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扃骸皿
八
高氏定定看著錢耀宗，一字一頓道：「你，就是穎檜。」
潁檜名義上算是二丫的父親，但他天生不喜歡孩童，加上二丫又長得像極了桂秀才，潁檜很是討厭，但一直維持表面的和睦。經過長期糾結猶豫之後，他先是言語誘導親娘錢串子，想通過她的手夭折二丫，后因高氏對錢串子有所防範，這才決定親自動手。
錢耀宗看向他處，訕訕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
錢耀宗拚命掙扎道：「你們信口雌黃！我叫錢耀宗！什麼穎檜，我根本不認識！」
公蠣嘿嘿地笑了起來，上去拍了拍胖頭，突然很是懷念忘塵閣的日子。
潁檜眼神中的陰鷙一閃而過。阿隼將手指握得卡卡響，怒目圓睜：「你殺了桂秀才，逼得高氏重回巫教。然後覺察出她要伺機逃走，你便向龍爺告密，可是自己心裡不安，又在她被圍困時幫了她一把。」
穎檜將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你們……你們瞧我不起……瞧不起我的……都得死！」
阿隼實在受不了他這副嘰嘰歪歪的樣子，半是鄙夷半是好笑，扭頭便走。胖頭對他好感大增，傻呵呵道：「老隆，你果然同我家老大挺像的，他以前也是這樣，天天惦記能長得比那個什麼安。」
幾個黑衣人進來，抬走了高氏。她的面具，已經牢牢地同皮膚長在一起，要想取下，只怕要割破皮膚。怪不得高氏的臉瘢痕遍布，或許便是這樣留下的。
潁檜嗷一聲悶叫，右手張開，掉出一個帶血的小紙人。但同時，高氏終於支撐不住，盪離之術消失，穎檜雙手按在脖頸上，狗一樣地喘氣。
阿隼一把將他丟在地上，道：「高玉兒，我家公子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我一介莽夫，直腸子，實在受不了這個欺騙。」
高氏的眼睛十分可怕：「當初聽到你同穎檜聲音、舉止有幾分相似，只道是緣分，沒想到你就是潁檜……」她的衣袖一動，正張嘴辯解的穎檜忽然五官扭曲，臉上肌肉彷彿被無形之手揉搓，做鬼臉一樣變換出個各種表情，十分滑稽，接著只見他雙目凸起，舌頭伸出，一張臉脹得通紅。
修鍊冥魁，除了紙人紙馬，還有一種更為陰毒的方式，便是控制天生具有靈力的女童，將其魂魄注入「魁」中，這比紙人做成的「魁」，法力更加強大。
公蠣朝他腦袋擊了一記，胖頭把頭一縮，冒冒失失道：「老大……老隆，到底怎麼回事？」公蠣示意他噤聲。
潁檜怨毒地看著畢岸。高九_九_藏_書氏眼睛瞪大，直著嗓子叫道：「潁檜……潁檜！」手顫抖著摸到二丫的臉蛋，就此香消玉殞。
在一眾人的爍爍目光之下，潁檜終於開口道：「一年前，我在郊外官道，這個小女娃罵我……」他驚恐地眨著眼睛：「我生氣了，看左右沒人，失手掐死了她……沒，沒地方處置，就買了個罐子裝起來，埋到了荒灘……」
同樣令穎檜心癢難耐的，還有高氏從巫教偷回來的扃骸皿。高氏只因對巫教深惡痛絕，見扃骸皿無甚用處，便只當是個名貴的花瓶精心收著。而穎檜心思細膩，堅信扃骸皿一定有特殊用途，只是自己本領低微，不能發覺而已。因此，他也多方留意，大概知道了扃骸皿的製作之法，千方百計做了這個雙層青瓷罈子，但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罈子只是比普通罈子看起來精緻些，並無任何異狀。
