而在時間內部,是博大開闊的。若將它的每一刻,每一剎那,都無限地細分開來的話,會發現,時間的行進,其實都在向著「停止」無限地靠攏。
在我小的時候,從來不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好。我們住的那個天井裡,其他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樣的情形。現在想來,都是「窮人」吧?大家都貧窮而坦然地生活著,仔細地花錢,沉默著勞動,能得到則得到,能忽略則忽略。我們這些孩子,則歡樂地在童年中奔跑,在對薄荷糖和兔子燈籠的嚮往中呼啦啦地長大。
邊哭邊在恐懼中掙扎:這哭泣為什麼停不下來?這哭泣為什麼停不下來?!……我怎麼了?我的身體被拋棄了,拋棄在那人的對面,斜坐著,洶湧落淚,一籌莫展。
她在黑暗中慢慢地摸索起身,扶著竹几、凳子,拐著小腳,一點一點挪到爐灶邊,再慢慢地摸著米缸和水瓢,往鍋里添米注水。又慢慢地捅開煤火。火光一點點躥動,很久很久后水燒開了,水汽蒸騰。她努力彎下腰,蓋上爐門,轉以小火繼續燜。天還沒亮,灶膛之火閃耀著奇妙的紅光,映在她百年的面龐上,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晃動,而她一動也不動……那樣的情景,是我今生今世所能感覺到的最刻骨銘心的寂寞……
老外婆只是深深地陷在竹椅里,低著頭,孤獨地哭啊,哭啊,越發哭得不可收拾,渾身顫抖。
在更早更早的一些日子里,外婆還會把老外婆背出長長的巷子,背到外面,讓她看看亍沿上人來人往的情景。可是後來再也沒有這樣做了,因為老外婆自己不願意出去了。怎麼勸都沒有用,她只是哭,只是一個勁兒哭。後來,我們想,她大約真的不願意出去了,就再也不勉強了。
關於燜米飯這件事,在後來的歲月里一直縈然在懷。慢慢地,越回想,明白得越多,感激也越多。她在為我燜米飯——她的確是完全為了我才這麼做的。因為她沒有牙,從來不能吃硬的米飯,只能喝稀飯。而熬稀飯的話,得不停地守在灶台邊照應著,她沒有能力做到。
鄰居們路過我們家,說:「老外婆好像長胖了點!」
我深深憎惡這「悲傷」,這是恥辱。你不會明白為什麼:僅僅因為容易落淚而深感羞辱……
我說:「不曉得。」
那時我還上小學,外婆不撿垃圾了,開始做販雞蛋的生意。經常天不亮就起身,背著背篼趕早班車,到當日逢場的鄉壩趕集。
世間一切曾經美好、曾經珍貴的事物,只繁華幾十年就靜悄悄地寂滅。有一種解釋是:花開必有花謝,乃自然規律。一切以時間為順序,漸次熄滅,只向未來靠近,只強調此刻感覺。人須得現實地生活……
老外婆,你死了,但在時間深處,你與你的死毫無關係——你永遠坐在那裡,面對一切,記憶完整,洶湧似潮。
我哭。
老外婆,究竟是你的哪一部分深深刻進了我的基因?時時刻刻暗示著什麼,隔著無窮無盡的時間,時時刻刻觸動著你同樣感觸過的事物、情緒……老外婆,時間在我們身上來回滌盪,一層一層揭開了什麼?漸漸抵達了哪裡?老外婆,時間在我們感知不到的什麼地方如何靜悄悄地拐彎,靜悄悄地轉折?——天遠地遠,也將你我最終聯繫到了一起……
又有人說:「老外婆這麼大年齡了,眼睛還可以嗦!還能穿針線做活路!」
於是,我們沒事便盡量少去招惹她,避免和她交談。
我幾乎每天都在笑,輕鬆自在地與人交談,享受著盡情表現和盡情溝通的愜意。
我與那人面對面坐著,他簡單的話語如此輕易就斷開無可測量的落差,形成深淵,瞬間令我墜落下去。並始終維持著這墜落的狀態,不知下面還有多深。
我跑到灶台後面去摸豬油。但是剛剛碰到陶罐,不知怎麼的,手指頭一晃,陶罐掉下來摔碎了。嚇得我拔腿就跑。
我從來都不曾隨著時間而去,永遠都停止在過去一些時刻里,承受著當時的重負……
儘管這樣,還是免不了一些必須的接觸,比如給她端飯碗,給她倒馬桶,幫她把衣服換下來洗。
