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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過境遷 燒烤

事過境遷

燒烤

歐洲文學大經典《荷馬史詩》之《伊利亞特》里,出現以下情景若干次,大約是:
當然,銅柱子這種傢伙,太先進了,古代人要拿來烤肉,有辦法,用石頭!這法子放之四海皆準。日本人有燙石頭烤地瓜,源遠流長;葡萄牙人有燙石板烤牛肉,我在馬德拉吃到過——這兩個地方一個在亞歐大陸之西,一個在亞歐大陸之東,在烤東西上卻如此心有靈犀,妙哉。
還是得說回最傳統的石頭烤法。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以及北非沿海所在,石頭烤肉都很時興,但細節上又不同。用石頭做炊具,亞洲人也有,比如韓國著名的石鍋拌飯,中國湖州傳統的石頭燜板羊肉,都如此。葡萄牙人的做法是:石頭燙得極熱,牛排不細切,先上去燙,吱吱作響,立刻反面,兩面都用石頭烤得略帶焦痕了,起來略涼一涼,等石頭和牛肉一起略涼了,再下去慢慢燙。我也問過是為啥,答曰:老規矩。
中國人想吃熱鬧的,就吃火鍋,日本和韓國人則愛燒烤。就像中國人通常不會一個人去默默吃火鍋似的,在日本,一個人去吃烤肉,也會顯得很奇怪。日本人和歐美人現在,郊遊、看球賽或者露天婚禮時,都有大家吃燒烤的事兒。一來藍天白雲,二來大家合力,吃燒烤喝啤酒,熱鬧之極。BBQ這詞,全寫是英文barbecue這個字,其實源出法語de la barbe au cul,從鬍鬚到臀,說明是把牛羊全須全九-九-藏-書尾、連頭帶尾的整烤,簡寫就是法語的barbe-cul。所以仔細想來,正統的全牛全羊BBQ,真也只能趁婚禮歡宴時吃——尋常三五人家宴,哪吃得了一隻整羊呢?
於是需要器具,於是需要技巧。
大炮這玩意兒是現代文明,得等火藥出了,才有使用餘地;在此之前,「炮」這個漢字,怎麼講呢,跟烤肉有關係。世人說紂王昏庸暴虐,偏偏還很有才華,矜天下以能,高天下以聲,做了缺德事,還能給自己打圓場。但他做起缺德事來,很有跨界才華,比如著名的炮烙,是把銅柱燒紅,拿去燙人——這裏就用到了「炮」字。這招其實是從廚子那裡學來的,所謂炮,就是把什麼東西燙完了,再去烤肉類,屬於熱傳導,類似於現在的鐵板燒烤肉。
北京因為當過元朝和清朝的國都,飲食間有游牧民族氣,多吃乳製品,愛牛羊肉,烤涮都有。北京早年烤肉,講究的是「支子」。有所謂老牌店鋪,曰烤肉宛,曰烤肉季,民國時都以「支子老」為賣點。支子老的好處是:吸油,而且不易粘肉,而且和用久了的土鍋和茶壺一樣,烤出來肉,自帶濃郁香味。當然,這玩意不能阻煙。唐魯孫先生說過個段子:日本扶植了汪精衛后,王克敏出任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算是傀儡政權一把人物,那天高興了,帶小妾隨從,去烤肉宛吃肉,老闆按規矩,讓他排隊。烤肉鋪煙熏火燎,可以https://read.99csw.com想象,王克敏就出門等候,可是老闆按規矩:你出門了,排隊取消。王克敏左等右等,等不到,生氣了:怎麼還沒輪到我?老闆答:你不走了嗎?王克敏大怒,要惹事,結果在排隊的有幾位是日本憲兵隊長官,過來瞪了瞪眼,王克敏只好回去了——這就是被烤肉支子一陣煙熏出來的段子。
這是燒烤的美妙之處,除了養育自古以來地球上的人類之外,還在小說里救活了無數的大俠和探險家。究其原因,燒烤實在太質樸太簡單了——有了火,怎麼都成!
北京烤鴨,有名的分為掛爐和燜爐,其實就是烤法的科技太進步,分化了。掛爐其實就是傳統的明火烤,負責烤的師傅可以隨時查看,順手翻轉,讓鴨子可以受熱均勻,烤完了,皮下脂肪全融化,皮脆肉嫩。燜爐烤鴨則不考驗技巧,而看器物:爐膛燒熱,鴨子擱鐵罩里,悶熟的。這就不用考慮鴨子受熱均勻的問題,不用怕鴨子烤焦了,但這種燜法,鴨子也就比較膏腴了。
以後土耳其人佔了希臘,學了希臘人的吃法,還有了著名的旋轉烤肉。如今在法國和德國,市井百姓想吃頓好肉,就奔土耳其烤肉館,曰KEBAB。架子上掛肉,旋轉烤,片下來吃。只是在法國,會配蔬菜沙拉和薯條;在德國,有些店會貼心地配上德國特產酸菜,解膩。然而不管法國還是德國,旋轉烤肉和叉子,都是土耳其烤肉必備——荷馬時代的英雄們早https://read•99csw.com已流逝,留下的也就只有烤肉叉了。
