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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收屍白骨塔 第二節

第二章 收屍白骨塔

第二節

老客裝模作樣地想了想:「擇日不如撞日,定為明日一早如何?」
老客一擺手:「嗚呀且慢,兄台你還沒說這場打多少,如若只是打一塊兩塊的,我可恕不奉陪了,耽誤不起這個工夫。」
在場的十有八九是斗蟲的行家裡手,成天玩兒這個,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一次可都看傻了眼。餘四爺臊眉耷眼地站起身來,從懷裡掏出十塊銀元,真捨不得往外拿,可是斗蟲跟耍錢一樣,你得願賭服輸,耍賴名聲就臭了,往後還怎麼混?常在河邊走,沒有不濕鞋的,餘四爺這一次真栽了,馬上摔死英雄漢,河裡淹死會水人,他臉色鐵青,把錢遞給穿大褂的老客,嘆了口氣一句話沒說,分開人群灰頭土臉地走了。那個年月十塊錢可不少了,劉橫順破了這麼大的案子,也不過得了十塊銀元的賞錢,民國初年兩塊錢一袋白面,烙大餅、蒸饅頭、擀麵條,夠一家三四口吃上一個月。比不了專門吃這個的,行話講「一隻蟋蟀一頭牛」,耍得大的一把下去金山銀山,但是對一般老百姓來說,斗蟲下這麼大的注,當時可並不多見。
老客聞言放下鳥籠子和茶壺,一左一右擺好了,嬉皮笑臉地說:「家有萬貫難免一時不便,這也是免不了的,帶的現錢不夠沒關係,可常言道私憑文書官憑印,咱這一場既然過錢,不如白紙黑字寫清楚了,免得將來麻煩。」
周圍的人都聽出來了,這個老客沒安好心,此人看出劉橫順吃蔥吃蒜不吃王八姜,和別人不一樣,輸了就不敢來了,存心從劉橫順身上加倍贏錢,所以才寫文書、立字據,此時又拿話來激劉橫順,分明是拿他當大頭,吃上他了。靠蟲兒吃飯的,九*九*藏*書大致上有這麼四類人,頭一類是逮蟲的,以農民居多,甭管大小多少,逮住了換錢;二一類是倒買倒賣的,從逮蟲的手裡收,挑挑揀揀,品相好的倒手就能賣上幾十倍的價錢;第三類專門養蟲兒,過他的手調|教好了,才能上得了檯面、下得了斗場;最後一類就是老客這類人,以斗蟲掙錢,為了取勝不擇手段。大夥當面不好說破,只好沖劉橫順擠眉弄眼,那意思是讓他千萬別上當。
老客一臉的得意,伸手將十塊銀元揣入懷中,他贏了錢也得交代幾句,一開口不是本地口音:「各位,久聞北路蟲厲害,我早想見識見識,因此千里迢迢來到貴寶地,可萬沒想到,天津衛的蟲不過如此,如若沒人再敢下場,我明天就打道回府了,再會再會。」說罷站起身來,拎起鳥籠子、端上茶壺,這就要走。
劉橫順聽完這話更生氣了,心想:「蟲譜上何曾有過南路蟲?真是野雞沒名、草鞋沒號,我劉橫順不信這個邪,定要與此人分個上下、見個高低,否則咽不下這口氣。」他抱腕當胸,對那個老客說道:「這位爺,我劉橫順從來不欺生,聽說你這隻金頭霸王連咬了一十三場,是讓它緩緩勁兒,還是另換一隻?」
劉橫順沒二話,明天就明天,與對方擊掌為誓。話是說出去了,心裏卻沒底,回去一路上尋思,如何逮一隻厲害的蟲反敗為勝?想起白天有人跟他說,這個老客的金頭霸王是從陰宅鬼屋、死過人的地方扒出來的,難不成陰氣重的地方能出好蟲?