可是,在很久以前九-九-藏-書卻不是這樣的。至少,在兒童時代很長的一段記憶里——雖然也會因某事大哭不止,但似乎從沒出現過這方面的不安……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發生了什麼事呢?我拚命尋找成長中類似於「分水嶺」之類的界線,又發現,我似乎從未曾改變過。
我們說:「老外婆,外面下雨了。」
但她一轉身,我就開始做壞事。我拆了涼席上的竹篾條編小筐玩;我把好好的床單撕一塊下來,縫布娃娃和端午節才掛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褲子,就把舊褲子剪壞;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鎖,但還剩一條窄縫兒的木柜子里偷糖吃,而那糖是親戚們前來做客時送的,外婆捨不得給我吃,準備將來做客時再送出去;我還偷酒喝,經常偷,到後來,甚至有些酒癮了,每天不喝一兩口,心痒痒得很。
我們說:「老外婆,我回來了!」
她整個人是那樣地弱,毫無氣息一般。「哭」簡直成了她活著的唯一氣息。那麼洶湧的眼淚,那麼強烈的反應,反覆滌盪著她衰老的身子,和她沉甸甸的、旺盛的記憶。她不能奔跑,不能流暢地表達,不能站起來筆直地選擇生活,甚至不能控制一場哭泣。她在我們的輕蔑和厭倦中維持呼吸,放棄自我,等待——同我們一同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我們面對面坐著,之間的那種不平等的東西暗中涌盪,加劇著友誼結構的不穩定。卻遲遲不能傾覆。傾覆之前的重心全落在我這方,我實在支撐不住,眼淚便奪眶而出。
接下來要說的就是眼淚。
那麼我呢?當我還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遭到了報應。我本是全體命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聯結點,但時間運行到我這一處時恰好坍塌了一小塊,從此記憶過於清晰逼真,從此記憶如同我的另外一生……從此時間混亂,不知此刻與將來、過去有什麼樣的界線。我是在替什麼受懲?
我說:「老外婆,你想吃甜的,還是鹹的?」
每到這時,我們忙得焦頭爛額,她則哭得肝腸寸斷。
她說:「娟啊,我想吃鍋盔。」
還有人說:「若有什麼難事一定給我電話。」
非要找一個「分水嶺」的話,就只能是那時了。因為那個記憶強烈深刻得似乎就發生在剛才……莫非就是從那時起落下了失控的毛病?莫非從那時起,就變得動不動就哭,動不動就崩潰,沒有任何先兆……否則的話,還會因為什麼呢?
外婆心情好時,還慢言細語勸慰一番——當然,不但沒效果,還會起到反效果。
我們冷漠甚至稍稍厭惡地對待老外婆,最主要一個原因就是:她總是哭,總是哭。無論你怎樣對她,她都以哭報之。
但這不平等並不是對方強加于我的,而是從我內心深處湧出,像是被喚醒了的事物。它手指一面鏡子,讓我仔細地照,再讓我仔細地照,強調我真實的模樣。
有人說:「晚飯不要吃涼食,小心胃病……」
她眼圈又是一紅,開始掏手帕。
是啊,她殘廢了,整天一動也不動,不能站立,不能走動,不能做任何事情,不能參与勞動,不能創造財富,甚至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她活在世上,彷彿只為了等待食物和夜晚的一次次到來。
我太容易歡樂了,太容易歡樂了,太容易顫抖了……
這一定是不正常的!在那樣的時候,我與我的悲傷相比,根本是渺小細末的。這悲傷如此強大,源源不斷傾瀉能量,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我被牢牢控制,像是被疾病或傷痛控制了一般……這悲傷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以我為出口,通過我來到這世上的另外的一個強悍生命。這是不正常的……我不能坦然接受別人的好意,我如此驚恐不安,這恐怕就是報應,不曉得是誰的詛咒在盯梢……要我永遠不能擁有一顆清靜平和的心。
