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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兩人笑笑,端起飯碗,剛吃了一口,只聽遠處傳來李阿姨拍屁股慘號的聲音:「你們家,斷子絕孫喲——」後半句沒喊清楚,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嘴。水生與玉生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關上門,水生豎起大拇指:「玉生,打得漂亮,有氣勢。」
水生打圓場說:「扯平了,扯平了。」
水生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在苯酚車間後面,一排新造的水泥平房,窗框尚未來得及裝上去。水生和鄧思賢兩張辦公桌相對,一口嶄新的鐵櫃,放各種文具、圖紙。透過窗洞,看到一株香樟樹,細細一根,帶幾簇葉子,種在新翻的土中。水生知道這種樹比較容易成活,到他退休的時候,大概可以長成一片濃蔭。廠里花房也可以經營了,賣盆栽植物給職工,有一種草,頂端的葉子是紅的,下面則是綠的,冷不丁看上去以為是開了一朵紅花,其實是葉子,常年都紅著。水生花五角錢買了一盆,帶回家給玉生看。玉生卧病在床,問是什麼花,水生說他也不知道,花房老頭也沒說清,只是好看,其他地方都沒見到過。
玉生心中失望,不再等號,走出中醫院,長舒一口氣。排隊燒香的老太們仍未散去,玉生問:「廟裡有供送九*九*藏*書子觀音嗎?」老太說有。玉生捏著病歷卡走進廟門,地方不大,從天王殿進去,早先的兩棵柏樹還在,然後就是大雄寶殿,正面是如來佛,後面是觀音。觀音金身,披一件金斗篷,高高在上,手中抱著一個泥塑木雕的古代男孩。玉生拉過蒲團,跪下去,磕了一個頭,直起腰仰望觀音,觀音的眼神總像是答應了世人的一切祈求。玉生又磕了兩個頭,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求你讓我黎玉生有一個孩子吧。觀音仍是那樣看著玉生,像是早已知道了她的一切祈求。
苯酚廠搞技術革新,水生和鄧思賢合作改進了原料管道,廠里發了二十元獎金,兩人各得一半。車間里一台真空泵經常被擊穿,水生想了個辦法,在泵里襯毛氈,減緩衝擊力,去倉庫領料時告知必須是羊毛氈。東西到手,剪了一塊下來給玉生做鞋墊,玉生怕冷,冬天腳上常有凍瘡。苯酚廠效益不錯,福利漸好,一年四季三套工作服,各類勞保用品定期發放,計有:紗手套、橡膠手套、膠鞋、雨衣、勞動皮鞋、安全帽、肥皂、香皂、電焊眼鏡、皮帶。技術員另有橡皮、鉛筆、鋼筆、墨水、直尺、丁字尺、三角尺、捲尺、九_九_藏_書鉛筆刀、訂書機、回形針、膠水、圖紙、信箋、工作手冊等等。為讓技術人員午飯期間有消遣,每人還發一副象棋,撲克牌是不許玩的,容易賭博。
玉生說:「不為階級鬥爭打,為個煤爐還是要打的。想把我的煤爐踢到街上,那是認錯人了,我也是大雜院里出來的,並非洋房裡的大小姐。」
水生說:「你把人耳環拉了下來,怕是連耳垂都拉豁了。下手也蠻狠的。」
水生忙賠笑說:「我話還沒講完——這兩年太平一點了,再打就不文明了。」
玉生冷笑:「樣樣東西都是打出來的,打贏了好,打爛了更好。你啊,人前賠笑,人後給我壯膽,什麼意思?我是敢死隊,你是文工團?」
玉生在候診處向小何醫生張望了很久,排隊的人很多,一個一個叫號進去,像一層一層台階,費勁地靠近。玉生想,活著真沒意思,其實很想爭氣生個孩子,但居然讓何神醫說中了。何神醫到底是治病還是算命呢,如何看一眼就知道自己生不出好胎呢?當初真應該問問何神醫,自己什麼時候死掉啊。
玉生走進中醫院,挂號,在二樓看到小何醫生,他已經快四十歲了,前額顯禿,變得非常有權威的樣read.99csw.com子。他坐堂,兩個年輕醫生站在身後,用心聆聽,飛快地記著筆記。小何醫生現在是主任了。玉生想,中醫必須得像他這樣,稍稍顯老,才能有模有樣。玉生又想,自己這一坐下去,無論診斷還是敘舊,勢必要說到自己的愛人,如何介紹呢?說水生是工程師,應該可以吧,最起碼助理工程師。
玉生說:「是梅鳳英拉下來的,我撿起來了。我臉上也兩道血杠,扯平了。」
玉生走到中醫院門口,這裏人很多。醫院對面是一座廟,初一十五早晨,從鄉下或是江對面坐船過來的老太太便塞滿了馬路,她們穿著藍布褂子,頭上扎著毛巾,脖子上掛著土黃色的香袋,一聲不吭排隊等燒香。廟中一群和尚,都是新來的,嘀嘀咕咕,走路低著頭。玉生記得,六十年代這裏完全荒棄,和尚趕跑,廟裡沒有菩薩,沒有天王,只剩一個空殼。現在供的是觀音還是如來呢?
