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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水生說:「雲生,不要做假和尚了,我的女兒現在在深圳工作,我一個人住著很寂寞,你可以來陪我住著。」
水生搖搖頭說:「不要再說了。」
水生問:「爸爸是怎麼死的?」
弟弟說:「爸爸一粒都沒吃。」
水生獨自來到殯儀館,從鐵櫃里取出了玉生的骨灰盒,它已經在這裏放了快十年。水生跪下來給玉生磕了頭,用紅布紮緊骨灰盒,再套了一塊麻布,兩頭系了個結,掛在脖子上。這種情況,計程車是不肯跑的,水生嫌包車麻煩,就坐上長途汽車往江邊去了。
水生問:「後來呢?」
又走了半個小時,弟弟說:「前面就是廟宇了。」這一帶蘆葦長得很高,擋住了視線。水生說:「我就不往前走了,東順的廟,我決計不會踏進一步。」
水生說:「保重。」留下電話和地址。弟弟雙手合十,頌了一聲佛號,穿過蘆葦叢,走了。
弟弟搖頭說:「不記得了。」
「玉生,轉彎了。」
這一路上,水生就在叨咕:「玉生啊,前面過橋了。」
水生想起玉生說過,死人的靈魂是跟著骨灰盒一起走的,靈魂在野外要迷失掉,那個抱骨灰盒的人必須指引方向。一座山,一座橋,一個拐彎,都要說給靈魂聽,一直走到落葬的地方,她就到家了。玉生教了水生很多。
「玉生,爸爸,你們要跟我走,走到石楊鎮。」
水生說:「我們再往前走一走。」
弟弟說:「爸爸已經死了五十年了。媽媽呢?」
水生說:「雲生,我要去看看爸爸死掉的地方。」
起了一陣風,蘆葦簌簌搖動,水生閉上眼睛,想聽到更多的聲音。水生說:「爸爸,我read•99csw•com來看你了。」等了很久,仍是只有風聲,細小的蠓蟲撲到臉上,像被人的發梢拂過。水生睜開眼,揉了揉眼睛,對弟弟說:「你既然要回廟,我們就在此分手了。」
「玉生,爸爸,轉彎了。」
水生說:「這麼說來,你也沒有見到爸爸是怎麼死的。」
弟弟說:「世間本來就沒有真廟假廟。我有一天看到個破衣爛衫的老太,腿都殘疾了,她知道縣裡有了廟,就爬著來進香。在山門口,她虔誠磕頭,非常幸福。廟是假的,她的虔誠和幸福是真的。真廟假廟,都是一種虛妄。」
「玉生,爸爸,跟緊水生,不要迷路。」
水生沉默良久,與弟弟失散了五十年,此時竟無話可說了,心裏想,弟弟活著就好。又過了很久,渡輪輕輕靠岸,水生和弟弟來到碼頭上,舉目張望,弟弟說:「好像還得往北走一段。」水生拋下了長途汽車,跟著弟弟,順著一條小路,沿江走去,嘴裏仍在念叨著:「玉生,轉彎了。」穿過一座水泥廠,漸漸荒涼,四周都是蘆葦,腳下的土地變得濕軟。
弟弟說:「也是想賺錢。縣裡沒有一座廟,過去燒香都要過江進城,現在大家都富了,日子過得安穩,香油錢很多。五千萬投資,三五年就能收回本錢,二期開發還會追加一億。」
弟弟說:「五十年了,我也只能記得一個大概。我今天回廟裡,順路帶你去看看。」
水生說:「一樣。」
水生冷笑說:「東順的廟,有什麼皈依可言?一座假廟而已。」
水生嘆了口氣,講了講媽媽是怎麼過世的,叔叔是怎麼過世的,自己這次去石九_九_藏_書楊,是給玉生落葬。弟弟說:「阿彌陀佛,生亦苦,死亦苦,人間一切,皆是苦。」
弟弟說:「我沒有。但我知道,爸爸是往生了。」
和尚也回過頭來,看著水生,兩個人長得很像。和尚愣了好一會兒,說:「水生,哥哥啊。」
「玉生,我們到渡口了,要過江了。」
弟弟說:「一言難盡,我慢慢說給你聽。爸爸死後,我被一個老和尚收養了,老和尚把我帶到外省,他圓寂以後,我也沒有做和尚,在一個礦上挖煤。挖煤太苦了,而且很危險,有些人運氣不好就死了,我一輩子沒有結婚,賺了一點錢,又回到這裏。五十年過去了,我尋訪了一陣子,沒有你們的下落。」
長途汽車緩緩開上渡輪,水生坐在車上,隔著茶色的玻璃看到外面,雲變得格外清晰,一朵一朵,像是刻在了天上。向後看,苯酚廠的煙囪和廠房已經不在了,它們變成了一塊工地,正在蓋沿江高層住宅。水生想,這房子只能騙騙傻子了,內行都知道,化工廠的地基污染嚴重,一百年內住在這裏的人恐怕都比較容易生癌。
水生說:「東順壞事做得太多,造廟宇,想積德嗎?」
水生獨自往回走,走了一段路,再回頭看,烏雲正從江上升起,漸漸濃重。大中午的,廟宇的鐘聲傳來,一聲,一聲,亦真亦幻,水生靜立在原地,直等到鐘聲停下、飄散,世間的一切聲響復又匯起,吵吵鬧鬧,彷彿從未獲得一絲安慰。
渡輪開在江上,並不是直線行駛,到某一處沙洲附近便繞了個大彎,順著江流開了一段。水生叨咕說:「玉生啊,船在江上拐彎了,read•99csw.com你要跟住我。」他和弟弟兩人站在甲板上,買了一點水喝著,繼續說話。