高氏的瞳孔猛地一縮，有驚愕，有失望，怔怔地看著錢耀宗說不出話來。
穎檜嘴角抽|動，瞪著公蠣道：「是不是你偷了去？別以為我沒看到，你故意同二丫套近乎，安的什麼心？」
畢岸擺弄著紙人，道：「同時駕馭六個，已經算是厲害了。」
畢岸嘴角一動。公蠣見阿隼表面一本正經，但眼底分明帶有幾分戲謔的壞笑，將信將疑道：「真的？」
錢耀宗不再裝瘋賣傻，一臉委屈地看著高氏，結結巴巴道：「我娘一直懷疑，是你……你同人偷情生的二丫……她聽信了謠言，說針扎女童，下一個便可生……生個兒子。我今晚確實沒喝酒……我是擔心，擔心我娘做出什麼荒唐事，害了你們母女……所以今晚一直在，一直在附近晃悠……這才被當做那個什麼穎檜……娘子，你千萬不要聽他們胡說！」
今晚公蠣所見到的那個忽高忽低的影子，實際上便是潁檜控制的「魁」作怪。
阿隼臉一板，道：「不信算了。」作勢要丟。公蠣慌忙接著，求救般看向畢岸。偏畢岸也表情嚴肅，只好嘟囔道：「算了，搽就搽……一臉黑灰，可怎麼見人呢……」
雖然高氏自殺令人唏噓，但公蠣歪打正著，破了潁檜的修鍊，很有些沾沾自喜。等胖頭抱著二丫，幾人準備離開時，公蠣突然想起，最為要緊的事情還沒做，遂一把拉住畢岸的衣襟，差點哭了，道：「你答應我的，治療黑斑呢？」
阿隼雙手如同鐵鉗，錢耀宗掙脫不得，臉脹得通紅。
已經走到門口的阿隼折身回來，盯九-九-藏-書著公蠣的臉瞧：「兩撮毛？」
錢耀宗嘴唇哆嗦：「不不，我手指，是喝醉了不小心弄傷的……」
七年多，同高氏一起生活的錢耀宗，是高氏的兒時玩伴、巫教的什麼狗屁信使潁檜——故事轉折得太快，公蠣有些轉不過彎來。
畢岸道：「你沒喝酒，故意把酒撒到衣服上，製造喝得爛醉的樣子。」猛地抓住了他右手，道：「中指上的傷口還是新的。餵了紙人不少新鮮血液吧？」
錢耀宗心高氣傲，想出人頭地卻受制於天分，漸漸形成敏感多疑、氣量狹小的性格，偏生表面要做出謙和之態。當年同高玉兒相處，他尚且年幼，對高玉兒的依賴愛慕之情確實是真的。可高玉兒對他，只是當他弟弟看待。等他長大，高玉兒已經嫁給了桂秀才，他一時嫉妒萬分，生出這許多事來。
這下連畢岸同阿隼也都笑了。
胖頭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伸著脖子張著嘴，像一隻傻乎乎的大肥狗。
畢岸道：「高氏逃走，也是你告的密。」
畢岸繼續道：「第二，你後來發現二丫天生具有異能，屢次打她的主意。因為你所習的，是冥魁。」
但潁檜的冥魁，同高氏的盪離之術相比，終歸弱了幾分。盪離之術，在上古時代原本用於守城或破城，施展起來威力巨大，破城時可生生將法術範圍之內的任何生物撕裂，守城時又可讓外面的將士攻不進來。傳至如今，威力已減，但比起其他法術來還是強些。潁檜娶了高氏，本想藉機偷學盪離之術，誰知高氏自以為擺脫巫教，對潁檜的多次試探裝聾作啞，絕不透露一個字。
他哭著哀求了一陣，見高氏不應不答，又跳起來指責她：「七年多，你對我愛理不理……不管我對你多好，你可有真心把我當做你的丈夫嗎？你念念不忘的，就只有那個早就該死的桂秀才……」他咬牙切齒，一雙眼睛紅得嚇人。罵完高氏，又罵二丫：「你這個活小鬼兒、拖油瓶，長得他媽的同你死鬼爹一模一樣，我看到你心裏就不爽，恨不得活活掐死你……」
潁檜的表情漸漸凝固，委頓在地。阿隼越說越暴躁，大手一揮，繼續道：「之後你一路跟蹤，來到洛陽，趁她身懷六甲需要人照顧，化名錢耀宗，假惺惺地接納了她們母女。」
高氏淚如雨下，在臉上留下條條血痕。
畢岸目光如炬，盯著錢耀宗的臉：「潁檜，當年桂秀才，是你殺的吧？」
