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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世事·人情 百年持此欲何成:陶潛

貳 世事·人情

百年持此欲何成:陶潛

但是,如此愛山,如此愛水,止於觀賞,對滿目的松師石友,竟從不曾發生知識的興趣,是件奇怪的事。沒有一個人想到事實的考索,沒有一個人去建立新知的體系。天天混跡在自然界中,對自然的運行,毫無體察,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慚愧。人人如此,代代如此,一直到兩千年後,才出了一位徐霞客。
在人皆入彀的時代,隱士是最當被寄予希望的一批人,難得的獨立群體。可惜一直沒有獨立地發展,像鏡中人,雖然相反,卻仍是主流的影像。沒有新的價值觀,所以屈原會自殺;沒有新的思想,所以陸羽要大哭。從道不從君,但道又在哪裡呢?隱居求其志,但何為其志呢?這不是九_九_藏_書他們的遺憾,這是我們的遺憾。
在陶淵明,已經覺到精神的孤雲無依。天道幽遠,鬼神昧然,他就像沒有信仰的苦行僧,雖可屢空晏如,終究顧影自憐。他的喝酒,大概也是想擺脫灰暗念頭的糾纏。魯迅說陶淵明「對於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於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這撫慰就是酒了。「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其實天運並非僅此,只是他不知道。
舉一個最表面的例子。隱士都喜歡漁弋山水,喜歡寫山水詩,畫山水畫。陶淵明是這樣,後來的人也是這樣。沒錢的,https://read.99csw.com要找一處風景美好的地方,山居岩棲起來;有錢的,會蓋園子,裝點山林,雖只是片山數石,也以為野趣盎然。人都欣賞自然之美,為什麼隱士為甚呢?也許是簡單的象徵,也許是面對山巒,更覺得自己體玄識遠,蕭然遠寄吧。
嚴格說來,只有在「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時代,才有隱士。另外,只有「士」,才能成隱士,普通人不做事,頂多算下崗工人或失地農民。身為士,不去治人或候補治人,也不願被人治,不事天子,不友王侯,便成化外之民。皇帝必然痛恨隱士的廢君臣之義,但隱忍不發,因為要給儒士面子。——自稱孔孟之徒的儒士與皇帝合作,九_九_藏_書心裏多少有一點不好意思,需要高抬隱士之德,作為幻想中的價值平衡,良心的後路。
陶淵明歸隱后做什麼呢?種種地,看看山,喝喝酒,寫寫詩。這樣的生活,聽上去高妙,認真過起來,是有些單調的。散淡如陶淵明者,也未必滿足。我們看他的詩文,時有鬱氣和寂氣流露。平日閑居寡歡,慷慨獨歌,一聽到有訪客,就很高興。他的心情比做官時要好很多,但還是有些悶。《易》里說,遁世無悶。但事情哪裡有那麼容易。
在陶淵明,無可指責。就算任何事也不做,也無可指責,何況他還寫下了不起的詩呢。就個人而言,任何一位隱士都無可指責。奇怪的只是,一代一代的隱士,掙九九藏書脫一個網羅,卻掙不脫另一個網羅,人身獨立了,精神依舊徘徊在舊局中。隱士是批「說不」的人,但僅僅說不,還是在回答人家的問題,不意味著有自己的新問題。縱然背道而馳,還是在同一條道路上呀。我們看各朝各代的隱士,從《後漢書》的《逸民傳》翻到《明史》的《隱逸傳》,兩千年間,一點兒進化也沒發生。做的事還是那麼幾樣,想的問題還是那麼幾個。一種歷經千年的傳統,竟談不上有什麼發展史,原因誰也說不清,但事情確實如此。
在有所不為這一方面,陶淵明做到了,做得非常好;但在有所為的另一方面,則未知何所止泊。宋儒真德秀說,「淵明之學正自經術中來」,就真德秀的原意九*九*藏*書而言,本是再可笑不過的痴人妄語,但細想起來,居然說到了悲劇的主題。不是陶淵明的個人悲劇,他歸隱后雖然窮一點,寂寞一點,大多時候還是快活的,比真德秀輩所能想像的快活得多;但幾千年中的所有隱士呢?
人人都愛陶淵明,因為他確實是個渾然的人,借用蘇軾的評論,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不像後代許多人,先要喧之再三,「我要隱居了」,等大家都聽到,才找個地方隱起來。——如藏貓貓遊戲,雖說藏,還是希望被人找到的。曾經假裝隱遁的李白有名句雲:「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李白笑什麼呢?他以處為出,曲線求仕,佩服自己的精明,所以要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