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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赤鱬盞 一

肆 赤鱬盞

小妖和胖頭異口同聲道:「胡說!」小妖氣得鼻翼微顫,過來推了公蠣一把,叉腰罵道:「你再說一句試試看?」
公蠣不想多說,道:「這樣也好。」朝二丫伸出手去,「二丫,叔叔帶你買糕兒吃。」
蘇媚臉上忽然騰起紅暈,道:「其實有個孩子,還是不錯的。」
她眼睛明亮,粉|嫩的上唇微微翹起,風情之中略帶嬌憨之態。公蠣心中一盪,想起了夢縈魂繞的丁香花姑娘,心情更加低落。
畢岸看著公蠣,皺眉道:「怎麼總是孩子氣呢。」

公蠣也曾跟蹤過幾次那個假公蠣,企圖找到線索,揭穿他的身份。但這個假公蠣比自己當初要踏實肯幹得多,大多時間守在店鋪里幫忙,偶爾出來打聽下行情,也規規矩矩,了解完情況之後馬上回去,從不與可疑之人接觸,回去時還不忘買些時新的水果點心帶給街坊們嘗鮮;手腳勤快禮數足,連嘴巴刻薄的李婆婆都誇讚他「穩重成熟,比畢掌柜不差」,張羅著要給他說親呢。
公蠣道:「她的親生爹爹是蘇州人氏。」小妖哦了一聲,繼續道:「還有一個,就是她的娃娃。她來的第一天,醒了之後,不哭著要娘,偏偏要娃娃。我家姑娘買了好幾個給她,她都不要,最後還是找到阿隼,從她家裡拿出來的。」
蘇媚嫣然一笑,道:「加了斷腸草的莓子露,還有添了蜂蜜的黃泉果。」
公蠣問道:「蘇姑娘找的這家,可還穩妥?」
蘇媚吃吃笑道:「你說小妖還是說隆公子?」
小妖收了笑容,眼神寥落,小聲道:「他同我,也越來越疏遠啦。」
公蠣忙道:「當然得送,好歹她叫我一聲哥哥呢——你看看,我臉上這兩撮毛是不是沒那麼濃密了?」
蘇媚將團扇搖得像個蝴蝶翅膀,道:「你去了危險,我去可不一定。誰像你,只會跟蹤、追查、用蠻力。」
小妖一把抓起個曬花瓣的小竹籃扣在公蠣頭上,瞪眼道:「喂,我發現你真夠討厭的,再說這樣的話,我攆你走了啊!」
小妖一張利嘴毫不客氣,「帶什麼帷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長得太英俊,唯恐人看見搶了去呢。」
小妖嘆了口氣,道:「沒鬧。這孩子好像受了什麼打擊,什麼都不記得了。」
公蠣用手指點了一些,果然軟滑細膩,不澀不滯,香味色彩剛好,伸手去接,小妖卻收回去了:「給錢,一兩銀子。」
這兩種草藥都是劇毒,公蠣嚇出一身冷汗,忙伸手探了探二丫的鼻息。畢岸道:「你不要嚇唬他。是斷尨草和龍涎果。」
https://read.99csw.com畢岸同公蠣打了個招呼,腳步不停,道:「查案。」
蘇媚道:「下步追查哪個?有什麼線索沒?我找阿隼去。」
蘇媚柳眉豎起,叉腰道:「你能不能不說兩個字的?」
二丫緊緊地抱著那隻已經相當破舊的玩具,換了另一個小曲兒來唱,依稀聽得還是吳越一帶的兒歌,軟軟糯糯,只是一句詞兒也聽不懂,想來當初高氏常常唱這些兒歌給她聽。
這兩種東西,傳說可清除人的記憶,吃過之後,之前的一切便會忘記。公蠣有些心酸,心想高氏地下有知,不知會慶幸還是難過。
公蠣倒抽一口氣,道:「打劫呢?!」蘇媚遠遠笑道:「小妖,這款牡丹粉送給隆公子,不收錢!」
公蠣取下花籃,道:「哼,不知是誰當初追著人家叫『公蠣哥哥』。」
公蠣不情願地問胖頭:「你家龍掌柜,今日怎麼沒跟著來?」
小妖笑嘻嘻道:「別那麼小氣嘛。我家姑娘新做了一款男用水粉,最是遮瑕祛斑,我一直惦記著,專門給你留了一盒呢。」說著變戲法一樣從花匾下面拿出一個橢圓的梅花玉水粉盒子,興沖沖打開,嘴巴一努,道:「喏,試一試,怎樣?」
