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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土根說:「很晦氣的啊。不過也不要緊,山上埋的都是親戚。」
水生掃一眼就明白了,土根的作坊已經虧沒了。
復生說:「我心裏有時也會惦記你。」
土根說:「不要緊,我還藏了點錢,廠是開不下去了,養老足夠。我自己的墳也砌好了,就在我爹娘邊上,緊貼著表叔。」
這時有個戴眼鏡的男生走過來,跟著復生,腳尖踢著石頭,很不樂意地晃著身體。水生說:「他為什麼扭屁股?」復生嗤笑說:「這人腦子有點不太好,我們走吧。」水生說:「這人是在追求你的吧?」復生說:「可笑的男人。」走遠了才又說:「是個很小器的男人,愛生氣,而且吝嗇,一塊錢都不捨得多花。我並不喜歡他,尤其不喜歡中國人錙銖必較的樣子。」
復生上前,一把薅住強生的衣領,強生尖叫起來,復生伸出右手捏住強生的下巴,像扔鉛球一樣把他扔到了門口。
兩人到了鎮上,只見飛沙瀰漫,樹葉全都沾著粉塵,機器的轟鳴從遠處不斷傳來,巨型卡車載著石頭開出去。再往裡走,大群的工人,蹲著坐著,已經把小鎮佔領了。這些人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頭戴安全帽,衣服背後印著兩個很熟悉的美術字,東順,下面還有拼音字母。
復生問:「你最近去哪裡了?」
兩個人收拾了東西,坐上長途汽車回家。半路上,車九九藏書子忽然爆胎了,水生覺得屁股下面一震,車頭扭轉,轟的一聲停在了田裡。司機臉色發白,滿車人都下來了。水生也很害怕,倒是復生不在乎,跑到田裡去捉蜻蜓了。水生嘀咕說:「我在公路上見過爆胎,很多車毀人亡的,我停在這裏不要緊,搭上你就太虧了。」
工人說:「我們是集團公司了,有錢什麼都做啊,開山賣石頭更掙錢,現在建材很緊缺。老闆還投資了房地產。」
土根說:「哪條山路?」
土根說:「今天已經晚了,你們就在鎮上住下吧。復生,你去看看大芳吧,大芳也是你的……」土根說到這裏看了看水生。水生說:「你問復生吧,復生已經長大了。」
水生問:「東順在這兒幹什麼?」
水生沒有回家,他背著畫紙筒,坐上汽車,去了很多地方。有一天他到了海邊,正好是中午,他想,我名叫水生,但我還從來沒見過海,就在江上面渡過來渡過去,太無聊。他坐在沙灘上,有一朵烏雲又停在了上空,他以為會聽到海浪的聲音,但是沒有,海很安靜,烏雲也很安靜。水生就說,玉生啊,我也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會停在哪裡。
水生說:「有你墳的那條山路。」
水生說:「是的,復生一下車就認出這裡是石楊鎮。」
土根拉住水生,說:「她為什麼穿成這樣跑走了?」
水生說九*九*藏*書:「我到處亂逛。」
水生看了看,說:「確實是石楊鎮。這車一時半日也修不好了,我們去看看土根在不在吧。」
水生說:「過去一塊錢能買好多燒餅,人要是快餓死了,一個燒餅就能活過來。錙銖必較是沒有辦法。」
土根說:「我早就不給他錢了,他把原料都押上了賭檯啊。」
土根拉住復生的褲腳管,指著強生說:「他,他也喊我土根啊。」
土根又哭了,說:「土根我一世沒有文化,復生是大學生,土根我高興得哭了。我的四個小孩,三個女兒除了生小孩其他什麼都不會,一個兒子除了賭博其他什麼都不會啊。」
土根抬頭看看他,點點頭,繼續哭。水生說:「土根你怎麼了?」土根哭得更傷心了。復生走過去踢了土根一腳,說:「土根,哭傻了嗎?」土根很驚訝地說:「你也喊我土根?」復生說:「幹嘛,你就叫土根啊。如果不喜歡這個名字,去改一個唄。」土根嚎啕大哭。
水生問:「強生出什麼事了?」
復生說:「你給他錢,他當然輸暢了才開心。」
土根哭道:「他直接連汽車都輸掉了啊。」
工人答:「把這裏的一座山買了下來,開石頭。」
土根說:「我的兒子強生,是個掃帚星啊。」
復生指著遠處說:「好像到石楊鎮了。」
復生說:「不要怕,我放暑假了,過read.99csw.com幾天好好來教訓教訓強生。」
復生說:「你以後怎麼辦?」
