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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白

開場白

那兒停著大川上下班的那部中型車。
然後,必須速作決斷,乾脆的付諸行動才好。
茲告發殺人犯一名。殺死我的那個人,名字叫做……
大川比任何人都要機靈與狡黠上好幾倍,就因為事事都被人拿來和這種刁鑽鬼相比較,無形中雲野的弱點也就愈形誇大,而大川那傢伙對這居然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影子的頭部重疊在一輛黑裡都光可鑑人,新款式的中型轎車的車蓋上,彎折著。
得趕緊恢復冷靜的判斷力才行。
剛剛寫完開場白,雲野便力竭而閉上了眼睛。
所以,當雲野將刀尖對準大川胸膛的時候,後者已然屏住氣息,以全副精神擺好了防備的架勢。
「……?」
學生時代,考試作弊的是大川,被抓到而接受處罰的是雲野;大川總是飛快的抄好答案,等到老師懷疑的走近前來的時候,夾帶的那張紙條不覺間已經塞進雲野的口袋裡。就這樣,雲野在還沒有利用到那張字條之前就給搜走,並且挨刮挨剁。
然而,不等他採取行動,披著罩袍的大川看一眼穿著睡衣,趿了雙涼鞋的雲野,搶先以帶幾分責難的口氣說:「怎麽?你還是這副模樣啊?」
他想起了以驚人的敏捷,在拐角消失的大川那魁梧的背影。壓向他而來的那張面孔。還有那強悍的聲音……。
雲野發出一聲怪嗥撲了上去。
無論如何,我得告發那傢伙才行。
在泛白的星光已沉的路上,雲野以相當快的速度踉踉蹌蹌的走著,總覺得越是遠離大川家一步,越能夠擺脫死亡的恐怖。
「可,可是……」
當他知道自己將與大川一起任職同一家公司的時候,他就有了個不祥的預感。
人的一生當中總有不得不做一次男子漢大丈夫的時候。
他一把抓住雲野的手,把他帶到外邊。
把車子開進前院,按了按門鈴,不一會兒裡邊傳來大川的聲音。
果不出所料,一進入公司,大川便以他擅長的自我表現,引起了九-九-藏-書實力派的董事的注意,相形之下,雲野就給比成了無能的印象。
他自己也努力的試著去改這種毛病,無奈事到臨頭,與生俱來的性格就又露出臉來,要不是被上司大吼「開場白太長!」就是被女同事暗地裡訕笑著稱呼「慢吞郎」。
車鑰匙仍舊插在車上,雲野發動了車子。
大川也不回答,再度狠狠的抓起雲野的胳臂,將他塞入車子的後座,他自己也跟著坐到雲野旁邊來,接著猛然用兩手抓住後者的胸襟,湊近臉來壓低聲音道:「我想請你幫個忙,看在同窗多年的好朋友份上,你就答應我好不好?」
此刻,他那張臉龐重又逼近雲野的眼前來。雲野禁不住回首望望自家的大門,大門依然靜悄悄的關閉著。那是一幢小小的木造房子,老妻和兒子似乎一無所知的沉睡夢鄉。
「等等,你這不等於在說是我……?」
他看到水果刀根部冒出來的血開始流到柏油路上。
「那麽,你就溜之大吉啦……?」
不!他並沒有決定要這麽做。
「只要你答應我這個要求,我一定負責保證你兒子的將來,甚至可以跟你約定一步三跳的提拔他,四十齣頭就讓他擠上高級職員的行列。不過——」大川抓住雲野前襟的雙手忽又一使勁,伸出下巴盯住雲野,繼續說:「如果你是個對多年的親友見死不救的人,那就別怪我不留情。因為我的岳父已經當定了下任董事長,你只好對貴公子的前程不抱任何希望了。」
沒錯,多年來他好像就只巴望著這件事而活過來的。他要向世人告發大川是個狡黠、長袖善舞、而專踩在弱者背上朝上爬的傢伙;是個為了抓權,連自己做的壞事都能夠往弱者身上推的惡棍……。
傾斜的月光照在站在自家門前面的雲野身上,落在地上的影子,愈發顯得瘦長而單薄。
雲野不自覺的伸手,去摸索裝設在一旁的放小雜物的暗格。
然而,眼前一陣子模糊,九九藏書雲野跪倒在電線杆底下,他雙手著地試圖爬起,卻反而趴倒了下去。
該怎麽辦才好?!
