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想起墳前那塊簡陋的木牌，上面寫著「夫×平之墓」。

胖頭殷勤上前：「蓋子還沒合上呢。」

小裁縫忙站起來答道：「我叫小順子。」

忽見胖頭肩頭搭著個褡褳，手裡拿著個包子，一路走一路啃。公蠣心中一動，上前朝他肩上一拍，道：「去哪兒呢？」

公蠣點亮蠟燭，嘴裏喊道：「爹啊，兒子來帶您走啦。」又回頭囑咐胖頭：「你不要進去，守著洞口即可。」然後學著王瓴瓦的樣子，將白蠟燭點在墓室最里側，磨磨蹭蹭往裡走。

公蠣裝作隨意道：「你師父的名諱呢？」

胖頭高興地道：「好啊好啊，我們一塊去游泳怎麼樣？——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棺材里，躺著等待救助的王瓴瓦。

公蠣有些失望：「什麼時候賣出的？」

公蠣找到原本盜洞的位置，照老地方挖了下去。胖頭一身蠻力，很快便打通了墓室。

小裁縫見公蠣無事，又在制衣台前坐下，縫製一條衣袖上的花邊。

街尾的棺材鋪子里，有兩個夥計正在「合板」，就是將已經做好的三面棺材板合在一起，一人固定，一人楔釘，五寸長的釘子，敲在板子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公蠣搶過他手裡的半個包子，三口兩口吃下，怒道：「把最後一句去了！」

胖頭嚇了一跳，道：「不會吧，老隆，你做這一行的？」堅決不肯挖，而且霸著工具，也不讓公蠣動手，嘮嘮叨叨道：「我說，這行違反永徽律，被抓住要砍頭的！」這話定是跟阿隼學的，理論起來一套一套的。

小裁縫道：「已經售出。」

回到如林軒，公蠣洗了澡，檢查身體，發現除了擦傷並無大礙，足足睡了一覺后，吃飽喝足又出了門。先去忘塵閣附近溜達，見假公蠣規規矩矩在當鋪招呼，只好轉身去了福壽街。

胖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後面，道：「老隆，你這是去哪reａd•９9ｃｓｗ.ｃｏｍ兒呢？山裡泉水太涼，游泳不太好吧？」

公蠣有些後悔，早知道就昨日下手買了，他幾乎不抱希望地問道：「你知道買主是誰嗎？」

噗噗噗，很快將釘子啟了出來，還得意道：「我給傢具鋪子的虎妞幫忙，最擅長做這些體力活。」

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便是明明事情與自己無關，自己卻不得不因為良心而面臨抉擇。

小裁縫道：「我師父姓桂，單名一個平字。」

「王瓴瓦？」公蠣搶過賬本自己看，果然在顧客登記的姓名欄里，寫著王瓴瓦的名字。

公蠣白他一眼：「龍公蠣！」

公蠣愁眉苦臉站在街頭，縮肩拱背，像個孤立無助的孩子。

「等等，」公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王瓴瓦斯斯文文，長得秀氣？」

公蠣眼珠一轉：「今晚跟我出城玩兒，怎麼樣？」

公蠣悶悶地推開，道：「不吃。」跟在胖頭後面，默默走了一陣，遲疑道：「你今晚有沒事情？」

公蠣遠遠看到桂平的墳墓，抹了一把汗水，道：「我帶你來瞧個好玩兒的。」

不料小裁縫道：「我們對來客都有登記。」說著從一堆布料中翻弄起來，拿出一個卷了角的賬本，翻到後面念道：「王瓴瓦。」

小裁縫抬起頭來，睜大眼睛道：「這種綉法很難的，又費工又費時，一件最少要兩個月，還得是我師父這樣的手藝，要我綉，只怕半年也做不了一件。」他似乎覺得說得絕對了，有些不安，舔著嘴唇小聲補充道：「我只見過這一件。可能，可能其他的繡花師父偷偷繡的也有吧。」

