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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之二

第三部

三之二

契機有兩個。
理髮店關了一陣子。妻子住院后我曾試過一個人打點,但實在艱難。我也沒心情再招新的員工,更重要的是,我很難相信會有顧客願意讓失去妻子、情緒不穩定的理髮師剪頭髮。給瘋子刀具會很可怕,給不冷靜的理髮師剃刀也很可怕。
雖然也有不少人感動地說他是個有正義感的人,但母親卻震怒了。她哭著說:「竟然覺得自己能救人,真是自不量力。」
我自己也沒有能以平和的心情給人剪頭髮的自信。我沒法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會因為無法忍受寂寞而突然用手中的剃刀割斷自己的脖子。」
聽到醫生的說明時,我覺得那是無聊的玩笑,並對醫生不肯說「假的」而倍感焦躁,還說:「你這樣我是會發脾氣的!」
說完爺爺自殺一事的來龍去脈后,我的父親這麼說:「我爸就是太較真了。顯然是來敲詐的傢伙不對,責備他『偽善,如果你是好人就要幫大家』的人才不正常。根本就不用放在心上。」
以上,雖然倉促,但我已經說明了塑造出我性格的兩件事——關於爺爺和爸爸的回憶。如果是要在什麼發布會或會議上討論,到此為止就夠了吧。
妻子臨終時,九*九*藏*書我又學到了一件事:不論多麼善良,不給他人添麻煩地生活,也不一定能迎來平和的死亡。
雖然我還不至於膽小到認為「幫助他人就會死」,也不討厭待人親切,但每當幫了別人一點小忙,我的心中就會響起警報:「當心,可能會被認為是偽善。」漸漸地,我開始只考慮身邊的人,滿腦子都是儘可能縮小交際圈子,自己過樸素的生活。
當她在超市倒下被救護車送去醫院時,我的安心更甚於不安:這樣就能好好調養了,請專業的醫生查清原因后就能一舉解決了吧。雖然到她出院之前我都要一個人顧店很夠嗆,但這樣也能嘗到像是打通關了一款高難度遊戲的成就感。
這樣的批判,已由爺爺證明。
我也想象過自己的死。
當然,醫生沒有說謊。很顯然茜的身體狀態一天比一天差。起初是因為腸道內的細菌感染,如果免疫系統能正常發揮作用的話倒也不至於有大礙,但由於體質問題,妻子的身體沒能發揮出免疫機能,相反,倒是朝著不好的方向突飛猛進地發展。
妻子茜的死,以及大森鷗外的死。
有一次,我對媽媽提起這件事,卻被她一笑https://read.99csw.com置之。「救了一個人就必須救所有人,你爸怎麼會把這種蠢話放在心上。」我沒有反駁,但並不是因為我無法反駁。父親當時處於「住院」這一非日常狀態中,又因為突發的火災而無法冷靜,心情應該近乎恐慌。如果是那樣,他就有可能沒辦法好好做出判斷,他的思緒有可能被盤旋在腦中的父親自殺的記憶所佔據。
那是我上高二的時候。爸爸夜跑時摔倒,造成鎖骨骨折。雖然傷得並不算嚴重,但因為要做手術並固定傷處,所以入院住進了大病房。父親愉快地說:「好久沒有這麼悠閑地休息了。」而我則隨意地回了一句:「偷懶會被懲罰的哦。」但我完全沒想到,那家醫院竟然會失火。
這次大火對骨折尚未痊癒卻反覆往返的父親動了真格,父親終究沒能救出患者,並因為煙霧造成窒息而死亡。
我的理智在漸漸褪去,但我努力忍受。
父親腦中是否閃過了……爺爺?
人的死亡是很突然的,它會在意料之外的時刻降臨。我已從爺爺和爸爸的死中學到了這一點。
