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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物貓之死

寵物貓之死

「那真是太可憐了……等我出差回來,再把詳細的情形告訴我……」
再說,玲子如今也不見得怎麽熱愛他,好歹是個很缺乏情緒表達的女人。
玲子的遺體依然停放在法醫的解剖室裡,她娘家的人剛剛出發去準備領回來。隨從權藤前來的另兩名刑警,藏身於關上了紙門的廊子那裡,預備從門縫裡監視裡邊的動靜。這麽一來,與平時沒什麽兩樣的客廳裡,想必是一片寂靜,怎麽看怎麽不像發生了不幸的喪家。
「我已經把你的提箱收拾好放在玄關那裡。」玲子的聲音裡透著濃重的睡意,想必她明天早晨是不打算起床送他出門了。
又在掙扎求生的老貓上面加上盆蓋,手按盆蓋要不了五分鐘,小咪怕已悶死了。
一股無邊的寂寞,浪潮一般的圍住康雄。
昨天,玲子曾經在上午打過電話到公司來,據轉電話的那名女職員作證說,雖然不清楚通話的內容,不過,電話打到一半的時候,康雄忽然連連打嗝,那是他遭受衝擊時慣有的毛病,而他也開始變得坐立難安,好像也是接過這通電話之後的事情。
紅腫的眼睛在陽光底下感到刺痛。
接獲報案后,H署的刑事課與鑑定組急忙趕往現場,當天夜裡便將遺體送去解剖。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上午十點多,在報告書作好之前,他們先從電話裡聽取了大致上的結果。
突然,嗝——一下,一個奇妙的聲音傳進話筒裡來。也就在同時,某種沉甸甸的硬塊從玲子的心上往下掉落。
「再說,在玲子被認定死亡的時刻——午後兩點到三點這段時間裡,他開公司的車子前往距離他家只有不到二十分鐘車程的T市一位客戶那裡。我們向那名客戶查證結果,對方說康雄確是去了,並且在兩點多鍾才離開,可是他回到公司,已經是四點半鍾了,所以,在這段時間裡,他未嘗不可能跑回家去,殺掉玲子。」
不錯,康雄並不喜歡甜咪,但總還不至於厭惡到非要置牠于死的地步。
為什麽?——草間的眯眯眼眨了眨。
她從一開始就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的死所也在這裡,等到那人出差回來,發現她遺骸的時候,當可看出她那份女人的悲哀和無言的抗議。
如果是他下的毒手,該已預料到玲子將會打電話告訴他小咪「在浴室裡淹死」的消息。
玲子急忙搶進浴室裡,澡盆果然沒有加蓋,鋪著磁磚而有些泛黑的浴室裡,同樣的充滿了濃厚的熱氣,玲子透過白色的霧幕,探頭望了望澡盆裡邊,這一望使她倒抽一口冷氣,癱軟的跌坐在濕漉漉的磁磚上。
他步過走廊,拉開走廊盡頭卧室的紙門。木板套窗依然緊閉的六蓆大房間裡,淡淡的月光從上面的天窗流瀉進來,泛白的照在被床罩所覆蓋的雙人床,以及鋪成L字形的老舊榻榻米上面。
放下話筒的時候,玲子已經確信這一點。當她告訴他小咪死掉的時候,他並沒有怎麽驚訝,但從一聽到淹死在泉池的剎那起,他就有了異乎尋常的反應,顯然,他原本預期的是「淹死在浴室裡」這句話,沒想到卻以另一種不同的狀況,顯然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淚也哭乾了,悲歎也悲歎夠了之後,玲子察覺到自己的心底產生了一絲預感,那是不同於痛失小咪的悲傷的,另一種要去面對的更不幸的那種預感。
之後,他就掀開盆蓋,再把出入口打開一條縫,裝作是小咪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然後出門上班。
她懶洋洋的翻了個身,確定了身旁的康雄已經不在;想必跟往常一樣,在她還在熟睡的時候悄悄起床,七點多便離開家門。從家裡到他辦公的地方,先後搭乘巴士和電車,需要花上一個小時又四十分鐘,長年住慣了交通如此不便的郊外,清晨倒也從來沒有睡過頭,這點倒是挺教人佩服。
「那麽窄小的澡盆,還有深不及一公尺的池塘,也能淹死人嗎?」井上偏了偏頭表示懷疑。
