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道：「是啊。可有什麼不妥？」

那個相熟的瘸腿乞丐今日不在。公蠣無精打采，腦袋如同灌了鉛，沉甸甸的，心裏清楚一大堆的頭緒需要理順，卻懶得多想。

公蠣輕描淡寫道：「在一個朋友那裡。要不，你幫我也捏一個？」

豁牙小販終於不用掩蓋牙齒缺陷了，點著自己的腦袋，道：「公子，你別聽他瞎咧咧，他這裡有毛病哩。」

捏泥人的一拍大腿，睜大眼睛道：「就是哩。您也聽過這個故事？」

土地廟前香火正旺，來上香的人，都是些布衣荊釵的底層百姓，幾家賣香燭紙錢的老嫗，一家賣弓箭的啞巴，還有些賣燒餅吃食、瓜果蔬菜的商販，無精打采地坐在攤前打著盹兒。

原來是個方面大耳的中年侏儒，滿頭大汗，以手做扇，四處張望了下，可能見周圍遊客不少，嘴裏念叨道：「先擺這裏好了。」熟練地將兩個半人高的竹屜在樹蔭下擺好，拿出幾隻捏好的小狗、小豬、小馬什麼的，插在對外一側的竹筒上，接著拿出紅黃白黑等各色彩泥來，以小鑷子、小剪刀等為工具，三下兩下，捏出個輕紗遮面、半抱琵琶的美人兒來，用竹籤一紮，照樣插在竹筒上。

可是那晚自己親眼看到假公蠣與王翎瓦協同盜墓，分明同巫教有關係。而畢岸同巫教水火不容，光是公蠣親歷的，便除去了好幾個巫教的關鍵人物，怎麼可能因為半個當鋪，容忍巫教安插一個棋子在忘塵閣內呢？

公蠣沒料到一個小小的泥人行當還有諸多規矩，疑惑道：「開玩笑，這麼個小泥人，有什麼邪祟的？」

聽到自己被稱為「老哥」，捏泥人的侏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咧嘴傻笑起來，小聲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按照祖訓，無故不得製作雙面泥人。」

原來捏泥人的同木匠、鐵匠這類技藝性工匠一樣，都是有些看家本領的。特別是捏泥人，最早屬於巫術的一個小小分支，專為製作陶俑、冥器，後來隨著巫術被官府打擊轉入地下，捏泥人因為其觀賞性和藝術性，漸漸從製作巫人陶俑工九_九_藏_書藝中分離出來，成為市面上尋常的小手工藝品。但若轉行做了普通生意人，便要遵循嚴格的行業規範，所謂的「三不捏」：一是陪葬人俑不捏，二是下蠱毒蟲不捏，三是雙面泥人不捏。

豁牙小販也過來湊熱鬧，道：「您也捏一個我來瞧瞧，我拿一個南瓜來換。」

土地廟漸漸成了公蠣日常的一部分。吃過中午飯，小小的午休一陣，他便到土地廟候著。他的一身整潔和相對講究的衣著，同周圍的髒亂差格格不入，不過公蠣的一臉呆相，以及身上那種無意識的好奇和生機勃勃，很快便掩蓋了這種差距，而同周圍的乞丐、流動攤販以及流浪者打成一片。

捏泥人的愣了一下，咧嘴笑道：「您開玩笑呢。怎麼會有雙面泥人。」拉過脖頸搭著的毛巾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經道：「我可是正經的手藝人，從來不做歪門邪道的事兒。」

公蠣熱情地將桃子上的絨毛擦拭乾凈塞給他，道：「我瞧著挺好玩的，一面人臉，一面鬼臉。」捏泥人的臉色一變，道：「鬼臉？」

豁牙小販賣著菜還不忘插嘴：「公子你不知道，這行當水深著呢。」

公蠣忙摸出三文錢來，拿著小泥人兒愛不釋手。忽然想起在江源房中看到的，心中一動，問道：「你會不會捏雙面泥人兒？」

公蠣見他一臉傻相，寬腦門，大扁臉，像個矮冬瓜一般，一看便是那種身體智商皆發育稍顯遲鈍之人，便道：「你說的這種，我卻不信。若是我就捏一個普普通通的雙面泥人，不用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摻和在裏面，擺在家裡，能有什麼？你只管捏來看看，出什麼事兒我決不賴你。」

公蠣正巴不得找人說說話，忙伸出手臂，示意它纏繞在手臂上，用蛇語道：「那日一別，好久不見。你怎麼不來找我？」

大中午的，阿意自然不會來。公蠣環視一周，重重地嘆了口氣，茫然地看著手中月季嬌艷欲滴的花瓣。

原來是個捏泥人兒的。他見公蠣目不轉睛地看，嘿嘿一笑道：「昭君出九九藏書塞。」嘴上說著，手裡不停，捏了一朵紅艷艷的月季出來塞給公蠣，混入一捧月季中，竟然同真的一樣，不仔細看難以分辨。

