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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後記

那個時候,社會上已經有麻將館了,合法小賭,心曠神怡,都是些街道上的老頭老太。我爸爸決定去那兒試試運氣。我媽媽是個理智的人,知道世界上沒有必勝的賭徒,大部分人都輸光了回家的。尤其是,我們家的賭金就是菜金,輸了這一天的就只能吃白飯了。
九十年代末,我們家已經全都空了,我爸爸因為恐懼下崗而提前退休,我媽媽在家病退多年,我失業,家裡存摺上的錢不夠我買輛摩托車的。那是我的青年時代,基本上,陷於破產的恐慌之中。我那位多年遊手好閒的爸爸,曾經暴揍過我的三流工程師(被我寫進了小說九_九_藏_書里),曾經在街面上教男男女女跳交誼舞的瀟洒中年漢子(也被我寫進了小說里),他終於發怒了,他決定去打麻將。
我曾經為《收穫》雜誌的公眾號寫過一篇關於《慈悲》的文章,那是我寫得較好的散文,但編輯說仍是有小說惡習。我重寫了一次,希望它比較真實些,但情況似乎沒有什麼好轉:
寫一部小說,如果作者非要站出來說自己寫的都是真事,這就會變得很糟糕。納博科夫曾經嘲笑過的。偶爾也有例外,在小說《黃金時代》里,王小波寫到腦漿沾在街道上這一節時,曾經加了一句話:這不九*九*藏*書是編的,我編這種故事幹什麼?
這故事簡直比小說精彩,可惜從來沒有被我寫進小說,因為它荒唐得讓我覺得殘酷,幾乎沒臉講出來。在厚重的歷史敘事面前,這些輕薄之物一直在我眼前飄蕩,並不能融入厚重之中。
我既不擅長寫散文也不擅長寫序,假如有人要我好好地說真話,我想說,不如我們來讀小說吧。但虛構的敘事有時也會遇到些小麻煩,比如望文生義,比如吊打在世的作者,要求上繳苦難。假如別出心裁地上繳了一份頑皮,就不得不哭喪著臉說其實我口袋裡還有苦難,那麼我是在和誰玩遊戲呢?九九藏書假如我上繳的必須是苦難,就像交稅似的。
然而我爸爸沒給她丟臉,每個下午他都坐在麻將館里,經過幾個小時的戰鬥,砍下來幾十塊錢。這種麻將,老頭老太玩的,賭得太大會出人命,贏幾十塊錢屬於相當不容易。有時候贏一百塊,為了不讓對方上弔,他還得再輸回去一些。後來他告訴我:「我六歲就會打麻將了,我姑媽是開賭場的。」
有一次,有人嘲笑我寫的三部曲是「磚頭式」的小說,似乎磚頭很不要臉,我想如果我能寫出一本菜刀式的小說,可能會改變這種看法,也可能僅僅讓我自己好受些。
我媽媽描述他的基本技https://read.99csw•com能:跳舞,打麻將,搞生產。他曾經是技術標兵,畫圖紙的水平很不錯,在一家破爛的化工廠里,如果不會這一手,憑著前面兩項技能的話基本上就被送去勞動教養了。現在,國家不需要他搞生產了,他退休了,跳舞也掙不到教學費了,因為全社會都已經學會跳舞,他只剩下打麻將。
每一天黃昏,我媽媽就在廚房望著樓道口,等我爸爸帶著錢回來,那錢就是我們家第二天的菜金。他很爭氣,從未讓我媽媽失望,基本上都吹著口哨回來的。我們家就此撐過了最可怕的下崗年代,事過多年,我想我媽媽這麼正派的人,她居然能容忍丈夫靠https://read•99csw•com賭錢來維生,可見她對生活已經失望到什麼程度。
謹以此為後記,並謝謝我所有的編輯們。
這種句法在小說中非常罕見,它漂亮得讓人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當然也因為王小波是一位擅長虛構的作家,他有資格這麼寫。
《慈悲》是一部關於信念的小說,而不是復讎。這是我自己的想法。慈悲本身並非一種正義的力量,也不寬容,它是無理性的。它也是被歷史的厚重所裹挾的意識形態,然而當我們試圖戰勝、忘卻、原諒歷史的時候,我還是會想起我父親去打麻將時的臉色,那裡面簡直沒有一點慈悲。他覺得真廟都是假的,而麻將館才是贏得短暫救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