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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引兒針 六

壹 引兒針

公蠣目瞪口呆。
按照公蠣的設想,胖頭首先應該撲過來,像只多日不見主人的大狗一樣圍著自己打轉,還要又驚又喜地重複「老大你終於回來了」,然後搬躺椅,倒茶水,精心準備今天的午飯,再一遍遍重複他對公蠣的思念;而汪三財呢,不外乎一邊高興,一邊冷嘲熱諷,一個大團圓的場面便完成了。可是如今,公蠣就站在忘塵閣的正堂,兩人竟然都沒留意他。
可是想起昨晚的屍骨罈,又躊躇起來,眼珠一轉,皺眉道:「唉,當時一時衝動,定銀交得多了,如今身上現銀不夠,去櫃坊兌換飛錢也來不及。要不,你把定銀再退我一些?」
夥計笑道:「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前日晚飯後,您派人來交的,整整十兩。」
汪三財小聲嘀咕道:「這誰家的瘋子?」
夥計看似謙恭,卻態度堅決:「您這是要退房?定銀只有退房才能清算,多退少補。」
公蠣以為當客擋住了胖頭的視線,故意大聲咳了一聲,站在更加顯眼的地方。胖頭這下瞧見了,胖臉笑得跟朵花兒樣,顛兒顛兒過來,道:「這位客官,您當什麼?今日人多,你可先坐下等會兒。」
醒來時已經巳時中,公蠣先扒著門縫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特別是隔壁,無聲無息,似乎還沒有發現打碎的東西,忙簡單收拾了衣物,心裏大致算了下這些日的吃喝費用,覺得基本同定銀抵消,索性連賬也不結了,趕緊溜走。輕手輕腳溜至前門,剛轉過迴廊,迎面碰上了那日迎他入住的中年夥計。
https://read.99csw•com這位夥計約有三四十歲,面相和氣,嘴角帶著生意人慣有的笑紋。他盯在公蠣的臉瞧了一陣,眼底露出一絲疑惑,笑道:「公子這是要出門逛逛去?午後有胡姬的蛇舞表演,您早點回來,可別誤了時辰。」
這是把他當做鬧事的無賴了?公蠣又氣又怒,一巴掌打落,指指胖頭又指指汪三財,咆哮道:「我是龍公蠣,這裏的龍掌柜!白字黑字,簽過契約的,你們別想賴賬!」
夥計有意無意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包裹,滿臉堆笑道:「本店還提供租車服務,車新馬壯,馬夫經驗也足,公子要不要試試?」
汪三財從櫃檯里探出半個腦袋來,歉然道:「客官請稍等。」公蠣覺得好像越來越不對勁,一個箭步往後堂衝去。
流雲飛渡顧客盈門,隱約聽到小妖銀鈴般的笑聲,卻瞧不見她。而珠兒正在低頭縫製衣服,公蠣確定她聽到了自己同李婆婆講話,卻頭都不曾抬一下,心中稍有失望。
看到忘塵閣的招牌,公蠣停了片刻,平復了下心情,這才昂首挺胸,邁著自以為最瀟洒的步伐地走了進去。
汪三財山羊鬍子一抖一抖的:「當東西便當東西,鬧什麼?」
同畢岸一起出來的那人,一襲月白色華文錦曲裾長袍,腰間掛著螭吻珮,面容白凈,身形偏瘦,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中年夥計在身後叫住他,道:「公子,您的定銀牌子。」說著遞過一張鐵質圓牌,「您前日續了定銀,把牌子忘了。看https://read.99csw.com樣子您是打算長住吧?馬車租賃,我可以給您打個大折扣。」
公蠣接過一看,果然是個嶄新的定銀牌,上寫「十兩」,不由一愣,失聲叫道:「續交定銀?誰交的?」
公蠣一向見錢眼開,哪有到嘴的肥肉還往外推的,心想定是胖頭打聽他住在這裏,偷偷過來交的,忙故作恍然大悟狀:「瞧我這記性。」當下也不逃了,站在原地,一邊有一句無一句地同夥計聊天,一邊滿心歡喜地盤算今日中午要點一兩個價格昂貴的菜,再點上一壺杜康老酒,喝它個一醉方休。
如今事情頻發,面子自然顧不上了。好歹自己是忘塵閣的半個掌柜,回去求助也不算什麼。事情有三:一是找畢岸說下鬼面蘚發作一事,要趕緊找到破解之法;二是找阿隼去嚇唬下二丫的家人,不能總拿孩子出氣;第三個么,便是磁河河灘的那具骨骸,先同畢岸等商量一下,下午便去報官,不管他們查不查,自己也算完成承諾。至於那十兩定銀,定是胖頭偷偷交的,他們要不提,自己決計不能先提。
公蠣心中一激靈,瞬間想到了什麼,一個飛身去櫃檯拿了個銅鏡出來。
汪三財老奸巨猾,順著他的話扯道:「哦,您找龍掌柜?他剛出門去。要不您改日再來?」一邊說,一邊使眼色要胖頭將他拖出去。
畢岸剛好打帘子出來,公蠣大喜,叫道:「畢岸,我……」一句話沒說完,頓時呆住了。
夥計不肯退銀子,只好另想辦法。公蠣出了如林軒,順著澗河去了https://read•99csw.com敦厚坊。微風徐徐,臉有些癢,公蠣一邊抓撓,一邊細想回去之後的說辭。
胖頭撩開帘子,手裡端著個托盤,拖著長長的尾音,衝著一個大高個男子道:「客官,這是您的當物,五成新金鑲玉兒童鐲子一對——」那邊汪三財應聲唱道:「當票寶字一百七十五號,錢當兩清,銷號——」一唱一和,配合得甚為默契。