王瓴瓦躺在棺材中，眼睛凸出，舌頭微吐，口唇烏青，兩手還保持著抓撓的姿勢，指尖磨損，棺材內壁上布滿了指甲印和血道子。

公蠣忽然朝他吼道：「關我什麼事！」帶著哭腔推胖頭道：「走走走，不管了hｔｔpｓ://rｅad•９９ｃsw.com！」

凌晨在鼠洞中聽到的「咚咚咚」聲響，不是王瓴瓦的同夥來救他，而是有人在釘棺材板！

公蠣拍著胖頭肥厚的肩膀，心中的不安頓消，眉開眼笑道：「城外有個地方，你一定沒去過。」

公蠣心存僥倖，一心希望自己判斷錯誤，王瓴瓦已經安全逃出，這隻是一個空墓。但不管如何安慰自己，仍不敢一人下去，只好央求胖頭幫忙。胖頭二話不說，同公蠣一前一後滑了下去。

今日來得早，太陽剛剛落山，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來，淡淡的月亮已經升起，斜斜地掛在天上。

兩人簡單在街上吃了一碗面，公蠣找了農具店買了鋤頭、鐵鍬、蠟燭等，一徑出了安喜門，沿著那日的老路朝桂平的衣冠冢走去。

可不管如何，被人冒名頂替都是一件讓人不爽的事情。假公蠣背後有嚴密的組織，若想要趕走他，必須要找到一舉制服他的證據。

胖頭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就是嘛，叫自己的名字多好。我以後就叫你老隆。」

公蠣越發弄不懂，追問道：「那種大紅的骷髏蝙蝠衣服，你師父一共做了多少件？」

胖頭果然上當，紅了眼圈道：「沒想到你還是個孝子。我最喜歡孝順的人。」當下也跪下磕了兩個頭，揮著鐵鍬挖了起來。

胖頭鄭重道：「明白，這事兒當然得做兒子的動手。」閃到一邊，重新守住洞口。

兩人經過昨日一事，關係親近很多。胖頭一見公蠣，二話不說從褡褳里拿出兩個熱騰騰的大包子，傻笑道：「大肉包，熱乎著呢。你在這裏看什麼呢——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蠣手扶著制衣台，竭力讓自己表情平靜自然：「那個，你師父因何去世的？」

公蠣忽然愣住了，呆了片刻，扭頭朝城外跑去。

公蠣心不在焉地翻看著壽衣，斟酌道：「哦，你確https://read.99csw.com定你師父去世了？」

胖頭頓時站住不走，惱道：「我說了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胖頭已經在吃第三個包子，嘴裏塞得滿滿的：「沒事啊，我要去洛水游泳——你別打我老大的主意。」

小裁縫靦腆地笑，道：「這個王公子不僅字寫得好，人長得也秀氣呢，斯斯文文的，又和氣又有禮貌。」

若是公蠣肯面對現實，他早就會發現，自己身處一張大網之間。可惜他不肯，他寧願相信假公蠣只是覬覦忘塵閣掌柜的位置，而並非有更深層次的企圖；寧願把所有的疑點、疑惑都壓在心底，裝作沒看見，然後騙自己說，這些只是巧合，隨著時間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公蠣沒辦法，只好信口開河說：「實話跟你說了吧，這是我爹的墳，裏面放著我爹的骨殖罈子。如今我要離開洛陽，想帶我爹一起走。陰陽仙兒說了，四月十一適宜遷墳，也就是今晚這個時辰，將我爹的骨殖罈子挖出帶走，才能保我家後代永昌，子孫富貴。」說著噗通一聲跪在墳前，哭道：「爹啊，我今晚就帶你走。」又用唾沫抹在眼裡，裝出傷心落淚的樣子。

壽衣店內，小裁縫正在忙著，一見公蠣，滿臉堆笑道：「客官您又來啦。」

公蠣昨晚親眼見到自稱王瓴瓦的盜墓賊濃眉冷眼，一臉狠相，同斯文秀氣扯不上半點關係，若非他是假冒，那便是來買衣服之人借了他的名字。

公蠣站在棺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然將棺材蓋子推開半尺寬的縫隙，儘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嚇得往後跳了一步。

墓里有些悶，但不影響呼吸。墓室並無太大變化，地上散落著王瓴瓦的斧頭、小刀、鉗子等工具，但棺材確實被人完全釘上了，五寸長釘一個不留，亂七八糟將蓋子釘得結結實實，而棺材尾部的長釘，還是公蠣當時制服王瓴瓦時釘的，歪歪扭扭。