我張口結舌,淚落如雨。
那時的我一點兒也不悲傷。我頭戴白花,胳膊上套著黑袖章,舉著招靈幡腳步輕鬆地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田野碧綠,清晨的乳白色霧氣還沒散盡,繚繞在四野。一些街坊鄰居扛著紙房子、紙床什麼的走在後面。因為老外婆年齡實在很大了,大家為了表示尊敬,也大都頭纏白帕子,以孝read.99csw•com子的名義送行。
因為老外婆是烈屬(她僅有的兩個兒子全死在朝鮮戰場上),年齡又那麼大,逢年過節的,總會有電視台來採訪,縣領導來慰問。居委會也會拎著東西來探望。當然,這些又會惹得老外婆大哭一場。那樣的時刻我們倒覺得正是該哭的時候,很能渲染氣氛,搞得大家都很感動。
使我所記起的那些事情,總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過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個過去時刻,動彈不得,並以那一刻為起點,緩慢地重來一遍……
因為老外婆始終待在家裡,我們出門從來不用鎖門的。我們很輕易地,一腳就跨到了外面,如魚得水般進入陽光中,做各種事情。當我們回到家,家裡的寂靜是那樣濃重黏窒,老外婆軟軟地靠在竹椅上,看著對面一米遠空氣中的某點,目光在那一帶渙散開去。她對面的木櫃悄悄裂開細微的縫隙。很多年後這木櫃突然鬆散開來,坍塌一地……我知道那是被老外婆看壞的。它忍受不了老外婆的毫無內容的注視,忍受不了這注視始終停止在它與老外婆之間的空氣里,從未曾抵達過自己……老外婆死後,它又忍受不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這注視。
每天生活中都在發生那麼多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在不停地膨脹。令童年滿滿當當。我衝過巷子,衝進天井,一路大喊大叫,對直衝向井台,「通!」地把鐵桶扣進井眼,拎起滿悠悠清汪汪的一桶水,趴上去喝個夠,然後把整個腦袋埋進冰沁的水中,不停地晃蕩,好好地涼快涼快。
心情不好時,平日里積下的對生活的怨氣就會趁勢全面爆發出來:「媽哎,你咋子了嘛你?我們又哪們惹到起你了?是沒給你吃哩還是沒給你穿哩??隔壁子聽到起好不好聽嘛?!還想到起我們又哪們對你了!哭個啥子嘛哭?硬是惱火不盡……」
我們也忍受不了再也沒有老外婆后的——此生再無機會……
那時,誰都不敢相信她還能做飯!但是的確如此。每天時間一到,她就叫我起床,熱乎乎的米飯整整齊齊地停棲在黑色的生鐵耳鍋里。
還有一次,我一進門,看到老外婆不像往常那樣無力地靠在竹椅上,而是向前傾著身子,伸出手去想夠什麼東西。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原來,在她夠不著的地方,有一張兩毛錢的紙幣靜靜地躺在泥地上。我連忙走過去搶先把錢拾起,若無其事揣進口袋裡……
因為同樣地,我也太容易悲傷了……
要是外婆在家,看到我這個樣子非給罵死不可。但老外婆永遠不會罵我,再說我一點也不怕她。她癱瘓多年,整天只知道軟趴趴地靠在竹椅上,一句話也不說,遙遠地看著我。
當時的我也覺得很煩,心裏埋怨不休,在旁邊也垮個臉一聲不吭。
她每次只給我燜米飯。她燜的米飯很奇特,不是外婆通常做的那樣:先煮半熟,然後用筲箕瀝去米湯,再放進屜鍋蒸。她直接用炒菜的耳鍋燜煮,燜出來的飯卻一點兒也不粘鍋,而且也不會燒糊,弧形的圓鍋巴整整齊齊,輕輕一鏟就完整地剝落下來,中間部分是極誘人、極圓滿的金紅色。這色澤向四面放射開去,慢慢地過渡為金黃色、淺黃色、銀色……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鍋巴!
