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下篇 時間森林 晚餐

下篇 時間森林

晚餐

至於郭大爺本人,似乎更是無從說起。一直不知道他年輕時是做什麼的。據說他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來到新疆,來到了喀吾圖。目前父子倆是這個哈薩克村莊里僅有的兩個回回。他看起來實在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儘管講一口流利的哈語,儘管與當地人一樣貧窮,並且一樣坦然。
他伸手指向北面:「一直走。兩棵樹的地方。」
而在距這城市夜景無比遙遠的那個地方,喀吾圖的泥土村落仍在黃昏里低垂著雙眼。在那裡,牛羊永遠走在塵土盪起的暮歸途中,雁陣永遠在明凈光滑的天空中悠揚地移動。而我們幾個人也永遠心事重重走在同樣的土路上。這時遠遠地看到郭大爺家屋頂上的煙囪靜靜地上升青煙。更遠處是天邊的第一顆星辰。
我還是要說郭大爺,努力地說。還想再說一遍他生命中的某次晚餐,想說土豆煮進麵湯之前獨自盛放在空盤子里時的蒙懵,還有筷子一圈一圈纏繞著麵條的情景。我想了又想,越是想說,越是張口結舌。
城市裡已經沒有晚餐。我們在夜晚與之聚會的那些人,已經都不需要晚餐了。食物原封不動地撤下,話題如迷宮般找不到出口。說盡了一切的話語后,仍沒能說出自己最想說的那一句。而那一句在話語的汪洋中掙扎著,最後終於面目模糊地沉入大海……大海深處如此寂靜、空曠。
面對我們的突然來訪,郭大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湯勺,含糊不清又急速地解釋著什麼,並殷切邀請我們一同坐下共進晚餐。
正是在這樣一個恍惚而堅硬的黃昏中,我們在村子里四處打聽郭大爺的家。然而奇怪的是,這一帶竟沒有人知道「郭大爺」是誰。可是據我們所知,他已經在這個村子中生活了四十多年。
初秋的喀吾圖,萬物靜止。連迎面走來的路人都是靜止地行走著的,彷彿永遠都行走在與我們擦肩而過的瞬間里。天空東面的雲彩在夕照下越來越紅,越來越紅……一直紅到最最紅的紅之後,仍然還在繼續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那些被我所拋棄的貧窮生活,年邁的親人,被我拒絕的另一種人生……是不是,其實從來不曾離開過我?……滿滿當當,墜住雙腳,每走一步就扯動一下。令我在城市中越陷越深,在現實中越陷越深。遇水生根,開花結果,無窮無盡,沒完沒了……但是,有一雙筷子永遠擺在一隻空碗面前,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處空缺。那情景令我不時浮出水面,日日夜夜漂泊。這難以言喻的悲傷……深深的,永不能釋懷的……
後來我們有些著急,便比劃起郭大爺的長相:「喏,是這樣的……回回,白帽子。軍便裝,大個子……」
有沒有一次晚餐,我曾與你共度?
