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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木赤霄 二

伍 木赤霄

老者臉色鐵青,許久不言語。
公蠣一路走一路驚嘆,偶爾忍不住問下是何花木,江源一一作答。兩人一路欣賞,來到一家牡丹園前。
公蠣道:「是一個熟人的孩子,以前認識。」目視婦人抱了二丫一邊逗弄一邊走遠,忽見對面路上一個白色影子一閃,公蠣一眼便認出,是那個神秘的冉老爺。
老者帶江源來到苗圃最里幾叢牡丹面前,垂手道:「公子來得遲了,天氣漸熱,『黑花魁』花期已過,再開花最早也要秋季,倒是『白楓染』,如今含苞待放,拿回去剛好。」
江源神色如常,笑道:「我正準備去找你呢,你瞧瞧我把房間布置得怎麼樣?」
公蠣對一株漸變色的「嬌容三變」垂涎三尺,正唯恐養不活,又見每株價格至少十兩以上,頓時蔫了,連連推脫說不可辣手摧花。江源會心一笑,對旁邊一直跟著侍候的小花匠道:「這盆嬌容三變我也要了。」
微風吹來,一株半開的「紫玉冠」輕輕搖晃,蹭到老者的衣擺,像是一隻乞求疼愛的小動物。老者伸手輕撫,喟嘆道:「培育花木久了,總覺得萬物有靈,對這些花花草草也產生了感情,挖了哪一株做葯,都有幾分捨不得。不知公子是否有此感觸?」
老者微微一笑,彎腰修去一片發黃的葉子。
宣風坊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苗木花圃,個個將最好的品種、最好品相的花兒擺放在門口,除了少數公蠣認得,多是些不認得的珍品,大株的有一人來高,猶如一棵小樹,適合大門大戶的擺放;小株的只有巴掌大,種植在拳頭大的白瓷、青瓷瓶中,只供擺放在書桌、床頭。不管大小,或開得花團錦簇,或果實掛滿枝頭,或長得虯曲別緻,那些過季的、到季的、未到季的,在園藝花農的巧手之下,無一不美。
公蠣恭維道:「老丈氣質高雅,養出來的牡丹才能驚艷天下。」又寒暄了幾句,兩人告辭回去。
公蠣第一次進入暗香館內堂,只見雲頂香檀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玉帶羅衾疊紅帳,軟紗鮫綃映玉人,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優雅清香撲鼻而來,一時眼花繚亂,心神俱醉,深恨才疏學淺,不能形容出萬分之一來。
胡姓老者帶二人來到牡丹從中,對一些品種詳細做了介紹,什麼粉色的「軟玉溫香」「雪映桃花」,紅色的「洛陽紅」「珊瑚台」,紫色的「葛巾紫」「紫魁」、黃色的「金桂飄香」「黃晶玉」、複色的「二喬」、「嬌容三變」等等,公蠣眼花繚亂,深恨腹中無墨,不能將這等美色表達出來。
九*九*藏*書老者話不多,江源若是不問,他便不響。江源瞧了一陣子,又轉到有關牡丹的話題上來:「四株裏面,黑花魁不行,白楓染可以,但我總覺得白楓染不如青龍卧粉池。胡叔叔你是行家,幫我看看到底怎樣。」
江源道:「我寄養的幾株,如今怎麼樣了?」
江源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不如隆兄陪我一同回家去,我去看望外公,你只當遊玩便好。」
她胖了些,氣色明顯好了許多,額上點了個小小的梅形花黃,很是可愛。公蠣心中雖然替她高興,但忍不住有些感慨。江源見他目不轉睛,笑道:「喜歡孩子?」
公蠣捉住「二喬」一頓猛嗅,連聲叫道:「好香!」又捧著白瓷圓缸睡蓮愛不釋手。
公蠣忙接過轉遞過去。這柄小劍半尺來長,一條似蛇似龍的怪獸盤踞其上,有爪無角,表情兇惡,獸身為柄,噴出的火焰則為刀刃,劍身縫隙里滿是花泥。公蠣依稀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道:「這小劍好別緻。」