這一著還是歸於失敗。她已經無暇留意到,方才撈取小咪的遺體時,洗澡水漫出了許多,因此,當她跌下來的時候,水位只漲到脖子而已。
玲子振作起最後一股氣力,爬出了澡池。
儘管康雄一再推說不知道,玲子還是堅信是他上班時把甜咪抱走,又故意在途中把小咪丟到很容易被車子撞死的馬路上去。
「他昨天的行動有可疑的地方,一整天心神不定的,一會兒站站,一會兒坐坐,好像在想什麽心事的樣子。」
然而,玲子一點一點的察覺到,若要解釋作過失死亡,卻有幾點非常的不自然而牽強的疑點。
「我說牠淹死在庭園的水池裡,早上起來不見牠,我四處找了找,發現牠沉在那口水池底下。」
淹死甜咪的那盆水依然相當溫熱,彷彿有意讓你聯想到那隻老貓臨終的痛苦掙扎。
「那也未嘗不可以。」權藤點點頭:「以往就有過利用洗臉盆自殺的實例……上回不是有個女人將衛生紙塞進鼻孔和喉嚨裡悶死自己的嗎?一個人鑽起牛角尖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
這麽一來,玲子可更read•99csw•com愜意的用雙手抱起甜咪,將這隻三花貓龐大的身體納入心窩的窪陷裡,用毛毯包裹了起來。好一陣子,她對著甜咪講了一些沒什麽意義的話,那隻貓也呼嚕呼嚕的漫應著,然後雙方都睡死過去。
「難不成他又……?」
「啊,這麽說我倒想起來了,那家浴盆裡貯著的洗澡水確是帶點淺藍色,而且有一股獨特的香味。不過,這麽一來……那就是說,這位玲子是在浴室裡溺死的,當她掉進庭園裡那口水池時,人已經是死的蘿?」
根據康雄的同事們看來,這夫妻倆要說有什麽可以提的,那就是兩口子似乎正處在情感的倦怠期。
「請問,玲子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康雄看來有些神經質而充血的眼睛,在室內的四下裡遊動。
從發現甜咪的遺骸迄今,她一直漠然的作如是想法,也才能夠單純的悲悼突然被死亡所光顧的這條小生命。
據他說,今天將搭乘傍晚的飛機飛往舊金山出差,這麽一來將有三、四天不在家。儘管旅行必須的衣物,已在昨夜為他裝進提箱裡,但對於出遠門也沒有起床相送,玲子多少還是感到了一絲不安的內疚。
「嗯,我是說……是給強盜什麽的……?」
也不知是否出於心理作用,小咪慣常蹲窩的牆邊,似有幾根茸茸的脫毛。
既然無法把甜咪趕出這個家,總可以斷然的嚴禁牠出入卧房,或者採取別的什麽權宜辦法,偏偏康雄生性軟弱,面對面就是說不出一句強硬的話來。
太過難受了。
然而,此刻,雙人床的每一個角落都感覺不出甜咪的溫熱,放眼四周,六蓆大的卧房,任何地方也都見不著牠的蹤影。
啊,好難受……。
「巴斯克林?是說沐浴用的那種?」權藤瞪著炯然而微突的目光,粗聲反問道。
原來橢圓形而頗具深度的澡盆裡,放滿了熱水,摻了巴斯克林洗浴劑的淺藍色洗澡水底下,那隻老邁的三花貓,伸直了毛已萎衰的四肢,軟弱無力的沉澱在那裡。
「我打算給他來個小小的測驗。」
除了盛夏,一到了夜涼的季節,玲子幾乎每天晚上都要這樣的把貓咪放進毛毯裡睡覺。
(我也不過才四十五歲,所幸兩個人之間還沒有一男半女……未嘗不能從頭再來。)
「那就是說,玲子上午打到公司去的電話,使他打定主意謀害她,於是利用了在外頭跑的時間偷偷的潛回家裡。他首先將玲子按進放滿了洗澡水的浴盆淹死之後,再把她丟進庭園的池塘裡佯裝自殺,他沒有想到她會喝下摻了沐浴劑的洗澡水。」這是權藤說的。

「這麽說,仍舊是自殺他殺的成分各一半是不是?」
午後開始,康雄多數時間在外頭跑,似乎出差美國之前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
玲子溺死在自家庭園的池塘這個消息,是昨夜九點多報進H署刑事課來的。
這怎麽行?能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沒關係,只要不把頭抬出水面,就可以逐漸的喪失意識。
他們一致以冷漠而又有些振奮的銳利的目光,捉住康雄的全身,只差沒有指明他就是謀害了同居妻子的兇手——。
在澡盆裡親手淹死的老貓,居然沉澱在庭園的水池裡,是不是這種不可思議的恐怖,使他的打嗝發作的?
