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又開始劇烈地疼起來。公蠣不敢表露出分毫驚詫，強顏歡笑道：「多謝江公子款待。」

江源殷勤地幫公蠣斟滿酒，道：「小弟選擇此處，本想著僻靜些，誰知道碰上他今日正式開業。剛才在走廊往下看了半晌，只覺得一眾人等，唯兄長品貌不俗，頓生一見如故之感。」

江源見公蠣握著酒杯一動不動，臉上笑容僵硬，關切道：「兄長若是明日有事，我們另約他時。」

胖頭嘿嘿傻笑，撓頭道：「我今日真有事。你能不能同財叔說下？我擔心他以為我偷懶。」

胖頭不好意思地將衣領往上拉，公蠣正想打趣他幾句，一條大黃狗跑過來，衝著胖頭搖尾巴。胖頭喜滋滋道：「老大我走了啊。」

一片淡淡的紅光中，視力漸漸恢復。公蠣腦袋發懵，手腳發麻，渾身不適，揉了揉了眼睛，打起精神道：「明日見面再定不遲。天色不早了……」

公蠣嬉皮笑臉道：「喲，沒想到，你還挺能啊。就跟人家玩玩兒？她爹會同意？」

公蠣先去了玲瓏那裡，想詳細詢問下關於她生病之事。結果她卻不在，吳媽甩著臉子比劃道，玲瓏舅舅生病，昨晚接了她去照顧，要幾天後才能回來。

胖頭愕然道：「成親？成什麼親？」

胖頭笑嘻嘻道：「半月前訂的啊。當時我也在場，你說屋裡傢具舊了，要換一換，挑了好久，才選中這幾件。今日中午，老木匠說傢具做好了，要虎妞送來，我看你不在家，就自己搬過來了。」

江源彷彿知道他心中疑慮，摸出一個金錠丟給小二，道：「快些上菜。」

行至街口，便聽鑼鼓之聲。原來對面酒樓正式開業，一會兒工夫，紅燈籠、紅綾帶，還有蓋著紅綢的牌匾已經掛得整整齊齊，連忘塵閣門前的梧桐樹上都紮上了紅綾，穿著紅黃兩色長毛衣褲的舞獅師傅正在搭架，下面一群小妖怪一般的小獅子們將鑼鼓敲得山響，一副喜慶氣勢。

公蠣的手抖了一下，忙將酒杯放在桌上，道：「在下不勝酒力，讓公子見笑了。」

出得門去，樓下酬謝道賀者的宴席已經撤去，大腹便便的掌柜正在指揮夥計們收拾家什，公蠣同他說了幾句道賀的話，趔趄著走了出去。

只是自己道行淺薄，以前從未看穿其他非人原形，今日這是怎麼了？

剛吃了幾口，忽然有個小童過來，說請他到雅間一敘。公蠣欣然前read.99csw.com往，引得李婆婆伸長了脖子叫：「我們都一起的呢，怎麼只請他一人到雅間？」

江源將荷包塞回公蠣手中，懶洋洋笑道：「兄長見外。錢是什麼東西？原是為了開心的，若是惹人不開心，這東西不要也罷。」

蹣跚著回到房間倒頭便睡，直到胖頭叫他起床吃飯，這才醒來。

既然錢已經付了，公蠣便不再多問。這幾件傢具看來是下了工夫的，件件精緻，公蠣心想，若是玲瓏見了定也喜歡，如今早早定了，到時成親時少買幾件即可。

這家酒樓不知什麼來頭，請了眾多人來，其中不乏商界名流和一些裝扮不俗的客人，整條街幾乎被堵上。及到吉時，只聽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舞獅子的師傅在木樁上翻出各種花樣兒來，公蠣仰得脖子酸了，聞到飯菜香味，這才戀戀不捨地入了座。

公蠣捏著自己荷包里的銀子，不禁生出幾分擔心來，忙制止道：「夠了夠了，不可浪費。」

江源道：「甚好甚好。我明日有事，明日巳時一刻，你帶了他來，我們就在此地，不見不散。」話音未落，忽然「咦」了一聲，面帶微笑往椅背上一靠，一臉欣賞的表情。

江源眼神迷離，懶懶一笑，道：「好，好，我們明日便去，如何？」順手將公蠣的酒杯斟滿。

大雪紛飛，街上的行人同夏日相比少了許多。流雲飛渡門前，一個身懷六甲的美貌婦人剛買了胭脂水粉出來，身邊一個衣著華美的黑壯男子，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攙扶她小心地登上馬車。

