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掌斃羽田
李天然慢慢扯下來他蒙面的黑手絹，把臉湊到羽田鼻子前頭,「記得我這張臉嗎？」
羽田喉中乾咳了半聲一聲。
羽田兩眼緊閉著。
「你們南京來的？……」羽田像是橫了心,「同行好商量……我有情報……交換……」
羽田臉色死白，半天說不出話來。德玖在後邊耐不住，雙手一扣羽田兩肩。「啊……」一聲慘呼剛出口，喉嚨就給李天然伸手卡住了……
「羽田次郎！看我！」李天然冷冷一喝。
「五……六年……你……你們南京？……」
「他是……我的恩人……」
「我再問一遍……你一來就認識了朱潛龍？」
「求求二位好漢……大爺……」羽田臉色鐵青,「饒我命，什麼都說……」汗珠還在往下流,「我回日本，我有皇軍情報……秘密情報……」
二人飄下了院子，雙雙一起一落，立在南房門口兩邊。李天然掏出一枚銅錢，輕輕一抖手腕，打向院中大魚缸。「叭！」清晰一聲剌破靜夜。
那個穿旗袍的？看樣子是住下來了。
羽田一下子明白了，滿臉驚駭恐懼。
第二天吃過晚飯，李天然換上了一身黑衣服，出了家門，往南鑼鼓巷逛了過去。
可是那天半夜裡回家，發現師叔也回來了，都已經在屋裡睡了。他也就沒去打擾他老人家。
先往外走的是卓十一和那個副理。接著是山本和舒女士，只有羽田出來送客。
那張圓臉漸漸緩過氣來，睜開了眼，又驚又駭，汗珠一粒粒聚在額頭，獃獃地望著面前一高一矮兩個黑頭蒙面人,「好……好漢……饒命……」
羽田猶豫了一下。德玖在後頭一捏他肩膀。他啞叫了一聲，點了下頭。
他又點頭。
「聽清楚了，你不動就不痛……」天然示意師叔站到沙發後頭，自己拖了把椅子在羽田前面坐下,「問一句，回一句，也不叫你痛。」
然後他仰卧在瓦頂上，望看上空偶爾露下臉的月亮。剛開始缺，看樣子十五剛過。
李天然下午去九條繞了一圈，晚上跟師叔去了「順天府」，吃了頓兒涮鍋，耗到了八點多，才帶著師叔去炒豆衚衕。
「我把這些話全歸到一塊兒，就算還沒什麼真憑實據，北平有個『黑龍門』是不假的了。裡邊有警察，也許是便衣，也多半不假。誰建的還不知道，是不是跟羽田一夥兒，我看有這個可能……你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把火是誰給放的。」
「他人在哪兒？」
羽田突然略有所悟,「你……李……編輯？……老金同事？」
羽田慢慢輕輕點頭。全身肥肉直哆嗦。
過了一會兒，卓世禮走了出來，一read.99csw.com邊扣他的長袍。他後面是那個楊副理，還是那身黑西裝。
兩個人，一個蹲在東邊天井上頭，一個在西邊天井上頭，一直蹲到半夜。情況還是跟上幾回一樣。
有個老媽子也忙著一會兒進，一會出。只是沒看見那兩個護院。
李天然壓低嗓子,「有人。」
一張大銅床斜斜地躺著一個熟睡的女人。零亂蓬散的黑色長發露在寶藍被面外頭。他走到床側，把兩貼膏藥拆下來黏在銅柱子上，又褪下來一個枕頭套，也沒拍醒她，只伸出三指一拉她下巴，把一團枕套塞進去大半截，再用手按著。她這才猛然驚醒過來，剛張開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就給天然用膏藥給蓋上。
德玖邊吃邊聽，完后又喝了杯茶，點上了煙袋,「我也沒潛龍的消息，不過羽田後頭有局子里的人給他撐腰，大概沒錯。」
不錯，客人早晚要走。然後怎麼辦？
「錢……都拿去……」羽田說一句，咬一咬牙,「金子……也都給你們……就在裡屋……」
爺兒倆站在沙發前頭，緊盯著癱在沙發里的羽田。
「來北平幾年了？」
他第二天晚上又去蹲，還是趴在老地方。下邊兒跟昨兒晚上一樣，只是九點多的時候，來了部汽車，進來個人，到後院北屋。可是沒十分鐘就離開了。那個人瘦瘦的，不像是羽田。
