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拉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勉強笑道：「沒事，我只說把她當親女兒待，可媳婦終歸是媳婦。」

王婆道：「張員外家的三小姐，小你一歲那個，還記得不？當年看上了你，要死要活的非要他爹找媒婆來提親。」

公蠣滿臉堆笑道：「那好那好。」拿出十幾文錢來放在案子上，道：「我在附近逛逛，半個時辰後來取。」說完裝作離開，扭身躲在大梧桐樹后。

俊賢貼在蘇青耳邊道：「娘這人心直口快，你可別往心裏去。」

俊賢雖然覺得母親提起張家三小姐，並拿其他人家的媳婦同蘇青比較有些不妥，但知道母親並無惡意，而且是真心疼惜蘇青，便釋懷了，笑道：「青兒快說要吃什麼？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王婆擦乾眼淚，滿目憂色道：「要說你媳婦兒也沒什麼大的問題，只是這不理人的毛病，可要改改。昨天我說她用綉線用的浪費了，她低頭一聲不吭。還有針，昨天用斷了一根，今天早上又用斷了一根，說她呢，她滿臉的不情願，倒像是我多嘴了似的。還有大前日，來了一個年輕公子，長得不錯，同她打情罵俏的，我看不過眼，說了她幾句，她竟然使性子不吃飯，一整天都冷著臉不同我講話。你說這像什麼話？還有你們成親里她帶來的被子首飾，我收了起來，還不是想著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好用？看她的意思，倒像是我要昧起來一樣……賢兒，你最知道娘的為人，什麼最好的東西我不都是留著給你的？……將來我百年之後，這家就指望她打理呢，要是總這麼著，既不知道節儉，又不懂人情世故，如何撐得起這個家？」

胖頭捉了一串兒螞蚱回來，喜滋滋道：「老大你看，清一色的蹬倒山大螞蚱，放在油鍋里一炸，嘖嘖，那叫一個香呢！」

蘇青低頭道：「謝謝婆婆。」

王婆嚇得趕緊捂住俊賢的嘴：「小聲點！我可沒這麼說。」俊賢急道：「到底怎麼，您告訴我呀！」

王婆語氣平和，感情真摯，雖說是read.99csw.com埋怨，但聽起來句句入耳，將一個憂心忡忡的母親心態表現的淋漓盡致。連公蠣都覺得事情雖小，確實如她所說，是蘇青做的不好。

俊賢朝蘇青擠擠眼睛，走過去幫王婆捏起了肩膀：「娘，休息一下吧。我來給您捏捏肩。」

王婆未接她的話茬，閉眼笑道：「哎呀，賢兒，你還記得張員外家的三小姐不？」

公蠣靠著大樹，聽得幾乎睡著。這任務無趣的很，還不如跟著畢岸查案好玩。一家三口，說的做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的小事，哪裡看得出蘇青好不好？

俊賢也哭了起來：「我知道娘不容易……您放心，我一定努力讀書，考取功名，讓您享福。」母子倆相擁而泣。

蘇青訕訕地收回了手，坐下繼續縫補。王婆將案子上的十幾文錢收了起來，道：「剛才又來新活計了？」

這招顯然有用，王婆臉上的不悅漸退，換上了一副笑臉，指揮著俊賢捏這兒捏那兒。俊賢趁機遞給眼色給蘇青：「青兒，你也歇下眼睛。」

蘇青手捧詩集默讀了一遍，輕輕點頭道：「駱觀光小時便有神童之稱。他向來辭藻華麗，格律謹嚴。這篇《帝京篇》，五言七言轉換自然，順暢恣意，鏗鏘有力，諷時與自傷兼而有之，雖然承襲陳隋之遺，但體制雅騷，翩翩合度，確實為難得的佳作。」此時的蘇青眼神純凈，笑容自然，聲音清脆動聽，不急不緩，同剛才低眉順眼、手足無措的小媳婦判若兩人，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聖潔的光彩，連公蠣也不得不承認，蘇青的美清雅脫俗，同蘇媚完全不同類型。

蘇青臉兒緋紅，無限嬌羞。忽聽王婆輕咳了一聲，蘇青忙退離俊賢半步，低聲道：「今日還有活計呢，你且屋裡看去。」

蘇青尷尬地笑道：「是。」

兩人埋頭做活計，不再言語。王俊賢突然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卷詩集，興沖沖道：「青兒快看，我今日剛買的新書。」將詩集遞予蘇青，隨即抑揚頓挫吟誦起來：「已矣哉，歸去來。馬卿辭九-九-藏-書蜀多文藻，揚雄仕漢乏良媒。三冬自矜誠足用，十年不調幾邅回。汲黯薪逾積，孫弘閣未開。誰惜長沙傅，獨負洛陽才！」一邊吟誦一邊讚歎，道：「駱賓王的《帝京篇》，真是字字珠璣，氣勢磅礴！」