公蠣嗤之以鼻：「我沒聽過，不過聽你一說便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這麼多的人，為什麼自己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呢。看著斑駁樹蔭下單薄的影子，公蠣第一次覺得孤獨。

捏泥人的見公蠣神色有異，很得意自己的故事效果，搖晃著碩大的腦袋，神神秘秘道：「我最愛聽我爹講故事。他說伏牛山下，不，或者是嵩山下，一家員外家財萬貫，日子過得可美哩，不過幾代單傳，只有一個兒子，倒是侄子一大幫。其中一個侄子……」

他每日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如林軒吃早餐時，常常看到冉老爺不遠不近地坐在不遠處。有時他在土地廟發傻時，偶爾也能察覺到冉老爺的身影。毫無疑問，冉老爺在偷窺他、跟蹤他，可能想取回木赤霄，可是公蠣將木赤霄別在腰間，一副「你要來搶我便拚命」的勢頭。江源仍然未回，小花匠每日將他房間的花打理得齊齊整整，不用公蠣操任何的心，但他告訴公蠣，江公子原本說回去三五天，如今半月過去，只怕他不會回來了。而忘塵閣，彷彿已經忘記了公蠣，從畢岸到胖頭，沒有一人來問過他的日常，彷彿他同忘塵閣沒任何關係一樣。

畢岸要拿回半個當鋪，只管拿回便是，值當如此大費周章嗎？公蠣無心聽他們玩笑，心中猶如一團亂麻，又問道：「你爹幫人做過這玩意兒嗎？」

公蠣本來是隨口一問，聽捏泥人的話裡有話，疑惑道：「雙面泥人兒，能是什麼歪門邪道的事兒？」

小白蛇似乎很害怕，盤起身體，吞吐著蛇信。公蠣看了看自己，衣著鞋帽、配飾裝扮並無特殊之處，唯一少了螭吻珮。想了想，將手中的月季和泥人兒放下，俯下身子，朝小白蛇伸出手去，和善道：「來呀。我不會傷害你的。」

這讓公蠣又納悶又傷心。

捏泥人的表情怪異，搖頭不答。恰好一個進香的佝僂老婦牽著一個小htｔpｓ://reaｄ.99ｃsｗ•cｏｍ女孩過來買泥人，挑了半日，相中一隻擬人樣兒的小羊，接著又有幾個滿臉汗道子的孩子圍上來，嘰嘰喳喳每人挑了個走了。

一個小販挑著高高的竹屜，探頭賠笑道：「客官，麻煩借個過兒！」公蠣連忙躲開，站在甬路邊的松樹下。

公蠣介面道：「侄子垂涎他家兒子的家產，用了雙面俑將他兒子替換了？」

那條曾經幫過公蠣的小白蛇顫顫巍巍探出半個腦袋來，膽怯地看了一眼公蠣，嗖地一下縮了回去。

公蠣索性充一把豪氣，在旁邊瓜果攤上買了兩個新鮮的大桃子，給了他一個，趁機問道：「雙面泥人怎麼回事，老哥說來聽聽？」

公蠣感到奇怪，道：「怎麼倒霉了？」

捏泥人的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囁嚅道：「要是……要是誰被捏了雙面俑，就要……就要倒霉。」

捏泥人的像個孩子一樣咯咯笑了起來：「公子真聰明！」

難道畢岸後悔給了自己半個當鋪，故意趁機拿回去？

原來他今天上午回了忘塵閣。畢岸同阿隼仍然不在，遠遠看到汪三財、假公蠣和胖頭忙得不可開交，三人各司其職，配合甚為默契，心中頓時又酸又苦，幾乎想要衝進去，但想了又想，還是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公蠣不想回客棧，街上晃蕩了一陣，還不忘偷偷折幾支街邊盛開的月季，捧著來到了土地廟。

捏泥人的臉上顯出不知所措的神氣，猛眨眼睛，道：「這個，這個，按照祖訓，我是決計不能捏雙面俑的……你別求我，別求我……」嚇得收拾東西，挑起擔子，地鼠一般溜走了。

冉老爺曾經過來質問公蠣是否進入他的房間，公蠣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個傲慢的白眼，說來也怪，冉老爺竟然沒說什麼，陰鷙地盯了他一陣，就此走了。

