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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過境遷 船長的故事

事過境遷

船長的故事

海盜船長們大多戴著眼罩,彷彿人人都是獨眼龍。老笑話說,這是因為船長斷了手戴了鐵鉤,某日有海鳥在眼睛上拉屎,於是抬手想擦,忘了鐵鉤的銳利,結果鉤了自己眼睛。其實並非如此。許多正經船長也戴眼罩。因為水手們各就各崗,船長們卻得時常在甲板艙里兩頭跑,強光和幽暗交替,為了讓自己一下底艙就適應黑暗,便得這麼戴眼罩:在甲板上,用一隻眼睛看亮光;下了艙,一摘眼罩,那隻被遮慣的眼睛也能立刻適應黑暗。當然久而久之,船長和瞭望員的眼睛多少還是會出問題,但比起大家想象里的獨眼龍,還是要好一些。
所以說,好的船長絕不能是老好人。鼓勵、哄騙、心計、辦法、威脅、利誘、勇敢、殘忍,必須一應俱全。老於航海的船長,正經人都會覺得畏懼。哥倫布被同時代人當作大騙子,義大利人稱呼愛說大話的人是「馬可·波羅」,都是這個意思。英國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家德雷克先生,就是一代梟雄。伊麗莎白一世女王陛下想跟西班九_九_藏_書牙無敵艦隊動手,本來想讓德雷克做當家,一轉念還是讓他做了副手——因為屬下都說,這廝桀驁不馴,當不了海軍的臉面。果然英國人大戰無敵艦隊時,出了個大笑話:頭天海戰完了,德雷克聽說西班牙安達盧西亞支隊老大佩德羅船上珍寶無數,就熄了燈,單槍匹馬開船過去,把佩德羅的主艦劫持了。他對佩德羅極盡禮貌,請他同桌用膳,請他住在自己艙里,當然,得請佩德羅交出那些珠寶。打仗期間,私自出馬去綁票對手,簡直不成體統,而且他還不肯分贓。英國海軍將領弗羅比舍說:「他想讓我們不能染指這一萬五千杜卡……可是我們見財有份!」後來德雷克的申辯理由是,並非他想去搶這船,而是「身為一個船長,我不能抵抗水手們的積極要求啊!」——意思是,貪財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些水手。所以後來大家說大英帝國的殖民掠奪者本性,從他們史上最偉大的航海家身上,全體現出來了。
所以李約瑟先生的話是對的:read.99csw.com指南針的確改變了歐洲。妙在指南針剛流行到地中海區域時,沒有公開,卻成了船長們的私藏之寶。歐洲人那時,無法解釋指南針為何能指南,總覺得這是中國人和阿拉伯人勾結在一起,製造的巫術,基督徒水手對此尤其敬畏,生怕指南針把他們引到異教徒或魔鬼那裡去。船長們便把指南針藏在船長室,鬼鬼祟祟測得了方向,再出去正經八百地指揮轉舵,一副「聽兄弟我的沒錯!」的樣子,水手們不知底細,以為船長能夜觀天象,紛紛五體投地。
使用英語的國家,對船長——captain——這詞很著迷。長官、船長、老大,這詞一出來,便讓人有服氣之感。船長和機長、列車長不一樣。機長是溫文爾雅西裝筆挺高智商,列車長也算個工業時代之後的文明人(雖然在英語語境里還常帶著明察秋毫善於抓逃票者的意思),船長這詞,則帶著洪荒野蠻的氣息,是山寨頭子,是老流氓,是智勇雙全黑白通吃的好漢。
亞伯拉罕·林肯先九九藏書生被刺殺后,惠特曼寫了名詩《船長,我的船長》來悼念。以中國視角,乍看之下,頗不合理:總統恁高的幹部,與一個船老大相提並論,很是不敬;但了解點兒航海史的便明白,這是真把林肯當自己人了。
因為航海,在早年,的確是件危險的事。首先,肯上船的水手們,都不是溫吞老實的善茬。直到19世紀——好歹算文明時代了——上船當水手都得遵循些叢林法則。那會兒上捕鯨船,不問你有什麼學歷,只問你體力如何,會不會使魚叉,要多少分紅。一個水手跟船兩年,分紅能到1/250,就算是高收入了,按個契約,生死由命,那就起錨了。
到中世紀晚期,還有一種開船法:先把船移到一個可靠的緯度——因為那會兒測定緯度比較容易——然後一股勁兒往西或往東航行。這法子的好處是簡單,認準東西向,跟著日出日落即可,壞處是一旦認錯了緯度,立刻完蛋。哥倫布當時西行,就是把船向南行駛,走到一個緯度,自覺「老子要去的印度,就是在這個九_九_藏_書緯度了吧」,於是轉舵向西,一門心思航行,結果就走到了新大陸:只怪那時經緯儀不發達,又沒有世界地圖,真是盲人摸象,走哪兒算哪兒。哥倫布甚至還用了一個極笨的法子來測方位:逼水手們喝船舷旁的水。鹹的?好,我們在海上;淡的?嗯,說明這一帶已經是河水了,快要接近陸地了!
船一旦起錨,就成了個半封閉的監獄。在洋上漂著,暴風雨、淡水短缺、船隻老化、壞血病……都可能讓一船人完蛋。中世紀就有的規矩:船長在船上有全權,水手不聽話,當場處決,屍體扔進大海,死無對證,沒人管。反過來,船員們真不滿意了,也嘗試鬧嘩變,嚴重起來,能把船長絞死,屍體掛帆索,或者去餵魚;分量輕些的,就用一個大口袋,裹住船長,然後全船水手上去拳打腳踢,出一口鳥氣。完事後脫了口袋,船長鼻青臉腫,還得認倒霉。蒙了口袋不讓他看見是誰下的手,就是防止他挾私報復。這規矩聽來,又是邪門,又是恐怖,但這就是在海上的準則了。當水手的,read.99csw.com都不是謙謙君子,大家都是腦袋拴褲腰帶上跟你拚命的,自然也有質疑你、沖你撒氣的權利。
雖然現在都說歐洲起於航海,但中世紀時,航海著實危險。13世紀前,正常的歐洲船長都是小心翼翼,沿岸航行,不敢讓海岸線脫出視野之外:雖然海岸線曲曲彎彎,淺海處還有擱淺的危險,也只得認了,寧可多走些冤枉路。因為那年代,倘若你駕船深入大海,一有海盜,二怕風浪,三怕迷失方向。最後這一點,尤其可怖。那位問了:看方向有何難?晝看太陽,夜看北極星,不就好了?可是海上時常多雲,一旦黑雲遮天,那便什麼都看不見了。而且,太陽只方便人類看清東西向,具體方位很難猜。像北歐因為海水淺,所以公元11世紀前後,很流行靠測水深來確定船的方位。比如船長親自監督,將一個鉛錘牽了繩子,沉進水裡,看著繩子長度默默算著,一旦繩子到了一定程度,好,那水深就夠了,船長一拍手:「好,我們已經出了波羅的海了!」——當然,聽著多少有些蒙。
最後一個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