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賢恍然大悟，懊悔道：「也是，幸虧娘提醒。」興沖衝去灶房倒了一碗白開水端了出來。

蘇青拿了針線，推他道：「再不走，我用針扎了啊。」

俊賢忙拉住，看著母親的臉，小心地笑道：「不是……青兒那件衣服還在當鋪里呢。再不贖就沒得贖了。」

王婆滿目慈愛，看著俊賢一口一口喝綠豆湯，忽然嘆道：「這照顧賢兒的任務，本以為娶了媳婦，我就卸了擔子了，沒想到還是不成。娶個花朵兒般的媳婦，好看是好看，能頂什麼用？」

蘇青垂頭道：「好。」

俊賢勸解無效，急得團團轉，見蘇青仍站一旁垂頭不語，登時火了：「你怎麼這樣？一件衣服算什麼，非要逼著娘賣了保命的平安佛？」說完又覺得話說重了，哀求道：「青兒你放心，等我們有錢了，你想要多少衣服首飾都行，專做永祥綢庄的，好不好？」

胖頭看著昨日剛上身的新衣服，心疼得嘴角直抽搐。不過一見腳邊飛來一隻大螞蚱，頓時轉移了注意力，捉螞蚱去了。

說是綉庄，實際上不過是個小小的裁縫鋪子。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搭建了一間低矮的瓦房，對著官道路口的那面牆上開了一個大窗口，裏面擺了一個桐木案子和幾個綉架，牆壁一側掛著做成的衣服和綉品，一側擺放新收的活計和布匹。

王俊賢家在楊庄，同花溪村相鄰。幾十家青磚小院，散落在邙嶺腳下的官道兩側，門前池塘垂柳，院后高樹野花，官道上人來人往，還有些擺賣瓜果蔬菜的零星攤販，熱鬧中又不顯繁亂，倒也安逸得很。

蘇青眼裡的笑意暗淡了下去。俊賢一把抱住她：「怎麼？生氣了？」

公蠣一把抓住他腰間的肥肉，氣急敗壞道：「你瞧你長的，一個倭瓜上開了幾個孔，還敢說好看？」

王婆回頭看ｈｔtｐs://rｅaｄ•9９ｃsw.cｏｍ了看蘇青，又轉頭對俊賢笑道：「瞧你緊張的！」過來親親熱熱地挽了蘇青的手臂，道：「我同蘇青情同母女，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再說了，蘇青知書達理，讀的書識的字比你都多，哪裡會跟我一個鄉下老婆子一般見識。是吧，青兒？」

蘇青搖搖頭。俊賢在她臉頰上香了一香，體貼道：「小傻瓜，家裡事有我呢。娘是長輩，原該讓著順著，有什麼委屈，我自會補償你。我知道那件衣服對你很重要，當時想著三五日便贖回，當價低了些。要是不贖，豈不便宜了那家當鋪？你放心，我再想辦法。」

蘇青終於重新露出笑臉。俊賢得意道：「天下最愛娘子者，數我城北王俊賢也。你坐著，我盛碗綠豆湯給你。」

俊賢看娘傷心，自己更加難受，也落下淚來，勸道：「娘你別多心，青兒性情靦腆，不愛說話，我們家的情況她也知道，怎麼會因為一件衣服怨恨您呢？平時待她好我都看著呢，您別坐在風口裡，小心喝了風肚子痛。」攙扶著王婆回了房間。

去到井邊取出瓦罐，只見王婆快步走了出來，眼睛還紅腫著，推他道：「看書去看書去，這些家務活，我一個做就好。」

兩人嬉鬧了一陣，蘇青催促道：「相公你趕緊看書去，別誤了功課。」俊賢笑道：「好好，你管得比娘還嚴。」嘴裏應承著，腳下卻不動。

蘇青在房間里收拾了些綉線，又回到前面鋪子里刺繡。俊賢安撫老娘出來，見蘇青背影消瘦，脖頸修長，頓覺又痛又憐，上前按住了她的雙肩，附耳道：「青兒，你受委屈了。」

蘇青微微一笑，低頭道：「是，婆婆。」俊賢朝她會心一笑，但蘇青只低著頭，並未與他對視。

王婆的手停了下來，不無擔hｔtｐｓ://rｅａｄ•９9ｃｓw.ｃom憂道：「這個寒症，可是極難根治的。」埋怨兒子道：「你說你，看書看成書獃子了吧，一點常識都沒有？這綠豆湯，是寒涼之物，青兒寒症剛剛好些，你又讓她喝這些，若是再複發了，不是害她么？還是白開水最為平和。」