高氏嘴角挑起，輕輕道：「穎檜
九-九-藏-書……殺桂秀才、告密，我要親口聽你說，是真的嗎？」畢岸看了他一眼，道：「沒有第三。」
穎檜終於綳不住了，號啕大哭：「玉兒姐姐……你聽我解釋……這世間，我只愛你一個……我只是太愛你……」他顫巍巍吹出一聲口哨，動聽如昔。
自己無心之失，破了他的法術，公蠣很是高興，像是做了什麼英雄一般，胸脯都挺起來了：「活該，沒人性的東西，這是老天都看不過眼了。」
「你這麼多年來，一邊同巫教聯繫，一邊以錢耀宗的身份生活。在巫教混得風生水起，在民間卻一無所成，人人瞧你不起……」
穎檜拐了這個女童，便想試試這個罈子的功效，按照打聽到的一知半解，先是用刺針，然後將女童活活悶死在罐子里，並填上篩好的草木灰，埋在了磁河荒灘上。
一瞬間，公蠣忽然覺得畢岸十分可疑，他似乎在隱瞞什麼。公蠣裝作若無其事道：「高氏的那件大紅色衣服，好特別。」
氣氛有些沉重。潁檜肩頭聳動，捂臉哭了起來，那副懦弱膽怯的模樣，很難讓人將他與巫教的無常信使聯繫起來。
一直在旁邊研究那些紙人的畢岸轉過了頭，皺眉看著他。阿隼的火氣今晚異常的大，暴躁道：「公子你瞧瞧，像這種『鴨子死了嘴還硬』的貨，有什麼道理好講！」一腳將他踹了一個跟頭，伸出拳頭朝他捶去。
阿隼冷眼看他哭了一陣，指著令公蠣膽戰心驚的屍骨罈道：「說說吧，這個是怎麼回事？」三下五除二去了蓋子，抓著他的頭髮，粗暴地將他的腦袋往罈子里按：「這是誰家的孩子？」
錢串子心口的鐵針，被畢岸用磁石取了出來，高氏還是未下狠手，錢串子不過受些皮肉之苦，並無大礙，不過等待她的，自然也是牢獄了。錢家暫由官府看管，明日仔細搜查。至於二丫，畢岸說先抱回忘塵閣，日後再做安排。
阿隼上去一個大嘴巴子，抽得他就地兒轉了好幾圈，半邊臉很快腫脹，豬頭一般。他捂著臉，吐出半顆帶血的牙齒，惡狠狠看著鐵塔一般的阿隼，終究沒有繼續罵下去。阿隼冷笑道：「我當你勇氣十足，原來是個欺軟怕硬的慫貨！」
穎檜恨恨道：「我聽說罈子埋上一年，挖出清理乾淨，燒掉嬰屍，換個有靈力的，同樣方法再試一次，扃骸皿才算徹底製作完成。誰知道那個什麼狗屁如林軒竟然建在了荒灘上，我故意通知聖教，將玉兒引開幾天，
ｒｅad•９９cｓw.cｏm帶了二丫住在如林軒，還未到時辰，不僅玉兒的扃骸皿不見了，連埋在荒灘上的屍骨罈也找不到了！」
畢岸漠然道：「阿隼，帶走吧。看押好了。」兩個黑衣人走進來，架起穎檜便走。穎檜奮力掙扎，扭頭衝著畢岸叫道：「還有第三！第三是什麼？」
阿隼鬆開了手，潁檜把不住力，仰面摔了個四腳朝天。
冥魁，是巫教壓勝之法的變種，同樣利用紙人紙馬，壓勝講求的是擾亂心智，多發於夢魘、癔症，而冥魁，施法者可實際控製紙人紙馬，對被施法者進行攻擊；所控制的紙人，便叫做「魁」。法術高明者，不僅能夠同時控制多個「魁」，甚至能做到本人與「魁」神形合一，真真假假，一人多身，在鬥法過程中即可迷惑敵人，又可增進力量。
畢岸微笑著一擺手。阿隼上前，囑咐兩個黑衣人：「此人心裏極度扭曲，小心看管。」說完手起手落，往他後腦一擊，穎檜一聲未吭，昏了過去，被兩人拖死狗一樣拖了去。
潁檜原本膽怯的眼神，忽然閃出一股殺氣，叫道：「我本來就叫錢耀宗！潁檜是我在教中的名字！只能玉兒一個人叫！」
潁檜一副窒息之狀，一手拚命撫著喉嚨，一手捂住了心口，而旁邊等人卻平安無事。公蠣大感驚奇，嘖嘖道：「好法術！」話音未落，只見畢岸飛快出手，一劍刺在穎檜捂著心口的右手上。
公蠣吃驚道：「兄弟，這個時候，你還惦記第三啊？」