畢岸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後退一步,客客氣氣道:「您當什麼?」而胖頭這頭蠢豬,竟然躲閃開去。公蠣大怒,伸手在他腦袋上敲了一爆栗,吼道:「我才是老大!」
小妖一臉驚訝,溜到畢岸身後,上下打量著公蠣,疑惑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公蠣覺得胖頭簡直莫名其妙,轉向汪三財叫道:「財叔,我回來啦。」
胖頭忙哈腰賠笑:「您先坐,您先坐,我這就給您斟茶去。」一轉身打簾進了後堂。
胖頭衣袖一挽,果然來拖。公蠣跳起來,換了個口吻,哀求道:「你們都怎麼了?那個龍掌柜是冒充我的!你看,你看!」他把身上佩戴的螭吻珮扯下來四處展示——總不能當眾變回原形,讓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公蠣吧。
幾個正在當東西的客人紛紛躲避,退出門外。汪三財從櫃檯后出來,賠笑道:「這位客人,小夥計不懂事,您別同他計較。您家住在哪裡?」說著從懷裡摸出幾文錢來,和藹道:「今天收入不好,這個您暫且拿著。」
公蠣先還以為他們都是故意開玩笑,聽了畢岸和汪三財這話,猶如晴天霹靂,舌頭都要九_九_藏_書打結了:「我我……我不是當東西的!」
公蠣懵了,衝著畢岸道:「我回來了!」又撲上去拉胖頭:「混蛋,我才是你老大!」
如今差不多身無分文,哪裡還能雇得起馬車,公蠣擺擺手,正色道:「天氣不錯,我想外出走走。」一個瀟洒轉身,便要揚長而去。
王寶在街口摔泥炮,一張小臉髒得分不出五官。公蠣沖他一笑,他卻只是獃獃的,一點禮貌也沒有。
畢岸攔住胖頭,慢悠悠道:「這塊螭吻珮確實同龍掌柜那塊挺像。你要當掉?」
李婆婆正攪動茶湯,發出誘人的香味,公蠣大聲叫道:「李婆婆好!近來生意可好?」李婆婆順口應道:「托你的福,好著呢!」轉過身繼續攪茶湯,不說問候,連個驚喜的表情都沒有。
公蠣瞠目瞧著胖頭,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上去將他肩頭一拍,不滿道:「胖頭!」
畢岸扭頭道:「公蠣,你再去周邊瞧瞧這兩日玉器的行情,好給財叔一個參考。」
胖頭一身蠻力,公蠣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摔得半天爬不起來。
公蠣一個激靈,剛要張嘴應答,卻見畢岸身後那人道:「好,我這就去。」
胖頭捂著頭,委屈道:「你這人怎麼不講理?」
公蠣更怒,手腳並用又踢又打:「你還敢犟嘴!你眼瞎了么?我才是你老大!你這個豬頭!」胖頭抱頭叫道:「你再這樣我還手了啊!」見公蠣仍不住手,用力一推。
胖頭張牙舞爪,作勢要撲過來:「那你就是存心鬧事來了?」
定銀牌是客棧收取住客定銀的憑證,住客離店結賬時出示九九藏書,多退少補,牌子則有客棧收回。
鏡子中,高顴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窩還有兩塊指甲大的黑痣,上面長著濃密的毛,完全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
從始至終,畢岸站在旁邊,雙手抱肩,一言不發,但公蠣分明覺得他眼底有一絲掩藏不住的笑意。
公蠣心中亂作一團,見小妖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忙叫道:「小妖!」
公蠣一向當胖頭是自己的跟班,一看胖頭竟然沖他耍橫,便忍不住暴跳如雷:「你到底長沒長眼睛的?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遠遠的,看到街口的牌坊,公蠣竟然一陣激動。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走了進去。
公蠣深一腳淺一腳回了房間,只管矇著被子,渾身冒汗,直到雞鳴才昏昏睡去。
胖頭一手端茶盤,一手拿著個公蠣慣常用的荷包,道:「客官請喝茶——老大你的荷包!」那人接過荷包,出門走了,一路同小妖、李婆婆、珠兒、王狗子熱情地打著招呼。
窗明几淨,貨物齊整,好幾個拿著當物的人排隊等候,胖頭去了後堂取當,汪三財正低頭開具當票,一副井然有條的模樣,看來生意不錯。
公蠣心虛,故意大咧咧道:「多謝提醒,我出去會個客,吃了午飯便回來。」昨晚沒睡好,聲音有些沙啞。
胖頭齜牙瞪眼,做出一個嚇唬的表情:「快走,再不走我打你了啊。」公蠣急道:「畢公子,畢掌柜,你心裏明白,說句公道話呀。」
胖頭被當頭一喝,氣焰頓時低了,眨巴著陷入肉|縫中的小眼睛瞅了半晌,撓頭道:「你到底誰啊?我真沒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