蘇青的眼淚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兒，生生咽了下去：「沒事。」俊賢豪氣道：「秋闈大試馬上就要到了，等著，等你的夫婿八抬大轎來接你吧！」說著在她耳垂上輕輕一啄。

王婆將他推到一邊，取出一個碗來，正要倒，忽然想起了什麼，大聲道：「青兒，你那個寒症，好些了沒？」

王婆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額頭懊悔道：「可不是，我真是老了——多少錢？」邊說邊朝懷裡摸去。

胖頭正撅著屁股捉草叢裡的一隻大蛐蛐兒，抬頭看了一眼，嘿嘿傻笑道：「都是美人兒。」

俊賢轉過來握住她的手：「不怕，我的媳婦兒漂亮，他們看著也是白白眼饞。」蘇青的臉紅到了耳朵根，握起粉拳朝他的肩頭打了一拳。

俊賢端起茶杯，看到蘇青食指上有些紅腫，捉了她的手細看：「又扎到了？」蘇青嬌羞一笑：「沒事，不小心而已。」

蘇青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王秀才埋怨道：「娘！」

俊賢道：「娘您忘啦？三月前給您看病，青兒把她的一件華文錦滾邊襦裙當給了錢家當鋪，如今已經過了當期兩日，再晚便不能贖回了。」

公蠣毫不客氣地呼了他一巴掌：「過會兒看我臉色，要是穿幫了小心我揍你！」說著拉起他的衣袖，用牙咬著，刺啦一聲，扯出一道三寸長的口子來。

王婆便也收回了手，滿臉慈愛道：「行，你留著吧。我看你這幾日胃口不大好，都沒吃什麼東西。過會兒碰上瓜果攤子買幾個甜瓜去。」說著便四周張望尋找九-九-藏-書賣瓜果的。

胖頭附和道：「是，肥一點才好看，比如像我。瘦的太乾巴。」還隨意瞟了一眼公蠣。

俊賢笑道：「可不是，如今流行什麼全福樓的點心陶然居的席、流雲飛渡的脂粉永祥綢庄的衣，說的一套一套的。」

王婆垂淚道：「那還能怎麼著？媳婦的衣服要緊，我一個老婆子，平安不平安的也無所謂了。」說著說著情緒激動起來，拍腿捶桌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埋怨老頭子死得早，自己又當爹又當娘，沒本事，連媳婦的衣服都無錢贖回，對不起兒子兒媳。

蘇青正專心地在一大塊綉布上綉著牡丹，聽到王婆母子說話，忙起身接過書袋子放在案子上，又去捧了兩杯茶來。

王婆長吁短嘆，從衣領下扯出一塊玉制的平安佛來，在手裡摩挲了半日，道：「把這個當了吧。」

王婆臉上的笑僵了一下，依舊慈愛道：「先回家吧。中午想吃什麼？娘給你做去。」

俊賢喝完了綠豆湯，蘇青伸手去接碗，卻被王婆攔住了：「放著我來！媳婦你身子弱，好生歇著吧。」推讓不及，只好由她顫顫巍巍洗碗去了。

站在官道對面樹下的公蠣捅捅胖頭：「喂，你覺得蘇媚和蘇青哪個更美？」

俊賢靦腆笑道：「今天還好，不算很熱。」朝王婆身後張望了一下，道：「青兒呢？」

王婆打開一塊綉布，道：「賢兒，你剛才說要贖當，是怎麼回事？」

蘇青的笑容頓時明亮起來了，略顯羞澀道：「好香。」俊賢看到母親走來，忙後退了幾步，將花露蓋好塞在綉布下：「娘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口無心，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你不要同她計較。」