劉橫順一聽更來氣了,心說:「你不出去打聽打聽,憑我劉橫順這三個字還能欠你的錢不還?」可人家初來read.99csw.com乍到並不認識他,說的這也是講理的話,他還不便反駁,讓人家說他欺生,就找人拿來紙筆,當場立下文書字據。雙方畫了押,這才下場開斗。走了還不到三個回合,劉橫順的蟲便敗下陣來。劉橫順不是輸不起的人,把斗敗的蟲拿起來一扔,這就讓老客跟他回家拿錢。老客說:「倒也不忙,勝敗本是平常事,捲土重來未可知,敢不敢擇日再斗一場,你贏了兩清,輸了一共給我四十塊銀元,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劉橫順以往斗一場蟲,輸贏最多不過塊兒八毛的,他又不指這個吃飯,所以身上帶的錢不多,可依他的性子,寧肯讓人打死,也不能讓人嚇死,何況對方還是個外來的,錢多錢少另說,面子絕栽不得,當場告訴那個老客:「我看餘四爺剛才打了十塊錢,我翻一倍,輸了你跟我回家拿錢,一個大子兒也少不了你的!」
書中代言,劉橫順斗蟲,卻從不買蟲,也不賣蟲,因為行里有句話叫「蟲不過價」,這話怎麼講呢?斗蟲斗出了名頭,就會有人想買他的蟲,平時來找劉橫順買蟲的人也不在少數。剛在場上鬥勝的蟲兒,一出來必定有人圍著問價,相反斗敗的蟲失了鬥氣,再沒有別的用處,就只能扔了。以前劉橫順架不住別人抵死相求,礙於面子賣過幾隻。可說也奇怪,只要這隻蟲賣出去,哪怕是談了價格對方沒買,以後就再也咬不贏了。劉橫順吃過幾次這樣的虧,不得不信這份邪,再也不過價了。如果說有朋友誠心誠意來要你的蟲怎麼辦?抹不開面子拒絕,只能不收錢,也甭問價,拱手送給人家,他拿了你的蟲兒去斗,贏了錢可以給你一份,這叫read•99csw.com「吃喜兒」。劉橫順手上的蟲兒,大多數是他去荒郊野外抓來的,憑藉手疾眼快、膽識出眾,沒有他逮不來的蟲,也沒有不敢去的地方。他決定照方抓藥,也上陰氣重的地方逮只蟲。據說天津城北三十里,有一處枯竭的河道,淤泥沒膝,蒿草叢生,稱為「古路溝」。民國年間兵荒馬亂,抬埋隊扔死人通常去古路溝,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亂葬溝,那地方蝎子、蜈蚣挺多,想必也有惡蟲。
老客這一番話透出幾分瞧不起人的意思,旁人說不出什麼,劉橫順卻聽不下去,這不是錢的事,話說到這個份上,天津衛老少爺們兒的臉不能丟,憑什麼栽這個面兒,讓你一個外鄉人說三道四?於是上前擋住去路,點指那個老客說:「外來的,你敢不敢跟我鬥上一場?」
劉橫順這個急脾氣,回到家扒了幾口飯,見天色已晚,帶上一盞馬燈,揣好捉蟲的探子、裝蟲的拉子,傢伙什兒全備齊了,出門直奔古路溝。捉蟲聽聲,都得晚上去,換一個人,定更天打家裡出來,趕到古路溝天也亮了。劉橫順兩條飛毛腿不是蓋的,撒腿如飛來到溝邊。此時月上中天,夜風吹拂之下,風吹荒草動,鳥飛兔子驚,溝中荒草亂擺,沙沙作響,格外地瘮人。抬埋隊扔在此處的路倒屍,向來沒有棺木,頂多用破草席子卷上,往溝中一扔扭頭就走,任憑風吹雨淋。四下里枯骨縱橫,周圍還有很多前朝的古墳,遠近磷火閃爍,蟲鳴之聲此起彼伏。捉蟲的時辰可有講究,蟋蟀只在定更和三更前後出來覓食,這兩個時候叫聲最盛,劉橫順沒趕上晚飯可趕上了宵夜,他的耳朵就是戥子,聽得遠近蟲叫,就知道個頭都小不了。他捉九_九_藏_書蟲心切,撥開亂草一頭鑽進了古路溝,剛過三更天,已經捉了十幾隻好蟲,個頂個的頭大、身長、牙粗、腿壯,而在他看來,卻沒一隻可用,還不如他的「黑頭大老虎」,想斗敗老客的「金頭霸王」,非是古路溝的蟲王不可。正當此時,忽聽窸窸窣窣一陣響,枯骨下游出一條蛇,約有人臂粗細,身上鱗甲粲然。劉橫順在月光下看得分明,蛇頭上頂著一隻烏光的蟋蟀,雙翅一分聲如銅鈴。毒蛇搖頭擺尾,好不容易將頭上的蟲甩掉,飛也似的遁入荒草叢中。蟋蟀落在地上耀武揚威,振翅而鳴,如同兩軍陣前得勝的大將軍。
