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裝什麼大尾巴狼。」這是個今天才跟李婆婆學的新詞兒，公蠣覺得用在畢岸身上特別貼切。

畢岸道：「正是。」

那邊汪三財還在不停地問：「胖頭，外面怎麼回事？」胖頭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公蠣低聲喝道：「別理他，小妖凍壞了，你快找件乾淨的衣服來。」

公蠣斷定她撒謊，故意道：「那店裡貨物怎麼辦？」

公蠣將書扔回去，道：「我還當是哪家的詩文。原來是這個，沒意思。」

公蠣在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

公蠣酸溜溜道：「胖頭你趕緊再去批發些小姑娘小媳婦喜歡的小花小朵小玩意兒來，明日還不知有多少美人兒來呢。」

小花在同小妖說晚上一起睡，若是小妖晚上有事，就用力掐她、叫醒她。

畢岸抬頭微微一笑，嘴角揚起。接著又專心致志地看起了書。

書軟塌塌的，竟然由一張張薄牛皮裝訂而成，但邊緣發毛髮黑，磨損嚴重，顯然有些年月了。封面上依稀可辨出是「巫要」二字，因為這兩個字的每筆每划都是由無數個巫人組成的，巫人們戴著鬼臉面具，或坐或站，或叩或拜，或歌或舞，每個人只有寥寥幾筆，但極為傳神。

隔壁的門響了一聲，卻是小花來檢查門閂。公蠣哼哼道：「哪怕是太上老君的書我也沒興趣。」

小花歡快道：「姑娘就在城裡呢，偶爾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說完似乎覺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胖頭忽然愣頭愣腦地道：「畢掌柜，您這是打算回來住一段時間了？」

畢岸合上了書，一向淡然的眼神透出一點點感興趣的光來：「你今晚說了三個沒意思。」

胖頭吃驚道：「那豈不是成了老妖精了？」

胖頭一手舉著燈，一手提著棍子出來，一看公蠣頓時愣住：「老大，這是……怎麼回事？」

公蠣彎著腰潛到她前面，躲在窗檯下朝她做鬼臉。

畢岸忽然道：「那日從大雜院帶回來的小玉鼓，你還留著？」

汪三財倒從櫃檯探出頭來：「年輕人么總要有點追求，看人家畢掌柜。」

小妖抱著空氣無聲九_九_藏_書流淚，像是竭力壓著不讓自己出聲。公蠣幾乎將耳朵貼在她的頭髮上，也難以分辨她在說什麼。

李婆婆的委託，公蠣並未放在心上。若李婆婆說的是真話，吸血什麼的充滿詭邪，公蠣決不想多管閑事；若她只是故弄玄虛，那更不用理了。再說了，人家委託的本來就是畢掌柜，而不是他龍掌柜。倒是小妖的事兒，公蠣上了心。

公蠣知道汪三財不怎麼瞧得起他，可是也沒辦法，眼珠轉了半晌，道：「我自然認識它們，不過它們不認識我。」

如今天黑得早，吃過晚飯，還未到戌時。前堂生了爐火，甚是暖和，幾人便集到了前堂來。汪三財在核對今天的賬目；胖頭對著火爐痴痴地發獃，不時咧嘴無聲地傻笑；畢岸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人所託的緣故，竟然拿了一本書坐在前堂，看得專心致志。

單單英俊的長相似乎還不足以顯示兩者的差距。與公蠣的毛手毛腳、心浮氣躁不同，畢岸淡然卻又銳利無比的眼神，靜默的舉止，讓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安靜的氣息，而這種氣息，是公蠣除卻容貌外最為嫉妒的。每次遇到什麼情況，公蠣除了害怕、逃避，便是手足失措，而畢岸只要一出現，哪怕事情一時不能解決，場面也會暫時平靜下來。

小妖嘴巴先是一動，接著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滿臉驚懼，轉身朝後跑去，不料經過前堂門檻時，被狠狠地絆了一下。

屋裡還是自己剛離開時的樣子，窗戶開著，並沒有什麼異樣。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公蠣一個激靈，忽然醒了。

剛轉過身，忽覺衣襟一緊，回頭一看，小妖淚眼矇矓，嘴巴一動一動，做出一個「不要走」的口型。

胖頭和汪三財大喜，異口同聲道：「畢掌柜在，我們的生意定會好了！」

小花頭髮睡得像個雞窩，瓮聲瓮氣道：「沒有，以前好好的，就這六七天，天天晚上夢遊，夢遊的時候叫她也不應，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後悔道：「我睡得沉，她在夢中又特別機靈，一點響動都不發出read.99csw.com，我真的看不住她。」