還有,那瀰漫整個浴室的濃重的水蒸氣,距離康雄浴后已將近三個小時了,洗澡水依然相當熱,這不是意味著這盆水,一度曾經燒熱到接近滾水的地步麽?
接著是椎心的悔恨。
「小咪,你在哪兒……?」
權藤說完這番話,一時間,整個的刑事室陷入靜默裡。討論半天的結果是自殺?他殺?判斷兩者的要素呈兩條平行線。
「還沒有跟她先生取得連絡麽?」權藤好似要鞭策上司那樣的問道。
難道沒辦法死得安樂一點麽?分明已經沒有氣力和體力將自己拖返生路,偏又求死不易……。
很有可能是小咪一時興起,走進康雄浴罷忘了給澡盆加蓋的浴室裡,一個不小心跌進去溺死的,脫衣間和浴室的出入口都開到足夠甜咪通過的程度,稜角弧圓的磁磚澡盆又很滑,一旦掉進去的話,以那隻老貓的體力,只怕既別想爬上來,也沒法在水裡游多久。
雖然只是一隻貓,但十四年相處下來,感覺裡就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你說的牠大都聽得懂,早晨玲子睡懶覺的時候,哪怕肚子再餓,牠也不會擅自爬起來,到用前腳一抓就可以抓開的食櫥裡或電鍋裡找東西吃。牠總是陪著玲子靜靜的窩在被子裡,直等到她起床。
甜咪為什麽會淹死在澡盆裡?
她發現浴室的門微開,淡淡的熱氣從裡面流洩出來。看樣子今天早晨康雄還是洗了個晨澡才走的,為了消除身上的贅肉,他不僅省卻早餐,還又再三的泡過熱水澡才出門上班。
她感覺到話筒那一頭,康雄倒抽了一口冷氣的動靜,他沉默了半晌,問道:「你剛才怎麽說?」聲音顯然有些顫抖。
「我明天開始要到舊金山出差三、四天。」康雄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對八成九_九_藏_書已經睡著了的玲子說。
康雄因為住家距離辦公地點相當遠,每天不得不早起,而玲子又患有低血壓的毛病,近些日子,她幾乎很少起床送他出門。
「玲子……玲子……」呻|吟似的聲音從康雄嘴裡洩了出來。
幾乎夾帶著恐懼的狼狽的聲音,在打嗝聲中時斷時續,而康雄好像有意掩飾似的匆匆的掛斷了電話。
這是最近一年來時常在他內心裡盤桓的一股慾望。
外邊傳來停車的動靜,待命在客廳裡的權藤於是深深的吸入一口氣,彷彿要拉開架勢,準備應戰那樣。
即使不是那樣的夜裡,要把貓放進被窩之前,她還是頗費一番心思,總是等到倒頭就睡著的康雄睡熟了以後,才偷偷的將牠擱在床邊上;這一點可從清早的模樣,以及玲子向甜咪說話的言語裡可以看得出來。
昨夜沒有關上木板套窗,近午的陽光透過廊子的玻璃門射了進來。真是晴朗得幾近諷刺的好天氣,同是東京,這一地帶卻由於空氣清淨,陽光也分外強烈。在樅樹、松樹,以及銀杏等參天古木圍繞之下,大白天也顯得有些陰暗的庭園,此刻在明亮的陽光照射下,一端的那口小水池,泛白的綠色水面,正粼粼的反射著日光。
玲子用難得那麽俐落的動作,一把掀開棉被,確定不在床上之後,打開紙門,來到走廊上。
雖說康雄今天將要飛往舊金山出差,搭的是午後七點的班機,白天應該還在公司。

拉開玻璃門,瀰漫脫衣間的熱氣迎面撲來。雖然康雄臨走忘記蓋上澡盆的蓋子是常事,不過,相隔這麽久浴室裡仍還一片熱霧,顯見洗澡水燒得有多熱。
正因為這樣,她才特地在淹死那隻老貓的同一盆水裡自殺給他好看的。
「那有多可憐……好歹跟我一塊兒生活了十三、四年哪,這麽一大把年紀的貓,哪能那麽簡單的去適應新的環境?別的不說,關於甜咪的事,我們不是一開始就說好的嗎?」
如果年輕幾歲,或許還可以錯覺康雄是出於對老愛獨佔她的小咪嫉妒,才下毒手。
會不會是康雄浴后,特地又加滿了那盆洗澡水再燒得滾燙,然後用食物誘引,乃至強行將小咪帶進浴室,再把牠丟進澡盆裡?