偶爾會有那麼一兩次,她會吃力地翻摸貼身的衣服,取出一小疊毛幣分幣,耐心地數出一毛五分錢。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現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但平時這樣就難以理解了,非常想不通。
我們說:「老外婆,該吃飯了。」
於是我便自作聰明,打算自己做一個。我找來硬紙殼和塑料紙釘在一起,但是還差油,又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油,決定先用豬油試試。
外婆回來,看到破碎的陶罐和塗了一地的半融的油塊,生氣地問:「哪們了?」
她就哭,忍都忍不住似的涕淚俱下。
她總是回答:「在許啥子。」
上了小學后,數學課開始學演算,我總是草稿紙不夠用。有一段時間街上有小販擺地攤賣一種可以反覆使用的油紙本。在上面演算完后,把本子上的塑料薄膜揭開再蓋上,又恢復光潔了。同學們都有,我也很想買一本,但是那個得花兩角錢,那是九*九*藏*書我不敢想的一個數字。在當時,兩角錢可以買二三十斤紅薯。
我不時地回頭看看那方黑漆漆的棺木,老外婆好端端地躺在裏面。我想了又想,想不出人死了與沒死有什麼區別。我哼著歌兒,如郊遊一般,踩著田埂上成片的野菊花,不時地彎腰採摘一束。鄉下視野開闊,空氣清新,總是有農人遠遠地站住,肩上扛著鋤頭,往這邊看過來。
不知道那時她想到了什麼。也許從那時起,她便決意要死去,再也不願滋生額外的生的樂趣,再也不願給他人增添額外的負擔了。那時我外婆快八十歲了。我還不到十歲。
她聞言低下頭,哭得更加洶湧。而且邊哭邊極力地遏制,卻越是刻意遏制越遏制不住,越遏制越是挑動更多的脆弱情緒似的。到了最後,哭得都快要暈過去一樣,氣都喘不上來了。
然後又折騰了些儀式。所有人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堆積在墳坑四周的泥土推下去,蓋住棺材。
我的童年時代一直和外婆、外婆的母親——我稱之為「老外婆」——三個人一起生活。那時,外婆八十歲了,外婆的母親也一百多歲了。在我十三歲的那年春天,一百零七歲的老外婆過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失去親人的經歷。但那時還不大懂得「失去」是什麼意思。
我一直都給她買咸鍋盔,但是她從來不曾抱怨過什麼。每次就只吃那麼一點點,吃完后又長久地進入悄若無物的安靜。一動不動,眼睛深深地望著空氣中沒有的一點。
很多年後,我也試著像她那樣燜米飯,但總是不得要領。只能用電飯煲或塗有防粘層的炒鍋燜才不至於粘鍋,但卻始終無法出現那樣美麗的鍋巴。而且,米飯總是燜得粘粘連連,顆粒不爽。
於是外婆開始罵老鼠。
每次買回來,她總是會和我分著吃。
於是後來我就故意只買鹹的,不買甜的了。因為我發現,甜鍋盔是軟的,買回家后,老外婆只會給我分一半。而要是咸鍋盔的話,則很硬,她只能把鍋盔中間柔軟的那一點點掏出來吃了,剩下絕大部分全讓給我。
……
我們祖孫三人,在四川樂至縣南亍一個普通的天井裡生活。我們的房子是那種年代久遠的木結構建築,牆壁是竹篾編的,糊了薄薄一層泥巴。房屋面積不過七八個平方。老外婆的床支在角落裡,掛著沉重破舊的深色幔帳。我和外婆睡的床則白天收起來,晚上才支開。除了床以外,我們所有的家私是一隻泡菜罈子,一隻大木盆,一隻陶爐,老外婆床下有幾十個蜂窩煤球,十多斤劈柴,還有她的木馬桶。床邊靠著她的竹椅,再旁邊是一把巴掌大的小竹几,對面一步之遙放著一隻木櫃,此外還有一把板凳。我外婆是拾破爛的,因此,凡能塞點東西的地方,都擠滿了她從外面拾回來的瓶瓶罐罐和紙頭破布。地面是凸凹不平的泥地,沒有鋪石板也沒有鋪青磚。
她整天坐在那裡,為了方便梳頭,剪了短髮。身上穿著青灰色的粗布斜襟罩衫,裹腳布一直纏滿小腿。膚色蒼白,神情遙遠……
她哭。
外婆性情熱烈,脾氣暴躁,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都小心翼翼,是個懂事、規矩的孩子。
她扭往門外天井裡看一眼,抽咽起來。
我想,老外婆活了一百多歲,一百多年的時間多麼不可想象啊!這一百年裡,她雙手觸過的事物,簡直都滲進了她的掌紋中似的,她閉著眼睛也能知道眼前呈現的一切情景。她什麼也不用聽,不用看,不用撫摸,什麼也不用主動去感覺了,一切會自己向她靠攏——如同鐵屑向磁石靠攏……她柔軟地躺靠在竹椅上,面色蒼白,眼瞼低垂。其實,她多麼強大啊!——她多麼熟悉這個世界。她身體里充滿了強大的生活經驗和對生活品質的準確把握……可是,她卻死了,卻消失了。這何止是可惜的事情?根本就是絕望的事情!
