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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玉生說:「我知道,我會送的。心裏不捨得,說出來而已。」又說:「我們廠里有個圖書管理員,叫荀百里,以前右派,後來摘了帽。相當有文化,會寫文章,住在吉祥街的小洋房裡,我去過,他家的熱水瓶就是這種款式的。還有花玻璃茶杯,捷克斯洛伐克的。電唱機、電風扇、西式橡木椅子、燙金皮封面的小說,樣樣都好看。」
玉生說:「送吧。」
原料倉庫又多了一個搬運工,她叫白孔雀。很久以前,她和廠長搞過腐化,那時候她還年輕,在質檢科工作,現在快四十了,科室里當然待不下去了。她仍然很漂亮,燙著頭髮,穿中跟皮鞋,像電影里的國民黨女特務。她就這樣出現在了原料倉庫。工段長說:「白孔雀,把原料桶別過來,滾到車間。」白孔雀昂頭說:「我叫白英群,不叫白孔雀。」工段長說:「不管你叫白什麼,你都白乾了。滾原料桶去。」
水生回到家,把兩個熱水瓶放在桌上,看了又看。硬紙殼熱水瓶,一紅一黃,上面印著蝴蝶和牡丹。家裡只有兩個篾殼熱水瓶,老舊笨重,相比之下蝴蝶和牡丹不知好看多少倍。送車間主任固然體面,放在家裡自己用,也十分愜意。商店裡的熱水瓶計劃供應,要憑票買九_九_藏_書,但是票在哪裡,鬼知道。玉生回家,見了熱水瓶也十分歡喜,問水生如何得來的,水生說了,玉生也趴在飯桌上看熱水瓶,嘀咕說:「要是每個月都有滾桶比賽就好了。」水生搖頭,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平時玉生總說滾原料桶不是個好工種,現在有了漂亮熱水瓶,她也不嫌棄滾桶了。
玉生說:「現在還給他一部分了。就這一部分,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白孔雀雙手抱住原料桶,試圖將其傾倒,原料桶紋絲不動。王德發笑了:「這是原料桶,不是廠長。」白孔雀甩開雙手,往凳子上一坐,說:「不搬了。」王德發說:「這個女人,煞是厲害。要像當年治汪興妹一樣治她,她就服氣了。讓我來。」王德發走過去,伸手抓白孔雀的頭髮。眾人勸阻:「不可以這樣。」王德發已經薅住了白孔雀的頭髮。白孔雀怒目圓睜,吐了王德發一臉口水,一爪摑在他臉上,從額頭至腮幫子拉出五道血杠。王德發慘叫一聲逃出。白孔雀冷笑說:「拉我去保衛科,照老規矩,當場槍斃或打死,我自然服氣。原料桶,我是不搬的。」眾人服氣,說今天遇到江姐了。上報工廠領導,領導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read.99csw.com,最後送去了工廠幼兒園,隔著一堵牆就是骨膠車間,惡臭瀰漫,她在惡臭中負責看管一群流鼻涕的工人子弟。
水生說:「那是資產階級了,以前都抄走。」
水生說:「送吧。你總是請病假,車間主任不伺候好,你日子難過。」
第二天第三天,水生在廠里繼續滾原料桶,皆太平無事。到了第五天上,突然一個工作組來了,直接進了廠長辦公室,把廠長帶走,並在各處科室調查情況。不久得出結論,廠長貪污腐化、打擊報復,抓走。群眾歡天喜地,奔走相告。自從孟根生之後,廠里很久沒有捉走人了,這次捉走了一個最大的,變天了。
水生說:「將來我會告訴你的。」
水生坐在一根欄杆上,看著眼前的王德發費勁地滾動著他的第二十二個原料桶,水生已經滾了五十個桶,這一天的任務完成了。水生想,這個王德發,已經三年了,他還是像只烏龜一樣笨。
這一天苯酚廠正在舉行運動會,上夜班的工人都來了,有人跳繩,有人釣金魚,有人騎自行車,比的是誰騎得慢。水生來了,眾人一起起鬨,有一個項目是滾空的原料桶。「陳水生是滾桶王,陳水生來滾一滾。」