阿隼朝畢岸遞了個眼色，打量了下院落，徑直走到灶房，乒里乓啷一陣，用破碗端了半碗草木灰來，道：「用這個，搽上三天，保准好了。」
在巫教森嚴的教規之下，他同隔壁從未見過面的高玉兒相依為命。之後高玉兒學有所成，開始執行巫教各種任務，但他因學業不精，一直混在巫教下層。
公蠣伸出手：「還有手上。」
阿隼上前剝了他的衣裳，耳朵后，腳趾間，上上下下，又搜出四個小紙人來。
一年前，二丫六歲。冥魁所用女童，不能超過七歲，過了七歲，六根扎齊，魂魄便難以控制了。那幾日穎檜正殫精竭慮思考如何騙過高氏取了二丫魂魄，偏巧在城外，碰到一個女童聰明伶俐，比二丫要乖巧可愛十倍，臨時起意，決定拿此女童練手。
潁檜哇哇叫著躲避。公蠣沒想到這個屍骨罈竟然也跟潁檜有關。胖頭湊上去看了一眼，小聲道：「怎麼回事？」
畢岸攔住，示意不用浪費力氣，轉向抱頭髮抖的潁檜，九_九_藏_書道：「我說三點，你若不服，可以反駁。」
公蠣洋洋自得道：「不錯不錯，我打碎了那個什麼皿，又發現了屍骨罈。」皺眉想了一下，故作誠懇道：「怪不得我覺得近來高大了許多，原來有你襯托著，感覺不錯。」越想越得意，忍不住手舞足蹈。
潁檜發瘋一般，上去抱住高氏瘋狂搖晃：「姐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高氏的頭軟綿綿歪在一邊。
「第一，你當初千方百計要娶高氏，除了所謂的愛慕，更主要的是覬覦她的盪離之術。」潁檜呆了一下，並不抬頭。
公蠣忍了又忍，問道：「你說的第三，到底是什麼？」
一瞬間，她的眼睛沒了眼白，整個瞳仁全部變成了黑色，黑漆漆深不見底，已經血污遍布的大紅斂服驟然泛起微微紅光。公蠣忙將臉別開，見胖頭仍傻傻看著高氏眼睛，忙上去將他腦袋扭轉到一邊。
二丫便這麼僥倖長到七歲。這七年多來，「錢耀宗」潁檜同高氏越來越離心離德，原本的一點相敬如賓，也在潁檜的反覆、猜忌中消耗殆盡。即便如此，高氏都從不曾懷疑過「錢耀宗」的身份，只當自己遇人不淑，自甘認命，且念及錢耀宗當年收留之恩，一直任勞任怨。
「對對，毛比潘安！」胖頭點頭傻笑，睜著純凈無邪的小眼睛，就像一隻忠誠的大狗，吐著舌頭殷切地等著主人摸自己的腦袋。
這兩人，一個心懷鬼胎，一個意志堅定。潁檜從高氏口中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訊息，便開始打二丫的主意。
公蠣沒好氣道：「貌比潘安！」
錢耀宗辯解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拉住高氏的手臂，急急道：「娘子，你不要聽他們胡說，這些人，破不了那些疑難案件，便故意往聖教上引，好騙官府的賞銀……」
畢岸平靜地道：「是，刺繡很別緻。」公蠣幾乎要把有關骷顱蝙蝠斂服連同王翎瓦的事情說出來，但看到畢岸深不可測的眼睛，生生咽了下去。
錢耀宗自小體弱多病，家庭也困難，十歲那年，其父受一個遠房親戚的蠱惑，讓他跟著去學本事。誰知這個親戚是個騙子，領他到了長安，便卷了他的盤纏逃走了。錢耀宗在街上流浪，被巫教尋找靈童的人發現，濫竽充數帶到了巫教的訓所。
屍骨罈里的液體已經灑去大半，小小的骨架蜷縮在裏面，它的肋骨、顱骨中間，夾雜著幾根已經生鏽了繡花針。
阿隼幾次揮舞拳頭，將要碰到他的腦袋，又生生地收了回來，怒得繞著院子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