傳統加熱食物的法子里,用水或油來烹煮,在古代已屬奢侈品,煎炒烹炸更是高級科技,這不,歐洲人一直到現在還沒能普及炒這門功夫呢?但用熱對流和借物傳導卻是古已有之,原始人都會。只要有火,拿塊獸肉過去湊著,烤一會兒,熟了,可以吃了!這是熱對流。什麼東西被火燙熱了,拿來湊在獸肉上,燙熟了,可以吃了!這是熱傳導。烤並不難,把食物送近火,讓火苗舔著,就是炙,時間長,就焦了,成塊木炭了。原始人烤焦了獸肉,估計也要挨老婆敲頭:真笨!白打獵了!
日本人的蒲燒鰻魚,天下有名。當然他們有許多窮講究處,都是經驗和細節。最早的做法:鰻魚要切成筒狀,抹鹽,用竹籤串起來烤。後來日本關西人腦筋一活,把筒狀的鰻魚剖開,用鐵扦子串好,先素烤一次,然後浸在醬缸里,蘸了濃醬,再烤一次。日本關東人歷來要跟關西叫板,這類細節也不肯讓:你們關西的鰻魚瘦,我們關東的鰻魚肥,哪能一概而論呢?那就要先烤一次,蒸透,再烤一次!——日本有所謂「剖三年,串八年,烤一生」,這玩意得研究一輩子的。比起古希臘人簡潔的油、鹽和酒直接烤,日本人可繁瑣多了。
金庸小說里,主角經常流落荒山無人島,於是得吃燒烤。黃蓉在明霞島烤野羊,張無忌在山谷里烤魚,令狐沖在溪邊烤田雞,不一而足。張翠山和殷九_九_藏_書素素初到冰火島,只能吃野果,一旦弄到火種,就能拿來烤熊肉吃,還吃起北極熊掌了。
話說遠了,且說烤的問題。現代日本許多店鋪,都是用煤氣爐烤鰻魚,但傳統老鋪子,會強調用木炭烤,且要見明火。為什麼呢?理由是煤氣燃燒后,生成二氧化碳和水,會讓鰻魚受潮,吃起來會軟塌塌,且容易冷,而用木炭烤,更灼|熱更乾燥,能把鰻魚脂肪烤出來。日本老師傅會玄而又玄地說,鰻魚脂肪滴下木炭里,能使煙熏別有滋味,於是烤鰻魚還另帶脂肪回熏之香,為煤氣爐所不能有。所以啦,木炭比煤氣好太多了。
中國人有成語:膾炙人口。膾是細切的肉,炙是燒烤。說明古代人已經明白啦,肉類就得切開了,才能烤得入味,你拿一大坨五花肉去,外面烤焦了,裏面還是生的。刀工技藝,最初就是為烤肉服務的。孔夫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就想象他老人家也覺得,切細了,烤得才入味。可是也不能就用手拿著肉去生烤啊,手烤壞了,豈非得不償失?於是就有了扦子。東漢石刻畫里,有人拿扦子烤肉的畫面。春秋時候,專諸行刺的吳王僚,就是以魚炙為由頭,魚肚子里藏了著名的魚腸劍。可憐吳王僚,就為了吃口魚,送了性命。這要命的魚炙?應該就是烤整魚。
法國人也烤鴨子,烤麵包,而且比較推崇明火烤法。巴黎老館子里,都有些爐子和烤架,簡直可以當文物來自豪,烤架講究越老越好。傳統的烤麵包蘸九*九*藏*書鵝油,判斷標準之一就是麵包上是否有條紋。什麼條紋?上爐烤的時候,被烤架隔出來的條紋啊!——就像女孩子去海灘,曬出一身比基尼曬痕似的,大家看了都嘖嘖嘆美一樣。
烤串兒現在流行全國,而且名揚海外。維基百科上,有個英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條目(沒有中文),叫作Chuanr。英語解釋道:這玩意兒是指小塊的、在簽子上烤炙的肉,是土耳其旋轉烤肉的中國版,在北京、天津和吉林最為受歡迎。在天津,這種食品經常和小型圓麵包(xian bing)一起食用——稍微一想,就知道chuanr就是「串兒」的漢語讀音,「小型圓麵包」就是餡餅。中國文化倒逼海外,又一個成功案例啊。
這就是史詩里英雄們祭祀的禮儀,說白了,就是希臘式烤肉,用叉子挑起來炙烤。這裏面有許多細節值得講究,比如:古希臘人已經懂得剔腿肉來烤了;古希臘人已經知道要切小塊肉來「仔細炙烤」了;古希臘人已經知道烤完肉后,要脫叉備用了——就著叉子直接吃,對健康不好。
當眾人作過禱告,撒過祭麥后,他們扳起祭畜的頭顱,割斷它們的喉管,剝去皮張,然後剔下腿肉,用油脂包裹腿骨,雙層,把小塊的生肉置於其上。老人把肉包放在劈開的木塊上焚烤,灑上閃亮的醇酒,年輕人手握五指尖叉,站在他的身邊。焚燒了祭畜的腿件,品嘗過內臟,他們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塊,用叉子挑起來仔細炙烤后,脫叉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