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然把牛皮紙信封遞給了師叔。他真是服了，又有點兒慚愧。老人家可是憑自個兒的闖勁兒得來的消息。自己呢？到目前為止，一半是靠機運，一半靠藍青峰。而且因此還欠了人家一筆人情債。

「『一宇倉庫』？」

「師叔，您給打個主意。」

完后他也躍過了圍牆，和師叔一起，把四條肉體給並排擺在土馬路正中間。

「火……既可燒毀萬物，亦可照明。」

「『黑龍門』？」李天然念了一遍，搖了搖頭。他回北平這兩個月來，還沒聽誰提過這個名字……當然，馬大夫，藍青峰他們不在圈子裡，不會知道，也沾不上邊兒，可是連老北京金士貽也沒聽他提起來過。

「帶頭兒老大還是個警察。」

「那你再聽，下午在通州，正打算回北平，有部卡車在我待的那個煙館兒下貨。我溜了上去，天黑進的朝陽門，我沒敢躲在後頭，一上大街就下了車……好，那輛卡車一左拐，進了條小衚衕，沒走多遠就——」

「一點兒不錯，我也覺得奇怪……聽他們說，這幫子人湊在一塊兒沒幾年，成氣候也沒幾年，可是圈子裡頭像是有了點兒名，叫什麼『黑龍門』……好像也沒幾個人……有人說有八個，又有人說還沒六個……」

他們繞回前頭。兩個人合力把那個大汽油桶給半搖半滾到通道口上。

他們極快地穿進了竹竿巷。李天然在黑衚衕里回頭一看，那火苗已經從倉庫上頭好幾個地方冒出來了。

他似乎覺得房頂上輕輕一聲瓦響。

李天然從皮夾克里掏出一盒洋火，遞給師叔。

李天然還是沒說話，再等等。

「老七？」

「就進了城牆根上一座倉庫？」李天然一愣。

德玖過來，取下了蒙臉,「看樣子就這四個。」

「老七？幹嗎這麼照——」天然一腳踢中了那個傢伙的下襠，油燈嘩啦一聲粉碎在地上，著起了一小片火。那小子大棉袍兒也掉下來了，只剩下一身灰內褲，蹲在地上吭不出聲。天然在他頭上補了一腳，再用電筒朝屋裡一照。一間空房，沒一個人。

他進了院子，瞄見徐太太在廚房裡生火。他上了台階，脫了濕濕的大衣，順手把油傘立在房門口，進了北屋。

已經是後半夜了，又是城牆根小路，黑乎乎的什麼影子也沒有。路西住家宅院，也沒透出燈光。偶爾經過一桿街燈，也是孤零零的在細雨中暗暗亮著，幾根雨絲兒給照得閃閃發光。挑擔子串衚衕，叫賣柿子蘿蔔的，也早就沒影兒了。剩下的只是滴滴答答的雨聲，和那嘶嘶穿過樹梢的陣陣西北風。路口傘形崗棚下頭空無一人九_九_藏_書，連巡警都不知道哪兒躲著去了。

德玖一下子沉了臉,「這是掌門人在問話？」

他走了過去，轉開蓋子聞了聞，又用手推了推，很沉。他回頭又照了照後頭堆滿了一個多人高，一排排，一箱箱貨的庫房。他順著外邊一條通道，邊照邊看，走到南端。大大小小貨箱分成三排架疊在地上，其中兩排緊靠著庫牆。有鐵箱，有木箱，堆得還算整齊。有些認出來裡頭裝的是日用品。

正屋的燈還亮著，一切靜靜的。他上了台階，一推北屋的門，手一停。

他慢慢坐直，沉住氣，又聽了會兒。沒有動靜，只是雨聲和風聲。他添了點兒酒，正要舉杯，上頭又是微微「吧」的一聲。他聽清楚了，有人。

下午那碗面可真吃得窩囊。他明白，像巧紅這麼一個年輕寡婦，這種身段，這種長相，什麼事兒不幹，就上個街，買個菜，就已經會招來一大堆眼睛和閑話，那再跟個大男人一塊兒……寡婦好欺，劉媽不就提過，南北小街上的人，不是管她們那個小雜院叫寡婦院兒嗎？他回想當時，真想好好兒教訓那兩個夥計一頓，可是又怎麼樣？這麼大一個北平，就這麼兩個渾蛋？從小就聽大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知道包不包括這種人間羞辱？這算是件小事吧？沒流血，沒死人，還是因為是巧紅？而且他當時在場？好在臨分手，她心情好了一點兒，給了他把傘，還逗了他一句……他突然想到，往後說話可真要小心，怎麼連「天上灑下來的雲」這麼肉麻的話都出了口……