李天然慢慢收回右臂，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羽田那張死白的圓瞼……
李天然在廚房門口就聽見裡邊的鼾聲。他擠開了門，老媽子還在打呼兒。他開了燈，找了塊抹布，到犄角床頭推了推她肩膀。老媽子才「啊」一聲一張嘴，就給抹布塞住了。她給嚇得渾身直哆嗦。李天然也不言語，先拆下來兩副膏藥貼住了兩隻眼睛，再撕下幾條被面，把老媽子給綁了起來，關了燈。
「什麼事？」屋裡傳出來啞啞的聲音。
這一動彈，又痛得羽田慘叫幾聲。
可是還得先摸清楚了他家都有誰。李天然不想多傷人，萬不得已也不能亂傷人。冤有頭，債有主。天下不平的事多如海沙，只做該做的，只找該找的。
「怎麼認識的？」
「一到北平就認識了朱潛龍？」
德玖進了外屋，壓低著聲音,「這兒我來收拾，還有個老媽子……」又從懷中取出幾副狗皮膏藥,「帶著……燈給關上。」
打算他已經有了。如果這就是羽田的家，那就這兒下手。
「看我！」
他微微抬頭，看見羽田在前院跟那兩個護院說了說話，轉身進了內院，回到北房。他看了看手錶，一點半了。他又趴了下來，繼續等。別急，跑不了，ｒｅaｄ•9９ｃsw•cｏm廟跟和尚都在這兒。
頭一個是那位舒女士，一身西裝領帶。後邊跟的是穿著和服的山本。二人在院子里說話。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就是今兒晚上了……
李天然繞著客廳走了一圈，隨便觀看。很講究，很古典的布置。深紅絲絨沙發，咖啡色地氈，楠木茶几，銀制煙具，金制擺鐘，青瓷，太師椅，山水字畫，北面牆上一個大橫匾：「八紘一宇」……他轉頭面向師叔，嗓子一沉,「把膀子給卸了！」
其實還不到八點，可是他知道，好不容易碰上這麼一個八成兒和羽田有點兒關係的所在，不馬上探出個究竟，他醒睡都不安。
羽田下巴抵到前胸，一動不動。
「朱潛龍怎麼跟你說的？」
然後又出來一個人，黑西裝，胖胖身材，圓圓的瞼！
他真想抽支煙。
德玖一使力捏，羽田「哼」了一聲，睜開了眼。
德玖到了家跟天然說，是不是羽田的宅院不知道，可是有兩個護院兒倒是不尋常。他覺得每天晚上都應該去蹲蹲。必要的話，有機會的話，進屋去看看。還有，既然像是個住家兒，那家主就不可能永遠不回家。
「大哥？」李天然微微一愣,「你是說朱潛龍？」
前院東房沒燈了。
「可能……」德玖噴著煙,「可是這幾天在外邊兒，沒聽見一個人提過這個名字……唉，這小子也是一身本領，六年前就和羽田一塊兒……」他頓了頓。「不過，也別亂猜，朱潛龍也可能早就得了什麼急病死了……」
沒幾秒鐘，房門開了，一個人影正要往外探頭，就給德玖伸出鷹爪般的手卡住脖子，哼都沒哼出來。李天然一閃身進了屋。
「是。」
他突然發現頭上月亮移換了小半個天……而且下邊有了聲音，有了動靜。
李天然小時候跟師父出去跑過幾趟，雖然派不上用場，可是站在旁邊兒看，再聽師父說說訓訓，也學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暗中窺探。
他撿起來攤在地上的大紅睡衣，撕了開來，把她的兩隻手兩隻腳都綁了起來，再用棉被把她那身白肉給蓋上，熄了燈，關上門，回到大廳。
「哥兒們？」李天然一聲慘笑,「那倒省事兒了……」
「我中了你們三槍，又差點給燒死……你進屋還瞄了我一眼……記得吧？我可沒忘記你這張圓臉！」
早上爺兒倆吃著徐太太給買回來的燒餅果子切糕，李天然把這幾天的事都交代了。
裡邊亮了燈。過了一會兒，北房大廳也有了亮光。李天然移到了正房門口，門正在打開。大廳的燈照著一條黑黑的身影。德玖在門口那邊又一探手，九_九_藏_書卡住了羽田的喉嚨。