公蠣厲聲喝止：「read•9９cｓw.cｏm走開！」自己撲上去一把推上了棺材蓋子，扯著胖頭爬出墳墓，將盜洞掩上，精神恍惚地離開了此地。

公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親眼看著師父下葬的？」

公蠣心中有事，懶得同他這個缺心眼的胖子爭辯，隨口拿身份文碟上的名字糊弄他：「好好好，我叫隆公犁！」

可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

公蠣心驚膽顫，幾乎想要轉身逃走，卻渾身發軟，腿腳打顫。胖頭關切道：「老隆，你也別太傷心，等到了新地方，給伯父再找個好的陰宅就好了！」

胖頭看到公蠣神色有異，探頭道：「怎麼了？要不要我過去幫忙。」

胖頭誠惶誠恐，眨巴著眼睛道：「老隆，這不好吧，你要是走了，這以後清明節伯父連個燒紙錢的人都沒了呢。」

真是，王瓴瓦出沒出來，管自己什麼事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害死的。再說他也不是什麼好人，若那晚公蠣被他所制，死的便是公蠣了。

公蠣張了幾次嘴，都沒好意思問關於衣冠冢的事情。

小裁縫睜大眼睛：「誰會拿親人去世這事兒開玩笑？」

小裁縫眼淚嘩嘩的，哽咽道：「你到底什麼意思？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麼會如此忘恩負義，連守靈下葬都不在場？」

小裁縫認真地道：「是啊。王公子說話不緊不慢，一點不像其他客人那樣吆三喝四的。」

他是被活活悶死的。

小裁縫眼圈紅了，低頭道：「我也不知道，師娘說是無疾而終，一覺睡過去便沒了。」

真是便宜這個桂平了。公蠣暗自好笑。

奇怪，哭了這麼一陣，心裏竟然不害怕了，也沒那麼煩躁。公蠣擤了一把鼻涕，交代道：「釘子啟開就好，蓋子我來開。」

公蠣首先去看那件紅斂衣，但原本掛紅斂衣的位置，掛著一件寶藍豎領對襟男壽衣。公蠣道：「那件大紅的衣服呢？」

小裁縫高興地道：「就昨天下午，您前腳剛走，來了個青九-九-藏-書年公子，他看都沒看，直接說就要這件，不僅沒還價，還添了兩百文呢。」

公蠣不知怎麼的，淚水如同耙子扒過一般，止都止不住，哭得異常傷心，好像棺材里躺著的真是他爹似的。不過這麼一來，胖頭越發當了真，去撿了斧頭鉗子，道：「你一邊兒哭去，我來啟開蓋子。」

跑了一陣，公蠣冷靜下來，一腔豪氣消失，只剩下頹喪和猶豫。

桂平的墓同前日清晨看到時一樣，看來這幾日並無其他人來過。公蠣哐當一聲把工具丟在地上，找到原來的盜洞位置，道：「挖。」

而更讓公蠣驚嚇的，是王瓴瓦身上的衣服。昨晚他明明穿著一件黑色袍服，而今他身上卻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斂服。斂服上面，是拉著手跳舞的小骷髏和微笑的蝙蝠圖案，只是斂服胸口部分，已經被他自己抓撓撕扯得稀爛，露出已經結成血痂的胸口。

公蠣閉上眼睛，從王瓴瓦的身下抽出一件衣服，將襥頭包上，飛快合上棺材，想了一想，又推開棺材，顫抖著試圖將大紅斂衣扯下。但衣服穿在王瓴瓦身上，死沉死沉的，根本無法移動，只好撕下一塊衣襟同帽子一同包好，叫道：「好了！」轉身朝洞口逃去，誰知控制不住腿腳，竟然一頭撞在石壁上。

公蠣不甘心地又一次翻開賬本，看著「王瓴瓦」三個娟秀的小字，道：「沒想到這個王瓴瓦字寫得倒漂亮。」

公蠣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一眼瞥見小裁縫臂上的小白花，心中一動，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胖頭今日心情不錯，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渾身的贅肉都在抖動，笑呵呵道：「兄弟怎麼稱呼？」

小裁縫顯然什麼也不知道。公蠣隨便拉扯了幾句，同小裁縫告了辭，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蕩。

胖頭打了個飽嗝，笑嘻嘻道：「去哪裡玩兒？」

王瓴瓦下午買了這件大紅斂服，晚上又去盜墓，為的還是大紅斂服，他要這麼多斂服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