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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師傅說:「我不是火車頭,我是馬,吃草的,不吃煤。我在廠里幹了幾十年,從來都是幫別人要補助,現在我自己也快累死窮死了,我要給自己申請補助。」
圍觀的人更多了。水生路過,拉師傅起來,師傅不動。水生蹲在師傅身側。過了一會兒,書記來了。
根生說:「你反正有補助。」
水生說:「玉生漂亮。」
書記先拉起了師傅,說:「老工人了,不要這樣。」又對宿小東說:「工人要幫助,你要反映上來,工人不是你家的貓啊狗啊。」又轉頭對師傅說:「下次不要跪了,如果跪著能拿到補助,全廠嘩啦啦全部跪下,怎麼辦?」
原來是有人給根生介紹了革命同志,是個紡織廠的女工。過後,根生把料子褲還給水生,說:「人家嫌我窮,看都沒多看我一眼就走了。」
玉生出醫院,水生借了一輛黃魚車去馱她。放了一個竹靠背在車後面,鋪了一件乾淨的棉大衣,玉生坐上去,再蓋一層被子在身上。玉生戴著口罩,一句話都不說。師傅騎著自行車在後面跟。
水生騎自行車到傳染病醫院read.99csw.com,門鎖得緊緊的,不給他進去。水生繞著醫院的圍牆跑了半圈,來到江邊,又返回來。天氣很冷,土都凍硬了。水生回到醫院門口,推了自行車想走,看到裏面押出一個趾高氣昂的人,原來是根生。根生說:「我來看黎玉生。」傳染病醫院的醫生說:「下次再敢翻牆進來,送你去公安局。」
「宿主任。」
根生說:「你都買得起料子褲了,還是你家裡負擔輕,我還要養我媽。」
師傅說:「根生家裡窮,老娘要他照顧。玉生身體不好,也要人照顧,根生照顧不過來。再說我覺得根生這麼混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宿小東搞到公安局去的。玉生好,你就娶玉生吧。你不要再惦記根生了,根生跟你沒關係。玉生有肝病,養一養就好了,以後生得出小孩的。你要是答應,就跪下來,給我磕個頭。我以前是你師傅,以後就是你爸爸。拜師要磕頭,但新社會不許了。我做你的爸爸,就可以讓你給我磕個頭了。」
宿小東說:「我知道你來幹什麼,你來要補九-九-藏-書助。」
師傅一步三搖地來到車間主任辦公室,辦公室里坐著宿小東。師傅站著,雙腿併攏,手捏著帽子,很恭敬地喊道:
根生說:「一個火車頭能拉四節車廂。」
小何醫生很關心玉生,除了退燒、急救,事後給玉生開了藥方調養身體,又叮囑玉生要多吃有蛋白質的食物,甲魚、黑魚、雞蛋、牛奶。玉生說:「我吃不起。」小何醫生搓手說:「肝病是一輩子的事。要養好病,要養好病。」
水生說:「料子褲,不敢穿到廠里。」
水生說:「玉生相中的不是我,是根生。」
玉生得了肝炎,住在傳染病醫院。師傅嘆氣說:「我還沒有得肝癌呢,玉生倒得了肝炎。以後怎麼辦?」
過了一陣子,玉生的病好了,黃疸褪下去,皮膚恢復了原來的顏色,但是忽然又發燒了。玉生自己跑到中醫院去,在一條黑漆漆的走廊里坐著,歪倒在長凳上。有一個青年醫生走過,拍了拍玉生,發現玉生昏過去了,叫人把她送到了急診間。那醫生姓何,長得斯文白凈,又說是家傳的醫術,父親是城裡著名的九-九-藏-書老中醫,曾經給領導號過脈的。
師傅說:「是的,主任。家裡情況不好,女兒生肝炎病假,老婆沒工作……」
宿小東又揮揮手,師傅就出來了,回到車間,悶頭坐了一下午,帽子一直捏在手裡,頭上落了很多粉塵。下午過去了,師傅站起來,拍拍頭上的粉塵,對自己說:「是根槍就要立起來。」
根生沒有讓水生帶他,獨自走了。第二天交接班,根生把水生拉到角落裡,支支吾吾地,說是想借那條料子褲穿。兩人身材相仿,水生略矮些,褲子穿在根生身上,露出半截襪子,襪跟有兩個補丁從鞋幫後面露出來。根生不敢在料子褲里套上秋褲,怕穿不下,就穿著單褲走了。
師傅說:「那我做主,把玉生嫁給你。」
水生說:「我只拿過一次補助,買自行車那次,後來沒有。」
水生說:「我叔叔家裡,每個月還是補貼五塊錢的。我嬸嬸工資低,集體單位職工。」
玉生自此天天煎藥喝葯,家裡一股中藥味道。她原在汽輪機廠做學徒工,得病以後請了半年的長病假,工資減半。師母沒有工作,在九九藏書家裡靠拆手套賺點錢,師傅工資雖高,還得贍養岳父岳母。師傅一個人養四個人,坐在車間里說:「你們見過一匹馬拉四輛車的嗎?」
師傅說:「你和水生都領過補助了,有什麼看不起的。以前看不起,是因為家裡還有點錢,現在大家都勒著褲帶過日子了。褲帶勒在腰裡還好,明年我就該勒在脖子上了。」
水生拿了一疊報紙放在地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磕了個頭,又磕一個,喊了一聲「爸爸」。師傅說:「夠了。我回去跟玉生說這件事,看看她是不是同意。」
師傅說:「沒有。」
快到家時,玉生問:「根生怎麼不來?」
師傅走到車間主任辦公室,把帽子放在地上,跪了下去。周圍路過的工人都過來看熱鬧。宿小東走到門口說:「你這是幹什麼?」師傅說:「我這是跪著,但不是跪你。我跪在這個辦公室門口,跪給所有人看。」這時工會的宋主席過來了,眾人讓宋主席主持公道,宋主席一抹嘴巴說:「原來是補助的事情啊,補助是個很重要的事情,補助補出了李鐵牛這種壞分子。」嘀嘀咕咕,拍拍屁股走了read.99csw.com。師傅繼續跪著,宿小東笑了笑說:「你跪吧。」師傅說:「我跪。」
水生說:「根生今天上中班。等會兒我去接班,他就來了。」
根生說:「師傅以前看不起領補助的人。」
師傅拿到了生平第一筆補助,一共十五塊錢。師傅把水生叫到身邊,問他:「你覺得玉生好嗎?」
師傅站起來,拍拍膝蓋說:「人窮志短,人窮腿軟。」水生幫他撿回了帽子。
根生穿著棉襖棉褲,水生穿著新買的料子褲。根生說:「褲子不錯,以前沒有見你穿。」
水生說:「玉生好。」
師傅說:「你覺得玉生漂亮嗎?」
宿小東不等師傅說完,就揮了揮手,先講了一遍形勢,又講了一遍鬥爭,再講了一遍紀律,最後問師傅:「孟根生最近有沒有用腳踢過閥門?」
根生說:「人家要有自行車,我沒有。自行車這個東西,借一次也不管用,自行車就像老婆一樣,不能藉著出風頭的。料子褲你收好。」
師傅說:「你最起碼等玉生的病好了吧?」
水生說:「你不是有料子褲嗎?」
水生說:「師傅,你還沒跟玉生說啊?我都已經喊你爸爸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