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臼井彬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和妻子對望了一眼。他曾經聽到過傳言，說雲田加乃子可能遭到了丈夫的家暴。所謂警方的人，是指負責DV諮詢的人嗎？

「怎麼樣？爸爸。」跟著來的泰治悄悄地問。

「請放手，不要把媽媽帶走。」少女喊叫的聲音就像是夜路上輪胎磨損了的汽車的剎車聲，傳遞出事態的緊急。

臼井彬連忙趕到兒子身邊，抱緊他的身體。

「喂，爸爸，想點辦法啊。」泰治大聲地說。

「而且，」電視里，教授仍在繼續，「罪犯被處刑、防重大案件于未然，這或許確實不能說是壞事。」

「外面很吵。」他眼睛半睜半閉地說著。雖然泰治看起來已頗有大人模樣，但穿睡衣的樣子還是顯得很稚氣。

「我怎麼想都覺得很危險，因為法律修訂的速度實在太快了。」

「一般討論政策的時候，執政黨和在野黨都會產生爭論，唯獨這次，都是贊成的。」

路上停著一輛黑色貨車。路燈下，可以看出那是輛漆著兩種顏色的警車。紅色警燈雖然沒亮，但引擎發動著。

「外面？」臼井彬也站了起來，走近起居室的窗邊。

那是雲田家的獨生女彌和的聲音。十多年前住宅區建成時就搬來的雲田家，可以說是臼井家在街區內的同期。

「不過……」兩人因異口同聲而感到不好意思和無趣，於是又都含糊其辭起來。

千葉縣在七個月前成了「安全地區」，並開始執行相關的調查與管理。起初的兩個月沒有太大的動靜，不要說有人被捕的新聞了，就連有人受到調查的流言都聽不到。當時就像是臼井彬的同事所描述的那種感覺——「就類似於稅務調查吧」。完全吻合，甚至讓人覺得有點無聊。

臼井彬走進更衣間，的確有聲音從外面傳來，可以聽出來自後面的住宅。他踏入浴室，靜靜地打開磨砂玻璃窗。他沒有開燈，這麼做與其說是出於冷靜的判斷，倒不如說是野生動物對危險的直覺使然。還是別引人注意比較好。

「那個啊，總不能說『實際上確實在進行拷問』吧。」https://read.99csw.com

「只不過對政府來說，這或許也能成為把麻煩人物一鏟而空的手段。」

泰治奮力掙扎。

「這不是大好事嗎？」

「真的是這樣是什麼意思，臼井夫人？」雲田加乃子聲音尖銳，彷彿能擦傷夜幕，「你的意思是我是什麼壞人嗎？」

「以前和現在不一樣。」議員皺起了眉。

臼井彬又含糊了，好不容易肚子上使力，才總算說了句：「好。」然後，他緩緩地走在冰冷黝黑的馬路上。

被帶走的人里回來的有多少？剛才電視上的討論節目里並沒有出現這樣的數字。

約有三名身穿制服的男人站著，一旁是一名身穿居家服的女性，她不住地說：「彌和，沒事的、沒事的。」那是彌和的母親雲田加乃子，她比紗枝大三歲，孩子卻上同一年級。

參与辯論的眾人全體露出苦笑，想藉此打馬虎眼。

「媽媽，對啊，那個警察會幫忙的。」

不僅僅是政策。棒球隊的指揮也好、上映電影的宣傳手段也好、培訓學校的指導方針也好，比起理想、預測或模擬之類的詞，「有成效」要更有說服力。只要有說服力，就會被支持，至少不太會出現「還是停下來比較好」這樣的意見。

「這和把『疾病保險』改名為『健康保險』一樣，都只是做表面文章。大家都出於好玩去觀看公開殺人，連小孩都在看。」

「女性年滿十六歲就能結婚了。你不要當它是處刑，而是看成預防就好了。正是為了守護地區安全，他們才叫『和平警察』的。」

有成效。事實勝於雄辯。

臼井彬不知如何是好，回過神時發現自己正從兒子身後攬著他的身體，還捂住了他的嘴。

「加乃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身後的紗枝問。

「什麼意思？」

九月末舉行了第二次處刑，目睹當時的斬首現場時，臼井彬也很緊張。緊張、恐怖、興奮。

「警方否認了，而且關於這一點，首相也發表了評論。」

「坐在右側的是贊成和平警察政策的人吧？」

在野黨議員對此一笑置之。「這就九*九*藏*書好像在說，有人被UFO抓走，還被動了手術。」另一位男性也擺擺手，說：「雖然和平警察給人的感覺就像以前的『特高警察』①，但現代社會，肯定是不會有這種事的。」