「什嘛？」李天然驚詫一喊。
德玖彎身又一把卡住羽田，提了起來，褪了他的睡袍，就剩下一條白褲衩兒，再輕輕一送，把羽田摔進了單人沙發。
「再往後想……六年前一個晚上，你跟朱潛龍兩個，背後開槍打死了四個人……」
羽田睜圓了眼睛，沒出聲。
李天然抓起他兩條胳賻一抖。羽田大叫大喊，連著喘了好幾口氣……
「太行山莊一家人是我師父顧劍霜，師母顧楊柳，二師兄顧丹心，師妹顧丹青……朱潛龍是大師兄……他沒跟你提過？」
李天然知道還有得等，可是他放心了。這肯定是羽田的家。看這小子在院里幾分鐘的動作和姿態，就知道他是主人。好，廟是跑不了，你這個和尚也別想溜。他彈了一小粒沙石到對面。德玖露了半個頭。天然打了個手勢，說是等。
羽田點頭。
前院後院都挺亮。不時有人語聲，還有笑聲。男女都有。前院有不少人進進出出，收盤子上菜。像是在宴客，只是東房拉上了窗帘，不知道有幾個人，都是誰。
羽田獃獃的臉色起了變化,「顧家……」
他們剛拐進炒豆衚衕，李天然就立刻抽身，順手拉住了師叔。黑衚衕裡頭那幾棵大樹下邊停著兩部汽車。
他一進炒豆衚衕就戴上了黑帽子，再用黑手絹蒙住了下半邊臉，前後略一掃瞄，閉住氣，從頭一棵樹後邊輕輕上了房。
「黑龍會的？」
德玖起身，也把肥肥的羽田給提直了。羽田的睡袍敞了開來。
李天然的心差點兒跳出來。他一動不動，注視著這夥人慢慢進了後院，在院子里活動了下身子，又說了會兒話，才一個個上了北房。
「六年前……宛平縣太行山莊……一家四口……給你和朱潛龍槍殺了……莊園也給你們燒了……」
後院黑黑一片。前院東南房有燈。一個老媽子下了院子，一會兒又進去了。裡頭有人說話。
羽田吭地一聲垂下了頭。
「家在哪兒？」
德玖黑頭黑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右手還卡著跪在前頭的羽田的脖子。
李天然一動不動，等羽田暫停了下來喘氣,「太行山莊的事兒，你記得吧？」
他們進了正房。羽田那張圓臉漲得發紫。德玖稍微鬆了松他五根鷹爪般的手指，一瞄天然，再一瞄內屋睡房。
就這麼兩句話都震動得他痛得接不下去了……他緊咬著牙，閉上了眼睛。
她死命搖著頭掙扎，喉中發著啞啞的吼聲，兩條腿亂蹬，幾下就踢開了棉被，露出來一身白肉，就一條粉紅色貼肉內褲。李天然揮手一掌，她不動了。頭陷在
ｒｅaｄ•9９cｓw•com軟軟的大枕頭上。羽田給這句冰冷的話給鎮住了，無法回答，又無處躲藏，兩隻眼睛突突地瞪著。
羽田有點發愣,「人？……在家……」
桌上的擺鐘滴滴答答地走著。
接著出來的是一位面生的少婦，淺色旗袍。
羽田點點頭。他在沙發里越陷越深。兩條死胳膊似斷非連地接在他軀體上。
還有那嘴角鼻孔往外冒著的血……
「交換？什麼情報也換不了你！」
「就我還活著！才有你今天！」
爺兒倆在魚缸前頭會合，都沒言語，也沒上房，直奔後院。李天然輕步走到東窗，在玻璃窗上輕敲了兩下。
沒有動靜……他又敲了兩下……
李天然抬頭看了看師叔。德玖取下了蒙臉，微微點頭。
德玖鬆開了手。羽田屍體癱進了沙發。
東窗也黑了……
「他……」羽田似乎在想，又似乎在拖。
天很冷，他拉緊了皮夾克拉鏈。大街上，小衚衕里，不時還有那麼幾個走路的，個個都低著頭，攏著大衣棉袍，抓緊圍脖，趕著回家。
「我再問一遍……六年前，太行山莊……」
李天然可心中一震,「那依您來看，這個『黑龍門』會是朱潛龍搞起來的嗎？」
得快。他一摸右手邊牆，撥開了燈，房間大亮。沒人。右邊有道門。他搶了過去，開了門。外屋燈光照見裡頭靠牆有張床，上面被窩兒里卷著一個人。他一步跨到跟前，朝那小子後腦一掌甩過去。
李天然往前邁了兩步，一拍羽田左肩，羽田咬著牙「哼」了一聲。額頭汗珠在往下流。