原來門口兩個菜販子鬥毆,相互踢對方的菜攤,將青菜大蔥什麼的扔得到處都是,其中一個吃了虧,拿了南瓜砸另一個,不小心丟在了牡丹園裡。
那人道:「老主人這半年病得越發嚴重,要是再耽誤下去,只怕……只怕情況不妙。」
那人遲疑了一陣,恭順道:「少主保重。若需要在下幫忙,到老地方找我即可。」
兩人來到宣風坊。公蠣一見,頓時將二丫等人忘到了爪哇國,只顧大飽眼福。
行至天津橋,馬車一顛,兩人都回過神來。江源往座位上一靠,道:「隆兄近期有什麼打算?」

除了那日照顧公蠣生病,江源無意中提起過家裡有個外公,公蠣從來未聽江源說過關於家族之事。不過從他行事來看,定然是個大家的公子哥兒。這個所謂的「老主人」,可能便是他的外公。
公蠣自然一口答應。兩人簡單收拾了一番,在門口雇了馬車,直奔宣風坊而去。
公蠣忙上去幫忙,兩人將造型古樸別緻、雕琢自然的一件件整理出來,放入事先準備好的盒子中。江源道:「下午無事,我想去宣風坊走一走,之前曾給外公訂購了幾株牡丹,不知花匠培育的怎麼樣了,隆兄可否陪同?」

老者精幹矍鑠,頗有些風仙道骨的超然之態,微微施了禮,回道:「公子難得有空,請這邊來。」說著看了公蠣一眼,微笑道:「這位公子看著面生,是第一次到小老兒的牡丹園來吧?」
江源隨隨便便道:read.99csw.com「那便好,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常叔叔等人皆不看好,說是雜色單瓣,不宜入葯。」
老者涵養甚好,如此暴怒之下,仍竭力做到心平氣和:「忌施濃肥,合理澆水。另外一定要注意鬆土。」隨手拿起身邊花盤裡的一柄木質小劍,在花架上磕了磕泥土,遞給江源道:「用這個吧。」
那人鄭重道:「少主,我無意之中發現這個,覺得奇怪,所以拿來給您瞧一瞧……」兩人耳語了一陣,只聽江源道:「收起來吧。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了。」又道:「你回去吧,我這三五日,得空兒便回去。」
江源眉頭皺了皺,隨即笑了,懶懶道:「胡叔叔多慮了。」
江源笑道:「這是我的兄弟,陪我一起來的。」
但遺憾的是,離痕姑娘不得空見,只好另換了其他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陪著。公蠣雖有失望,但很快便忘了,同幾個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划拳,鬧騰到翌日凌晨才回來。上午便哪裡也沒去,只在房裡補覺。一直到午後,方覺得渾身輕鬆,遂簡單吃了東西,換過衣服去找江源。
江源默然不語,似乎猶豫不決。那人繼續勸道:「少主,此事耽誤不得,須得快刀斬亂麻。依我的主意……」
江源住在貓女住過的佑天房,同冉老爺的昊天房相鄰。剛行至門口,只聽屋內有人講話。公蠣以為是夥計,敲門要進,卻聽那人叫「少主」。
公蠣的眼疾頭疾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復了生龍活虎。兩人實際上本是舊友,深對脾性,很快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看戲喝酒,吹牛聊天,從新開的餐館到如林軒請的倌人,從太平公主的趣事到大馬圈的賭檔,公蠣甚至將嬰屍罐子案和壽衣店凶殺案添油加醋編排了一遍,不過將人名隱去,自己的部分換成了他人,引得江源連呼驚奇。
公蠣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覺話也少了。江源似乎也有心事,出神地看著洛水往來的商船。