李天然望著巧紅一身藍的豐|滿背影消失在小衚衕里，又撐著油傘站了會兒，才往家走。

他們回到庫房門口。水門汀上排著四條半死不活的肉體。德玖踢了踢其中兩個，沒一個動彈,「怎麼打發他們？」

汽油開始從桶口往外又冒又流。他用腳一推，那個鐵桶就軲轆軲轆地向前面滾動過去，汽油也跟著一股股冒流出來。

他等師叔翻過了鐵大門，再把那四個昏死過去的小子，一個個像是丟麻袋似的給丟過了鐵大門。

雨還在那兒細細地下。德玖說,「天兒可真好，偷雨不偷雪。」天然暗中微笑。

「都是房東家裡大鍋爐燒的，有暖氣管通過來，算在房租裡頭……」他給師叔倒了點兒酒,「您這幾天都幹了些什麼？」

李天然點點頭，抿了口酒，示意師叔接著說。

輕微腳步聲……「風有這麼大？！」

一聲微弱凄涼的「夜壺——」，不知道從哪兒飄了過來。

雨還在那兒滴滴答答，不大，也不停。天可黑了下來。李天https://read.99csw.com然吃完回屋，取了他那把黑洋傘，給了徐太太。

「鐵頭，出來！」聲音高了點兒。

「來瞧瞧……這才用得上四個人守……」德玖順手撕開了裏面一個黃色油紙包，露出來像是給燒乾了的黑土,「大煙……倒是國貨，像是這一帶的，張家口，熱河……」德玖又用電棒一指身後好幾摞鐵箱,「那邊兒是『俄國紅包』,『印度大土』，也有高麗『白面兒』……」他再一照裡邊靠牆一排箱子,「我看這兒總該有幾百萬兩銀子的貨……」

「呦？」德玖驚訝地一揚眉毛。

「走！」天然一頂師叔，再兩起兩落，穿過土道，腳剛沾地，又矮身一躍，縱上了鐵門，伸手一按門楣，身子動力沒停，無聲無息地翻進了倉庫場地。

李天然沒言語，替二人添了酒。

李天然撿了起來，看見德玖也繞了過來，二人略一點頭，側身閃進了庫房。

沒幾秒鐘，天然聽見了弱弱的「吭」一聲，那道光也沒了。他也下了房，繞到庫房大門南邊。大門虛掩著，裡頭有了亮光，還有個人影打著手電筒往外走。天然等那小子才一邁腳出了大門，抖出右臂，右手像把箝子似的卡住了他脖子，朝他下巴一揮左拳。

二人直奔那片暗光。李天然抬頭查看，隱隱有兩條電線伸了出來，一直通到圍牆外那根電線杆。離地不過兩個人高那兩根電線，正在風雨中輕輕來回搖晃。他拉緊皮手套，縱身直拔躍起，伸出雙手，一手一根，隨著下墜的身體，清脆的「叭，叭」兩聲，將那兩根電線給扯斷。

李天然兩眼注視著手中的酒，臉上漸漸浮起淺淺一絲微笑，輕輕點頭，「先挑了他們這個窩……很好，再等著瞧，暗處變明，明處變亮……好，就這麼辦！」他舉起酒杯一敬師叔，仰頭幹掉,「咱們這就去！」

一道光進了庫房，另一道光繞到了倉庫後邊夾道。德玖一按天然肩頭，跟那道光下了房。

他沿著他家后牆摸到了圍牆，矮身一躍，上去了，再從牆頭上了他北房屋頂。牆角那棵棗樹雖然葉子全掉了，可是大大小小的樹枝還是遮住了房頂一角。他一動不動，伏在瓦上，在黑暗之中細細張望。只有雨水滴答，北風陣陣。他彎著上身在小跨院上巡繞了一圈。沒人。他下了房，進了東邊的扁擔衚衕。路口上的街燈也不亮了，黑黑一片。

輕輕一聲,「媽的！」

沒過幾個衚衕，就覺得好在有把傘。

「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個廟安身，他們一聽我是五台山來的，巴結我還來不及……」德玖取出了幾片煙葉,「關九*九*藏*書東葉子，通州買的……」搓搓揉揉，塞進了煙袋鍋兒，用洋火點上，連噴了好幾口,「可是……」又噴了幾口，「可是，在煙館兒裡頭泡，也聽了些話……」