他同忘塵閣眾人的關係,如今非常微妙。明明人人都不承認他是真正的龍公蠣,但關係卻和睦如前。胖頭得知他住在如林軒,偶爾會過來吹牛聊天,但令人不爽的是,他仍然只認那個假冒者為他的老大,決不允許公蠣說他的一句壞話,而且一口一個「老隆」,真把公蠣當做了隆公犁。
二丫怯生生地看著公蠣,小聲道:「叔叔好。」
蘇媚聽到這邊的動靜,笑罵道:「小妖作死呢你,不好好待客,倒動起手來了!」說著同公蠣道歉:「隆公子不要同她一個小丫頭一般見識。」
公蠣道:「我不叫兩撮毛。」
胖頭自去幫小花打水澆花。挑揀花瓣的小妖打量了公蠣好一陣,忽然拍手笑道:「兩撮毛!原來是你!」
公蠣的臉如同被打一般,火辣辣的難受。
這日一大早,公蠣正對著銅鏡往臉上搽草木灰,胖頭來了,喜滋滋道:「老隆,今兒是二丫去新家的日子,你要不要去送送?」
畢岸道:「你帶不合適。」
罐子嬰屍案全面告破,除了一個同巫教有關,立行道所發現嬰屍,竟然全部為其至親所為,其中不乏有女嬰的親生母親參与;以此案為始,又引出其他地方的殘殺女童事件來,在大唐上下掀起軒然大|波,據說甚至驚動了天後武氏。官府對涉案人員一律嚴懲,九九藏書並下文張榜通告,以儆效尤,同時在民間造勢,說吏部正研究女官設置一事,生女也可光耀門楣,一時好多尋常人家不惜重金送女讀書,女童地位大大改善,民間溺殺女嬰之風自此大為改善。
小妖作勢白了公蠣一眼,哄她道:「我們叫玉姬,不叫二丫。叔叔真笨。」將公蠣拉到一邊,小聲道:「你別招她哭。她好像只記得三件事,一個是名字,一個是那些兒歌。她娘是江南一帶的人么?」
畢岸微微一笑。
二丫掙脫開來,照樣乖乖坐著,低頭擺弄一個棉布玩具,嘴裏喃喃地唱著「雞雞斗,蓬蓬飛,一飛飛到稻田裡,稻田裡廂吃白米……」稚聲稚氣,不成曲調。
公蠣還戴著那頂一直到脖頸的帷帽,很想同蘇媚敘敘舊,講一講近來自己的委屈,卻不知如何開口。剛叫了一聲「蘇姑娘」,只聽身後腳步聲起,蘇媚飛快轉身,含笑道:「你來了?」
阿隼給的草木灰,公蠣回去便想到,自己被戲弄了。手上臉上的黑斑,定是因為屍骨罈里的黑水有屍毒,感染了皮膚,如今法術破了,感染的皮膚慢慢便會痊癒。但公蠣不敢心存僥倖,還是老老實實每日搽臉,雖說對皮膚無害,但搽了之後滿臉烏黑,像從煙囪里鑽出來的泥猴子,真成了「沒臉見人」了。
公蠣好久不曾來流雲飛渡,只覺得花團錦簇、香氣撲鼻,應接不暇,轉臉見蘇媚面若桃花,步步生蓮,更覺人比花美,早將三月前的欺騙忘在了腦後,深深施了個大禮,叫道:「蘇姑娘好,小生隆公犁這廂有禮了!」
娃娃的眉眼磨損厲害,特別是眉毛,幾乎完全脫落。但從留下的針腳痕迹上看,兩張臉卻不是一樣的,一個憨態可掬,笑意盈盈,一個卻凶神惡煞,滿眼戾氣。
胖頭認認真真看了看,道:「沒那麼濃密了。」又一臉誠摯道:「其實這樣還挺有個性的。你想想,發獃時捻著臉上的毛玩兒,多有趣兒,還顯得像在思考,特別有深度。」
公蠣對胖頭玩法不感興趣,嗤道:「你懂什麼深度。」戴上新買的大檐帷帽,像個婦人一般把臉遮得嚴嚴實實,同胖頭一起出了如林軒。
胖頭提著水桶剛好經過,傻笑道:「是吧,小妖,我也這麼覺得呢。你說我同老隆這叫不叫一見鍾……鍾情?或者叫緣分?」
公蠣真是又嫉又恨,卻束手無策,只好安慰自己,日後再想辦法。
畢岸道:「危險。」
二丫哇一聲哭了起來。公蠣心中委屈,但見小妖杏眼圓睜,又嗔又怒的樣子,心下一軟,只好委委屈屈https://read.99csw•com賠笑道:「好好,是我不對。我以後再也不胡說了。」
畢岸凝視著二丫的小臉,道:「我查過了,劉氏夫婦人品好,家境殷實,玉姬去了,肯定不會吃苦。」