剛說完，一件棉袍甩過來，剛好落在小妖身上。畢岸靠著門框，皺眉看著小妖，嘴裏卻大聲回汪三財道：「沒事，不知哪裡來的野貓蹬翻了一個花瓶。有我在呢，財叔早點歇息吧。」

公蠣一愣，道：「你說什麼？」

畢岸盯著他，忽然道：「你若有不懂的，我可以講解。」

果然是小妖，一襲白衣，手腳凍得通紅，雙眼迷離地在院子里打轉，但極為安靜，不發出一點聲響。

畢岸將其中一頁捲起的書角抻開，壓住，淡淡道：「據說天下修鍊之人，若能得其一二，不說能長生不老，多活個數百年，定然是有的。」

公蠣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他的五官。畢岸第一眼給人的印象，總是不外乎五官俊朗，身形瀟洒。但分開了看，眼睛稍微長了些，唇形薄而嬌俏，作為男子的五官便顯得有幾分媚氣，但配上他高挺的鼻子和有稜有角的臉型，媚氣瞬間轉化為了英氣。

汪三財、胖頭的房間燈都亮了，胖頭叫道：「誰？」公蠣還未來得及回答，小妖無聲地倒在公蠣懷中，緊緊抓住他的手，哆嗦著道：「龍哥哥，救救我，還有……」一句話未說完，昏了過去。

不僅如此，還有他那種冰冷的感覺。公蠣覺得，他就像一把劍，哪怕是微笑也總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寒意。畢岸似乎很熱心，渾身充滿正義，但這種「熱心」，同公蠣置身事內的熱心不同，他在和氣之外，無時無處透著一股超然世外的冷淡和漠然。同樣，他也很有禮貌，不管是對汪三財的嘮叨還是對李婆婆的粗俗，都能做到有禮有節，但這種禮貌，就像某次修行得道后的公蠣救了一條被癩蛤蟆咬住的半歲小蛇時，又輕視又悲憫，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高高在上。

按照公蠣的判斷，站在小妖的位置絕對看不到自己，更別說這個鬼臉了，但小妖分明動了動嘴巴，用口型說道：「那是什麼？」

兩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蠣尋思，這小妖的夢魘一天比一天九九藏書嚴重，要趕緊找到蘇媚才行。

小妖哭了足有一盞茶工夫，公蠣眼見她指尖由蒼白變成通紅，嘴唇由紅潤變得烏青，唯恐凍壞了她，只有去叫小花。

小花低頭支吾道：「哦，我說……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裡。」她偷偷瞄一眼公蠣，臉紅了。

胖頭擔心道：「要不要現在去請個郎中來？我看她凍得很。」

公蠣對長生不老之類從來無感。當年他在洛河，隔壁便住著一個已逾千歲的老烏龜，每日里窩在洞府里，開口閉口除了修鍊，便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前朝往事，沒一個人愛聽。公蠣當時便想，若是自己也過這種孤獨煩悶的生活，那還不如早早升天。

畢岸將書遞給了他：「巫要。」

閉門鼓敲罷，也未聽隔壁有什麼異響，公蠣便放心地早早睡下了。

公蠣只好站住。他幾乎被弄得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是夢遊還是犯癔症。

公蠣低頭一看，自己穿了件棉袍，扣子都沒系，抱著衣衫不整的小妖，小妖只穿一件白棉睡衣，雙頰通紅，雙腳足赤，這模樣兒要多說不清就有多說不清。

小妖站在院中，對著空中伸出雙手，像在擁抱什麼人。公蠣隔窗看到她尖俏的小臉滿是激動，嘴巴微動，不知在念叨什麼，但順著她的目光，明明空無一物。

公蠣眼疾手快，一個飛撲接住了她，只聽框里哐當一聲響，頭撞在旁邊的貨架上，一個青瓷美人瓶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三人哈哈大笑，忘塵閣中前所未有的融洽。胖頭自告奮勇道：「畢掌柜，你教教我，這些都是什麼？」

門外有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像是一個人赤腳走在地上。公蠣的第一感覺便是小妖，忙折起身推開窗戶。

公蠣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又要耳根清凈，又要戒葷腥去雜念，這日子有什麼過頭？沒意思！」

汪三財整理完賬目，正籠著手烤火，探頭看了一眼古書，揶揄道：「這書讓他看？——龍掌柜，裏面有認識的字嗎？」

小妖不再流淚，而是滿臉歡喜，一邊走一邊指點周圍，好像黑暗中藏了無數公蠣看不見reａd.9９ｃｓｗ•cｏm的美景一般，而且動作十分奇怪，一會兒做依偎狀，一會兒又做出小女兒的嬌嗔狀，估計是夢到了什麼人。