這也是李天然的打算。第二天，爺兒倆自個兒在家下了碗面。天剛黑就準備妥當出了門。
「中國名字叫金旭東？」
擺鐘突然清脆地敲了三聲。
羽田還在發獃。
李天然沒動，聽見這夥人到了前院。接著一部部汽車發動，開走。
這頓飯吃到快十點才散。李天然趴在天井上頭屋脊後面，在時隱時現的月光之下，看見東房裡頭的人一個個出來。
內院北房大廳黑著。就只剩下東邊窗上還透點亮光。風越吹越冷。
「聽話就不痛。」
南房的燈也滅了。
德玖在沙發後頭一欠身，伸手抓緊羽田的脖子，硬把他給提直了。
他們看看四周沒人，雙雙蒙上了臉，也沒再打招呼，就一前一後上了衚衕口路北那座房子。
「放……」羽田乾咳了兩聲，每一咳一咬牙,「我欠……他逼我乾的……我欠……我欠大哥一條命。」
德玖說連成天泡茶館，上大酒缸的，以至於連隆福寺里的喇嘛，都覺得奇怪，光這幾天，北平就有好幾處大火，什麼北池子、天橋、平則門內，工廠民房都燒read.99csw.com過，也沒見警察這麼緊張，這麼到處查詢，更沒見這麼許多便衣，這麼勤著打聽。而且亂抓人，連個烤白薯的老頭兒都給叫了進去。外頭謠言不少。有的說是窩裡反，分贓不均，有的說是南京乾的，有的猜是二十九軍裡頭的抗日分子。還有人說，那個「黑龍門」可算是栽了個跟頭，裡邊兒有局子里的，可是到今天也沒查出點兒什麼……
「沒說什麼……」羽田吃力地抬起了頭，兩眼空空，滿臉絕望,「他要我干，我就幹了……我們是哥兒們。」
德玖稍微鬆鬆手，在羽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之前，就把他轉了個身，面向著天然，再又伸出雙手，一手一邊，抓住羽田的兩隻胳膊，上下一錯，輕輕「咯咯」兩聲，羽田一聲慘嚎，昏倒在地。
「聽著！羽田！你這輩子造的孽，等著閻王跟你去算吧！」李天然臉色冰冷，聲音也冰冷,「我這一掌……」他往回一收右臂，運足了力,「為的是我師父，師母，二師兄……和丹青！」語音未落，閃光似的一掌過去，「砰！」一聲悶響，滿滿地擊中羽田前胸。
二人都認得屋頂上的路，各自在老地方趴了下來。
李天然一扯羽田右手。羽田哀叫。汗往下流。
「對，顧家……有點印象，是吧？」
羽田還呆在那兒，剛要搖頭又止住了。
李天然點點頭，進了卧室。現在沒什麼顧忌了，他隨手開了燈。
禮拜五那天下班，在大門口碰見藍蘭，便留他在家吃飯，瞎扯了半天，搞到快十點了，也沒來得及回去換衣服，就去了南鑼鼓巷。又是一樣，也沒看見羽田。
李天然在房上這一蹲就蹲到半夜。除了上回那個小子，打著手電筒巡查了一趟之外，沒人進出。李天然在那兒又趴了個把小時才下房。
什麼招兒也別使，就找個隱秘的地方躲在那兒，無論白天晚上，一動不動，大氣不出，注意觀察對方的日常生活，或任何意外舉動。就這麼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地暗中窺探，摸清楚了底細再作打算。
剛一上房，李天然就心中咒罵。天上一輪明月正從雲中間冒了出來，清清楚楚在瓦上印出兩條影子。媽的！就算偷風不偷月，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救了我一命。」
「你叫羽田次郎？」
羽田點頭。
李天然抬頭望著師叔，微微點頭。
「什麼？……」羽田滿臉迷惑。
「一宇貿易公司總裁？」
他在瓦上慢慢爬到上次蹲的小天井上頭。位置很好，稍微抬頭就可以看見前後兩院。
李天然輕輕爬到師叔那邊。德玖沒言語，只是用手一指前院。
「我姓李，叫李大寒……朱潛龍沒跟你提過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