——就這樣,他讓所有的情況儘可能避免引誘康雄的緊張和警戒。權藤打定主意,只憑自己的言詞來作測驗康雄衝擊的尺度。
當初向她求愛的時候,原指望後半生和這個平庸卻看來溫柔老實的女子共築一個平安和樂的家,此刻仔細想想,又還沒有到那種老成的年紀,既然要半輩子一起過日子,倒不如找個清新一點,也更有魅力一點的女人。
康雄任職於一家中等規模商業公司的營業部。為了採購木材,一年裡總要跑那麽兩三趟西雅圖或舊金山。
玲子醒來,只見樹枝篩過的初秋的陽光,從木板套窗的上方照射進來。
從這件事上,玲子不得不感受到與他共處過來的那段歲月的分量,和不能不索然看透萬事的這種年歲。
第二天早晨,玲子單獨起床,發現甜咪不見了。
即使被康雄甩掉,她也能夠繼續活下去,只要帶著小咪回到以往住的公寓生涯就行了;有了這份仰仗,過去這幾年,她似乎可以當它沒發生過。
玲子跪到磁磚地板上,接著兩手搭到澡盆邊緣,深深的吸一口氣后,一橫心將腦袋沒入水裡。兩秒、三秒……五秒……不一會兒她的鼻孔裡噗嚕噗嚕的冒出氣泡,氣泡冒完了……一股難以忍受的痛苦使她嘴一張,頓時喝下了大量的洗澡水,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然抬起頭,起伏著胸口大喘著。
將甜咪的遺骸用乾淨的毛巾裹好,橫放到壁龕上以後,好一陣子,玲子失神的坐在同一個房間靠近廊子的角落裡發獃。
不過,新婚當初,也就是三、四年前,玲子畢竟還有些顧忌,只要一覺察到今夜將接受丈夫的撫愛,她就緊閉卧室的紙門,不讓咪仔挨近過來。
(沒錯,我和我這幢房子,只不過被她用來養貓的……)
然而——此刻,只為了痛失曾經相處了人生一段旅程的那個生命,他感到沮喪、挫傷。多想再見一次玲子啊,就連教他深感厭煩的那隻老母貓懶洋洋的模樣,也使他懷念不已。
她於是兩手著底,撅起臀部作馬兒狀,這麽一來,又一次喝下了大量的洗澡水,滿以為就要窒息了,等到身體漂浮了起來,卻又不自覺的攀住澡盆邊緣,從喉嚨裡發出異樣的聲音大喘著。
發現屍體的人是居住附近,在婦女會裡當職員的一名家庭主婦。
由於這對夫婦平日很少跟鄰居來往,費了好半天工夫才弄清楚康雄任職的公司,等到跟他的上司取得連絡,已是早晨。偏偏又說他的人已在昨天傍晚搭機飛往舊金山,只好打電話到當地他投宿的飯店,又由於當地時間是午後兩點鐘左右,他剛巧外出辦事。
玲子既然有被殺的可能,就有必要查詢康雄,同時他也可以說是當前唯一的疑兇。
「對了,發現屍體的那名婦人說,那家人很早以前就養著一https://read.99csw.com隻大三花貓,那隻貓也不曉得跑哪兒去了。」草間喃喃自語的說。
更受不了的是,一想到促使康雄這種行為的動機,玲子就有被人用冰冷的手,活生生抓出肺腑的感覺。