德玖悶聲不響，靠在那兒抽他的旱煙。

他上了王駙馬衚衕，還是沒人。回到了大門口，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彈了出去，摸出鑰匙開門，進了前院。

「倒也不是……沒你鑰匙，又這麼晚了……」德玖光著腳站了起來,「我去換身衣服。」順手撿起了地上的布鞋和沙發背上搭著的棉襖。

天然接著起來，繞過卡車，往那排房間走過去。他還沒走到門口，就瞧見裡頭有個人，披了件大棉袍兒，也舉著一盞燈，正邁腳出門。李天然一開電棒，一道極亮的電光直射在那小子臉上。

庫房裡頭立刻有了動靜。二人沒打招呼，同時躍上了鐵皮房頂，平卧在那兒。

「我聽來的事兒，跟咱們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反正通州的煙館兒，還有這兒天橋一帶，聽說連西郊，從海淀到南口……大部分的煙土買賣全在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手裡……這些不聽也知道，可是又聽說裡邊兒還有伙中國人，地盤兒就在北平……」

「記得上回跟你說的，這幾年西城有了個什麼幫，不像是群流氓混混兒，說是把天橋四霸都給收拾了？……別就是同一夥兒人吧？」

他找出來馬大夫送他的威士忌，倒了小半杯，斜靠在沙發上，獃獃望著北牆那四幅陳半丁的春夏秋冬，抿著酒……秋天回的北平，現在都立冬了，至少有了個名字，不再光是一張圓臉了，還有了兩處三處地址……牆邊暖氣吱吱地響了起來，漏出一絲蒸氣。

李天然進了屋，深深舒了一口氣，過去一口乾掉他那小半杯威士忌，摘了帽子坐下,「您在試我？」

德玖後頭緊跟著落下。

他起身進了睡房，沒開燈，摸黑找出那頂帽子，套上皮夾克，輕輕打開了後窗。外邊後花園一片漆黑，只聽得見滴滴地雨落枝葉之聲，他扶著窗沿，屏著氣，等了一兩秒鐘，翻身進了花園。

德玖繞過卡車，跟了上去，一個箭步到了那小子身後，右手穩住了油燈，左臂一扣他脖子，又往回猛一帶，再把那個癱瘓軀體輕輕擺在地上。

「你這兒可真講究，還有暖氣……」德玖換了身灰白褲褂過來,「可得燒不少煤吧？」

「得快。」李天然把桶蓋子扭開，再把油桶給橫倒在地。

亮光一閃動，有個人舉著一盞油燈出來,「快點兒，披件棉袍兒不就得了……」邊說邊朝著庫房那頭走過去。

天然「哼」了一聲,「也許就是…reaｄ•９9ｃｓw.ｃoｍ…」他皺著眉頭,「可是跟日本人一塊兒搞？」

「掌門人請。」德玖退了半步。

「師叔，您跟我來。」

天然也進他房擦了把臉，換了身衣服，完后帶了那個牛皮紙信封回到客廳。師叔還沒出來，他又取了個酒杯擺在矮桌上，點了支煙。

李天然想了想,「總該留個什麼記號……」

「太巧了……只是您說老大是個警察，那我可無法想像，朱潛龍肯去干這麼個差事兒。」

「通州可真完了……有個殷汝耕成天在那兒為非作歹不說，街上到處都是大煙館兒，白面兒房子……泡了這麼些天，沒聽到什麼要緊的……那個日本小子，連個名兒也沒有……也沒聽人提朱潛龍……可是我也沒問……」

李天然有點等不及了，冒了一句,「跟咱們的事兒有關係沒有？」

洗完弄完，他換了身便衣，繞著迴廊走到廚房門口，跟徐太太說，天兒不好，早點兒回去。徐太太說還不到五點，火都生了，雨也沒停，就給他用雞子兒炒了一大盤兒饅頭，弄了碗肉片兒湯。