這番說辭，同畢岸有的一拼。只不過畢岸是板著臉說教，而江源卻說的雲淡風輕，無一絲讓公蠣難堪之意。公蠣心情大好，忙附和道：「正是正是，公子高見，同在下不謀而合。」

兩人又聊了些洛陽的逸聞趣事和風景名勝，言談甚歡。江源對河洛文化推崇備至，尤其對市井之間的詭異故事感興趣，連帶誇讚公蠣聰明能幹，舉止不俗。

一句話，將公蠣那種難得出現的俯瞰眾生之感沖得一乾二淨。

白狐的影子瞬間隱去，只見江源——或者白狐微微笑道：「如此，兄長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們明日巳時一刻再見。」

公蠣的眼睛一花。那黑壯男子分明是一隻壯碩的黑熊變化而來，毛茸茸的大腦袋，比那婦人高了足有一頭。

這種感覺，讓公蠣第一次忘記了自己身上的鬼面rｅad•9９ｃsｗ.cｏｍ蘚，忘記了垂涎畢岸的相貌，忘記了暗香館的姑娘和手裡的所剩不多的銀兩，也忘了玲瓏的火熱和甜蜜。放眼望去，在白雪中傲然挺立的高大樹木，悠遠空靈的寺院鐘聲，獵獵作響的酒旗布幔，集市碼頭嘈雜熱鬧的生意叫賣聲、寒暄聲，讓公蠣徒生一種感慨，好像自己在這座城中生活良久，而這種和平安詳的景象如同烙在自己的身體里，揮之不去，自然之至。一瞬間，公蠣的目光甚至穿透各色房舍，看到房頂下圍坐談天的百姓，雪地中嬉鬧的孩童，勤奮忙碌的商人夥計，以及走街串巷巡視追捕的捕快，繁亂之中，又透著一種井然有序的安然。

可惜這些故事終究也沒幾個，公蠣轉向講述洛陽的風脈地氣，吹噓道：「洛陽地脈最相宜，不僅牡丹名聞天下，也盛產美女，想當年洛神甄宓……」

胖頭茫然道：「老大你說什麼呢？」公蠣眼尖，一眼看到胖頭脖子後面一塊紅腫的咬痕，嘖嘖道：「你小子，還好這口哇？」

這下無論公蠣如何細看，再也看不任何端倪了。

門口的冷風一吹，腦袋輕鬆了一些，原本陰翳的視線清晰了許多。公蠣伸了個懶腰，茫然地朝街口望去。

如此美差，公蠣幾乎張嘴便要自己應承下來，但唯恐這江源小瞧了他，想了想，道：「這卻不難，我有個小兄弟，自小在洛河兩岸長大，對周圍景緻最是熟悉。」心裏盤算，胖頭人雖然傻些，做嚮導卻是極為實誠的，且對自己忠心耿耿，賺了錢同裝在自己口袋差不多，便打定主意，推薦胖頭做嚮導。

公蠣端起酒盅一飲而盡，卻忽然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江源道：「原是來玩。只是人生地不熟，也沒個嚮導，陪同的表弟臨時有事回去了，無趣得很。正打量找個熟悉洛陽的，帶著逛一逛。兄長可有好的嚮導推薦？最好是年齡差不多，性格也隨和的。酬勞方面，定然不虧了他。」

公蠣得意地隨著小童來到二樓雅間，小童推開門，自行退下。

江源哈哈大笑，道：「兄長果然是個爽快人，甚合小弟心意。不過街頭美人，勝在遠觀產生的朦朧美和距離美，若是唐突糾纏，不僅玷污了這份自然隨意，也破壞了自己欣賞的心境。我還是遠遠看著罷，只當瀏覽神都美景。」