她已把甜咪的遺骸埋到庭園的一角,只要整理一下凌亂的卧房,也就沒有什麽該做的事了。
那天早晨的前天夜裡,當他從二樓的書房下樓時,也不知什麽緣故,平日從不偎他的甜咪居然纏繞他的腳邊,使他差點絆一跤摔下樓梯。火冒三丈的康雄竟指控甜咪是故意使他墜樓,蓄意謀殺他的。
康雄仍舊手按嘴巴,踉踉蹌蹌的走動起來,在這段時間裡,打嗝的發作依然規則性的,使他的身體一陣陣的痙攣起來。
玲子改變主意跨進澡盆裡,她跌坐下來,以摟抱雙膝的樣子,將臉孔埋了進去。
被高高的樹籬所圍繞的這幢閉鎖的日式房屋,陽光曬不到裡邊,屋子裡陰涼一片。都快九點鐘了,居然聽不到來自近鄰的動靜。屋子裡也沒有任何聲音。
好半天,他才夢囈般的問道:「您,您剛才說什麽?」
那幅幻象緊接著化成蹲坐池底,正在對著她呼叫的小咪那種可愛的模樣。
客廳裡只有權藤一個人。
所幸午後甜咪滿身灰塵的拖著疲憊的腳步回來了,玲子才放下了懸吊半天的一顆心。
當庭園那口古池的水面一個閃亮,射及玲子的視線的剎那,她才下了決心——我來試探試探他。
而他謀殺小咪的心底的動機,已是不容置疑的了。
「我們已經在舊金山他住的那家飯店留了話,一回國該會打電話來。」
權藤派了搜查員到機場去接他。從機場乘車直奔自宅,一路上無論康雄問什麽,搜查員都推說他也不知道詳情,他的口氣毋寧說是對這件事並不怎麽關心。
權藤全神貫注的思慮著事情,當他不自覺的將茶杯端進嘴邊的時候,草間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坐在前面的井上拿起了話筒,立刻緊張的揚起眉毛:「好像是舊金山打來的,大概是康雄接到了我們的留話打過來的。」
兩個年輕的刑警當中,屬於老資格的井上刑警先從結論報告了起來,然後依次的說明下去——
轉接營業部,多數常在外面奔波的康雄居然在座。女職員的聲音換成了他低沉的問話:「是我,有什麽事?」
康雄和近來身上都有了貓味兒的玲子保持著一段距離,對著幽暗的天花板,一口一口的噴出香煙的煙霧。
玲子仍舊穿著家常便服走進浴室裡。
然而,當她領略過來康雄是為了要疏遠她,而不惜謀殺她的小咪,一股無底的絕望,使得她退縮和深受打擊。
「我這個人沒有婚姻緣,打單兒到這個年紀,也沒跟什麽男人交往過,所幸有甜咪守在身邊,不知為我排除了多少寂寞。娘家那邊雖然一再要我結束女孩子家的單身生活搬回去住,但我一想到要跟甜咪分開就辦不到;娘家房子本來就窄小,八十幾歲的祖父母又都還健在,他們很討厭貓,所以絕對不可能帶回去。就因為這樣,如果你也不喜歡貓,那麽我們只好取消婚約,只當沒這回事。」
他從沒有提過想要跟她分手的事,只是一經發生這件事,玲子就覺得似乎老早就已聽到他的心聲,且能夠明確的揣摩出他這番罪行的動機。
她們竟然于不知不覺之間成為他生活當中無可替代的部分;為什麽他早沒有覺察到這一點?