他的身體拚命搖晃，直衝上前，叫著：「彌和。」

「你們是這附近的人嗎？」說話的男人制止了泰治。他穿著西裝，肩膀很寬。

「我也不知道。他們突然就來了。」

廣告結束后，爭論再開。「即使有成效，也不能說『因為很順利所以沒關係』。」反對派里的大學教授話說得慢悠悠，主張卻很堅定，「照這樣的理論，只要光景氣，環境被不斷破壞也沒問題。也不用反省泡沫經濟了，難道不是這樣的嗎？順著下坡時的慣性沖，就會發生事故，『有速度』、『有成效』並不能成為免罪符。剎車是必要的。」

「那又怎麼有意思了？」

「總之，」會就時事問題進行尖銳批評的著名喜劇演員聲音很低沉，「雖然對不起反對派一方，但如果看一看數字，就一目了然了。」

臼井彬看著雲田加乃子幾乎是被拖上了警車，心中甚至在期盼她早點消失。

外面很暗，沒有風。但不用湊過耳朵，也能聽到尖銳的聲音。「不要，不要，你們做什麼？」那聲音幾乎是在哀號。

「怎麼了？口渴了嗎？」紗枝站起身問。上小學四年級的泰治體型標準，很少生病。

「有意思啊。」

在不間斷的唇槍舌劍交鋒中，教授瞬間語塞。而就在這片刻的安靜中，有人在攝像機沒有拍到的地方嘀咕：「這麼激烈地喊著反對反對，莫非嵐山先生正是危險人物？」

「啊，是彌和！」泰治發現了。

被稱為「嵐山先生」的教授表情繃緊了，畫面上的他露出困惑的苦笑。在其他辯論者也隨之發笑時，又有廣告插入。

泰治卻伸出手指說：「不是那邊，是浴室那裡。」

真的嗎？他的體內有聲音在發問。

「啊，嗯嗯。」紗枝正要取出智能手機，臼井彬卻下意識地轉過身。「等一下。」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會這麼做。

「爸爸。」兒子https://read.99csw.com用力扯他的衣袖，或許是因為父親的不中用而生氣。

「有意思？」

「聯絡不上，他們不讓我發郵件。」雲田加乃子嘆道，「紗枝，你能幫我發個郵件嗎？」

「裏面既有執政黨，也有在野黨的議員。」

「能把這個小姑娘交給你嗎？」

不過有效果就不算壞——他們想說的是這個。

「所以呢，雖然都在說斬首是暴力、是暴力，但那些想要挑起社會性|事件的人本身就是暴力的。」畫面上，留著鬍鬚的方臉男子正說得口沫橫飛，「那麼，要怎麼做？放任不管，等著發生爆炸事件或病毒襲擊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紗枝也很窘迫，又問，「聯繫過你丈夫了嗎？」

「真的是這樣嗎？」紗枝不禁問了一句。

①特高警察活躍于戰前和戰時的日本，傳言他們十分暴力，手段殘忍且行事詭秘，但並沒有具體的記載。日本戰敗后，特高警察這一組織解體。

他的腦中閃過了「危險人物」這個詞。如同混在蝴蝶之間，展翅于樹，卻撒下磷粉的飛蛾，那些在社會上散播「危險」的人。

五月末被處決的，是個屢次入室搶劫的中年男人。在一般法律的管制範疇里，他只算輕微犯罪，但據說他把搶來的錢財交給了恐怖團伙。以此為契機，危險人物被陸續發現。企圖在東京灣跨海公路「海螢火蟲」休息區製造爆炸案的團伙被發現，隨後又順藤摸瓜地找到了他們的同夥。還有，經營補習班的男子因盜取國家機密信息被捕，進而拘捕了數名男性公司職員的新聞也登上了報紙。

「爸爸。」就在這時，有人在身後叫自己。臼井彬轉過頭，發現身後站著兒子泰治。他本以為兒子兩小時前就已經回房睡覺了，所以有些吃驚。

昏暗的夜幕中，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向了這邊。臼井彬當下無法動彈。「泰治！」妻子紗枝在身後呼喚。

「不是那樣的。」另一個男人說，他同樣也是四方臉、留著鬍鬚，「說還有別的方法。畢竟，不管怎麼想，這樣做都是不人道的。公開處刑哦，在普通大眾面前砍頭。這九九藏書都什麼時代了？而且，連剛滿十六的未成年都要——」