土根拍大腿罵道:「不許打我的兒子啊。」復生撩起袖子,威風凜凜,回頭對土根說:「你的兒子再不打就學不好了。」土根發昏了,爬過去抱住復生的腿說:「打我兒子,我跟你拚命啊。」復生無奈,再次用腳踢踢土根,說:「別哭了,你兒子已經跑掉了。」
水生明白了,拉著復生走進鎮,稍稍安靜了些。找到土根的小作坊,進去一看,工人沒有了,狗也沒有了,機器少了一半,全都停著,土根一個人坐在台階上哭。
這天下午土根漸漸清醒過來,情緒也平靜了,看見復生,又高興起來。土根說:「復生是大學生了,我幫你出過學費,你也不來看看我。」
復生正色道:「土根,水生,你們都是我的爸爸,我認了。但我的媽媽,只有黎玉生一個人,沒有別人了。觀音菩薩把我送到她手裡,我的名字是她取的,她不嫌棄我豁嘴,也不嫌棄我是個女孩。我其實很自卑,是媽媽她教會了我怎麼有尊嚴地活著,雖然她沒念過什麼書,出身低微,但她心裏是很驕傲的。我要是去見大芳,媽媽在陰間,恐怕會發小姐脾氣。」
水生打呵欠說:「她早上喜歡晨跑,就為了這個,我連房子都買在了沒有化工廠的地方。鎮上灰大,她說要跑山路。」
復生說read.99csw.com:「我們說的是兩碼事嘛。」
水生說:「錢放在畫紙筒里最安全了。我身上的錢花光了,就從裏面拿一點出來,這麼走啊走啊,也不知道花掉了多少錢。」
水生說:「土根,土根。」
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進來一個尖嘴猴腮的青年,晃著肩膀,叼著香煙。這就是強生。他用發育不全的嗓音尖聲問:「土根,想好了嗎?」
復生拿過他的畫紙筒,打開,閉上一隻眼睛朝里看了看,說:「嚯,還真有錢。」
土根越想越害怕,拉著水生,兩人也跑出鎮子,站在山腳下,只見復生穿玫紅色汗衫的身影在遠處的山路上,彎彎曲曲,跑得像一頭母鹿。兩人攙扶著,仰頭看她,她越跑越高,彷彿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牽絆住她了。土根說:「水生,我們都白活了啊。強生和她比起來,就像一頭豬啊。」
那強生今年已經二十歲,初中畢業就賦閑在家,從村裡混到鎮上,自覺是個大老闆的公子哥,結交的都是附近的閑漢,喜歡打麻將、玩梭哈,不賭不快,逢賭必輸。起初是幾十元的小彩頭,後來成百上千。土根頗有家產,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強生雖衰,志氣倒是很高,二十歲就想著接手這座作坊,讓土根退休。土根不肯,作坊里烏煙瘴氣,不久連工人都嚇跑了,土根只能自己幹活。
復生嘆氣說:「那你以後不要九*九*藏*書讓他去運貨了。」
土根說:「賭錢啊。」
當天晚上,水生和復生住在鎮上的小旅館里,水生聽到外面轟轟的汽車聲,無休無止。水生心中不安,隔壁復生已經睡熟,找不到人說話,就獨自走出旅館。過去石楊鎮到了晚上是漆黑一片,如今路燈和射燈交錯,照得昏黃雪白,路上卻不見一個人。水生走著走著,彷彿聽到玉生在喊他,水生,又彷彿聽到爸爸在喊他,水生。他有多少年沒有想起爸爸的聲音了。水生倍感凄涼,回到旅館睡下,又輾轉了大半夜。
水生說:「復生說她要跑到山上對著你的墳打個招呼,再跑下來對著你打個招呼。」
土根說:「早上我讓他開車去拿一批原料,我親自來做,沒想到,他半路上去賭錢,輸啊。」
水生說:「你們不是做化工的嗎?」
快放暑假了,水生去接復生。到了大學宿舍,同學說復生在操場上,水生走過去找她,只見復生穿著背心短褲在跑道上飛奔,球鞋很臟,腿好像更長了。看見水生,復生揮手喊:「爸爸,早上好。」又跑了一圈才停下來。
第二天清晨,土根來找他們吃早飯,才到旅館前面,看到一個穿著汗衫短褲的姑娘嗖地跑了出去,道路上的黃土在她腳下飛起來,球鞋很臟,根本別想嫁得出去。土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追著喊道:「復生,復生。」復生沒理他,一溜煙跑出了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