「師叔，麻煩您把他們全提到一塊兒。」李天然也摘了蒙面，又用電筒在卡車四周來回照，看見靠牆水門汀地上，有幾個工具箱，再旁邊是個草綠色汽油桶。

「哦？」

兩個人都換了身黑，都戴上了巧紅給打的黑毛線帽。臨出門，天然還教師叔怎麼用黑手絹蒙臉。

李天然右肘一頂師叔，二人各掏出黑手絹，蒙住了下半邊臉。土馬路那邊那座「一宇倉庫」，給背後城牆一罩，更是黑壓壓一片。庫房北牆上頭透氣窗露出來的那片黃色暗光，也就更加顯著。

一進大門就停著一輛卡車。他們在這邊蹲下，望著前面沿著北牆隔出來的一排房間。裡頭有光，不怎麼亮。

他們聽見倉庫鐵門開了，再又看到一條死白的光線，上下左右掃射。

師叔正在沙發上脫他布鞋，抬頭微微一笑,「不錯，師父沒白教你。」

李天然沒做聲，借這短短一兩秒鐘，用眼一掃屋裡，看還有沒有別人。

他們兩條黑影極快地穿過朝陽門大街，立在暗角觀察了片刻。沒見守城門的士兵，也沒一點動靜。二人一前一後到了竹竿巷，並肩站在那個賣烤白薯老頭蹲的大門口。

又一道電光掃過他們頭上，又一個人聲,「有事兒？」

「哦……」

「呦？！」

德玖一仰頭幹了,「沒幹好事，成天抽大煙。」

他們出了門，沒奔大街，沿著牆根兒出了王駙馬衚衕東口，慢慢走到城牆，再沿著牆根那條滿是濕泥的土道南下。

他繞到了裡邊那條通道。師叔已經撬開了一個木箱，正在用手電筒照著九_九_藏_書查看。

「你過來瞧……不太對勁兒！」兩道光來回照了會兒,「叫他們起來，油燈給點上……我去後邊兒繞繞，你前頭去，有什麼不對，喊一聲……沒事兒裡頭說……」

電棒在空中，地上，亂照。

「遠點兒來看……」德玖噴了幾口煙,「咱們爺兒倆還都站在暗處……那個日本浪人，對他來說很不巧，對你來說很走運，一回北平就叫你給碰上了……他算是站在明處……那潛龍，不管他人還在不在北平，也不管他是不是還跟羽田一夥兒，他人都在暗處……」他喝了口酒,「好，再回頭看咱們倆。你倒是有個好掩護，你也不叫大寒了，你出國多年才回來，你的模樣兒都變了，變得連我一眼都沒認出來，那你算是身在暗處……那我？只有潛龍認得出來，碰見了我，也知道他日子到了，要不然，我也身在暗處……你搞清楚了沒？」

「原來是這個德性。」德玖沒抬頭，就著燈細看畫報上那張照片,「大寒，咱們爺兒倆這幾天可都沒白跑……這羽田次郎，這金……金旭東，有了這個主兒，我看潛龍也躲不到哪兒去……」他又查了下那張信紙,「你瞧，這個浪人羽田是『黑龍會』的，北平這兒又冒出來一個『黑龍門』……這有點兒巧吧？」

那小子連吭都沒吭，就昏倒下去。電棒也給摔到泥里。

靠牆那幾間房已經在燒，冒著黑煙。

天然也在這麼想……其實，他遠在孤兒院里養傷的時候就曾想到些事。這幾年在美國，夜深人靜，也一再想，大師兄是那種絕不向誰低頭的人。身為大弟子而未能掌門，已經是奇恥。多年相處而得不到師妹的身心，更是大辱。師父全家滅門慘死，正是他咽不下這兩口氣。再以朱潛龍的為人個性，和他那一身本領，更是絕對不會安分守己，肯定要去闖出點兒什麼。好，現在「太行派」是沒他份兒了，還是他的死對頭，那這種想做老大的，只能自立門戶……至於「黑龍會」和「黑龍門」是不是巧合，那難是難說，可是，考慮到浪人羽田是「黑龍會」出身，朱潛龍的「潛」字，又含有點秘密的味道,「潛龍」像是一條人不知，鬼不覺的「黑龍」，那就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了……

李天然嚇壞了，趕緊起身，正要下跪，就給師叔伸手攔住,「坐……」

李天然「滋」的一聲劃了一根火柴，往地上一丟。火苗順著地上那片汽油燒過去。一下子一片火。旁邊一排煙土木箱也跟著燒起來了，接著「轟」地一聲，汽油桶也著了。

他抬頭看了看外邊鐵杆子圍牆，還有裡邊上著鎖的鐵大門,「師叔，您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