王婆似乎沒聽到，自顧自說道：「唉，你怎麼不雇個車回來，走著多遠呢。想要的書買到了沒？」

被公蠣這麼一拉扯，蛐蛐兒逃進草叢不見了，胖頭不情九_九_藏_書願地爬起來：「老大，你今天跟到這裏來，到底要幹嘛？城外好玩的地方多咧，不如我們去洛河裡捉魚去。」

蘇青顯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氣。俊賢左右為難，憋了良久，道：「娘，能不能周轉一下？這件衣服對青兒來說十分重要。」

蘇青拘謹笑道：「已經一個多月沒複發了，料想是好了罷。」

將近正午，公蠣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不對，蘇媚才漂亮，蘇青雖然也美，但缺了那麼一種風騷的韻味……」

蘇青眼睛閃亮，連忙躲閃：「官道上有人看著呢。」

王婆哭得更加悲痛了，道：「都怨我不中用，連管個家都管不好……我說讓你媳婦當家，你又不肯，如今怎麼著？你看你媳婦的樣子，嘴裏不說，心裏定然埋怨我這個婆婆不讓贖……賢兒，娘的為人你最清楚，我對青兒如同自己親女兒一樣的啊，你看連個碗我都捨不得讓她洗……」

蘇青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俊賢，低聲道：「算了，衣服不贖也罷。」說完慢慢轉身回了房間。

王婆摸索了半日，只摸出幾文錢來，臉上顯出為難之色。俊賢急道：「娘，今早上不是剛結了一批活的賬嗎？五兩銀子呢。」

俊賢的身影剛出現在村口，正手搭涼棚張望的其母王婆便快步迎了過來，接過書袋，一臉心疼道：「賢兒，今兒天熱，小心中暑，娘給煮了消暑的綠豆湯，在水井裡晾著呢，趕緊喝一碗去。」一邊說一邊用衣袖給王秀才擦汗。

俊賢驚呼道：「這怎麼行？這是傳了多少輩，傳到您這兒來，我從小就見您帶著一直到現在……」

俊賢一見母親離開，忙上前握住了蘇青的手，柔聲道：「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呢。」從懷裡拿出蘇媚送的兩瓶水粉花露，打開放在她鼻子下：「聞聞，香不香？」

王婆端了一碗綠豆湯過來，拿過王秀才手中的茶杯，九九藏書道：「喝這個好——做針線扎到手指，還不是家常便飯？我一天扎幾次呢，有什麼要緊？你趕緊看你的書去，少惦記這些沒用的。」蘇青忙抽出手指，低頭回到綉架前坐下。

俊賢有些不好意思，道：「娘，您歇著吧，我自己來。」

兩人正說體己話，王婆洗完碗回來了，聳起鼻子聞了一下，似乎發現了空氣中的香味，卻不拆穿，嘮嘮叨叨道：「如今這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稍大一點的生意，人家寧願送城裡去做。要我說，城裡綉庄做得還不如我們呢。好像穿城裡做的就高人一等似的。」

王婆瞪了兒子一眼，面有難色道：「真不湊巧，我上午剛拿了那錢去定了一批新布。剩下的不過幾百文，要都拿去了還怎麼過日子呢。」轉頭埋怨道：「蘇青你也是，想贖衣服怎麼不提前和我說一聲？我好做安排。」

俊賢摸了摸耳朵，笑道：「不過剛才，娘說當她的平安佛，你應該馬上大聲制止才對。你轉身回房，外人看來，還以為你不高興呢。」他看似十分隨意，眼睛卻偷偷瞟著蘇青，「另外你也多同娘拉拉家常。年紀大了，有時就圖有人同她講個話談個心……」

俊賢得意地看了蘇青一眼，道：「連本帶息一共六百三十文。今日買書還剩二百八十文，您再給我三百五十文就行了。」

蘇青看著俊賢，嘴角挑出一絲苦笑。

她同蘇媚果真有幾分相似，特別是眼睛，笑起來清澈靈動，十分相像，不過蘇媚的笑多了幾分誘惑，她的笑卻帶著一種恬靜嫻淑；在身材上，蘇媚豐|滿撩人，她卻明顯有些消瘦了。而且她布衣荊釵，素麵朝天，光是衣著打扮便遜色不少。

俊賢忙道：「已經買了。還剩二百八十文。」從腰間扯下荷包，似要遞給母親，突然想起了什麼，手又收了回來：「這些錢……我想先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