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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很多啊,到處都有奇怪的活動吧。」
「我說我家那個老爸,偷偷摸摸跑進人家房間里,很低級耶!」
「我也很想去觀摩一下賽狗呢。」多惠子這時插嘴了。
「你在講什麼蠢話?」多惠子毫不理會,兀自嘟囔著:「真是的,你不覺得當父親的都很煩人嗎?」
時間是傍晚五點左右。平常這個時段,由紀夫都待在體育館里練籃球,但原則上期中考前一周會暫停社團活動,於是此時的他正走在回家路上。五月中旬的傍晚時分,太陽還沒下山,陽光穿透薄雲淡淡地照耀著街道。
「如果想喊我一聲由紀夫大人就快喊吧,趁你還沒嚇到想賜爵給我的時候。」
「並不想聽。」
市街那一側,宣傳車的廣播聲傳了過來。下下周就是縣知事選舉了,拜票者的言詞明快清晰且堅定,但不知怎的總有種假扮清新氣質、力圖推銷自己的味道。由紀夫心想,或許等自己有了投票權之後,那些政見聽在耳里,又會有不同的感受吧。
由紀夫慌忙想制止她別隨口說出這種話,卻遲了一步,只見鷹一臉心滿意足的幸福模樣,緊緊握住多惠子的手說:「對吧?我們長得很像吧?」
「你怎麼算的啊!」多惠子說著探出身子一看,「咦?那是怎麼回事?」她盯著的是大門門柱上頭的名牌,「啊,寫著好多人的名字。」
「其他的父親吧。」
「看上你的肉體而和你交往的熊本學長說的話能信嗎?」
「接話?接什麼話?」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多惠子邊應聲,邊張望著四下,「哇!這麼大的庭院,真是太奸詐了!」
為什麼硬要跑去別人家打擾呢?何況人家都說不歡迎了耶?面對由紀夫的堅決反對,多惠子卻頑固地不肯讓步,還搬出狗屁不通的歪理,說什麼日本憲法明定人民有移動的自由。
「我爸。」
或許是車煞得太急,腳踏車後輪整個騰空,車子彷彿將重心往前使勁一甩之後才停下來。鷹似乎很中意自己這麼帥氣的停車方式,露出在現下高中生臉上都很少見到的得意笑容。明明是四十歲的人了。——由紀夫不禁苦笑。
一過了這個紅綠燈,家就在不遠的前方了,於是九*九*藏*書由紀夫神情認真地對多惠子說:「我是說真的,麻煩你回你家去好嗎?」
你爸爸應該愈擔心就愈想去翻你的房間吧。——但由紀夫連說出這句話的力氣沒有。
「因為那個人說穿了,只是看上我的肉體嘛。」
「我從來沒去過你家吧?熊本學長說過,你好像都不讓別人去你家啊?」
兩人沿著石板小徑前進,由紀夫看見某人正站在院子里,便開口打了招呼:「悟。」水管落在這位眼鏡男士的腳邊,他似乎正在幫花木澆水,卻被手上文庫本的內容深深吸引而暫停澆花。男士回了聲:「由紀夫,回來啦。」接著眼神閃過一絲訝異,似乎察覺到由紀夫身後的多惠子,沉思的神情立刻轉為笑容,打了聲招呼:「你好。」
由紀夫你太奸詐了啦!很詐耶!——多惠子的語氣裡帶有責難與驚嘆,這是她來到由紀夫家的庭院前,望著主屋開口的第一句話。頭一遭有人當面對他說這種話,聽在耳里感覺頗新鮮。
「你爸?」多惠子猛地回頭,指向方才鷹離去的方向喃喃說道:「可是……剛剛那位……」
「你要是得知我家的隱情,應該會對我尊敬得不得了,從此稱我一聲由紀夫大人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家在哪裡?」
「哎喲,你看嘛,你家是豪宅耶,這是有幾百坪啊?嚇死人了,比我家大了好幾倍耶。」
由紀夫再次望向自家屋子。籬笆圍著的庭院里,草皮與樹木整理得漂漂亮亮,一道長長的石板小徑從庭院入口直達玄關,獨門獨院的橫長形建築,由紀夫平日看慣了,從不以為意,但的確,與這個住宅區的其他住家相較起來,他家要大了許多。「確實是間大房子。」這一點由紀夫也承認,「可是我家裡人多,住起來還嫌小吧。人口密度不一樣啦。」
「由紀夫你不是獨生子嗎?媽和爸爸和你,不就三個人住?」
「我聽不太懂耶……」
「喲,由紀夫!」突然有人喊他,由紀夫抬頭一看,在十字路口的另一側,一名騎著腳踏車的男人正無視於紅燈——正確來說,是無視於「紅燈https://read•99csw.com的意義」——迎面騎來。
「沒關係沒關係,我是無所謂啦。」
「小鋼珠嗎?」由紀夫問道。
「對呀,這一天終於來了呢。」多惠子也跟著瞎起鬨,然後直到這時,她才突然想起似地問道:「呃,請問您是……?」
「多惠子的父親是上班族吧?」
「多惠子怎麼可能沒有男朋友?」由紀夫顯然是照本宣科打算敷衍了事,多惠子卻一臉滿足地笑著說:「上個月剛分手嘍。」
「由紀夫,原來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呀!」多惠子噘起嘴。由紀夫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姑且問道:「請教兩個問題。第一,你從何判定我家很有錢?第二,為什麼有錢人就很奸詐?」
高中男生不都是這樣嗎?但由紀夫沒說出這句蠢話,只應道:「總比看上你的財產而和你交往要好得多吧。」
「媽媽和爸爸和我,六個人住。」
「對呀對呀,我叫多惠子。」多惠子旋即自我介紹了起來。
「我才沒加入老鼠會咧,而且我現在也沒有男朋友啊。」
由紀夫不覺得自己有必要介面,所以只是默默地走著,一邊思量是該繼續找話題聊呢?還是該撇下多惠子找條岔路彎進去各走各的呢?