公蠣老實答道:「沒什麼打算。我在洛陽無親無故的,也沒個牽挂,走一步說一步罷了。」依他的想法,大不了洛陽混不下去了,便回洞府,至於身上的鬼面蘚會不會發作,具體什麼時候離開,有沒有什麼難以割捨的東西,公蠣從不曾深入思考。
老者氣得渾身顫抖,連叫小花匠報官,兩個小販一看闖了大禍,嚇得菜攤也不要了,一東一西逃得比兔子還快。
如此盛情之下,公蠣哪能推辭,只好答應。江源笑得一臉陽光,道:「我便知道隆兄同我情同兄弟,我也正想帶你回家看看,認個https://read.99csw.com親。」
公蠣極其不好意思,忙道:「這怎麼行?」江源不由分說交付了定銀,道:「麻煩幫我再修剪一下,三日後送到這個地址。」
公蠣忙擺手拒絕,又去研究一株幾乎沒有葉子的「焦骨」牡丹。看著公蠣一臉驚喜,東聞聞西嗅嗅沉醉其中,江源不由笑了。
待公蠣觀賞完畢,江源已經挑好了牡丹,兩株極其名貴的黑色焦骨牡丹,兩株墨紫「黑玉」,一株白色的「白楓染」,還有一株枝葉稀疏的粉色牡丹,說是用來做葯。
小花匠忙接過名帖,站在公蠣背後,殷勤地介紹道:「公子好眼力,這嬌容三變,由多株花色雜交,經過分株、嫁接、點灌、培色等多個技藝,整個洛陽不超過三株。早期是豆綠花瓣、鵝黃花蕊,中期從花瓣邊緣開始漸漸變成黑紅色,再過幾日,便是紫色,堪比魏紫。」
公蠣定睛一看,還以為走錯了:里裡外外新添了好多花草,綠的翠色|欲滴,紅的嬌艷動人,紫的如錦如霞,花器也別緻精細,同原本的古玩玉器競相輝映,不僅雅緻生動,更為房間增添了幾分清涼。最為誘人的,一個是盆一花雙色的紅白「二喬」牡丹,開得雍容華貴,肆意汪洋,一個是擺著茶几上的兩個小圓白瓷睡蓮,圓葉如蓋,粉白的小荷含苞待放,如含羞帶笑的少女,煞是動人。
但關於自己被假冒掉包一事,公蠣遲疑幾次,最終還是沒有講,他唯恐講了之後,不僅不能證明自己,反而讓江源覺得自己心懷不軌。況且現下有地方住著,有銀兩花著,除了一個忘塵閣掌柜的虛名號,叫「龍公蠣」還是「隆公犁」對生活並無什麼影響,以公蠣這種懶散性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是畢岸這樣說,公蠣早不客氣了,但面對的是江源,他卻說道:「什麼花到了我手裡,只有枯萎的份兒,我還是不要了,免得暴殄天物。」
如今五月,牡丹花期已過,但他家依然開得極好,碗口大的牡丹爭奇鬥豔,嬌艷欲滴。

江源興緻勃勃,不時諮詢關於牡丹種植之事,老者不厭其煩,一一作答。公蠣不大感興趣,有一句每一句地聽著,眼睛直盯著各株牡丹垂涎三尺,恨不得變回原形,盤踞在這牡丹花株之下美美地睡上一覺,夢一個牡丹仙子才好。
芒種過後,天氣漸熱,各種瓜果蔬菜上市,每日里江源差夥計買了瓜果生鮮,都不忘照樣送一份到公蠣房裡來。江源雖然年紀輕,但見識淵博,品位高雅,又出手闊綽,常常帶公蠣出入梨園堂館九*九*藏*書,參加各種聚會,品茗茶,聽絲竹,賞歌舞,會美人,結識者無不是青年才俊、文人墨客,公蠣每日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滿腦子都是要學要記的東西,日子過得極為充實。
一個長須老者出來招呼。江源道:「胡叔叔,今年的牡丹新品培育得可好?」
老者勉強笑道:「原是小老兒胡謅。」
老者手撫長須,良久才道:「白楓染藥力過於兇猛,只怕傷身。你先前帶的那株青龍卧粉池,根部已有朽相,藥理不足,倒是剛送來的這株,樣子雖然差些,內里卻隱隱有龍吟之相,更為合適。」
公蠣不勝感激,江源手一擺,道:「你過來看,我今日挑揀的這些小玩意兒,哪個好些?」
遭遇如此變故,兩人沒了興緻,便要告辭,剛上了車,江源又探頭問道:「胡叔叔,我早上從別處買了一株正在開放的二喬,可有哪些要注意的?」
公蠣湊上去一看,矮几上堆滿了精緻的盆景配件:小風車,小石塔,小拱橋,小亭子,還有一堆長著綠蘚的鵝卵石。公蠣笑道:「原來江兄弟喜歡這個?要去了北市,我給你拉一大車來。」