公蠣忍不住咧嘴一笑。東都洛陽地脈奇異，人口百萬hｔｔps://ｒｅａd.９9cｓw.ｃom，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混跡其中，一兩個得道的非人貪圖人間的榮華富貴，冒充人類生活，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兒。自己若同玲瓏成了親，在黑熊看來，豈不一樣？還有江源，不過也是個混跡人間的非人而已，只要無甚惡意，交往起來比凡人也方便些。

公蠣一打眼先看到那些精美的菜式，同周圍人略一寒暄，便大快朵頤，至於裝潢，只覺得古樸典雅，用料精細，比柳大時候高出好幾個檔次來。

公蠣道：「這麼好的熱鬧不瞧瞧去？再說昨日才見了，今天還見？」

出來倒便盆的李婆婆見公蠣傻獃獃地站在雪地里，打著哈欠奚落道：「喲，龍掌柜難不成第一次見下雪？」她的表情顯而易見，透著一種「瞧你那個傻樣兒」的嘲弄。

胖頭大喜，朝公蠣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便跑，又被公蠣一把拉住：「還早呢。」公蠣朝隔壁街道擠擠眼兒，「人家說不定還沒起床呢。」

這江源不過十八歲上下，鼻樑高聳，丹鳳眼微微上挑，眉眼自帶一種懶洋洋的笑意，比起畢岸，少了一絲冷酷，多了幾分風流。一件暗紋蜀錦月白長袍穿在他身上，更顯出幾分飄逸靈動來。公蠣原是個看臉識人的主兒，見他衣服華美，容貌俊秀，心中便不怎麼設防，反倒生出幾分羡慕。

公蠣瞧見虎妞遠遠的正朝這邊張望，笑道：「去吧去吧。」

公蠣伸手接過一朵雪花，看著晶瑩剔透的花瓣慢慢化成一滴水，心中忽然升騰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胖頭正站在門口看熱鬧，一見公蠣興奮地道：「老大，中午對面免費宴客，請你去呢。」

天已經黑了，大雪映照下，光線比往日要亮上許多。公蠣這才發現房間里竟然多了好幾件傢具：一件黃花梨腳凳，一件獨腳紅木圓桌，還有一件樟木雕花衣櫃。

一瞬間，又想到了眼疾。聽說人死之前會迴光返照，原本奄奄一息的也會突然恢復力氣，難道自己這雙眼睛，是要瞎了之前的「迴光返照」么？

公蠣狐疑道：「我訂的？」

公蠣滿不在乎道：「走你的吧，財叔那邊我來打發。」

這個雅間位置極好，光線充足，視野開闊，房間里一個臨窗軟榻，一個實木圓桌，足可供十幾人進餐。但此時外面擁擠不堪，房內卻只有一位年輕公子，倒有兩位小二在身邊伺候。他本正坐在軟榻處品酒，一見公蠣，起身笑道：「九_九_藏_書兄長請坐，在下姓江名源，第一次來洛陽，一人獨飲正感無聊，冒昧邀請兄長共飲。」

公蠣忙扯出自己的荷包推讓：「萍水相逢，怎好叫兄弟破費？」

公蠣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忽然想到畢岸所謂「相由心生」，忙正襟危坐，頷首微笑。兩人一起目送她走遠，江源輕叩桌面，感嘆道：「自古河洛出美人兒，果然不假。可惜沒看到臉。」

胖頭將請柬塞給他，道：「我就不去了。我今日有事。」表情閃過一絲扭捏。

一抬頭，要說的話生生又咽了下去。

天色尚早，又下了大雪，好多商鋪尚未開門，公蠣只好回來。

公蠣一眼瞄見正在裏面忙活的幾個妙齡女子，高興道：「好啊好啊，一起去。」

胖頭呵呵笑道：「不是您親自去老木匠家訂的嗎？」

這一下，酒便醒了大半。

公蠣心想有錢人果然不同，心裏有些泛酸，笑道：「有錢的時候，這話沒錯，像我這等天天尋著錢過日子的，可就不敢說這樣的話了。」又問道：「江公子來洛陽公幹？」

公蠣醒過神來，扭頭對著江源的方向，強笑道：「無事，這杯酒喝得急了些。」

胖頭道：「已經付了。」

今日開業，按照酒樓行業的規矩，雅間打七折。公蠣原本想著今日道賀，對方是管飯的，所以身上不過帶了三五兩銀子，本思量今日自己請客，只當帶著胖頭一起出來了，也算壯個臉面。誰知道這江源根本不看菜價，叫將原來點的菜全部撤了，重新點了滿滿一桌子，件件都是貴的，有些菜名公蠣聽都不曾聽過。