這下輪到公蠣惱了,叫道:「不許再叫兩撮毛!」
二丫抱著娃娃,在臉蛋上親了一下,反過來又親了一下。讓公蠣驚訝的是,她的娃娃竟然是雙面的,不分前後,長著兩張臉。
小妖抓起一把花瓣灑了過來,道:「你敢再說?!」公蠣最喜歡逗她,看她鼓嘴瞪眼樣子尤其可愛,不由哈哈大笑。不過唯恐真惹惱了她,連忙道歉:「小妖姑娘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一定找個比畢公子還要英俊瀟洒、家財萬貫、才華橫溢的美男子!我人醜話多,姑娘不要見怪。」說完深深施了一禮。
蘇媚瞥了一眼一臉嚴肅的畢岸,道:「走了。」小妖去花房端過來一小碗淡藍色的液體,和一枚黑色的藥丸。蘇媚接過,帶著一臉慈祥的笑容在二丫面前晃:「他們都不乖,只有玉姬最乖,姨姨要獎勵玉姬一顆糖糖吃。」
畢岸道:「別鬧。」
小妖聽得莫名其妙,下巴一挑,道:「我叫公蠣哥哥,關你屁事!」接著定定了看著公蠣片刻,遲疑道:「兩撮毛,我們好像是第二次見面吧?」
小妖將娃娃還給二丫,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布娃娃呢,好別緻。」
公蠣一邊同小妖講話,一邊不由自主地關注蘇媚同畢岸的動靜。只見他們倆腦袋相抵,竊竊私語,看起來異常親密,頓時心中泛酸,想要不看,卻忍不住。
蘇媚柳腰輕擺,頭上步搖微微顫動,嬌嗔道:「下次叫上我。我也沒少幫你的忙,不許忘恩負義。」
高氏的葬禮很是冷清。她在這世上孤苦伶仃,除了二丫,已經沒有親人,忘塵閣做主,給她置辦了棺槨,埋在邙嶺之上。她身上的那件大紅斂服,還是換成了家常衣服,一是大紅斂服不吉利,二是她一直想過尋常人家的生活,自然不能穿著所謂的巫教「聖服」下葬,再者,或許這件衣服對畢岸還有研究價值。她臉上的面具,畢岸也想辦法取了下來。只願她來生碰上個良人,平安和睦度過一生罷。
二丫小聲道:「謝姨姨。」
公蠣一把抱住了她。高氏不知用何手法散去了她的靈氣,她不能再看到非人的原形了。而之前,不管公蠣外在容貌如何變化,在她眼裡都是一條大青蛇,如今她看到的,只是個帶著古怪帷帽的丑叔叔。
蘇媚道:「事有湊巧,城西觀德坊的劉大官人幾年前生了女兒,體弱read.99csw.com多病,在去白馬寺祈福途中不幸夭折,當時劉夫人病著,恐她受刺|激,便一直瞞著夫人,說剛好在白馬寺碰上了杭州靈隱寺前來傳經授道的高僧,將她女兒帶了去,要到七歲,六根齊全了才能回來。劉夫人是個虔誠之人,竟然毫不懷疑,只是思念女兒。上個月適逢她家女兒七歲生日,劉夫人茶飯不思,一直催促劉大官人去杭州接回女兒,剛巧便碰上了這個茬口,也算是玉姬同劉家的緣分。」
畢岸堅決地搖了搖頭。
蘇媚嬌嗔道:「你怕我會虐待她不成?」
畢岸卻道:「時辰到了,該送她走了。」蘇媚一跺腳,跟了上來。
蘇媚款款走來,團扇半遮面,抿嘴一笑,道:「隆公子客氣。這邊請。」
畢岸一襲藏藍鑲邊胡服,小領窄袖,長劍藍穗,腳蹬一雙藍色緞面千層底,逆著陽光走過來,挺拔偉岸,乾淨利落,公蠣不由相形慚愧。蘇媚迎了上去,道:「畢公子最近忙什麼呢?天天也不見個人影兒。」
二丫正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小妖挑揀花瓣,見有人來,忙站起來施禮。
畢岸微微一笑。蘇媚看著幾人打鬧,忽然道:「要不,這孩子就留在我這裏好了。」
畢岸道:「能。」快步走到前面小花壇處,大聲道:「小妖,她今天好些了嗎?」
