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看沫兒開口了，興奮得漲紅了臉，本想說些安慰的話，可是只叫了聲：「沫兒！」

文清道：「小猴子穿著衣服，拉了一輛小車。」

沫兒一見，便想去拿了掃帚來掃，卻見春草盯著地上的桂花糕，瑟瑟發抖，突然跪倒在地，一聲不響地朝老夫人不住磕頭。

沫兒道：「它怎麼拉的？」

沫兒卻道：「哼，我沫兒哪是這麼好欺負的？那個冬天我就不走了，就住在村邊的麥秸垛里。討來的饅頭只要是整個的，我就不吃攢下來。還天天去找蟾衣、挖山藥，賣給鄰村的郎中，攢了八文錢。本來打算去買老鼠藥的，後來在山上找到了一把野生的巴豆，我就用錢去買了一塊肉，把巴豆搗碎了和肉一起夾在饅頭裡，丟給了他家的狗，結果他們家的狗拉肚子拉得走不動路，沒幾天就奄奄一息啦。然後我開始撿各種各樣的豬屎狗屎，並找機會，只要那婦人單獨出門，我一定丟她狗屎，有時還故意撞上去，把狗屎抹在她的衣服上，再轉身逃開。還有一次，她剛下馬車，站在門口，我躲在樹上，將一塊狗屎正好摔在她臉上。村裡人不明就裡，還都替這婦人叫屈，說好人沒好報，丟狗屎的人應該被凍死。」

婉娘喝道：「沫兒你做什麼？」

沫兒還不做聲。

春草怯生生道：「沒有燙到，不用了。」

婉娘懊悔道：「有沒有燙到？都怪我不小心，要不然你先換了我的衣服罷？」

文清看沫兒無精打采，便竭盡腦汁找話說：「沫兒，我今天和婉娘去買了很多漂亮的小罐子，你https://read.99csw.com要不要去看一看？」

婉娘道：「她騙你什麼了？」

春草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淌了一臉，慌忙用衣袖拭了，戰戰兢兢站了起來。

沫兒哼哼道：「不用擔心。我想明白了。婉娘說得對，她沒騙我，只是我自己不靈光，被她的慈眉善目蒙蔽了。」

春草似乎有些緊張，搖手道：「我不吃。」推讓之間，桂花糕掉在了地上。

沫兒一時語塞，這衛老夫人似乎確實沒騙他什麼，上次走時隨口說了句「帶果子」的客氣話，這次也確實帶了來。

沫兒溫順地答道：「汝陽縣。」

沫兒讓了茶，請老夫人稍等一會兒。

「哼！」沫兒的眼睛噴出火來，「饅頭倒是好的，可是他們將饅頭中間夾了塊狗屎！」

老夫人道：「都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到了我這裏，我不疼她還有誰疼她？」說著滿臉慈愛地回頭看了看春草，春草顫抖了一下，擠出一個笑容。

文清從小在聞香榭長大，自然不會知道沫兒在外流浪乞討的艱辛。沫兒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著偎在母親溫暖懷抱里的滋味，雖然他連自己的娘是誰都不知道。

文清道：「像人一樣。」

老夫人一看到沫兒，就眉開眼笑道：「好孩子，我帶果子給你啦。」吩咐春草將兩包糕點拿過來，並一把將沫兒摟在懷裡，嘆道：「我一見這孩子就覺得親。老家哪裡的？」

沫兒道：「說具體一點。」

沫兒大聲道：「她騙我想起了我娘和方怡師太……」

沫兒嘆了口氣道：「別轉了，你把ｒeaｄ•99cｓｗ.cｏｍ我都繞眼花了。」

在一旁發獃的沫兒突然轉身跑開。

文清徹底找不到話說了，只圍著沫兒焦急地轉來轉去。

春草打開油紙，一包牡丹餅，一包桂花糕。老夫人拿起一塊牡丹餅遞給沫兒，慈愛地笑道：「這是全福樓的，剛出鍋，快嘗嘗。」

老夫人和藹笑道：「春草，一塊桂花糕罷了，你這樣子成什麼話？快起來吧。」又笑著對沫兒道：「好孩子，春草要是有你一半機靈就好了。」

婉娘道：「別提這些傷心的事了。」

婉娘賠了禮，道：「這衣袖濕漉漉的，也不舒服，要不先把袖子捲起來吧。」說著不等春草答話，徑直將春草右臂的衣服擼到肘部。

文清聽得入迷，鼓掌道：「沫兒真是又聰明又能幹。那後來呢？」

第二天上午，老夫人來取焚心香。婉娘和文清去買盛花露的瓶子，還沒有回來。

文清聽得全神貫注，插嘴道：「這個婦人可真是個好人。然後呢？」

老夫人笑道：「不要緊，大熱天的，一會兒就幹了。」

全福樓的糕點果然名不虛傳，入口鬆軟，豆沙的香味和牡丹花香融合在一起，甜而不膩，香滑可口。沫兒吃著，見春草站在旁邊，遂拿起一塊桂花糕，遞給春草。

「那婦人和書童看我伏在地上嘔吐，在旁邊哈哈大笑，但看到一個人走來，那婦人立馬變了顏色，拉我起來，和顏悅色地問我有沒有事，並責罵書童，說不準欺負孩子。街上的人一走不見，她卻叫書童放狗咬我。我氣得要死，也沒辦法，只好逃了。」