豁牙小販插嘴道：「您在哪裡看到的？」

捏泥人的老實巴交，搓著手躊躇良久，小聲道：「公子，我這麼跟您說吧，您說的那個算是泥人手藝的一種，叫做雙面俑，用來製作邪祟的。」

豁牙小販不失時機地對捏泥人的表示鄙視：ｈttpｓ://reaｄ.9９ｃｓｗ.cｏm「你以為人都跟你似的，個頭不長，腦子也不長？」

捏泥人的回嘴道：「長高有什麼用？駝個羅鍋兒，還豁牙漏嘴的。」說著咧著嘴笑，故意露出一口整齊的大板牙。

原來這侏儒因為容貌醜陋，常被嘲笑戲弄，剛才也是因為被北市幾個小混混驅趕，這才匆忙挑著竹屜來到了土地廟這個相對僻靜的地方。他見公蠣衣著華美，氣質不凡，原本有些膽怯討好之意，但公蠣不僅沒有架子，反而對他讚揚有加，令他頗有幾分受寵若驚的感覺。

小白蛇卻躲開了，縮在青山板離公蠣最遠的角落裡，搖晃著腦袋。

賣南瓜的豁牙駝背小販熱情地同公蠣打招呼：「公子今天好早！新摘的南瓜，要不要嘗嘗鮮？」他牙齒漏風，把「早」讀成了「找」。

真是行行出狀元。公蠣連聲驚嘆，大讚他手藝好、心靈手巧。捏泥人的被捧得眉開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兒，好多人看不上呢。」

公蠣失了興緻，同豁牙小販敷衍了兩句，拿著泥人兒和月季，來到慣常坐的青石板上坐下。

青石下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音。公蠣心中一喜，頓時親切之意，忙發出噝噝的招呼聲，意思是「近來好嗎」。

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怪不得自己過得一天不勝一天呢。

捏泥人的一口應承，嘴裏嘟囔道：「要瀟洒飄逸的……抬頭，挺胸，衣擺隨風飄起……」看他長相粗笨，手掌肥厚，但一捏起泥人來妙手生花，泥巴在他指下如同活了一般。

公蠣擺擺手，懶懶道：「多謝啦，我不愛吃南瓜。」

捏泥人的板上了臉，認認真真道：「這個決不可能。我爹可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違背祖訓，是要被祖師爺懲罰的。」

公蠣伸出拇指贊道：「好手藝！」

公蠣覺得奇怪，噝噝道：「你怎麼了？」

小販上下唇將牙齒一包，悻悻地閉上了嘴。

捏泥人的一張粗糙大臉顯出討好的表情，訕訕笑道：「讓您見笑。」瞄著公蠣，挖出一團團泥巴又搓又揉又捏，再ｒｅａｄ•９９csw.ｃｏm用小毛筆描描畫畫，很快一個栩栩如生的小人兒捧著一束月季，滿面愁苦，可不正是公蠣么？

捏泥人的本來只是路過歇腳，沒想到生意還不錯，樂呵呵的十分開心。公蠣等這撥人散去，忙又摸出五文大錢道：「麻煩再幫我捏個瀟洒飄逸些的。」

捏泥人的面露難色，遲疑了一陣，將公蠣拉到一邊，比比劃划道：「我聽我爹說的，雙面俑，邪氣得很……捏一個雙面的泥人兒，用那人的頭髮、指甲燒成灰，再用他本人的掌心血攪拌，這世上便會出現同那人一模一樣的人。而他本人容貌就漸漸變成背後那張臉……慢慢地就被人給替換掉了……只有最貼近的人，才能做得了雙面俑哩。」

他說得雖然夾纏不清，公蠣卻聽得心裏發涼。若雙面俑之說確有其事，那麼能夠拿到自己指甲、頭髮和掌心血的，只有忘塵閣等人。胖頭是可信的，除了胖頭，自然就是畢岸和阿隼。

可是心裏會長痱子嗎？公蠣很想問問那些常人，卻懶得說話。那種刺痛煩躁的感覺，讓公蠣絕望。

捏泥人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不不，我從來不做這種生意。」公蠣越發好奇，道：「不就是個普通的泥人么，我出兩倍價格，回去送給我家小妹。」

七八天過去了，天氣越來越熱。將近立夏，空氣中瀰漫著新鮮泥土的腥味和麥秸的甜味，原本溫和的陽光徒然熾熱起來，脖子、腋下的痱子跳躍著，像有一把針尖在刺，又癢又痛。

這日中午，公蠣早早來到了土地廟。

誰知小白蛇如同見鬼一般，竟然不顧青天白日的，跳躍著竄出石板縫隙，溜著地面驚慌地扭動，找到一個鼠洞一頭鑽了進去，引起幾個行人高聲尖叫。

公蠣覺得自己著了魔，但是卻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天亮之時，他帶著滿身臭汗和泥土，迎著陽光返回如林軒時，都沮喪地想，今晚不來了。木赤霄，這麼個小玩意兒，阿意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或者她已經找到了更好的玩具，早忘了同公蠣的見面之約。但是一到傍晚，公蠣便如鬼使神差一般，帶著木赤霄來土地廟前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