但在這時,我的人生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沒有現實感的現實。我會想到「人終有一死」read.99csw.com這種陳詞濫調,但也會想「還要過很久吧」。而且,即使這一時刻來臨,不,是一定會來臨,我想象到的畫面也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被家人圍繞,意識矇矓彷彿做夢一般,在這種過於完美的場景中死去。心中也有過死於意外等突發事件的想法,但終究會對生命在一瞬間毫無痛苦地消失而感到恐懼。
醫生的解釋我無法接受,獨自回到家中的我嘟嘟囔囔地咒罵,別說醫生了,連那些細菌和她的免疫機能都被我找碴似的罵了個狗血噴頭。
救了一個有困難的人,就必須去救其他有困難的人,因為「不救所有的人」就是「偽善」。
但我可以想象。
人生的終點,就只有痛苦嗎?
所以不要說獨自逃跑,父親就連只救一個人的自己都無法接受。一定是這樣的吧。他死於因被斥責為「偽善者」而最終選擇死亡的父親的束縛。
總之,關於「正義」和「偽善」,我有著不好的記憶。畢竟爺爺和爸爸都是因此而喪命的,因此我把這個當成寶貴的教訓,就像他們的遺言一般。
而與這類死亡迥然不同的,因為身體不好而受盡折磨、頭痛欲裂、因反胃而渾身扭曲、滿腦子只想著讓自己解放—https://read•99csw•com—也就是連回想僅此一次的珍貴一生的工夫都沒有就消失,我從沒想象過這樣的死亡。
為了避開這樣的死亡,我才和他人保持距離,只和自己及妻子身邊的人與事發生關聯,過著平靜的生活。我想要這樣。但,死亡無處不在。
妻子死後,我會望著外面的行人,想象他們死時會如何。絕不是出於壞心眼,而是我真心想要知道。但一想到包括自己的多數人,或許都會在醫院的病床上感受著某種疾病的疼痛與苦楚,在「難受」、「疼」、「噁心」中逐漸衰弱,甚至都沒能對「結束」發出感慨就步入死亡,我就感到胸口像被捏碎了一般痛苦。
但即使這麼說,「較真」也不會因為自身的意識而發生變化,更進一步說,或許這還是一種由父及子、具有傳承性的東西。
過了幾天,她開始出現貧血癥狀,但她卻解釋為生理期,還開玩笑地說多吃點肝就好了。
我以為她站著時會眩暈的癥狀是因為睡眠不足,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好好休息就能康復。所以我只是很隨便地表示「你暫時不用來理髮店幫忙了,休息休息也好。也不要熬夜看海外連續劇了」。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在想些什麼。恐怕連他本人都沒能明read.99csw.com確地理解吧。
「真的是太較真了。如果能敷衍些就好了。」
很快她就死了。雖然很快,卻與安詳地長眠這種描述相差甚遠。即使體內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排出了,她的腸胃裡卻還總像有異物似的,整日被反胃和腹痛折磨。她說自己頭疼得厲害。因為體質的緣故,藥物對她不起作用,明知原因的我卻也做不到說一句「那就沒辦法了」來接受。我無數次地頂撞醫生,但雖說是去頂撞,內心裡卻還是依賴的。我對醫生撒嬌,醫院里的職員們也都默許了我的撒嬌。
從這裏開始,就到我最早所說的第二件「對我造成影響的事」了。
父親也是因為那份「較真」而喪了命。
深夜突發的火災使得醫院陷入恐慌狀態,住院的患者們爭先恐後地奔向緊急出口。父親雖然鎖骨有傷,但比起其他跟腱受傷或大腿骨骨折的患者來說,還算行動自如。據說他是攬著別人的肩帶,把同病房的患者救到外面去的。他如此來回了兩次,也就是救出了兩個人。
你這個偽善者!
妻子茜住院時,我並不曾想過我的日常生活會崩潰。可悲的是,她應該也一樣。
而據說建築物進入危險狀態,已經不能再回去的時候,父親還是沖了進去,救剩下的入院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