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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木赤霄 三

伍 木赤霄

那人煩躁道:「那晚的流沙棺,不是網住了巫教的魏和尚嗎?另外幾個人僥倖逃脫,算他們命大。」
冉老爺便這麼獃獃站著,一動不動。大廳的歌舞已經結束,稍微安靜了片刻,又傳來了嬌笑聲,只聽觥籌叮噹,酒香四散,竟然難得有酒宴。
那人冷笑了幾聲,道:「好好好,你相信他……你憑什麼相信他?」
男子道:「他待的時間不長……午時一刻到,三刻即離開了。」
原來今晚請的歌舞是暗香館的,只是幾大頭牌全都沒來,不怎麼吸引人。此男子定是陪同舞姬一起來的,那麼他口裡的「姑娘」自然是暗香館的倌人了——這個話題深對公蠣的胃口,他暫時忘了大廳的酒宴,專心致志偷聽兩人談話。
男子的眼睛暗淡了下去,低聲道:「您知道,像我這般低賤,怎麼可能……」
冉老爺不再多問,從懷裡摸出兩張銀牌來,冷冷道:「鴻通櫃坊的飛錢,一千兩。」
冉老爺擺了一下手,道:「免禮。」
遊了一陣子,公蠣覺得有些累了,便仰面漂浮在水面上,閉目養神。
男子低頭道:「她很好。今日見了三位客人,一位是諸軍大總管李敬玄的侄子李唔,一個是上元三年進士、當朝大才子宋之問,另一個是……」他遲疑了一下,道:「是明大夫。」
男子期期艾艾道:「暗香館有兩條通道……那些尋歡作樂的客人,出入正門,自有龜奴安排,而幾個頭牌姑娘,房間另有一條隱秘通道,專為安排一些不方便暴露行蹤的貴客……」
冉老爺九*九*藏*書冷然道:「照做便是。」腳步蹣跚地離開。男子失魂落魄,呆立良久,才滿臉悲憤地喃喃自語:「我不是要出賣她……我只想帶她離開……」
怪不得他從來不開口說話。
男子躊躇道:「這個么,需要找媽媽,我做不了主。」
月光下,公蠣見這男子生得倒也白凈,不過身形單薄,眼神飄忽,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
等周圍再無聲息,公蠣爬上岸來。剛才他們說得隱晦,公蠣聽得一知半解,似乎這位喜怒無常的老者要去做一件大事,需要冉老爺的幫忙,但冉老爺卻不大讚同他的做法。兩人的關係也十分微妙,明明聽起來那老者地位高些,但有時冉老爺又對他不甚在乎。
公蠣頓時心癢起來,不再理會冉老爺,繞至一棵大柳樹下,打算變回人身,參加酒宴。剛到柳樹后,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只見一個黑影弓著身子,小聲叫道:「冉公!」
那人忽然哽咽起來:「我等不得了,真的等不得了……」他悲憤交加,老淚縱橫,拄著竹子的腰也彎了下去:「冉公……我知道我不如你見識廣,年歲大,可是我與你不同……」
那人可能覺得口氣重了,換了個口吻,懇求道:「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如今,你我需要攜手。我們都老了,等不得了。」
冉老爺道:「桂平一事,我一直不贊同你。他在洛陽潛伏多年,終於等到那個人出現,可因你急功近利,導致他的流沙棺功虧一簣。」
公蠣吃了一驚,心想那日流沙棺啟https://read.99csw.com動,冉老爺半夜拜祭,果然他同壽衣店掌柜桂平是故交。只是他們似在尋找一個人,是誰呢?冉老爺口中信任的人,又是誰呢?
但冉老爺這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也對離痕姑娘有想法,讓公蠣覺得甚是不爽,特別當他聽到冉老爺操著難聽的嗓音慢吞吞道「看到手帕她自會來找我」時,心裏更是不忿。
冉老爺長嘆一聲,陰沉沉道:「萬物有靈,眾生平等,何謂同,何謂不同?」拂袖而去,甚是決絕。
竹林窸窸窣窣一陣響,似乎有人來了。公蠣一個激靈,身子沉入水底,只留眼睛和鼻孔在水面上。前面那人在竹林邊站住,嘶啞道:「這裏僻靜些。你說吧。」
冉老爺忽然悲憤起來:「我祖祖輩輩聽從桂氏召喚,哪裡有過忘記祖訓之事?」他說話的聲音很是奇怪,沙啞低沉之中夾雜著噝噝尖利的雜音,聽起來像好幾個人異口同聲說著一樣的話。
冉老爺面無表情道:「我知道。你只需要偷偷把這個東西放在她的梳妝台下,什麼也不用做,不用說。」說著拿出一張摺疊的齊齊整整的手帕。
冉老爺道:「如林軒新住進一個少年公子,從他身上或者能找到什麼線索……」公蠣頓時警惕起來。如林軒新住進來的年輕公子,只有江源。
冉老爺慢吞吞道:「我知道你心急,你以為我不急嗎?如今我兒子死於非命,我恨不得抹平整個洛陽城,可是這事兒急不得,若是單單為報仇,我早已經動手了。」
那人不做聲,但從氣氛上來九九藏書看,他似乎很生氣。兩人沉默了一陣,冉老爺傲然道:「你的方向,是錯的。」
這個小水塘位置略偏,雖是個人工池塘,但引了磁河的活水過來,加上地下的泉水,比磁河河水更加乾淨清涼。兩岸竹林環繞,四周青苔石徑,隨意擺著幾塊大石,最是清靜不過。
原來是冉老爺。冉老爺仍然穿著長袍,同昏黃的月光融為一色,大熱天的,他也不嫌煩躁。另一個人站在竹林內,公蠣依稀看到他又高又瘦,卻瞧不清長相。
冉老爺搖搖頭:「我也不確定,但我相信他。」
冉老爺白胖的臉上無一絲表情,聲音也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不憑什麼。我只是一見他便覺得親切。」
公蠣跳入塘中,輕擺身體,只覺微暑頓消,渾身舒暢,在水裡或俯衝或潛行,嚇得那些小魚小蝦四散逃竄,開心不已。
冉老爺道:「你可曾聽到他同你家姑娘談些什麼?」