「那也是我爸,這也是我爸。」由紀夫說著,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從嘴巴呼出。
由紀夫就讀的高中,位於市街南方的郊區,校舍突兀地矗立在一群辦公大樓當中。兩人穿過人聲鼎沸的鬧區,一走進拱頂商店街,往來車輛頓時變少。出了街道,眼前是一條東西向的河川。由紀夫他們從小就管這條河叫恐龍川,命名原因沒什麼大不了,只是因為整條河川蜿蜒的曲線很像恐龍背部的線條,如此而已。而恐龍川上頭有一道彎著和緩弧度的拱橋,也就順勢被稱做恐龍橋了,當然橋體本身並不是恐龍的形狀,橋兩側有著寬闊的人行步道,五個成人並肩步行也不成問題。
「譬如老鼠會?」多惠子問。由紀夫看向多惠子的側臉,她顯然是認真地問出這句,所以他也應了話:「是啊,那就是了。」
「分手了啊?」
但多惠子卻順水推舟,衝著鷹笑咪|咪地說:「搞不好是哦——」
「真的假的?很可惜耶,當夜間照明照亮整座太陽下山之後的賽場,在燦爛的光線中瀟洒賓士的格雷伊獵犬,有多美你知道嗎?」鷹眯縫起眼望向遠九-九-藏-書方市街與天空的交界線,彷彿陶醉地眺望著海市蜃樓。
「呃,」由紀夫這下更沮喪了,一臉苦澀地向對方打了招呼:「鷹。是你啊。」
「真巧耶,沒想到會在路上遇見你父親。」多惠子說:「不過,你父親剛剛說的其他傢伙是誰啊?」
或許是因為規定放寬,也或許是本地被劃歸為經濟特區,又或許只是單純地修法通過,由紀夫不太清楚原因何在,總之三年前,縣內引進了合法賽狗,簡言之就是賽馬的翻版,只是動物換成了狗。今年一月起,賽狗場每周營業三天,星期三、五、六,雖然下注金額有上限規定,只要年滿十六歲便可下注,而且即使是高中生也可進場觀賽。一開始,縣內有不少反對聲浪,像是賭博會養成人們的僥倖心理、對青少年的教育會帶來許多影響等等,最後還是「賽狗能讓小孩子從小就學習到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的金錢」的主張獲勝了。
由紀夫無力解釋,推開大門走進自家庭院,而多惠子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跟在後頭,踏進了由紀夫家的大門,不知是抱著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態,還是打定主意非探個水落石出不可。
但他還是皺著眉回道,這跟奸詐有什麼關係?