這個老客只帶了一隻蟲,也沒把劉橫順放在眼裡,擺手說無須耽擱,可以直接下場開咬,不論輸贏,絕無二話。
有人問了,天一亮就要下場斗蟲了,怎麼只給水不給食,還要放進一隻三尾兒?您有所不知,這是斗蟲的門道,餓到一定程度鬥氣才足,但是必須恰到好處,餓得半死不成,那就沒力氣了,得憑經驗掌握火候,非得恰到好處不可,三尾兒是母的,撩撥得蟲王從頭到尾憋足了勁,下場爭鬥便可所向披靡。劉橫順忙活完了才發現,自己身上除了泥就是草,又臟又臭,讓海蚊子叮出的包連成了片,忙洗臉換衣服,抖擻精神再戰南蟲王!
劉橫順全都瞧在眼裡了,卻只當沒看見,他是寧折不彎的脾氣,劍眉一挑說道:「既然如此,你說哪天?」
劉橫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本是好意問你,這也太過猖狂了,不是成心拱火兒嗎?縱然你的南路蟲厲害,我懷中這隻「黑頭大老虎」也不是白給的,不敢說百里挑一,卻也是咬遍了河東河西罕逢敵手,論分量、論個頭兒、論齒力皆九九藏書為上品,能讓你嚇唬住了?當場把蟲掏出來上戥子一稱,兩條蟲上下不差二分,可以同場廝殺,放進斗罐拿出芡草,這就要動手。
話一出口,眾人紛紛側目,心說這又是哪個不知死的鬼?見說話的是飛毛腿劉橫順,立即有人在一旁起鬨:「對對對,劉爺是我們北路的蟲王,他一出手,不信收拾不了你!」這叫看出殯的不嫌殯大。也有好心眼兒的,一拽劉橫順的衣角,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劉爺,您得三思,人家這隻金頭霸王太厲害了,連同餘四爺在內,已經連贏十三場,勝負且不說,什麼蟲可以連咬一十三場?咱們玩這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您見過嗎?我可聽人說了,有個老客專玩兒南路蟲,他的蟲都是從陰宅鬼屋中扒出來的,一身的邪乎勁兒,尋常的蟲對付不了,這一次來到天津衛,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在場之人聽了這話一片嘩然,劉橫順一個警察所的巡官能有多少薪俸?二十塊銀元夠他掙幾個月的,這哪是斗蟲,分明是玩兒命啊!
說行話合該劉橫順的「蟲運」到了,什麼叫蟲運呢?比如兩個人出來逮蟲兒,頭一個人走過去,光聽見蟲叫卻沒找到,另一個人剛一過來,蟲兒就蹦出來了,此乃所謂的「蟲運」,這條蟲合該是你的,與先來後到沒關係,所以有句老話「不是人找蟲,是蟲找人」。劉橫順眼明手快,上前扣住這隻蟲,小心翼翼裝進銅拉子。他借月色觀瞧,越看越是喜歡,這隻蟲太精神了,全須全尾、殺氣騰騰。這下踏實了,把錢贏回來不說,以後也敢稱「北蟲王」了。如獲至寶一樣帶回家去,顧不上睡覺,先給蟲餵了一滴露水,又挑出一隻三尾兒,一同放進拉子,當中用蒙子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