她沒有牙齒,一顆也沒有。
意思就是隨便什麼都行。
容易感動——於我,更像是某種生理現象,而非情感現象。
我外婆是急性子,一點也不能理解,也不願加以理解:「我勒媽哎,誰又惹到起你了?」
有一次她直接大喊:「你哭嘛,哭嘛,沒得哪個憐憫你!哭死呷頂多我九-九-藏-書們也哭你一場!……」
眼看著泥土一點點遮住了棺蓋,我這才有些慌張。這時,外婆突然倒下,趴在坑邊,痛哭出聲,大聲喊道:「媽!我的媽啊……」我也如大夢初醒一般,天塌下來一般,淚如雨下,渾身發抖,不能自已……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沒有一天不哭的;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她隨時都可以哭起來,無法接受任何觸動似的。
老外婆死了,再沒人能證明那樣的情景真的曾經存在過,也再沒人能那般對我——盡自己全部的最後的努力,微弱地,微弱地對我……不僅僅是對我,同時,也是在對生命微弱地,微弱地,提出要求……
2006年
容易感動——條件反射一般,流淚,流淚,說流就流,說崩潰就崩潰。
可是,時間究竟又是什麼呢?時間究竟到底是什麼呢?它是如何向著前方發生、發展的?前方是怎樣的一個方向?以什麼為參照物?以什麼為對立面?時間不停地發生,既不是累積著的,也不是憑空行進的,既沒有起源,也沒有動力,既沒有方式,也沒有目的……我們總是攀援時間而存在,依賴昨天、今天、明天而形成一生……時間又不停地消逝,我們放置在時間中的事物也隨之不停被放棄。只因我們作為個體的人,不能承載太多累積下來的情感以及這些情感之間形成的落差嗎?……我們在時間中逐漸變化,逐漸達到個體的相對最佳狀態,然後在此基礎上產生後代。我們因死亡而消失了記憶,完全消失,只以生命本能去形成某種核心的全記錄,那就是基因。我們攜這基因,一代一代,越走越遠……這就是進化。那麼時間呢?時間是我們在內心憑空滋生的概念,我們卻如此依賴它,像是拽著自己的頭髮想離開地球……我們如此輕易地信任了時間,如此輕易地就走過了歲月,時間是我們找到的最最合適的容器,收容我們全部的龐大往事,向深淵墜落。我們總是說:不要被往事牽絆,明天還要繼續。我們說:善待自己,過好每一天。我們如此不顧一切地放棄過去,奔向最終,我們最終要成為什麼才算是圓滿?
這是不正常的。
我便總是沒有早飯吃。於是,老外婆便開始為我做早飯。
那麼,我,李娟,事到如今,難道我只是出於慣性而繼續受用著這世間的福分和悲苦嗎?我只是一個情感製造者,一台生產情感的機器嗎?……我源源不斷地生產著,以無窮盡的宣洩來維持生命和情感的平衡。那麼我的歡樂呢?我的眼淚呢?難道也如同我寫出的所有文字一樣,是出於這台機器的功能,而非它的意志和心靈嗎?我只是一台生產文字的機器……那麼,我寫出的文字再「感人」,再「真摯」又有什麼用呢?我的心是冷漠的,是強硬的啊……還有,我說了這麼多,卻不像是在懺悔什麼,更像是在表達恐懼。
老外婆,你被我們放棄后,此刻又在時間中的什麼地方深深地坐著呢?從不曾死去,從不曾哭泣,永遠停在某一時刻等待一切過去……
我常常想,她死後,這種燜米飯的獨家做法算是失傳了吧,靜靜地,永遠地……連同她一生的故事和情感。而後者一定是更為博大豐蘊的,如汪洋一般,如群山一般。當她癱坐在竹椅上,接受我們的漠視,當她努力地,就著剁碎的鹹菜一口一口吞咽著稀飯——她心中可有回憶?這回憶是否江河奔涌般浩浩蕩蕩?
我總是那麼快樂,總是會有那麼多的,讓人沒法不心滿意足的事情紛至沓來——生命健康,陽光充足,食物香美,慷慨的友情,還有榮譽。
再沒有比漠視生命更惡毒的事了!當她還活著,還生生地活著時,我視她如死亡一般,忽略她的感受,抹殺她的存在……
我和外婆都驚嘆著那樣的米飯,嘖嘖稱奇。鄰居們聽說癱瘓了十幾年的老外婆還能做飯,更是驚訝,都跑來看。都奇怪這飯是怎麼燜的,火候怎麼掌握的?為什麼鍋巴會這麼完整,這麼好看?
有人對我說:「家裡老人還好吧?」
回想和老外婆共同生活的那些年裡,我居然從不曾好好地同她說一句話,從不曾仔細地端詳過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