玲子伸手到床下,開始撫摸依偎過來的那隻三花貓,與其說不在乎康雄怎麽想,倒不如說是她整個心被甜咪牽住了,以致無法儘著跟康雄耗下去。
「要不然就是在垂死狀態中跌進池塘,終於斷了氣的……。敢情也喝了點池塘的水,不過這一點還沒辦法確定,除非她連孑孓一起喝了下去。」草間皺了皺細小的眼睛苦笑著。
那一頭重又沉默下來。
泛美班機上也看不到日本的報紙,因此,在抵達家門以前,關於妻子死亡的狀況,康雄可以說壓根兒就毫無機會獲得詳細的情報,除非他給警署打過電話后,利用上機之前的時間,跟他的上司越洋通話,但權藤打賭的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大。
康雄帶幾分意氣用事的想到了離婚,他熄掉香煙,翻了一個身。
近來,在行房當中,甜咪就蹲在牆邊,不時用閃亮而不客氣的目光窺探著床上的動靜。牠以令人感到害怕的敏感,一看到那兩個人完事,立即潛近腳邊來,央求玲子把牠放入被窩裡。
「死了?!」納悶的聲音。
他所以謀害甜咪,是否算準了一旦沒有了這隻老貓,玲子就會離開這個家?
也就在同一個時候,守在床腳的「甜咪」,立刻公然的放出黏在喉嚨裡的撒嬌的叫聲。
不一會兒,權藤緩緩的吁出一口氣,他這番測驗有了明白的結果。
哼,等了半天的不是這個畜牲,是我!康雄心裡罵著,不樂的伸手到床頭,抽了支香煙,叼進嘴裡。
不僅這樣,她甚至看穿了他謀害小咪的行為,是為了要叫她走入刻意佈下的一著棋。
她再度把頭悶進水裡,這回因為吸進的氣不九_九_藏_書多,打鼻孔裡冒出的氣泡很快就沒了,所以只喝了水便又把頭抬了起來。
不一會兒,玲子似乎摟著甜咪睡著了,康雄卻瞪著黑暗的天花板,良久,良久;因為某一種意念突如其來的佔住了他的腦子。
玲子從起居間找到廚房,找著,找著,一股不祥的預感,使她的一顆心大大的騷動起來了。約莫半年前,當康雄偷偷的把甜咪拿去丟棄——只能說被他丟棄——的那天早晨,她的心也同樣的七上八下過。
其一是,平常在玲子起床以前,絕少跑出被窩的小咪居然先她而離床,如果跑到廚房還有話說,卻偏偏進入浴室裡,再就是洗澡水何以會漾滿到幾乎與盆邊等齊?
然而,由於那天是邀請簽名的最後一天,那名婦人便又在晚上八點半左右再度造訪玲子家。還是沒有人應門,不過,大門不曾栓上,想著也許在屋子裡沒聽見,她便從一旁的木板側門繞進庭園裡。屋子裡一片黑暗,月光卻照亮了整座庭園,就這樣,她發現了水池中央,露著泛白衣裳的背脊,俯伏在那裡的玲子。
這番想像使玲子感到剮心的痛苦,要說小咪自己過失淹死還可以死心的認作命中注定,但如果是被人丟進熱水裡悶死,那就未免太殘酷了。
康雄沒有作聲。
「不,我不討厭貓,這種動物嘛,只要混熟了,還滿可愛的。」康雄當時不經意的這麽回答。
中等個子而有些發胖的康雄,穿著一套灰色西裝,拎著手提箱,領先同行的搜查員走進客廳裡來。權藤讓魁梧的肩膀完全鬆弛下來,以分外輕鬆的動作走向康雄。
自殺的決意,倒是自然而然的滑進了玲子的心裡。
玲子步履不穩的來到走廊,走向電話機旁邊。
而剛剛這麽一想,一股莫名的恐怖,立即貫穿玲子的背脊;老貓咪腳筋已經不很穩當,時常從高一點的地方便摔落下來……。

每當康雄拉上卧室的紙門,甜咪就在紙門的一角開了個洞,可說防不勝防。一度他親手用百貨公司的包裝紙黏貼上去封住那個洞口,敵人卻用爪子一抓,毫無困難的破紙而入;在這一點上,在儘是日式房間的這幢老屋子裡,將西式卧床擱到榻榻米上當卧室的這種生活,實在令他感到不耐。
康雄為了減輕體重省略了早餐,玲子於是得其所哉的繼續睡下去,連他什麽時刻離家上班都不清楚,這種情形已然成了多數早晨的習慣。
由於草間個頭小,講話的口氣也比較溫和,乍見之下,很容易教人誤把這兩個人上司與部屬的上下關係顯倒過來。
