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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水生說:「我也幫不上他。」
水生說:「一共兩百塊。他說,窮得過不下去了,想另謀出路。白天上班,工廠總有勞保,晚上出去做點小生意,擺擺地攤。」
水生說:「你這麼說話,屬於對國家政策理解得比較淺薄。」
水生說:「我現在說嗎?」
水生說:「孟根生的情況,大家都知道的,也是廠里送他去坐牢的,他自己呢,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算是咎由自取,但換了現在大概連拘留都夠不上,最多扣點獎金,說不定還會讓他娶了汪興妹。在場的各位,曾經有打過他的,打斷了腿,時過境遷也就拉倒了。如果他不回廠,你們完全可以忘記掉,但現在他回來了,拖著腿,在你們眼前走來走去,你們要稍微想起來一點點。」
魏慶功笑笑說:「好,我知道你能說,你下星期對著廠長去說,下星期是補助申請日。我也很想領教領教你的口才。只要廠長同意,職工同意,我就同意。」
玉生說:「是她丈夫打她。不久前才離的,也沒有小孩——以前懷過一個孩子被她丈夫打流產了,後來就懷不上了。」
「報告科長,沒有。石頭砸的是浴室北邊的窗,鍋爐房在浴室南邊。」
水生說:「補助孟根生,我沒有什麼大道理好講。講起來也是為了廠里的安定,為了讓刑滿釋放人員有一個出路。但我想,這不是道理。我是他師弟,他抓進去的時候我也在場,如果當時管事的人肯放他一馬,他不會這麼慘。我替他向廠里要補助,是想讓他有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少一點怨恨,以後他拖著斷腿在廠里走,各位也能稍微九-九-藏-書心安理得一點。」
水生說:「昨天借了我五十塊錢。」
水生說:「離婚的啊。」
人們之所以害怕宿小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廠長退休之後,就是他升上去做正職了。做了正廠長,就有扣獎金、調動崗位、提拔先進的權力,也可以把某些工人送去坐牢。
玉生說:「和你同歲,離婚了。」
這一天在工會裡,大大小小來了十幾個幹部,廠長坐在魏慶功的辦公桌後面,其他人都站著。陰天似乎要下雪,工會的日光燈全部打開,一群工人正在把成箱的年貨搬進來,場面混亂。廠長說:「讓工人都出去十五分鐘,接下來是陳水生的表演時間。」水生穿了一件西裝進來,廠長樂了:「陳水生,你現在很時髦,簡直想不起你當年在原料倉庫做滾桶大王的樣子了。」
科長想了想,看看周圍的科員,揮揮手,讓根生走了。等他消失,有個科員說:「就這麼盤問,孟根生豈肯招供?」科長說:「那還能怎麼樣?再打斷他一條腿?要麼你來打,我請個病假回家。」科員們說:「好了好了,他這把老骨頭,恐怕已經禁不起一皮帶了。」科長嘆氣說:「孟根生,當年是條漢子,挺打。現在落到這步田地,如果沒犯事,大家就當他不存在吧。」
水生問:「珍珍多大了?」
廠長回頭看看設備科長,問:「你的意見呢?」
水生說:「也不能啰嗦,根生討厭啰嗦。」
水生說:「他不是我們車間的,輪不到我去申請。」
廠長說:「這都是廢話,講正經的。」
「我去鍋爐房打水,夜裡喝茶。」
九_九_藏_書生說:「他自己就很啰嗦。」
魏慶功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孟根生,從監獄里放出來,身無分文,的確很困難。但反過來說,他養活了自己就等於養活全家,他沒有任何負擔。我手頭上的申請,家裡有殘疾人的佔三分之一,家裡有病人的佔三分之一,還有三分之一更是稀奇古怪,家裡房子燒掉的,家裡被偷的,有一家的小孩居然被人販子拐走了。這些人雖然很沒出息,但都是良民,無論如何說,孟根生是山上下來的。國家要是把補助給了他,那是不是就等於認可了他的犯罪行為?」
行政科長說過,每隔幾年,苯酚廠就會出一個色狼,偷看女浴室。女浴室在二樓,色狼有的用望遠鏡,躲在兩百米外的貯槽上,企圖從斜推式氣窗的一角窺到些內容;有的是扛了一把梯子,半夜爬上去,看夜班女工洗澡;有的是像棍子一樣久久佇立在樓下,也不知道看沒看見。最狠的一個,半夜蒙面衝進女浴室,看了一眼,在一片尖叫聲中迅速逃離。然而這一年的情況更糟糕,有人用鵝卵石砸碎了女浴室的窗玻璃,時間是夜裡十點,這是中班女工集中洗澡的時候。
玉生說:「賣什麼呢?」
水生冷冷地說:「袁大頭,你搞錯了吧?你才是胡漢三。」
玉生說:「這個女人,不能勢利,勢利女人討厭。也不能太窮,不能太老,不能有病。」
水生說:「正因為不歸我管,所以我要來說這件事。」