有人開門,我們跨進屋子,屋裡很暗,沒有點燈。穿過狹窄的門廳,隔壁的房間同樣也沒有點燈。四下昏昏然然,蒸汽瀰漫,挾裹著濃重的羊油膻味。唯一的光亮來自房間角落的灶膛之火,爐灶上方架著一口黑乎乎的大鐵鍋,沒蓋鍋蓋,裏面灰白色的湯水翻滾不已。
逐一回想在喀吾圖的日子里與郭大九_九_藏_書爺有過的一切接觸,那些碎片因為太過細碎而無比鋒利。我想起一個風沙肆虐的春日,室外室內全都昏天暗地。這時郭大爺推門進來,坐在我們裁縫店的縫紉機邊。長久的沉默后,他開始講述三十年前一場更厲害的沙塵暴。
我的迷失,可也是你的迷失?我愛你的方式只能是對你苦苦隱瞞我的秘密……替你沒日沒夜地尋找出口,替你承擔一切,付出一切,保護你,安慰你……但是親愛的,我是多麼可憐啊!我終究不是你,最終不能代替你……每當我看到你與我擦肩而過,一無所知地消失進激動的人群……親愛的,在我所為你付出的一切努力之中,也許最為珍貴的就是:我從不曾見過你,從不知你是誰。從不曾對你說過:我愛你,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那麼在最後,最最後的一瞬間里,我能回去嗎?我真的如此情願回去嗎?——那又將會以怎樣的孤獨和自然而然的急切,在黃昏終於遠遠過去之後,在黑透了的深夜裡,獨自穿過村子,走向星空下的兩棵柳樹,走進空寂的院落,走向那扇門——我生生世世都熟悉那門的每一道木紋,每一處破痕。那時,我將怎樣推門而入——與無數個往常沒什麼不同地推門而入——將怎樣開口說道:
那麼,仍然是同樣的黃昏吧,我們仍然沿著同樣的土路,穿過村子向西而去。仍然邊走邊打聽郭大爺家的房子。在無數次找到之前,從不曾真正找到過一次。
來店裡的哈薩克女性顧客,一般不會空手,總會捎點用手帕包著的乳酪之類的食品。有時會是罐頭瓶裝的黃油,有時會是一塊羊尾巴油。我們吃不慣羊油,於是,一得到這樣的禮物,就會給郭大爺留著。郭大爺是回族,照常理不應當接受漢人的食物,但是我們的東西的確是乾淨的,只是轉了一手而已。何況他也很需要。於是他每次都趕緊收下來。雖然臉上沒有浮現什麼特別的表情,但分明能感覺到他對禮物的珍惜與稍稍不安。
也許我其實是一個早已停止的人。但是命運還在繼續,生活還是得綿綿不斷地展開,每一天的夜晚還是要到來。走在每一次的回家路上,路燈下和櫥窗邊的街景仍然如勒索一般強烈向我暗示著什麼。要我回答,要我一定得回答。逼我直面心中的秘密。
尺寸和價錢很快談妥,我們起身告辭。郭大爺仍然還在急切地挽留,並且連聲催他的兒子去準備碗筷。我們堅定地退到門口,轉身推門離去。
我在這裏,獨自坐在桌邊,一口一口吞下食物。一個又一個夜晚,晚餐簡單而安靜,睡眠艱難而嘈雜。
我要趕在什麼事情發生之前回到哪兒呢?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我能反悔嗎?我能走著走著,就停住,就倒下,就不顧一切地放棄嗎?
我們拐向北面,經過一排土坯房子的後院。在細窄的小路邊,哪怕巴掌大的一塊田地都圍有柵欄,種著碧綠濃厚的苜蓿。這一帶的住戶屋前屋后都種著成排的小白楊,大多隻有胳膊粗細。穿過這條小路,我們站在林帶盡頭左右看了看,西邊的樹似乎少一些,便試九九藏書著往那邊走去。過了一條窄窄的、乾涸的引水渠后,前方高地上出現一座孤零零的泥土房屋,四面圍壘了簡易低矮的土夯院牆。院牆西側有個豁口,豁口處一上一下橫擔著兩根小腿粗的木頭算作院門,但只能用來攔擋牲口而已。院牆一角長著兩棵高大粗壯的柳樹。
我一邊努力回想一邊向前走去。我想起了一切在現實生活中需要立刻著手進行的事情,卻怎麼也想不起眼前這夜幕下的街景意味著什麼……又記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同樣這般走在同一條街道,走啊走啊,然後就走到了此刻……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當時,自己曾暗自作了一個什麼樣的決定呢?