江源臉上沒了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態,嘆了口氣道:「隆兄有所不知,我自小頑劣,外祖寵溺,這次因為一點小事,偷偷從家裡跑了出來。如今在外遊歷已經半年,一直避開家人的尋找,誰知今天上午買花遇到了正尋我的管家。他說外公因為此事氣得病了,要我七日之內務必回去。」他懊悔道:「外公病了,我擔心得很,必須得回去看看。」
如此意外,讓人措手不及。老者更是痛心疾首,道:「要想重新培育開花,只怕要到明年了!」
江源指著其中兩株發蔫的牡丹,道:「胡叔叔,那這兩株『青龍卧粉池』的粉色牡丹呢?」
老者道:「這劍原本有個雅緻的名字,叫做木赤霄。」
宣風坊算是洛陽城中最大的花木培育場所,彙集皇家、官方及民間苗圃高手,多奇花異草,尤以牡丹為最,什麼「姚黃」、「魏紫」、「墨玉」等名貴品種皆由此處培育而成,在各地享有盛名。
江源見公蠣在花叢中忙得不亦樂乎,遠遠沖他叫道:「隆兄看中了哪一株?只管挑來。」
江源打斷道:「行了,此事我只有分寸。只是還有些疑惑,需要弄清才是。」頓了一頓,又道:「這是什麼?」似乎那人拿出了什麼令人驚訝的東西來。
江源認真地從裏面挑揀著,道:「我近期打算回去看看外公。他酷愛牡丹,又喜歡擺弄各色盆景,但如今眼睛昏花,這種小配件,自己做不得了,我九*九*藏*書想挑些精巧的給他。」江源日常總是一副慵懶隨意的樣子,對什麼都不甚在意,唯獨說起外公時,眼神明亮柔和,感情真摯,想來同外公感情極深。
江源正對著軟榻把玩什麼,聽到公蠣誇讚迴轉身笑道:「喜歡便搬去。」
江源打鈴叫了夥計來,吩咐道:「把這睡蓮搬一盆放隆公子房裡。」不等公蠣推辭,笑道:「牡丹不好養,花期也短,睡蓮卻是個省心的,剛好一人一盆。」
順著洛水而來的河風習習,倒也不顯悶熱。兩人不趕時間,叫車夫放慢了速度,一邊聊天,一邊欣賞河邊的風景。
正在評論昨日的兩位姑娘哪個文采更好,忽聽有人叫道:「玉姬乖!快到娘這兒來!」公蠣一扭頭,只見一個富態婦人伸了雙臂,叫一個躲藏河堤石獅後面的孩童。
老者道:「目前看來,兩株都差不多,外形太過一般。」江源似乎有些失望,道:「我本來打算送這兩株給外公。」
公蠣愛不釋手,忍不住將鼻子湊到花朵上嗅,忽然察覺到左側一陣疾風,下意識一偏頭,一個大南瓜從天而降,擦著臉頰落下,剛好砸在嬌容三變上,同這株牡丹一起成了個稀巴爛。
老者沉默了片刻,道:「好吧。」
他看著公蠣,道:「聽管家說,家父對我外出一事暴怒。這次回去,外公自然開心,但少不了家父一頓責罵。隆兄要能同我一起,家父要面子,有外人在場,估計此事便算了了。」
公蠣本想答應,但一想到江源大家公子哥兒,只怕家教森嚴,約束頗多,自己去了不甚方便,遲疑道:「這怎麼好意思?我去了,只怕給老人家添麻煩。」
公蠣贊道:「好名字!不愧是百花之王,用來鬆土的工具都這麼不一般。」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婦人和二丫身後,若是有人注意,便裝作欣賞風景。公蠣本想停車看看,想想又算了,一會兒車輛走遠,冉老爺連同婦人、二丫皆看不見了。
江源眉頭緊縮,道:「胡叔叔切勿動氣,只當是我已經買下了,養育不善吧。」
原來是二丫。她咯咯笑著,張開雙臂朝婦人撲來,將臉兒埋在她的懷裡,神態甚是親昵。
公蠣眼見嬌容三變從根部折斷,原本嬌艷的花朵同被屎一樣的南瓜蹂躪成了一團花泥,心疼不已。
聽到那人即將出門,公蠣連忙閃開,躲在一旁,等那人走遠了這才出來,敲門進去。
冉老爺白天從不出房門,今日怎麼出來閑逛了?若他真是跟蹤婦人和二丫,所為何事?
這日晚上,公蠣同江源一同去了久違的暗香館,自然是江源請客,兩人關係從此更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