蘇青面無表情，木然地點頭。王婆似乎情緒極好，興高采烈道：「我說青兒，你的髮型也變一變，如今城裡流行什麼青螺髻，我看張家三小姐就梳著這麼個髮型，賢兒還說好看呢。」

蘇青遲疑了一下，陪笑道：「不用，娘休息就好了，我不累。」

王婆欲言又止，看著俊賢怔怔地落下淚來。俊賢繞到王婆前面，握住她的手，急切道：「您到底怎麼了？」

俊賢的手明顯停滯了一下，扯開話題道：「娘您坐直了，我給您捶捶背。」

王婆見兒子護著媳婦，更加傷心：「老話說的好：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果然不假。」慢慢閉上眼睛，一顆淚珠順著眼角的皺紋滑落。

蘇青忙站了起來：「請進。」接過衣服看了看，道：「口子不大，客官要是不趕時間，可在這裏稍候片刻。」

王婆一把拉住，哀求道：「這些話，我原本是不想說的，唯恐你和媳婦生氣。我是那種煽風點火的婆婆嗎？我告訴你是讓你心裡有數，得空找到機會勸勸她，你可不能沒個深淺，搞得家裡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王婆的眼淚更加撲簌簌往下滴：「七歲時你爹爹去世，若不是為了你，娘也隨著你爹去了……八歲那年，你得了傷寒，郎中都說治不好了，娘三天三夜沒合眼，給你用艾葉熏蒸擦洗，把你從閻王那裡拉了回來……十一歲那年鬧水災，一個月都沒一單生意，我冒著大雨去地里挖野菜，你吃稠的，娘只喝幾口鹹湯……」

王婆滿眼都是驕傲，得意道：「才不是，我的兒子，我最知道，第一次參加鄉試便中了秀才，方圓左右能有幾個？」

可是早上在城裡蘇媚同王俊賢的話，分明是質疑王婆對蘇青不好，這是怎麼回事？心裏打量剛才出來的急九-九-藏-書了，也不知道蘇媚所謂的探望到底指什麼。欲要就此回去了，又覺得好不容得到一個討好蘇媚的機會，還是好好表現下才行。

俊賢站起身：「蘇青對您不敬？」

俊賢伏在王婆的膝頭上，道：「娘，青兒她自小沒爹沒娘，不能體會，禮數難免不周，您只管教她便是。」

王婆垂淚道：「我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指望你成親了我就享福了。可如今你媳婦兒……」抹了一把眼淚，搖頭道：「算了，不說了。要說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我一個人傷心就算了，連累得你同媳婦生氣，就不好了。」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俊賢更加難受，高聲叫道：「蘇青！你給我出來！」

俊賢咂摸了片刻，略帶愧色道：「我只覺得讀之滿口余香，卻無法形容好在何處。聽你這麼一點評，果真如此。」

蘇青聽到動靜，從灶房門口探出半個身子，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未走過來。

王婆撇了下嘴，道：「你沒見人家劉小武的媳婦，膀大腰圓，有青兒兩個胖，一次提兩桶水都不帶喘氣兒的，那才叫好看呢。青兒太瘦，你以後要多吃點，想吃什麼只管告訴娘，娘給你買去。」

俊賢辯解道：「娘，不是這樣，青兒她本來靦腆……贖衣服一事，我剛才已經說過她，她知道錯了。」

公蠣正打算起身，取了衣服走人，只聽蘇青道：「婆婆，快到中午了，我做飯去。」

王婆道：「不用你做。你看灶房有什麼，幫我準備下就好。」看著蘇青進了灶房，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正在捶背的俊賢馬上察覺到母親情緒的變化，手上慢了下來，道：「娘，好好的嘆什麼氣？」

王婆斜了俊賢一眼，嗔道：「喲，我話都說不得了？」大聲笑道：「青兒，你也見過的，就是上次來偷偷看你的那家小姐，人長得水靈，女工也好得很，聽說後來許配給了城裡的一位官老爺家的兒子。」