我在村裡見過許多郭大爺兒子親手打制的整齊木器,卻從沒親眼看見他一次。他在喀吾圖的角落裡寂靜地完成這些作品,耐心地使那些原本能抽出枝條、萌發出葉片的樹木甘願從生長的無邊黑暗中現身,而進入人間。他身體深處一定有神奇。他孤僻辛酸的隱秘人生之中,一定有最固執的決心。
當我,仍然還身處當時那些黃昏的斜陽中時,竟從不曾更細心一些地留意當時的情景。我們只顧著走路,各自想著心事,一聲不吭。事到如今,再回想,能夠想起火燒雲,想起暮歸老牛的輝煌的眼睛,想起白樺樹明亮的粉紅色枝幹,想起連綿遠山通體靜呈奇異而強烈的暗紅……卻,再也想不起那個黃昏了。那個黃昏與那個黃昏中能夠被我清晰記起的細節部分一一斷然割裂。
父親的一生,彷彿就是兒子的一生。又彷彿父親正在度過的正是兒子的晚年。然而生命並不是唯有依靠希望才能維持。郭大爺的獨生兒子靜靜地履行著這一生,日常最細碎的小事絲絲縷縷牽動著他的恍惚感官。他不能停止。像是一個世代修行的人,純潔地朝著深夜裡不明所以的燭光豆焰摸索而去。
沒錯,就是這裏。郭大爺的兒子就是木匠。
永遠不能接近的兩棵大柳樹,永遠不能離開的一座城市。
要是我們從不曾在那個黃昏打擾過郭大爺父子的晚餐……想象一下吧,這頓平靜孤獨的晚餐——沒有掌燈,爐火晃蕩,兩個獨身男人,終生相依的父子。晚餐內容簡陋得令人心酸:僅僅只是煮進一塊羊油的白水麵條。然而它在鍋中完整地盛放,濃重地翻騰著食物特有的氣息。那是足以安慰人心的,甚至能安慰這整整一生的氣息。沒有花里胡哨的佐料芳香,沒有色彩與餐具的刻意搭配。那僅僅只是食物,僅僅只是進入身體后再緩慢釋放力量。
黃昏,我們早早地吃過晚飯就出門了,穿過村裡的小路向南面高地走去,邊走邊打聽郭大爺的住處。
這雙流淚的眼睛啊,你流淚之前看到過什麼呢……
我仍然在這裏,仍然在人群中繼續行進。但是我還有另外一雙眼睛正從高處往下看,我還有另外一雙手正在暗處遙遙伸來,想扯住我的衣角。我另外的一雙腳,替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他年過半百,在很多年前失去了母親,後來又失去妻子,從來沒有過孩子。也從來沒聽他發出過聲音,甚至從來沒見九九藏書他在村裡的馬路上經過。他的父親郭大爺八十多歲,對於這個唯一的兒子,似乎除了生命和憐憫,便什麼也給不了了。然而,縱然是這樣的生活也總有繼續延緩下去的必要,他以大把大把的充裕時間,剖開一根根圓木,再鋸齊、刨平,製作成種種俗世生活的器具。他終日深陷世界正常運轉的最深處的粉塵與轟鳴聲之中。
餐布破舊,瓷碗龜裂,茶湯冰涼……郭大爺和他的晚餐究竟意味著什麼呢?至今縈然不去,耿耿於懷。千萬遍地訴說也無濟於事,千萬遍地重返喀吾圖的黃昏也一無所知。千萬遍地敲開那扇門,千萬遍地辨認開門人黑暗中的面孔,千萬遍地懇求他轉過身來……
我還是說不清郭大爺。我努力想象他是如何捧著羊油,寂靜地離開我們店裡,悄悄消失——我記不起他的離去,一次也記不起來。就算還在當時,怕是也很難留意到他離去的情景。總是這樣的:當他第二天再次推開門走進我們店裡時,才能意識到他曾離去過。
我們移開擋在門洞上的木頭,跨進空蕩蕩的院子。院子非常乾淨,沒有放養任何家禽。院子一角放置著木匠沖木料的破舊車床,旁邊碼著一摞圓木。
對不起。
比如我每寫下一個黃昏,就會消失一個黃昏。到頭來,只剩那些寫下的文字陪伴著我,只有那些文字中的黃昏永遠涌動著晚霞,只有那裡的西方永遠低懸著紅日。
事實上,我離開那個黃昏已經很多年了,走過了那麼遠的路,從來不曾遇到過他。
我和你擦肩而過之後,還在走,還是不能停留。還是這路燈下的街道,蔓延進城市寧靜的腹心。我這永遠不能罷休的雙腿,永遠不得安寧的心!