「啊啊,您好。原來您是由紀夫的父親呀。」多惠子一臉恍然大悟地用力點頭,接著似乎是禮貌性地接了一句:「難怪和由紀夫長得這麼像。」
由紀夫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晚上有夜間比賽。「還沒學乖嗎?」
「我有所謂啊。」
「那是誰?」多惠子湊近由紀夫耳邊低聲問道。
「是啊,在有線電視當業務。」
「我去你家門口晃一下就好了啦,還是你家有什麼隱情,不能讓外人知道?」
「賽狗很棒哦!看著狗兒以時速七十公里的速度狂奔,一定馬上就愛上牠們了。」鷹說到這,才突然看向多惠子說:「呃,請問你是……?」由紀夫稍稍偏過身子,想以肉身當拒馬擋在鷹的視線和多惠子之間,卻失敗了。鷹繼續問:「你是由紀夫的同班同學嗎?」
「別這麼講嘛,什麼學乖不學乖的。我這個人要是沒了賭博,還剩什麼呢?」
「真的假的!」鷹這個反應,要說是開心又不太像,由紀夫卻有股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回溯著記憶,終於想起來了。去年年底的有馬紀念賽,鷹簽中了連勝複式,還是因為畫錯簽注單才中獎的,而現在他臉上的喜悅,就很像當時的表情。「太強了!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了啊!」鷹誇張地說了這句感言,而且是和有馬紀念賽那次一模一樣的話語,然後衝上前握住了多惠子的手。九*九*藏*書
「其他的父親?誰的父親?」
「你現在才回來呀?可是我剛好要出門呢,又錯過了。」不知是否名字也有影響,總覺得鷹的長相很像猛禽類,鼻子又大又挺,銳利的眼神似乎時時刻刻都盯著獵物;至於穿著,他總是套一件紅襯衫或是圖樣花俏的運動外套便出門,都是些沒什麼品味的輕便服裝,卻和他的氣質頗相稱。
「既然如此,那我去你家玩也無所謂吧。」
前方是一群剛放學的小學生,將書包卸下肩頭,或拎或掛在手上,一邊踢著地面一邊往前走。越過恐龍橋之後,由紀夫驚覺多惠子還在身旁,「你家不在這邊吧?」
走在由紀夫身旁的多惠子,叨絮著對於父親的不信任與怒意,從剛剛就說個不停,「我爸啊,昨天擅自跑進我房間翻東西耶,你不覺得很誇張嗎?」
「沒有。」由紀夫曉得要是回答說「是啊,有苦衷」,接下來肯定會被問「什麼苦衷?」
「『多惠子怎麼可能沒有男朋友?』或是,『太好了,我的機會來了!』」
「是啊……」多惠子好像也有點被鷹的反應嚇到,稍稍退了一步。
「我想他一定是擔心你吧。」由紀夫有一搭沒一搭地解釋著:「不知道多惠子會不會跑去參加什麼奇怪的活動呢?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呢?之類的。當父親的一定會擔心呀。或者是,不知道多惠子會不會在放學回家路上強拉住同學,逼同學聽不想聽的抱怨呢?你父親應該是出於關心吧。」
「也對,應該什麼都不剩吧。」由紀夫坦率地點頭,反倒是鷹皺起了眉頭說:「不不不,一定還會剩點什麼。肯定有的。」接著說:「由紀夫,你也一起來看賽狗吧?」
「我爸啊……」
「你不必付一毛錢就能住在裏面,就別太奢求了。」
「我是由紀夫的老爸啦,老爸。」鷹得意洋洋地回道。而不知是否因為他那尖尖的犬齒太醒目,讓他的笑容顯得別有意涵。
「我不想讓九*九*藏*書同學來我家。」由紀夫揮了揮手,要多惠子快點回自己家去,但她依舊無動於衷,「我不是說了嗎?我昨天才和我爸吵架,所以我今天要晚點回家,讓他擔心一下。」
你家那還算小意思吧,我家可是有四個父親在。你不覺得很誇張嗎?——由紀夫差點沒脫口而出。
「去看賽狗。」鷹眯縫細了眼。
「你要我原諒我老爸的行徑?」
「你去玩吧,我就免了。」
多惠子噘起嘴,「由紀夫,你為什麼不吭聲?我都說我沒有男朋友了,這種時候你應該接一點話吧?」
「熊本學長。」
「哦?熊本學長啊。」這是出自真心的訝異。熊本是由紀夫所屬籃球社的主將,前陣子剛卸任。身為縣選拔代表選手的他,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球技高人一等,長相俊秀,一頭柔軟飄逸的頭髮,所到之處無不虜獲女高中生的視線。沒想到這樣的熊本學長,竟然是多惠子的前男友。
「就算是這樣,也不會因為擅自闖進高二女兒的房間就放心了啊。」有張圓臉蛋的多惠子皮膚白皙,一頭短髮,給人的感覺既像是活潑的運動選手,也像是喜歡窩在房間里看書的文學少女。「再說,什麼叫做跑去參加奇怪的活動?有什麼活動是奇怪的嗎?」
「這種事啊,由紀夫死都不肯透露半句。搞什麼,明明就有女朋友嘛。」
「我就知道由紀夫像我啦。」鷹開心地頻頻點頭,接著坐上腳踏車,「我趕時間,那就先這樣了。別帶多惠子去見其他傢伙哦。」說著抬起前輪,丟了一句:「今天要是贏了,我們就去吃燒肉!」說完便如旋風般離去了。
「等一下看過我家之後,麻煩你馬上回你家去哦。」
「莫非是……女朋友?」看到鷹的眼中閃著光芒,由紀夫立刻吐了一句:「別傻了。」
由紀夫並不特別在意對方是誰,不,應該說他根本沒興趣知道,但他曉得要是不做出反應,多惠子一定不會放過他。「和誰分了?」
「是沒錯,可是幹嘛突然講這個?」
「沒關係啦、沒關係啦。」多惠子爽快地回道。由紀夫心中湧上不好的預感,「你要幹嘛?」
「所以你家是你父親四處跑業務,含著淚、忍氣吞聲、拚死拚活地掙錢才買下來的房子吧。」
多惠子的現身完全是意料之外,她很突然地從岔路冒了出來,與由紀夫並肩走著,而且劈頭便數落父親的不是,「噯,你聽我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