天空驟然明亮起來，像是一個賭氣的孩子，氣急了便索性開開心心，坦然面對這一切。街上的行人步履如故，並不會像下雨一樣四處奔逃躲避，而依舊邁著古老城市獨有的優雅步伐，偶爾滿臉欣喜地仰望密布白色精靈的蒼穹，感受下雪花入眼而化的清涼。

紅光中，不見江源，卻見一頭高大的年輕白狐，眉眼細長，毛色光潔，正端著酒杯俯身看著他。

洛陽的大雪總是來得突然而調皮。似乎是因為天空被濃厚的黃雲壓得過於沉重，天上的精靈不小心便降落在了凡間。先是潔白透明的小冰晶，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人的頭上肩上、地面上跳躍翻滾；接著便是飛舞的雪絲，一觸及地面便無影無蹤，細小得連水痕也不易看見；接著便是漫天飛舞的雪花，柳絮一般紛紛揚揚，裹著獨有的清九九藏書冷甘冽，調皮地扑打著行人和街上斜矗的酒旗招牌，地面上很快便鋪了一層細細的白霜。

公蠣回過神來，忽然覺得同李婆婆等人鬥嘴置氣著實可笑，朝她略一點頭，邁著方步坦然離去。李婆婆拎著火鉗，衝著公蠣的背影叫道：「喂，中午對面酒樓正式開張，有免費酒食贈送啊，別忘了！」

胖頭臉紅了下，道：「老大，不是你想的那樣。」

公蠣好生奇怪，問道：「這誰送來的傢具？」

公蠣納悶不已，難道是哪一次酒後定的，不記得了？忙問道：「錢付了沒？」

公蠣在忘塵閣中，相貌人品皆受畢岸壓制，如今江源對他恭維有加，不知不覺找回了信心。趁著酒興，將神醫殺人入葯案、張發殺子案、回紇寶物案、孩童失蹤案等（見忘塵閣《噬魂珠》）添油加醋講了一番，其驚心動魄，彷彿足以載入史冊；而描述自己更是不余其力，兼聰慧與縝密於一身，如何布套設局，連畢岸和阿隼都成了打下手的了。

原來窗外走過一個女子，身量苗條，步履娉婷，上身穿一件青色風毛窄袖小襖，下面穿著一件鮮紅的石榴裙，在滿天飛舞的大雪中，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

公蠣聽他誇獎自己，心中高興，忙回道：「彼此彼此，在下龍公蠣，也瞧著公子可親可敬呢。」兩人距離頓時拉近了許多。

江源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頷首微嘆。兩人你來我往，竟然將一大壺好酒喝得精幹，又叫了一壺來，叩桌而歌，好不痛快。及至微醺，江源一雙鳳眼笑意盈然，忽然湊近，壓低聲音道：「我聽說洛陽樂坊數以千計，其中美女如雲，樂技高超。兄長可願意帶我見識一下？」他這一雙眼睛，便是長在女子臉上也顯得過於妖媚，偏生在他臉上，配上高聳的鼻樑和入鬢的劍眉，平添了幾分邪魅之氣，卻照樣男子氣十足，無半分娘氣。

公蠣在心裏描畫著他的眉眼，心想下次蛻皮，不如照著他的樣子變化也好。聽他提到想去樂坊，更是說到自己心坎中了，眉開眼笑道：「這是自然，來洛陽不去樂坊梨園，豈不枉來？」

公蠣心情好，湊近了親親熱熱道：「喂，同哥哥講講，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公蠣脫口而出道：「這有何難！叫了小二過來，打聽下是哪家的姑娘，明天找個由頭瞧一瞧去。」

黑熊似乎覺察到公蠣的目光，凌厲地朝他看了一眼，微光一閃，體貌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