偶爾浮出水面的時刻,是那些聚會結束后的深夜。與大家告別後我獨自走向街頭,走過一盞又一盞路燈。走啊走啊,眼看就要接近真相了,眼看就要洞曉一切了……這時,腳下神秘的軸心一轉,立刻又回到了原先的街道,繼續無邊無際地走啊走啊。唯一不同的是,之前神色疲憊,之後淚流滿面。
還有那麼多的晚餐時刻,餐桌對面空空蕩蕩。你正在這世間的哪一個角落漸漸老去?
「我回來了。我是你晚歸的女兒。我來為你準備晚飯。」
還有你——
而你——如盲人摸象,我以文字摸索你。微弱地有所得知。我所得知的那些,無所謂對錯,無所謂真假,無所謂矛盾,僅僅只是得知而已,僅僅只是將知道的那些一一平放在心中,羅列開去,並輕輕地記住。面對滿世界紛至沓來的消失,我只能這樣。親愛的,這不是我的軟弱,這正是我的堅強。
我也在我生命的海洋中漸漸下沉……每當我坐在那些滿滿當當地擺放著精美食物的餐桌邊,身邊的人突然素昧平生。我一邊努力地辨認他們的面容,一邊持續下沉,沉啊沉啊……餐桌下悄悄拉住我手的那人,拉住的其實不是九-九-藏-書我的手。我拚命向他求救,他卻只能看到我在微笑。
那些從夢中驚醒的時刻,夜正漫長。拉開窗帘一角,窗下的路燈已經亮了千百萬年。它們沿路照亮的事物剛剛從遠方疲憊地抵達近前。我又拉上窗帘,躺了回去。我曾對誰有所虧欠呢?這麼多年來,是誰還一直記著我對他的什麼承諾?在蒼蒼茫茫的時間中,那些遠在記憶之前就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已經被我傷害過的心……
我們穿過院子,去敲門。
我寫一些事實上不是那樣的文字。試圖以這樣的方式,摳取比事實更接近真實的東西。我要寫郭大爺,寫他雪白的長鬍子,寫他整齊乾淨的軍便裝;寫他含糊不清、急速激動的甘肅方言;寫他為鄉政府打掃院落和馬路,每個月五十元的報酬;寫他每年開齋節和古爾邦節時從清真寺的阿訇那裡分得的一點羊雜碎;寫他和他的獨生兒子各自短暫的婚姻……然而,這一切說的都不是他。我只好寫很多年後,自己在一個大城市的街頭同他偶遇的情景:他四處流浪、沿街乞討的時候認出我來,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抓著我的手,急切地說了很多很多話。
引路的人就是郭大爺的兒子。房間太暗,我沒看清他的模樣。我一生也沒看清他的模樣。
我如此依賴城市,依賴一切陌生的事物。我不停地去適應一場又一場變故,隨波逐流,順從一切、接受一切。但是我心裏有秘密。
當我們還在喀吾圖時,似乎一直都停留在喀吾圖,似乎已經在那裡生活了一萬年。可是一旦離去,就什麼也沒剩下,連記憶都被乾乾淨淨替換掉了。替換物與其極為相似卻截然不同。好像……我們從來不曾在那裡生活過……
我總是站在各種各樣的陌生街頭四處張望。尤其在深夜的路燈下,看著路燈兩兩相對,向城市深處蔓延,形成奇異的通道。而自己佇立之處微微起伏,似乎隨時都將塌陷……似乎在催促我動身離去,催促我快些消失,催促我說:「你還沒有想起來嗎?難道你還沒有想起來嗎?」
好像,我們從來都不曾在這世上停留過。連此時此刻最為迫近的感覺都那麼不可靠……這是在城市,這是保護我、維持我當前狀態的一個所在。這是一個夜晚,這是疲憊。僅僅只不過奔波了一天,卻如同歷經完幾生幾世一般……這是飢餓,這是深夜裡陌生的食物。這還是飢餓。這是輾轉反側。
而那時我仍然一句也聽不懂,只能任由他乾枯的雙手握住自己的手指,而潸然落淚。
像郭大爺那樣的年齡,他的生命恐怕已不用依靠食物來維持了。他只依靠生命本身的慣性而緩緩前行。他也不再需要晚餐了,只是需要一種習慣,以使被馴服的生命繼續平穩溫柔地完結無數個同樣的一天。