小妖晃了晃腦袋,自鳴得意道:「我知道啦,你不死心,總想要冒充隔壁的龍掌柜,對吧?嗯,肯定是這樣,」她歪頭打量著公蠣,認認真真道,「長得差太遠,聲音也難聽,不過行為舉止學得還是很像的,繼續努力喲。」
公蠣對世風變化毫無察覺,他無家可歸,還是回了如林軒。
二丫這幾天一直寄養在流雲飛渡,吃了畢岸調製的藥丸,在蘇媚、小妖的精心照料下,身體已經明顯好轉。當日高氏安葬,她尚且昏迷,並未帶她一起去,她醒了之後,也隻字不提回家一事,眾人誰也不便提起,就此瞞著。

公蠣哼了一聲,心想要不是鳩佔鵲巢,哪裡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小妖眼裡的困惑大盛,咬著手指頭道:「我……我總覺得同你好像很熟悉似的。」
胖頭捂住半邊屁股,道:「出去調查行情了。我家掌柜如今成熟穩重、端莊大氣、上進好學、恭謙禮讓……」一口氣說了好幾個詞來,更難得的是一個詞也沒說錯。
公蠣朝他屁股踹了一腳,道:「一見鍾情你個大頭鬼!」
二丫抬起頭來,堅決地道:「我不叫二丫,我叫玉姬。」
蘇媚道:「我昨兒得了一張圖,很是奇怪,你來瞧瞧。」拉了畢岸走到一邊花樹下https://read.99csw.com討論。公蠣想跟上,但見蘇媚沒有叫自己的意思,只好悻悻站住,耷拉著腦袋聽二丫唱曲兒。
二丫乖乖地吃了糖,喝了果子露,很快眼皮打架,昏睡了過去。公蠣接過二丫,警惕道:「你們給她吃的是什麼?」
公蠣反唇相譏:「你還是擔心擔心自己,牙尖嘴利的,小心找不到婆家。」
畢岸道:「愛或許是有的,只是有限得緊。他更愛自己。」公蠣聽了,心裏許久不能平靜,不知是為高氏不值,還是為二丫難過。
公蠣酸溜溜道:「你家姑娘,可是許配給了畢公子了?」
公蠣跟在後面,雖然有胖頭和小花熱情地介紹流雲飛渡的奇花異草和胭脂水粉,表面看起來並未受到冷遇,但心中全然不是滋味,胖頭同小花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到,全留意前面蘇媚同畢岸講話了。
小妖撲哧一聲笑了,道:「討厭的兩撮毛!」
小妖正在逗二丫玩兒,見此情景,轉身擋住公蠣視線,道:「看什麼看!不該你看的不許看。」
蘇媚道:「兩個時辰后,玉姬醒來,她會把第一眼看到的人當做是親人。劉大官人已經在新中橋候著了,我們走吧。」
小妖咯咯地笑了起來,如同銀鈴,連二丫也抬頭笑著看他們打鬧。
公蠣尖刻道:「你們當他什麼好人?不知道打什麼鬼主意呢!」
蘇媚用哄孩子的腔調道:「還有好吃的果子露哦,又香又甜,來,張嘴。」
公蠣拿著香粉,卻有些心不在焉,朝二丫一點,小聲問道:「二丫這些天,鬧了沒鬧?」
小妖戀戀不捨道:「真的要走了?」
公蠣這才留意到,她手裡抱著的是個憨態可掬抓髻娃娃,針腳還算細膩,但布料陳舊,好幾處還有明顯的縫補,估計是她小時高氏親手做的。
小妖吐吐舌頭,道:「便宜你了!」
她穿了一件嶄新的小襖裙,頭髮扎了小辮,還戴著兩朵火紅的石榴花,精神氣色看起來不錯。公蠣鼻子一酸,在她面前蹲下來,道:「還認識我嗎?」
據說阿隼對穎檜的審問收穫頗豐,而王翎瓦一事仍然無聲無息,不知是官府尚未發現王翎瓦屍體,還是刻意隱瞞。不過公蠣不感興趣,更不想攪和巫教之事,從不過問。對於穎檜,公蠣感觸最多的是人性複雜。埋葬高氏的那天,公蠣忍不住問畢岸:「你說,穎檜到底有沒有愛過高氏?」
「不過,」胖頭的臉皺了起來,喪氣地道:「他現在有了正事,不同我玩兒了。」
蘇媚抱著二丫,一邊逗她說話,一邊慢悠悠晃著,姿勢相當嫻熟,二丫則緊緊地把臉貼在蘇媚的脖頸處,看起來真如一對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