康雄回到客廳裡,只見剛才還只有一名刑警,此刻已經增加到三個。
剎那間,康雄楞住了,彷彿沒有聽懂權藤的話那般的大張著失神的眼睛,且以那副虛脫的表情僵死在那兒。
至於玲子,低血壓原就容易疲倦的體質,近來,夜裡有過房事的次晨,四肢便像是給墜上了千斤重的東西那樣,簡直懶得起床。
康雄以近乎打嗝的痙攣抽|動了一下全身後,隨即鬆弛了下來;玲子仰卧床單上,移了移有些鬆垮的臀部,擺脫壓在她身上的男人;她這個動作簡直就是認準了康雄打嗝的反應,意味著他魚水行為的結束,而她就專等著這個反應似的。
突然,康雄從喉嚨裡發出嗝——的一聲,整個身體開始抽|動了起來。他用手捂住煞白的嘴唇,好像要壓住打嗝和嘔吐的衝動那樣。他又閉上眼睛,身體晃了晃,也許是貧血發作了。

「甜咪……小甜甜……小咪|咪!」
玲子明白剛才那聲音是康雄在打嗝;他生來體質如此,時常打一嗝,房事之後也打嗝,尤其遇到震驚或者遭受某種重大衝擊的時候,更是不停的打嗝,是一種相當稀罕而又奇怪的特徵。
近些日子來,竟連玲子都因滿心想早點讓牠放進被窩,以致巴不得康雄趕緊解解渴,好安靜下來;才三十八歲的她,就為了更年期障礙的癥候頻頻叫苦,大概都有關連的。
權藤搶在井上將話筒遞給草間之前,從旁一把奪了過來,用厚厚的巴掌按住話筒,目光強硬的注視著草間:「課長,我看,只告訴他他太太死了,詳情先按著不講。」
「我說,小咪……小咪死了。」說著,玲子再度流下了眼淚。
這幢老房子是雙親留給他的唯一的財產,要是早一點賣掉搬到住處方便的市區倒也罷了,如今給列入都市計劃的規劃裡,脫手都沒辦法脫手,而他自己對擁有花草樹木以及泉池的這幢古雅的房子,多少也抱著一份眷戀。
(我並不是有意不相送,無奈身體不聽使喚,有什麽辦法……)
這時,也不知為了什麽,如同某種幻象那樣,玲子朦朧的視野裡浮現了庭園一角,池塘那一汪靜止成淡綠色的水面。她對康雄扯下的謊言——甜咪淹死在水池裡——此刻卻成為一種奇妙的暗示,閃過她的意識。
不過,現在忙著就斷定是他行的凶,也未免過早。
玲子等於是他下手謀害的。
「一早一晚都很涼了嘛。人家乖乖的等了這麽久,是不是,甜咪小乖?」
據那名https://read.99csw.com婦女說,當天下午她曾經按過玲子家的門鈴,為的是要她在架設陸橋的請願書上簽名,可是沒有回應,她只好回去。
內心裡喃喃的說著,玲子一半的心思卻被別的事物所牽挂著,怎麽不見甜咪的影子?
如此這般,在兩個人結婚之際,康雄只好作了讓步,說好接納她的「拖油瓶」——老貓甜咪。不過,說是結婚,卻一拖再拖的未曾去辦入籍手續,至今也只能算是同居在一起。
康雄搭乘的那架由舊金山直飛東京的泛美班機,在當天晚上十點多抵達羽田機場。對康雄來說,他在打電話給警署,知道家裡出事後的兩小時便搭機回來,幾乎是剛剛抵達舊金山,便又翻個觔斗折回東京來。
玲子撥通了電話。
「嗯,早晨起床的時候,我發現牠淹死在庭園的那口水池裡。」
也許她正是為了甜咪才不跟他分手的,既不能帶牠回娘家去住,以她現在的年歲也不容易再找份差事養活自己,更不是一個能夠在風塵裡混飯吃的那種女人。
的確,昨天早晨臨出門,他特地把自己沐浴后的水重新燒熱,把小咪淹死,為了佯裝是小咪自己失足溺死,還故意打開澡盆蓋子,又把出入口拉開一條縫……但玲子顯然看出是他康雄行的凶。他這才領悟過來,玲子在電話裡莫名所以的告訴他小咪沉在池塘底,原來是故意要試探他的。
也不知是否出於心理作用,總覺得平日最討厭她打電話到公司去的他,今天的口氣似乎有點氣弱。
這使得康雄在情感上有了鬱積。自從甜咪入侵夫妻倆的床笫之間以來,玲子開始睡得安穩,倒是康雄反而常陷入失眠。
「是這樣,嫂夫人昨天過世了。」
康雄慌亂之餘想說什麽,卻講不出話來,因為他的心底裡已然潛入了一絲無力感——管他,要死要活隨他去吧!