蘇青道：「嗯，一個路過的客人，衣服扯破了一道口子。過會兒便來取。」

俊賢疑心大起，抱著她ｈｔtpｓ://ｒeａｄ.９9cｓｗ•cｏm的雙臂搖晃：「娘，你說清楚，蘇青怎麼了？」

蘇青的頭垂得更低了。俊賢打圓場道：「娘真會開玩笑。我們家徒四壁，除了蘇青，哪家姑娘會看上我？」說著過去攬住了蘇青的肩頭。

俊賢嘿嘿笑道：「我哪裡懂這個？你問我我不過隨口這麼一答。我看青兒不管什麼髮型都好看。」

胖頭沒打到魚，早已回來了，已經數到三千七百五十三隻螞蟻，仍然數不清楚，自己數的煩了，小聲抱怨道：「取衣服便取衣服，躲在這裏做什麼？」

話是笑著說的，可是聽起來總覺得不大友好，表情也不如剛才慈祥。

俊賢看到老娘頭髮花白滿臉皺紋，戴頂針的中指磨出厚厚的繭子，手上針孔無數，尤其是兩個食指，指紋早已不能分辨，不由得一陣愧疚，有心大聲吆喝蘇青出來給娘賠禮道歉，又覺得不忍，一時心思煩亂，眉頭緊皺。

蘇青低頭道：「是。」

王婆昏黃的老眼又落下淚來：「你當年娶蘇青，我本來就不同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嫁妝都沒有，娶回來有什麼用？可擱不住你喜歡。如今過門一年了，你也看到了，除了綉庄的活計她能幫幫手，其他的家務我一點都不捨得讓她做。可是你看，說話稍微不對她的脾氣，她就給我甩臉子！就贖衣服那件事，你看她那個表情，好像是我故意不給錢贖似的，天地良心，娘手頭真的沒錢啊！自小兒你沒為家裡操過心，哪裡知道過日子的難處？」

王婆一看到兒子的樣子，拍著大腿懊悔道：「我真是老糊塗了，和兒子說這些做什麼？沒得增加他的煩惱。賢兒，你別放在心上，為娘的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什麼氣不能受？你好好過日子要緊。」

公蠣裝著賞風景，遠遠地留意著王家的動靜。

她說一件，俊賢便點一次頭，安撫幾句，只是說來說去都是些小的不值一提的小事兒，聽得俊賢頭大，心裏對蘇青也生出幾分不滿來，起身道：「娘你別生氣，我這就說說她去。」

俊賢急道：「娘！」小聲道：「您說這些做什麼？」九_九_藏_書

走走看看來到王家綉庄門前，道：「這裡能縫補衣服嗎？」

蘇青抿嘴笑道：「我不過是隨口瞎說而已。」兩人相視一笑。俊賢掩卷長嘆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俊賢急得直跺腳。王婆繼續笑道：「要是當初同張員外結了親家，就不用這麼辛苦啦。張員外當時應承，他家女兒嫁過來，光陪嫁都夠我們一輩子吃穿不愁。前幾日我在街上碰上了張家三小姐，她還偷偷向我打聽你呢。」她說這話時，表情坦蕩，眼神自然，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看起來絕非存心。

俊賢不依，翻著詩集給蘇青看：「後面還有好多好詩呢，我們一起讀。」王婆抬起頭來，嚴肅道：「賢兒，看書要專心致志，先生不曾教過你嗎？」不待俊賢說話，轉向蘇青，皺眉道：「今兒兩件衣服，一見綉品，還有兩件縫補的，都趕著取呢。你手腳也要快些。」

王婆又長嘆了一聲，眼睛里盈出淚光。俊賢吃了一驚，緊張道：「您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了？」

公蠣咽了口口水，道：「少廢話，快將外衣脫了，我找地方給你補補。」不由分說將他的衣服脫了下來，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道：「捉你的魚去，過會來這裏找我。」接著大聲道：「啊呀，衣服破了！」

王婆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慢條斯理道：「算命的說，我兒子將來是要大富大貴的，你別用那些兒女私情纏著他，誤了他的前程。」

三人一起笑了起來。王婆笑得略顯誇張了些，蘇青笑得似乎有些勉強，唯獨俊賢笑得自然隨意。

王俊賢回房看書，王婆心裏惦記今日的活計，躺了一會兒便閑不住了，顫巍巍來了綉庄。蘇青忙起身攙扶，王婆一甩手，笑道：「我還沒老到走不動呢。」

公蠣從沒經歷過普通百姓的家庭生活，在他看來，這王家對蘇青著實不錯，婆婆勤快，相公體貼，除了家境困難些，看起來十分幸福美滿的樣子。

俊賢心急如焚，撲通一聲在王婆面前跪下：「娘，您不要這麼說……我哪怕成了親，娘在我心裏也是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