公蠣皺眉道：「她都忙什麼呢，天天不沾家。」

或者就是這種高高在上，讓公蠣覺得不爽罷。偏偏汪三財對此讚賞有加，胖頭則崇拜不已，更突顯了公蠣的小心眼。

小妖伸手過來，公蠣以為她要牽自己的手，心中一喜，忙伸手過去，尚未夠著她的指尖，小妖已經轉身走開了，但她的手卻仍然擺出一副牽手的樣子，彷彿她牽著一個無形的人。

剛才明明胖頭已經閂好了門，也不知小妖怎麼進來的。

畢岸看了看胖頭，搖頭道：「這個，不適合你。」

公蠣沒好氣道：「這不是蘇媚的事情么，怎麼賴到我頭上了。」

公蠣心不在焉答道：「活那麼久做什麼？你認識的人、熟悉的人一個個都死了，光自己活著，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也沒人分享，多沒意思。」

公蠣暗暗覺得好笑，心想這小妖的夢可真夠豐富。

畢岸道：「還能怎麼辦？送迴流雲飛渡。」胖頭眨巴著眼睛，苦著臉站在一邊。公蠣伸手給了他一巴掌，惱道：「她夢遊，我不敢打斷她，剛才她自己走的時候絆到門檻，把你們給驚醒了。我什麼也沒做，你哭喪著臉做什麼？還不去隔壁叫門？」

公蠣悻悻道：「我又不會治療夢遊。」

要是能找到那個丁香花女孩兒，又能治好身上的鬼面蘚——那麼一生就完美了。

公蠣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夠放心的，這麼大個店，就交由你們兩個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還是趕緊叫她回來吧。」

公蠣吃了一驚，忘記躲藏，探頭朝屋內望去。

小妖忽然動了一下，緊緊抱住公蠣，冰冷的小身子簌簌發抖。公蠣有些尷尬，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畢岸微微笑道：「沒事了。」

看來今晚小妖不會有事了。公蠣回過神來，茫然道：「什麼沒意思？」

畢岸似笑非笑道：「據說治夢遊，要找到導致她夢遊的根源。」

小花老老實實道：「貨物商家會定期送來，我們只九*九*藏*書管清點、售賣即可。」

公蠣手忙腳亂地將小妖裹好，小聲道：「怎麼辦？」

可惜竟然說出了聲。公蠣原以為畢岸一定會裝沒聽見，沒想到他頭也不抬回了一句：「你若能半月之內把這本書讀完學透，我就接受你這個定位。」

比如現在，公蠣熱烈地同胖頭討論哪裡的食物好吃，哪家的姑娘養眼，裝模作樣地同汪三財討論生意的走向，要不要開拓下經營範圍，畢岸充耳不聞，捧著那本鬼畫符一般的古書看得津津有味。

公蠣覺得自己有點出力不討好，悻悻道：「畢岸是我忘塵閣的掌柜，又不是你流雲飛渡的。」

小花木訥道：「姑娘交待過，說我們處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畢公子便是。」

公蠣警惕道：「怎麼了？你答應給我的啊，可不許反悔。」

畢岸道：「這是先秦古書。」他著重在「古書」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正說著，小花來了，公蠣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問道：「小妖這是怎麼了？以前也這樣？」

胖頭喜笑顏開，跑去叫門。

公蠣嘆了一口氣。這丫頭是怎麼了，要死不死的天天夢遊，蘇媚也不管管。

裏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行筆同大篆有些相似，但公蠣大多不識。中間夾雜著很多鬼畫符一般的圖片，偶爾有幾幅能看懂的，不是誅心便是挖眼、裹屍等，還有一些同現在不怎麼相同的陰陽八卦圖，處處透著詭秘，公蠣很不喜歡。

公蠣盯著看的久了，直覺得巫人們都動了一般，忙翻開裏面。

公蠣百無聊賴地繞著眾人打數十個圈子，仍不見隔壁小妖有什麼動靜。見畢岸看得出神，腆著臉道：「畢掌柜，什麼書這麼吸引人？」

小花道：「不用，熱水、熱薑湯我已經備好了。」

畢岸悠然自得地道：「可小妖找的是你。」

公蠣等了半晌，仍不見小花過來，只好穿好衣服，輕輕推門出去。

公蠣唯恐畢岸不信，忙道：「小妖夢遊，蘇媚又不在家，你有什麼好法子？」

小妖牽著空氣走到公蠣的窗前，忽然收住腳步，並鬆開了手，怔怔地看著屋內的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