水生下了長途汽車,陽光正猛,他抱著玉生的骨灰盒靠在欄杆邊看江水,以及被水淹沒的沙洲。江水一層一層,湧來,涌去。水生的身邊,是一個和尚,穿著灰色的僧服,看上去也快要六十歲了。不知道為什麼,水生覺得和尚很熟悉,又看了幾眼,看到和尚頭頂上有七個淡淡的疤,那不是香疤,現在的和尚已經不點香疤了。七個疤是無序地排列在頭頂,水生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伸手拽住了和尚的袖子說:「你是我弟弟,你叫雲生。」
「爸爸就死在我們等會兒要上岸的地方,那個渡口。」弟弟指了指江對岸,「當時我還小,有些事情記不清了,記得爸爸背著我到了渡口,那時渡口只有木船。我們一到江邊,就被民兵管起來了。他們知道我們要渡江,不給。」
水生說:「那一年,全村人都餓得發瘋了,誰家煙囪冒煙,生產隊長就會帶著人來。爸爸拉我到村裡食堂找吃的,其實是偷,捉到了就打死了。爸爸不怕了,食堂也沒有人了,他找啊找啊,在一個麻袋裡找到了黃豆,只有七粒。我抓起黃豆就想吃,爸爸說,生豆子吃了會拉肚子,比不吃還糟糕。他把這七粒黃豆帶回家,在一口鍋里炒豆子。只有七粒黃豆啊,它們在鍋里滾來滾去,我聞到黃豆的香味,饞得要死要活。這時生產隊長帶著人來了,爸爸急了,抓起七粒豆子,不知道往哪兒放。這時你也在邊上,爸爸一把摘下你的帽子,把七粒黃豆放在帽子里,扣在你頭上。你大哭起來,生產隊長查了半天,沒有找https://read.99csw.com到吃的,就問這小孩為什麼哭,爸爸說,餓的唄。生產隊長就走了。我們揭開帽子一看,豆子太燙了,在你頭頂燙出了七個水泡。這七個水泡,後來全都變成了疤。」
弟弟說:「關進了一間破房子,裏面全是人,餓得奄奄一息。我們在裏面蹲著,也沒有吃的,等了多少時間,我也不知道。爸爸說,雲生,他們不會給我們吃的了。爸爸找到一個牆洞,半夜裡用手扒洞,扒開了,爸爸說,雲生,這個洞不夠大,但我真的扒不動了,你鑽出去吧。我鑽到洞外,爸爸說,雲生,你看看外面有沒有草啊樹葉啊,拔一點給我吃,我胡亂摘了一些。爸爸又說,雲生,不要拔了,動靜太大,你往回走,如果記得路,就去趕上你媽媽和哥哥。我太小了,記不得路。爸爸就哭了,說雲生,你試試看能去哪兒就去哪兒吧,你不要鑽進來了,明天一早我就會死掉了,你鑽進來只能看著我死掉。我趁夜跑出去,轉了很久,遇到了老和尚。我說,我要去找媽媽和哥哥,老和尚說,不要去找了,跟我走吧。他給了我一點吃的,我就跟著他,越走越遠。」
水生問:「你為何又做和尚了?」
弟弟說:「阿彌陀佛,勘破生死,放下執念。」
弟弟一笑,說:「我這個和尚,是假的。有一家東順公司,本地大企業,想必你也知道。他們在這裏大興土木,買了地皮造別墅,把農田都推平了。老闆突發奇想,在江邊造了一座寺廟,投資五千萬。他們要招聘工作人員,我就去做了和尚,剃了光頭,上班也在廟裡,住宿也在廟裡。我的法號,叫做慧生。」
水生說:「我們分著吃掉了。你兩九_九_藏_書粒,我兩粒,媽媽三粒。」
水生立刻問:「爸爸呢?」
弟弟說:「廟裡還有工作,要考勤的。照理,我應該陪你去石楊鎮。」
水生說:「我去問別人,他們都說,那一年走到江邊的人都消失了,不知道去哪裡了,也沒有屍體。」
弟弟指著江對面說:「我回來以後,找人問過,這個碼頭就是當年渡船的地方,此岸彼岸,彼岸此岸,人們就是在這裏往來過江。」
水生六十歲那年,做了一個夢,夢見玉生說,想要入土為安。水生說,我要和你一起落葬呢。玉生微笑說,你還要活很久咧。水生說,你哪怕等到冬至再落葬呢。玉生說,不用了。
水生俯身,抓了一把土,輕輕塞進胸口的麻布包裹里,口中念道:
弟弟說:「彷彿就是這裏,我也記不清了,過去有房子,後來大概都推平了。」
水生問:「這些年你又在哪裡呢?」
「玉生,經過苯酚廠了,不過它已經倒閉了。」
水生早上沒哭,上午沒哭,到了這個時候忽然哭得涕淚縱橫。渡輪仍在江上緩行,水生蹲在地上,弟弟也蹲下了,默然看著他哭。水生說:「雲生,你知道我怎麼認出你的嗎?是你頭上的疤。你還記得這七個疤是怎麼來的嗎?」
水生想,玉生有她的想法。他醒了過來,給土根打了個電話,說前年在山上買的那一小塊地,現在應該可以用上了。土根嚇了一跳,忙問他什麼情況,水生說一切都好,只是想玉生應該落葬了,請土根準備好石料與人工。
弟弟搖頭說:「雖說是假和尚,但我心裏早已皈依了,住在廟裡比較合我心意,不想再過俗世的生活。人生的苦,我嘗夠了。」
弟弟問:「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