玉生說:「我不捨得送九-九-藏-書出去。」
夜裡睡下去,水生才說到另一件事,這天下午書記把水生送到廠門口,只講了一句話:陳水生,再熬幾天,壞日子就要過去了。水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玉生猜,大概是要調離崗位,回到車間去做操作工了。水生說:「這種事情不要亂猜了,我們就想想熱水瓶吧。」玉生說,現在和以前不一樣,可以鬧了,她廠里有人鬧著上弔,結果分到了一個好工種。又低聲說:「我一個小姊妹的弟弟是知青,聽說鬧得更厲害,成千上萬人堵了火車鐵軌,要回城。」
王德發快要哭了。以前每人每天滾八小時的桶,現在新的規定出來,每人定額五十個桶,滾完就可以歇著。滾不完的,就一直滾下去。王德發看看水生,發現他在笑。王德發大聲說:「我不幹了!」
理所當然,水生拿了冠軍。人群中有幾個青工,自忖腰腿麻利的,也不願意和他爭了。水生脫了工作服,扎在腰裡,單手提起兩個熱水瓶往外走,一言不發。書記陪著水生走到廠門口。
水生看到科室里的女工也把原料桶傾斜過來,雙手像打方向盤一樣費勁地滾桶。桶很臟,她們穿著乾淨的工作服,不願意自己胸口沾到一點灰塵和油污。水生點了根煙,在一邊靜靜地看,覺九九藏書得她們腦子都壞了。眾人仍在起鬨:「陳水生,滾桶王,來試試,冠軍獎品是一個熱水瓶。」水生叼著煙,走過去把一個空桶撂翻在地,猛踹一腳,這桶哐哐地滾到了終點線。水生冷笑:「夠了嗎?」眾人有點尷尬。這時書記走過來,拍拍水生的肩膀說:「水生,好好比賽,你贏了的話,獎給你兩個熱水瓶。」水生很想說,老子今天已經滾足五十個原料桶了,而且是滿的,老子不想再滾桶了,馬戲團的狗熊才愛滾桶。可是又想到白天玉生在說,她的車間主任生兒子了,想送點東西過去。兩個熱水瓶很合適。水生披上工作服,展了展腰,對書記說:「我滾。」
水生說:「師傅已經死了,現在只有我。」說完撂下王德發,提著工作服到食堂門口去抽煙。王德發從遠處扔過來一句話:「雖然你有種,但你好像生不出小孩啊。」水生不理。
水生說:「我覺得自己就像埋在土裡,拱一下,土就松一點。看到別人拱出去了,我也要想辦法。」玉生說:「你能摑誰呢?你只會坐在一邊冷笑。」水生有點生氣,玉生說:「我不是怪你。你上次比賽贏了兩個熱水瓶,以後不要再去比了。」水生問:「為什麼?」玉生說:「他們叫你滾桶大王。」
玉生問:「說了九_九_藏_書什麼?」
水生伸大拇指,曼聲說:「有種。」
水生說:「你這麼一說,我也捨不得送掉這兩個熱水瓶了。」
又過了幾天,水生回家,翻箱倒櫃找東西。玉生奇怪,水生說:「我在找文憑,工專的文憑。」玉生說:「怎麼了?」水生說:「忽然要調我去苯酚車間做管理員,我是工專畢業的,也就是中專文憑。」玉生笑說:「請問,你從哪裡拱出來了?」水生說:「我也不知道啊,我沒有拱過。但是按文憑,我應該做技術員的,然後是助理工程師,然後等到我頭髮白了,就是工程師了。真的不騙你。」玉生說:「我以前聽爸爸說,你是幹部,輪到結婚時,你是個搬運工。沒想到你其實是個工程師,我嫁給了工程師呢。水生,你大概時來運轉了。」
王德發想了想,繼續滾桶,說:「陳水生,你現在才是有種的,你已經變成老混子了。以前你在廠里,屁都不敢放一個,什麼事情都靠你師傅。」
水生找了半天,沒找到文憑,大概早就當廢品扔掉了,沒奈何,只能到以前的學校去補一張了。水生坐在床沿上說:「雖然有點麻煩,但我還是高興的。玉生,我一想到王德發今後還在搬原料桶,就想笑。我開心得要死,這樣不厚道,我想起我爸爸從前對我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