他將水果刀插回刀鞘裡,然後放進毛線外套的口袋中。毛線受到拉扯,口袋變歪,最後總算掩藏了過去。
「出了車禍……?」
狂亂的數秒鐘過去了。
目前,兩個人同是四十八歲,大川身任營業部長,有人暗地裡傳說他就快要升為董事了。反觀雲野,也不過剛剛升任課長不久,每天還得在比他年少的副部長冷言冷語之下埋首工作。
「照這種情形的話,遲早會被逮住,現場八成留有剝落的烤漆,近年來根據科學化的偵查,撞人逃逸的破案率高達九成以上。我要不是喝了酒,也不至於跑掉……如今酒後開車外帶撞人逃逸,實際上坐牢服刑只怕是免不了,所以,我想請求你。」
雲野凝目望向靜寂的路前端。
「啊?……在哪兒撞的?」
「撞了個人…」大川用壓擠出來的嗓音說。寬額頭上面是自然卷的頭髮,平日和藹可親的那張面孔,此刻判若兩人。
大川把失去判斷力而呆然若失的雲野撇下在車子裡,從杳無人跡的路上跑向自家的方向……。
既然要「自首」,當然是越早越對他有利。
可是,無論如何,這一回他得趕緊作個決定才行。
他沒有走進屋子,打開車門,他坐到駕駛座上去。
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催促他:別再蘑菇了,趕快作個決斷吧!
近年來大川在距離雲野家只差一個巴士站的地方,蓋了一幢豪華的新居,只因老同學倆在公司裡的地位越來越懸殊,彼此也就自然而然的疏遠了,對這個,雲野反而覺得如釋重負。
睡衣上面只披了件毛線外套,雲野不禁打了個冷顫。雖然已是櫻花落英的時節,但過了凌晨兩點,仍然相當寒冷。排列著中小住宅的馬路上,行人已經絕跡。
「……」
車頭與保險桿前端有個小小的窪陷,那是因為擦傷而烤漆剝落的地方。
從大九_九_藏_書川和那位小姐結婚的時候起,大川和雲野之間的距離開始拉遠得無以填補。
雲野只得回答:「我是打算換好衣服就去自首的,只是覺得有必要弄清楚整個的情形……因為警方少不了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的話還沒講完。——我說雲野兄,你不心疼兒子(左口右麽)?不希望他有升遷捷徑(左口右麽)?」
不料,今天晚上大川貿然跑到雲野家裡來造訪。
行車地圖底下,有一把帶著皮鞘的水果刀。
在回答正題以前,他照例來了一大串開場白,大川反倒亮起了眼睛。
「就當做是你今天借我的車子去看兩位老人家,半夜裡才回來,而我則搭乘計程車直接回家,獨個兒在家裡待了一個晚上。目前我太太和女兒出外旅行,為了怕小偷闖空門,特地提早回來。」大川的口氣逐漸變得好像在敘述一個既成的「事實」。
儘管這樣,年輕時候雲野還是充滿了旺盛的鬥志,他傾心於董事的獨生女兒,自認出乎純粹的熱情,和大川那種經過盤算的追求自是不同;他以這種心情與大川比劃著,只可惜好不容易巴到了求愛的機會,卻因為長篇大論的開場白而宣告失敗。
「拜託!當做是你駕駛這部車好不好?」大川把面孔壓向雲野,這樣的央求著,原就醉紅了的額頭和面頰,因激動更顯得面紅耳赤了。
在玄關明亮的日光燈下,兩個人面對面站在石板地上。而下一個瞬間,該是雲野從口袋裡抽出水果刀,一聲不響的刺向對方的心臟……。
剛才——也就是凌晨一點多,當門鈴響的時候,雲野比他的家人先醒來。
「……」
聽大川的口氣,他太太出門旅行去了,今天晚上家裡就只有大川一個人。
在他這麽做的當兒,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過去,東窗事發的可能性愈加濃厚了。
用爬滿了薔薇的鐵絲網所圍繞起來的大川的房子,只有一個房間還亮著燈,看樣子他到底還是難以成眠。九*九*藏*書
聽到雲野用壓低的嗓音報名,門那邊匆匆的開了鎖。
我已經受夠啦,憑什麽我該做那種人的替罪羔羊,被他所踐踏?他已經忍無可忍。