宿小東走到廢品倉庫門口,看了看,沒有進去。根生恰好出來,宿小東說:「孟根生,有人舉報,你在廠里搞破壞https://read.99csw.com。」
廠長問魏慶功:「你說呢?」
水生回到車間里,來了幾個工人,逐個遞上申請。水生說:「這次申請補助,你們的請車間主任遞上去,我要幫孟根生做一回主。」眾人說:「豈有此理,他又不是我們車間的。」水生說:「他是我師兄。」當下又去找了設備科的科長。該科長倒是很客氣,端著茶杯迎上來說:「聽魏慶功說了,你要給孟根生出頭。」水生說:「不是出頭,實際是討飯。」設備科長說:「蠻好,你來搞吧,廠長比較欣賞你的。我人微言輕,就算想幫孟根生,也成不了事。具體原因就不說了,你心裏知道。」水生見他的目光瞟向了斜對面宿小東的辦公室。
但是有什麼女人肯嫁給根生呢?他既窮且殘,脾氣古怪,而且有過前科,就算你講清根生是被冤枉進去的,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但他畢竟還是吃了十年官司。一個人吃了十年官司,剩下的時間都得用來填這個洞了。
設備科長支吾說:「我認為廠里更困難的職工全部都照顧過來了,才能輪到他。」說完看看宿小東。
水生回到家裡,把事情說了。玉生說:「根生怎麼說?」水生說:「根生也想要補助,我讓他假裝不知道。這樣保險些。」
「是,科長。」根生說。
玉生說:「你幫段興旺這種腦子裡長了蟲的人,倒是眼睛都不眨。你們苯酚車間的工人,我見識過,都是些混賬。有錢了像土匪,沒錢了像乞丐。」
袁大頭翻了個白眼,叼著香煙想了半天說:「他媽的,胡漢三又回來了。」
廠長說:「你講吧,不用擔心https://read.99csw.com,現在不會把你當成補助小集團抓進去審查的。」說完用眼睛瞟瞟宿小東。
廠長聳肩說:「有道理,我感覺到你要反攻倒算了。」
根生不說話,低頭走過去。
魏慶功說:「你糊塗了,孟根生是廢品倉庫的,歸設備科管。」
根生被請到保衛科,老老實實坐在一張板凳上。科長說:「孟根生,不要害怕,我們是內部了解了解情況。」
玉生說:「他借了好幾次了吧?」
保衛科開始排查,查到根生頭上,他住在廠宿舍。
水生說:「不要再講了。」
「事發那天晚上,有女工看見你在浴室外面走過。」
玉生也有新消息。廠里有個女同事,在碼頭上開弔車的,大家都叫她珍珍。開弔車是個很枯燥的工種,人在操作間里,只有一張椅子大的地方,下了吊車才能和別人說上幾句話。碼頭上全是些大老粗,有點自尊心的女工能少說就少說,能不說就不說。這倒符合水生提的條件,不啰嗦。玉生去廠里,找珍珍說了,後者有點猶豫,最後同意見見根生。這算是給玉生面子了,別的女人聽說根生的情況,一概搖頭,窮和瘸都不算最要緊的,吃過十年官司實在可怕。
宿小東在廠里走動,人都要向他行一個注目禮。用段興旺的話說,這個注目禮就像是個屁,溜到了肛|門口,人們必須呆看前方,臉部肌肉僵硬地停頓一下,才能把尊敬釋放出來。
根生仍是不語,走出去幾步,忽然想起來了,回過頭說:「宿副廠長好。」回過頭又走了。
第二天水生獨自來到工會,見到魏慶功,單刀直入地說:「老魏,我來申請補助,給孟根九-九-藏-書生。長期補助,最好是一年。」
宿小東笑笑說:「這件事還是聽工會的意見吧。」
「報告科長,是紅茶,我胃不好,不喝綠茶。」
水生說:「他已經改了。」
「你看見有什麼可疑的人嗎?」
魏慶功抹了一把汗,看看宿小東,看看廠長,又看看安全科長袁大頭,說:「孟根生的腿,據說是袁大頭打斷的,袁大頭你說吧。」
宿小東說:「託兒所的鞦韆,是你有資格去拆的嗎?你是誰,你為什麼在這裏,在這裏做什麼,這些問題你還是要想清楚。」
水生說:「試試看吧,但願兩件事都能辦成。」
水生說:「孟根生是個老光棍,廠里有人砸女浴室的玻璃,保衛科懷疑是他乾的。如果他不結婚,就會一直住在宿舍里,一直像個老光棍,一直受懷疑。所以我老婆想介紹一個女同事和他結婚,結婚是要錢的,還要房子,這些條件不具備,難道用一條斷腿和十年徒刑做彩禮嗎?」
「十點鐘還喝茶?不怕睡不著?」
水生說:「衣服鞋子、炒貨香煙,都是可以的。只是沒有本錢,要七八百塊錢才能做得起來。」
玉生搖頭說:「我還是了解他的,他看上去是這個樣子,其實還是以前那個樣子。最近又找你借錢了嗎?」
玉生說:「你去幫他要補助吧。」
這件事傳到玉生耳朵里,玉生對水生說:「恐怕該給根生介紹個女人了。一個老光棍,凡有此種事情,都會懷疑到他頭上。」水生也同意,說:「最近又嚴打了,如果被抓住把柄,擼進去又要吃十年官司。」
玉生說:「昏頭了,人家都是幾十塊的小本錢,慢慢做起來的。他要七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