我穿著重重的衣服來裹藏這秘密,小心翼翼擁著雙肩走在街頭人群中。你對我的要求,我全都答應。你對我的背棄,我全都原諒。我如此愛你。但是我心裏還是有秘密。
我在這裏,說著一些話,寫出一些字。但其實一切並不是這樣的。我說什麼就抹殺了什麼,寫什麼就扭曲了什麼。
2006年read.99csw.com
突然間,對方恍然大悟,用手抓了一把自己的下巴:「白鬍子老頭兒?」
我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裡寂靜生活,低聲與旁邊的人交談,做粗重鄙下的事情養活自己,整天處理一些骯髒的東西,把它們弄得乾乾淨淨。我手指粗硬,手指里的血液卻鮮活嬌艷,它們激動而黑暗地流淌著。有時這血會流到身體外面,伴隨著自己的疼痛和身邊人的驚呼。那時,我的秘密也開始急劇顫動。但最終流露出來的,只有眼淚。
我是否真的曾經熟悉過一些事物?真的曾在大地深處長眠,曾渾身長滿野花,曾在河流中沒日沒夜地漂流,曾從認識一顆種子開始認識一棵大樹……而此刻,我走在這堅硬的街頭,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去向街道拐彎處。行人沒有面孔,車輛驚恐不已,薄薄的一層斑馬線飄浮在馬路上方,霓虹燈不知滅了還是沒滅。我已經離不開城市,離不開自己的心。縱然自己從不曾明白過自己的這顆「心」,從不曾明白過何為「城市」。
親愛的,我寫下這些,我已分不清虛構與現實之間的區別。
郭大爺幾乎每天都會準時來我家店裡拜訪一次,坐很長時間才離開。人老了之後,似乎時光越是消磨,越是漫長無邊。我們片刻不停地做著手中的活計,很少和他搭訕,任他長時間坐在身邊沉默,也不覺得有什麼無禮,有什麼尷尬。現在想來,那時,郭大爺每天準時來與我們共度的那場沉默,不知不覺間,已經讓我們有所依賴了吧。
作為一個虔誠的穆斯林,無論生活多麼窘迫不堪,身體也要保持莊嚴與清潔。夏秋兩季的喀吾圖塵土漫天,郭大爺的衣物幾乎每天都會換洗,因此隨時看到他都是乾乾淨淨的一身軍便裝。但是對於一個老人來說,洗衣服是艱難的事情,主要是用水的艱難。他們父子所居住的村子北頭離河很遠,挑一次水要穿過整個村子,再走過很大一片野地,足有兩公里。於是,這個老人每次只是把衣服泡在肥皂水裡揉搓一番就撈出來擰擰、晾曬,連漂洗一次的水都捨不得用。實際上,這樣洗出來的衣物只會比泥灰漬染過的衣服更臟。但是,出於恪守清潔的訓誡,郭大爺嚴格地以生命久遠經驗中對骯髒的理解來對待骯髒。他的生命已經太微弱,已經無力有所改變,無力繼續蔓延,無力觸及新的認識。僅僅是為了生存而接觸現實,但那也只是毫不相關的接觸了。
我們要做一扇門,就去找郭大爺。聽說他兒子是木匠。後來的後來,不知那扇門做成后,被裝置進了我們生活中的哪一處角落。全忘記了!我們幾乎是淚水滂沱地走在當時的情景中,一直走到現在都一無所知。
永遠不能親歷的那些人生,永遠不明真相的記憶,永遠空空蕩蕩的眼睛。郭大爺是誰?他得知了我的哪些秘密?他暗藏著我的哪一部分過去?他在哪裡等著我?在哪一條路的盡頭,哪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哪一扇門后,正黑暗地坐著,黑暗地睜著眼睛……
我們客氣地謝絕了,並說明來意:想請他的兒子為我們做一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