左側四人、右側四人，男女隔開而坐，表面上看起來就像是為了證明「平等地展示雙方的意見」。他們正就「和平警察政策」展開討論。

一年前，在仙台東口廣場問田沼繼子「是看不下去才離開廣場的嗎」的西裝男、臼井彬，此時正在千葉市的家裡看電視。

「臼井先生，那個……」雲田加乃子叫他。

臼井彬挺直了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感覺到體內像是有黑煙繚繞，沉沉地壓住了胃，說不清那是不安還是恐怖。為了排解這不可名狀的情緒，他試著說了句「沒什麼可怕的」，但並未如願。他身邊的紗枝嘟囔了一聲：「是吧。」

「是的。」臼井彬想要回答，聲音卻卡在喉嚨里。

「也就是說，這項政策非常有效？」臼井彬也說。

接著聽到一聲響，只覺有人從內側打開的玄關大門沖了出去。是泰治，臼井彬慌忙追了出去。

「如果被處刑的不是真實犯下罪行的人，而只是為了防患於未然，那就不知道誰會在什麼時候被捕、被處刑了。這就和中世紀的女巫審判一樣。而且，你要知道，謠言從沒停過。」

臼井彬猛地站定，卻抬不起頭。那感覺就像是不敢和感冒患者接觸，又像是遠遠圍觀繁華鬧市裡兩人吵架一般。「臼井先生……」怯生生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假裝沒有聽到，從旁走過。

「那、那個，我有個朋友是警察。」雲田加乃子嘰嘰咕咕地說，她的語氣似乎仍有些恍惚，可能依舊很混亂，「他和我關係很好，能聯繫一下他嗎？」

「調查后如果什麼事都沒有……」臼井彬對兒子開口，「如果什麼問題都沒有，她很快就會回來的。」——這並不是信口開河的敷衍，冷靜想想就是這樣的。這是為了守護地區安全的調查，如果雲田加乃子是善良的市民，比如像自己家這樣的市民，一定很快就會被釋放的！

「但是有成效。」「所以我剛才才說，到現在了，不能說因為有成效就——」「那你說該怎麼做？是要喊停這項制度嗎？」「我認為應該停。事九_九_藏_書實上這就是用殺雞儆猴的方式來鎮壓群眾，這和獨裁統治是一樣的。」「獨裁？獨裁者到底在哪裡？」

「不是或許，請用肯定句。」

電視畫面切到了廣告，臼井夫妻漫不經心地看著。過了一會兒，雙方同時開口。

接著，教授開始講述「小林多喜二之死」。寫下批判帝國軍隊作品的小林多喜二尤其遭到特高警察的憎恨，最終被逮捕后遭到嚴刑拷問而死。甚至有人說，死前他因內出血而全身變色、腫脹，身體上還釘著釘子。教授有些興奮地說：「這件事在當時也算是為了和平而展開了調查，特高警察堅稱他是心臟病發而死。把怎麼看都曾受過拷打的屍體硬說成心臟病發，這就是國家權力啊。」

「這不過是恐怖政治。在商店行竊的多為青少年，孩子們不過是因為害怕才罷手的。」

臼井彬看著電視屏幕，坐在他身旁的妻子臼井紗枝這麼說道。奉子成婚已過十年，雙方雖然都到了四十歲，但都還保持著年輕的心態，依然認為自己還年輕。公司的業績很好，臼井夫妻身上洋溢著因生活穩定而產生的安定感。

「不是出於好玩哦。小孩子看到以後，不是就能學到：絕不能變成那樣嗎？雖然確實會受點刺|激，但我覺得沒有比這更有效的教育了。」

「請照看這個小姑娘。」西裝男不知何時已在身邊，把雲田彌和強行交給他。

執政黨的男議員在一旁拿出一塊畫板。「請看一下，這是在實施和平警察政策后的犯罪事件總數。比之前少了三成，網路上的恐嚇及暴力事件也在急劇減少。不要吃驚，書店的扒竊案都降了一半多。」

首級在台上被斬落的瞬間，雖然有血流出並伴隨微弱的驚呼，但或許是因為斬首裝置那簡潔優美的造型，處刑所散發出的，更多的某種莊嚴儀式的氣息。比起犯罪感和恐懼，帶給人更多的是成就感及滿足感。說得放肆些，心情就像大掃除或殲滅了害蟲后一般暢快。

「傳言說和平警察在審訊時會進行可怕的拷問。」教授說話的語氣優雅得像一位美食家在講解西餐的享用方法，一點也不嚴肅。

「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