以往就為了磨磨蹭蹭和猶疑不決,他也不知錯過了多少人生的機緣。
雲野死命的逃出玄關。
「這個……六點多下班,又繞了一下我父母親那邊……」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雲野已經養成了用恭謹的語氣對大川說話的習慣:「好歹年近八十的兩位老人家單獨住在那麽偏僻的地方,總得時時跑去看一看……從他們那兒出來的時候是八點多……到家該是九點半左右……」
「你今天是幾點鐘到家的?」
去你的同窗好友!雲野歪了歪嘴唇,眼前的情況卻沒法傳達他的心境。
而且沒有人知道大川剛才前來造訪過雲野……。
雲野握住那把刀,抽去皮鞘,發現水果刀相當堅牢而又鋒利。
他突然出聲自語著,方才沒能向大川說出口的、以理性壓抑了半天的拒絕反應,此刻衝口而出。而就在這一剎那,在他內心深處埋藏多年的未爆的炸彈終於爆炸了。
看這情形,當然不能不認為現場極可能留下了烤漆的殘屑。
雲野掙出最後的力氣用指尖沾血,在乾燥的地面寫道:
「就在那邊的十字路口,有個喝醉酒的冒冒失失跑了出來……撞了之後我下車查看,那傢伙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說不定已經……」
這正是告發他的好機會,我必須寫下殺我的那個兇手的名字,否則那傢伙一定會巧施妙計把一切的罪行推得一乾二淨。
他把雲野拖到車前,指指車蓋與保險桿上面的擦傷。
在將近五十年的生涯裡,為了生性優柔寡斷而不得要領,他不知吃過多少虧,同時,不管做什麽事,他始終是慢吞吞而又黏刀刀的,一說話,又總是嚕哩嚕囌擺上一大堆的開場白。
他有如要分辯那樣的喃喃著,一方面拚命捉住大川的現線,以為這就躲開了對方的注意,於是利用這段https://read.99csw.com時間伸手到口袋裡去抽取那把水果刀,沒想到被毛線勾住了,拉扯了半天,取是取出來了,卻是連刀鞘一起掏了出來。他慌忙用左手抽去刀鞘。
「唔,要緊的就在這兒。公司裡已經內定在本月底就要召開的股東大會上推舉我的岳父做董事長,我也將推選做董事;對我來說,是一個最重要的時期。在這節骨眼兒裡,絕對不能以醉酒開車又撞人逃逸的罪名被捕。別的不說,首先就會損及公司的體面,所以我想請求你頂替我去自首。你既沒有喝酒,又是主動自首的話,頂多賠賠錢就可以了事,那筆錢當然由我來負擔。」
此外,他一直覺得也不知是否命中注定如此,從學生時代起就同大川走同一條道路,對他來說也是件很大的不幸。
「不!不幹!」
雲野讓灼|熱的憤怒推揉著,拚命的絞盡腦汁想法子。
接下去眼前泛起了一無所知的,在家裡熟睡的妻兒的影子;他那個為人規矩而懂得體恤父母的兒子。
可是要是放手不管,落得大川被捕的話,要不了多久,那傢伙卑鄙的「報復」就會落在他雲野的兒子頭上來!那小子不僅要毀掉我一輩子,還想更進一步的葬送掉我兒子的前程。
兩個人的身體陡的靜止下來,分開來的時候,只見那把水果刀已經深深的插入雲野的側腹裡。
他說:「那敢情好。我今天也是六點左右下班的,在地下停車場並沒有碰見任何人,所以不會有人作證是誰把我的車子開出去的。」
大川必定也慌亂得不知所措,並沒有要追趕上來的樣子。
打開依然掛著鎖鍊的大門,只見大川站在門外,帶著酒氣喘息著,有些異乎尋常的樣子。
不覺間月亮似已下落。櫛比的屋瓦盡頭的夜空裡浮著一顆星星,蒼茫而溫柔的光亮,猶如要吸引雲野這顆心那般的閃爍著。
他已經對自己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從今以後,還是把夢想寄託在今春甫出校門,進入同一家公司任職的長子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