甜咪是他殺死的!
如果是無辜的,已經獲知妻子死訊的康雄,不致會在聽到死於浴室的當兒,就慌亂成那副樣子才對。
在他來說,和三個多月前開始便有了肌膚之親的玲子,正是打得火熱的時候,他比她年長七歲,前妻死於車禍,這算是再婚,加上兩人婚後,短時間內又得委屈玲子住在東京北郊,那幢環境偏僻清冷的老房子裡,這種種弱點加起來,使康雄實在不便再跟她談什麽條件。
「今天晚上還要把牠放進被窩裡來嗎?」康雄離開玲子的身體,帶幾分掃興的聲音問道。
對於人生,玲子一向是滿恬淡的。
刑事課長草間透過電話,從附近一所大學法醫學教室,聽取了大致上的解剖結果之後,對一旁的權藤股長說:「他們說從死者的胃裡查出了巴斯克林液。」
康雄不止一次的對她說,能不能把貓咪送走,但每次她都以一想到就要心痛不已的表情,緊鎖雙眉,將那兩瓣血色很淡的嘴唇抿成一直線,翻著眼睛睨他。
咪仔反正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也沒有什麽好牽挂的,毋寧說是這個意念使得她拿定決心的。
「唔,胃裡並沒有檢驗出其他的毒物,又沒有發現遺書什麽的……」
然而,她這種顧忌也只維持了兩年的光景,不覺間甜咪仔已經大模大樣的侵入夫妻同衾的被窩裡來了。
假使康雄殺害了玲子,在他返抵家門之前,內心裡定然已準備好了獲悉「玲子的屍體沉在庭園的池塘裡」時,該表現出來的是最最自然的態度;沒想到警方劈臉就告訴他,人是在浴盆裡溺死的,使他直覺的感到警方已然識破了他行兇的真相——把妻子按進浴池裡悶死,再把她丟進池塘裡佯裝自殺。同時,他大概也覺察到那要命的失策,竟然沒想到會從她胃囊裡查驗出沐浴劑來。於是他生理上的反應,表明了內心的慌亂。
玲子用有些顫抖的聲音,繼續呼喊著小咪,在靜寂無聲的屋子裡四處搜尋。
「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們同樣的也可以看作由於上午的那通電話,玲子決心自殺,先在澡盆裡試了試,結果怎麽也死不成,只好強撐著只剩一口氣的身子跳進池塘裡,終於達成目的。」草間帶點哄勸意味的說。
如果挺直身體作俯伏狀,或許由於無力抬頭而能夠達成目的,只因空間太小,只好屈膝,這麽一來,總是不自覺的雙膝和手一使勁,讓臉孔冒出了水面。
「我說嫂夫人是沉在放滿了洗澡水的浴池底下淹死的,死因是溺死。經過證實,她是因為喝下了大量摻有沐浴劑的洗澡水,死在浴池裡的。」
這時,在跟康雄取得連繫以前,前往他任職的公司調查他昨日行動的兩名年輕刑警回來了。
「唔,就是打廣告說只要滴幾滴,就會發出一種芳香,洗過澡教你覺得無比清爽的那種藥水。」
讓她一提及「一開始就說好」這句話,康雄就無言以對。的確,大約五年前,玲子在跟他的公司生意有來往的一家建材公司做事,當兩人感情進展到論及婚嫁時,看來頗柔順的玲子唯一說了又說的便是這隻貓的問題。
「不是的,嫂夫人是在這個家裡的洗澡盆裡淹死的。」
權藤用帶著微笑的口氣慰問道:「路上辛苦了,真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