這一年,水生在苯酚廠翻了身,既做了技術員,又有了辦公室,最主要是不用倒三班了,容光煥發,氣色漸好。玉生倒是隔三差五病休,在家歇著。玉生的身上,有一些先天的小姐脾氣,年輕時不覺得,到三十歲忽然發作出來了。荒園後面那片人九_九_藏_書家,大部分是普通工人、待業人員,都沒什麼文化,玉生一向不願意打交道,不料認識了一個叫梅鳳英的大嫂,相當熱心,互送些蔬菜點心。水生起初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忽然一天,玉生說起廠里的事,脫口而出:「日你媽媽。」水生呆了半晌,說:「玉生,你學會罵娘了。」玉生竊笑,說是跟梅鳳英學的。
斷子絕孫這句話,自此刻在玉生的心裏,她忌諱別人說這個,但這四個字實在是中國人賭咒或相罵時的家常便飯。有一次梅鳳英無心說了句:「我要是騙人,就斷子絕孫。」玉生聽了不悅,轉身就走。梅大嫂此人,十分熱心,過來勸玉生,三十歲的人了,應該生個小孩了。玉生受師傅當年的教誨,曾患肝炎一事斷不能隨便告訴別人,只能推託說自己身體不好,陰虛貧血。梅大嫂說:「中醫院有一個醫生,我認得,家世極好,能治婦女病的。」玉生猜到是誰,仍問:「是哪個醫生?」梅鳳英說:「姓何。」
玉生婚後始終不孕。她身體不好,有時想想,自己不一定拖得動小孩,也就算了。但是苯酚廠的消息又傳到玉生耳中,有人指著水生罵他斷子絕孫。這一年,玉生三十歲了。
過了幾天,隔壁李阿姨來尋釁九九藏書,要佔玉生家生煤爐的位置。那個地方,只是一個毛竹棚子,上面搭些石棉瓦,三五家街坊都在瓦棚下生火做飯,擁擠不堪,破爛不堪。玉生覺得,搶這種地盤殊為低級,但要是沒有這個地盤,就得在露天做飯,不搶不行。李阿姨扔了一堆煤灰在玉生的腳邊,口中「日你媽媽」不休,並試圖動手拎走玉生的煤爐。玉生用身體擋住煤爐,臉漲得通紅,鼓足勇氣罵回去:日你的媽媽。李阿姨撒潑,要打玉生,虧得梅鳳英過來,口水加耳光齊飛,雙方混斗一氣。水生下班,見桌上熱菜熱飯熱湯,玉生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穿著最喜歡的嗶嘰外套、白皮鞋,臉上兩道血杠,傲然坐在飯菜邊上,手裡拋上拋下,是個金耳環。水生問發生了什麼,玉生說:「今天這頓飯,是我打出來的,你要吃飽吃好。日你媽媽。」水生不敢吃,外面一陣啰唣,李阿姨的丈夫過來討金耳環了。玉生坐著不動,只說:「耳環是我打架贏來的,要討回去可以,讓你們家的女人自己來。你想動手也可以,須得打贏我的男人。」水生忙打圓場。李阿姨的丈夫身量瘦小,愁眉苦臉,連鞠三躬。玉生消氣,說:「接住了。」把金耳環拋給對方,轉頭招呼水生:「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