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剛來洛陽那年，公蠣在瑞蚨祥做了一件新衣服，高高興興地上了街，一路上不時有人指點微笑，公蠣只當是自己容貌出眾，身形瀟洒，可等回到住處才發現，原來中途去茅廁時不慎將衣服后襟下擺扎在了中衣之中，露出裏面花色的內褲來。如今聽了瘸腿乞丐的話，便如那日一樣，既丟臉又惶惑。

一瞬間，公蠣甚至懷疑起了自己的智商——是不是土地廟的所有乞丐都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只有自己還傻傻地以為別人不知道？

公蠣只想逃離，不願意再生事端，寧願把那塊避水珏送與他，便一言不發。

桂老頭伸手攔了一下，還是聽憑他喂阿牛吃下。

院子的門忽然開了，一個人探頭進來，大大咧咧道：「老丈，我來討口水喝。」彷彿這不是午夜而是大白天。

原來阿牛昏睡之中竟然https://read.99csw.com口鼻流血不止，面如黃紙，氣若遊絲。

桂老頭不動聲色地將匕首收起，木著臉道：「半夜三更擅闖民宅，這是要打劫嗎？」

桂老頭果然端出一壺茶來，香氣四溢。瘸腿乞丐閉目吸氣，贊道：「好茶！上等大紅袍，陳年雪水炮製，配以明徹如冰、溫潤如玉的越窯青瓷，正好相得益彰。老丈果然是個雅士。」

來的竟然是土地廟前的瘸腿乞丐，公蠣幾乎要歡呼起來，只是自己如今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有些羞慚。

桂老頭自己端起先喝了一口，瞥了畏畏縮縮的公蠣一眼，大言不慚道：「老朽剛才同這位小哥有些誤會，萬望不要在意。」

瘸腿乞丐繞著院子走了一圈，若無其事道：「我來討口水喝，順便找他。」說著朝公蠣的腰眼踢了一腳，「既然老丈不歡迎，在下就告辭了九九藏書。」說著朝公蠣一瞪眼，「還不走？耽誤老丈休息！」

桂老頭的表情一滯，疑惑地回過頭去，看著他一言不發。

阿牛的呼吸漸漸均勻，微微睜開眼睛，小聲叫道：「爺爺。」轉眼又重新昏睡過去。

桂老頭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恢復正常。

桂老頭細心地將他臉上的血跡擦乾淨，抱著阿牛慢慢坐在地上，輕輕搖晃著，低聲哼唱道：「阿牛，阿牛，長得壯如牛……」啞巴欲接過，卻被拒絕了。

偏偏瘸腿乞丐毫不在意，反而笑著揶揄道：「老丈會不會不滿在下半夜驚擾，故意在茶里投毒？」

忽然一陣飛沙走石的怪風，皂角樹瘋狂搖動起來。桂老頭臉色突變，攏起手朝天空看去。

瘸腿乞丐甩開他，不但不走，還大聲吆喝道：「老丈可有茶葉？勞煩放一些最好。」

瘸腿乞丐仰臉看著天，興緻勃勃道：「今https://read.99csw.com晚天氣不太好啊。這種悶熱的天氣，最適合聊天。」說著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瘸腿乞丐走過來，一腳將地下的稻草人踢得老遠，看著公蠣嘿嘿地笑了起來：「你不是喝醉了么，躲在這裏做什麼？讓讓，讓讓。」說著將公蠣一推。

桂老頭無可奈何地看著他，那副表情，倒像是孤苦老人遇到了地痞無賴一般無助。瘸腿乞丐笑了笑，道：「我聽說桂氏一支法術高明，如今怎麼敗落至此？」

桂老頭滿臉疼惜之色，抱著阿牛不停叫喊，渾濁的老淚未曾落下便隱入了臉上的溝壑之中，肩頭聳動，讓人動容。啞巴也哭了起來。

瘸腿乞丐推開啞巴，先搭了一把脈，然後飛快摸出一顆藥丸，不容置疑道：「快吞下！」

桂老頭死死地盯著瘸腿乞丐，表情陰晴不定，良久方道：「老朽不懂你說什麼。喝完了水，請走吧。九-九-藏-書」

瘸腿乞丐果然在石凳上坐下。公蠣猛扯他的衣袖，急道：「這裡有古怪，趕緊離開，快，快！」

桂老頭板起了臉，搶過瘸腿乞丐手中的茶一飲而盡，又一把奪了公蠣的茶，潑在了皂角樹下，冷笑道：「我沒本事，自當認輸。愛喝便喝，不喝請便。」

瘸腿乞丐哈哈笑了起來，道：「老丈勿要生氣，在下說笑呢。」責備地望了公蠣一眼，忽然道驚異：「咦，龍掌柜，你的避水珏呢？」不待公蠣回答，又轉向桂老頭：「定是給老丈撿了去，還望老丈奉還。」

公蠣恨不得獨自逃走，但身上藥性未失，下肢完全不聽使喚，折騰了良久，感覺上身酥麻稍減，這才以肘支地，慢慢挪動，倚著皂角樹坐下。

公蠣看得心驚，正要勸瘸腿乞丐快走，忽然一個巨大的火球在半空中炸開，照得整個院落白森森一片。三人都有些驚懼，尚未反應過來，只九-九-藏-書聽上房門嘩啦一聲打開，啞巴抱著少年阿牛沖了出來，跪倒在桂老頭面前，口裡哇啦哇啦地叫個不停。

公蠣呵呵冷笑了兩聲，就嘴兒咕噥道：「什麼誤會，明明是有意劫財殺人。」卻不敢大聲索迴避水珏，在那裡坐卧不安的，朝瘸腿乞丐又是皺眉又是擠眼，提醒他不要喝。

瘸腿乞丐拖著公蠣便往外走。桂老頭撿起石臼子里的一片落葉，忽然笑了，和和氣氣道：「既然來了，喝了茶再走吧。剛好我一個人睡不著，坐著無聊。」弓著背慢慢去進了廂房。

只見邙嶺方向黑壓壓的烏雲涌動而來，到了洛城上空驟然停住，層層疊疊堆在一起，並不時變換形狀，如同有無形之手在雲層中攪動；間或有紅光透出，射出一道凌厲的光線，將周邊烏雲染得黑中發赤。

公蠣撲通一聲跌下石桌。瘸腿乞丐半個身子坐在石桌上，關切道：「酒還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