冉老爺頭也不回,道:「這裏。」
來的竟然是個文弱男子,頭戴書生方巾,一副儒生打扮,看樣子不過一二十歲。男子聽到冉老爺說話,直起了腰,唯唯諾諾過來,衝著冉老爺的背影施了一禮,道:「小生見過冉老爺。」
竹林嘩啦一響聲,一根翠竹被折斷,那人壓抑著怒氣,道:「你找了這麼多年,可找到正確的方向了?」他聲音蒼老,聽起來年紀不小。
吃過晚飯,江源因為惦記外祖病症,也沒了心思外出花天酒地,晚上悶悶地飲了幾盅酒,早早回房歇息了。沒了江源的陪伴,公蠣百無聊九_九_藏_書賴,在大廳等了一陣,不見歌舞開始,轉身也回了房。
又有兩根竹子被折斷。那人低吼道:「你要聽我的!這是千年的祖訓,你忘了么?」他過於激動,竟然咳了起來。
男子默默接過。冉老爺道:「我要見離痕姑娘一面。」
聽這口吻,明大夫似乎是個比較厲害的大人物。
冉老爺低聲道:「我不贊同你的方案。這件事,有些不對頭,只怕我們一動便會打草驚蛇。而且流沙棺一事,還有諸多疑點,請三思。」這幾句話,一反往常的傲慢冷淡,倒有幾分恭順謙卑和語重心長。
他蹣跚著慢慢從竹林離開,嘴裏哼唱起來,曲調發音同那晚冉老爺在壽衣店門口唱的曲兒一模一樣。
男子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勢。冉老爺仍未轉身,沙啞著嗓子,慢吞吞道:「你家姑娘怎麼樣了?」
那人嘴巴張了幾張,對著冉老爺的背影苦笑道:「你還是不相信我。唉,從小到大,我在你眼裡,都不如桂平。」
公蠣一日之內聽了兩次差不多意思的話,倒也有趣。
如此天氣,去磁河游泳倒是正好。可自從公蠣在如林軒磁河河灘發現屍骨罈,對那一片總是有所忌諱,想了想,決定繞到如林軒東側的小水塘去。
冉老爺站在磁河河邊的一塊大石后,背著手,對著河面,滿臉陰鬱。
冉老爺沉思了一陣,道:「明大夫,幾時來,幾時走?」
公蠣最擅長快速滑動而不發出任何響動,很快繞到了石頭的另一側。
公蠣對這個白白胖胖的冉老爺越發好奇,見他並未回房間,而是搖搖晃晃去了九-九-藏-書後園,便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啞然不語,良久才道:「這事兒原是我指揮失誤。可是如今已經八百多年,祖師爺心愿未了,我著實心急。」
男子將信將疑,打開了手帕。手帕里裹著一塊東西,髒兮兮的,依稀能看出是微黃色,中間帶有淡淡的絲狀物,不知是紅絲還是黑絲。男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遲疑道:「這個么?」
聽到離痕的名字,公蠣更加顧不得了,偷偷溜回大石後頭,順著石縫盤了上去。
那人打斷道:「不要節外生枝,這次最後一役,你若能幫我一把,此事便算了了。你兒子的仇,我也幫你一起報了。」
可惜冉老爺已經走遠,並未聽到。而同長著苔蘚的石頭融為一色的公蠣,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手帕:手帕正中,用金線綉著一條雙頭蛇,同那日公蠣在謫仙樓門檻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冉老爺似要爭辯,卻被那人打斷:「桂平一事,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不用再提。如今門人只剩你我,我們倆再起分歧,於事無補,你只說今後的打算是什麼?」公蠣心想,這幫組織同巫教不睦,對畢岸來說,倒是個好消息,等明日有空去告訴畢岸,順便再訛些銀兩來。
暗香館公蠣去過多次,一直無緣得見花魁離痕。這次江源帶著去了兩次,出手闊綽,本以為一定能見,誰知老鴇各種推辭。但越是見不著,越是想見,公蠣只要一聽到離痕兩個字,便覺百爪撓心,恨不得變成原形直接偷窺。
冉老爺喃喃道:「明大夫,明大夫。」他似乎不敢相信,道:「你確定是明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