沫九九藏書兒瞪他一眼，道：「等過會兒，書童出來了，遞給我一個雪白的饅頭，笑得很鬼祟，那婦人也在旁邊掩了口不住地笑。」

文清有些害怕，低聲問道：「怎麼了？他們的饅頭不好吃嗎？」

婉娘嘆道：「傻孩子。」伸手拉了沫兒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下。沫兒猶自抽泣得哽咽難言。

一會兒，端著一杯香茶下來了，笑呵呵道：「請老夫人品一下婉娘的新茶。」不料走著突然腳下一滑，一聲驚呼，身子前傾，直直地將一杯茶全部潑在了春草身上。

沫兒站起身，道：「當初你說要答應我三件事，王掌柜的算一件，如今我想求你第二件。」

沫兒頓足叫道：「氣死我了！你比那衛老夫人還要氣人！」

「我看到一個胡人牽了一隻小猴，小猴會拉車。」

「從此就對這種假善人恨之入骨了，對不對？」婉娘笑道，「沫兒年紀雖小，比起好多大人來，可要明理得多了。好了，我答應你，救春草。我去找老夫人買了她來。」

婉娘將焚心香交給老夫人，老夫人便帶著春草告辭了。

「我在街上看見兩隻狗兒打架。」文清道。

沫兒轉問文清：「你剛才說看到一個猴子拉車，是怎麼樣的？」

文清在旁邊無可奈何地看著，時不時幫他抹抹眼淚鼻涕。

婉娘連聲道歉，沫兒和文清也趕緊找了乾淨的棉布來幫著擦拭，只見春草的右臂全濕了。

老夫人摩挲著他的小臉，嘆氣道：「要是我的孩子，可捨不得這麼小就送來做學徒。」

婉娘笑著走了過來，道：「哭完了？」

沫兒鼻子九*九*藏*書一酸，道：「我沒有爹娘。」

文清囁喏道：「就是……小猴子拉了一輛小車。」

老夫人敏捷地撲過來，飛快地把春草的衣袖放下，訕笑道：「你看你這孩子，茶灑了，又不算什麼，還要老闆娘親自替你整理。以後可別做傻事了，沒事不許掐自己的胳膊。」春草低頭應了一聲，站到老夫人身後。

沫兒嗯了一聲。

送走了老夫人，婉娘回到中堂，卻看到沫兒正在亂髮脾氣，嗷嗷叫著對著文清又踢又打。文清衣衫凌亂，不僅不躲，還伸出雙臂護著不讓他磕到桌角上。

這時只聽婉娘笑道：「讓夫人久等了！」和文清走了進來。

文清遞了條濕帕子來，沫兒將自己的大花臉使勁搓了一番，終於不哭了，但嘴巴噘得老高，悶悶不樂。

「我當時餓極了，也沒多想，抓起饅頭一口咬了下去。」說著小臉兒變得烏青，拳頭握得緊緊的，牙齒咔咔作響。

「街口新開了一家羊湯館，叫溢香園。」

文清疑惑道：「恨便恨了，你哭得這麼傷心做什麼？」

其實還有一件事兒，讓沫兒印象至深。沉默了一會兒，沫兒說道：「去年冬天我在白沙乞討，天氣很冷，街上沒一個人，我就到村裡一家大戶人家的門口想碰碰運氣。這戶人家的婦人被稱為活菩薩，最喜歡幫助別人。去了之後，看見這位人稱『活菩薩』的婦人正將吃剩的冷饅頭喂狗，便伸手問她討。她朝四周看了看，打量了我幾眼，我原本以為她不肯，哪知她極其慈愛地說，真可憐，大冷天的，就給你吧。我心想遇到了好人，心裏覺得暖暖九-九-藏-書的。卻見她給旁邊一個書童使了個眼色，並對我說道：『我給你夾點菜來。』」

沫兒悶悶道：「我想好了。春草跟著她，早晚得給她折磨死。」說罷，恨恨地道：「我最恨這種面慈心狠的人了。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沫兒又不出聲了。

沫兒遞給文清一塊牡丹餅。婉娘笑道：「煩請老夫人再等一會兒，婉娘這就去取香粉。」轉身上樓。

春草的小臂，幾乎沒一塊好肉，黑色、紫色，烏青、紅色，各種顏色都有，圓形的疤點有大有小，一個摞著一個，像是香頭燙的；小臂中部，布滿了深深的指甲印、牙印和針孔；有一片針孔密集的地方似乎是新紮的，還往外滲著血水；小臂下面，有一條長長的暗紅色疤痕，像蚯蚓一樣扭曲著盤在臂上。

婉娘笑道：「老夫人可真是體恤下人。我這兩個小童，可被我使喚得團團轉呢。」

沫兒道：「哪還有後來？後來我自己覺得沒意思了。她壞難道我也跟她學不成？不過他們家狗也跟著遭殃啦。所以就走了。」

黃三過來叫婉娘去看胭脂的成色，剩下文清陪著沫兒。

沫兒悶著頭不做聲。

沫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最恨人家騙我！」跑去將桌上放著的牡丹餅和桂花糕抱起來丟到街上，然後捶胸頓足，涕淚齊流，只差沒在地上打滾兒了。

文清也氣得胸口起伏，罵道：「這些人真是太可惡了！要是我，我就拼了命和他打一架，死了算了。」

婉娘嘆氣道：「先打住！你還是好好想一想吧，究竟值不值。」

沫兒十分驚訝，伸手去拉，她卻死活不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