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飛來之錢

第三章 飛來之錢

空空兒再三向劉太白保證絕不會為難老唐,這才問明老唐即是榷酒處胥吏唐斯立,忙空腹飲下兩瓶清酒,到酒肆門前的小攤買了兩塊畢羅,趕緊前往宣陽坊榷酒處。唐斯立人卻是不在,說是往東市收酒稅去了。剛出來榷酒處,即見到萬年縣尉侯彝正虎著臉走出縣廨,身後跟著大批差役,一望見空空兒,頓如見到救星,遠遠叫道:「空兄!」回身對一名差役交代了幾句,那差役躬身領命,自率其他差役去辦事了。
忽聽到西首牆角有輕微響動,轉頭一望,一條黑影倏忽飆了過去。郭曙頓時覺察,喝道:「來人!」他今晚扈從舒王出行,特意比平時多帶了兩隊金吾衛士。當即有數名在四周警戒的金吾衛士奔過來,郭曙道:「去那邊看看。」金吾衛士當即應命去搜索牆角。
恰在此時,一名披著白色羃蘺的女子跨進店中,叫道:「宋老公,再要一瓶金創葯,一瓶藥酒。」空空兒見到她,不禁微微一愣,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昨晚彈箏的女子清娘。清娘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彷彿根本就不認識他這個人。
門口站著個又黑又壯的胡奴,空空兒上前打聽羅令則下落。那胡奴道:「羅郎正陪公主在菊苑賞花。郎君是來參加晚宴的么?」空空兒道:「不是,我有要緊的事來找羅兄。」那胡奴聽說,便招手叫過一個小胡奴,命他帶空空兒進去。
郭曙命人記下來,四下張貼告示緝捕王翼,又將浪劍還給空空兒,道:「你倒是個奇人,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會有事發生。」話意極耐人尋味。空空兒只能無奈苦笑,告辭出來,正遇上侯彝。
郭曙一愣,問道:「你是誰?」那刺客卻是不答,見外面呼喝聲大起,大隊金吾衛士涌了進來,料來今夜再難以得手,忙吹了聲口哨。
空空兒也是滿腹疑雲:那個在翠樓化掉無頭屍首的人到底是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為什麼能剛好在空空兒趕去報官的空隙化掉屍首?死者到底是什麼身份?既有王景延、羅令則這等非常人的仇家,又有艾雪瑩這樣身價不菲的樂妓供他玩樂?
空空兒搖了搖頭,緘默良久,才問道:「死在翠樓裏面的那個人,一定不是什麼好人吧?不然何以羅兄甘冒奇險,助一個毫無干係的婦人脫罪。」羅令則笑道:「這個問題我也不能回答,所謂好與壞,常常只在一線之間。」
空空兒一呆,道:「什麼?」侯彝笑道:「空兄可聽說世間有一件寶物名叫吉莫靴?」空空兒搖了搖頭:「從未聽過。」
大詩人李白也有《述德兼陳情上哥舒大夫》一詩:
原來進奏院除了作為藩鎮在京師的聯絡機構外,還經營著一項重要業務,名為「飛錢」。唐代以銅錢、絹帛為流通貨幣,銅錢單個價值不高,一千個銅錢為一緡,五匹絹約價值四緡銅錢,可見銅錢沉重,絹帛體積大,均不利於長途運輸。況且唐中期以後藩鎮割據,隨身攜帶大量財物十分危險,中央朝廷又限制現錢出境,以防止銅錢外流,「飛錢」由此應運而生
這些掌故往事侯彝自是一清二楚,嘆道:「若是藩鎮肯聽命于朝廷,不像今日這種四分五裂的局面,哪裡輪得到吐蕃肆意橫行,導致西北大片土地淪陷?空兄,你既身在藩鎮,又與兵馬使田興是結義兄弟,有機會還要多勸勸魏博節度使。」
空空兒點點頭,道:「尊夫君的身姿很是特別,昨晚一見到那人影,我就認出了他。」聶隱娘嘆道:「他那是長年磨鏡生涯造成的僵硬殘疾,好不了了。空郎該知道,昨晚若不是你意外出現在那裡,我和存約不敢公然露面,我們早就得手了。」空空兒道:「我知道。不過,似乎兵馬使和進奏官並不知道這件事。」聶隱娘笑道:「王翼若是殺了你,倒是省事多了。」空空兒道:「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放過了我。」
空空兒原以為以兀鷹王翼心狠手辣之名頭,今日必死無疑,哪知道他竟放過自己,摸了摸肩頭,觸手即疼,脫下衣服一看,肩頭紫腫了一大塊,當即穿好衣服出來,到櫃坊支取了幾吊錢,問小吏道:「長安哪裡有賣外傷葯的?」小吏道:「多得很,不過最有名最好的要數西市宋清藥鋪。巡官要買葯么?不如趁機去西市逛逛,那裡可是比咱們這邊繁華多了,有錢的富商都住那裡呢。」又多遞給空空兒幾吊錢。空空兒道:「多謝。」
羅令則道:「空兄如何肯定是我拿走了人頭?」空空兒緩緩道:「因為你說過,若是我要幫助侯少府去抓捕那兩名女子,你是一定不會贊同的,可見你是真心感激兇手幫你除去心腹大患。我在你的新宅子發現了屏風上的血指印時,你已經猜到王景延就是兇手,所以我前腳出門,你後腳就將玉石下的人頭取出藏起來,好為她脫罪。」羅令則道:「空兄,你說的事我無法承認。若是你有證據指認我是幫凶,要來抓我去官府,我也絕不會抗拒。」
空空兒見對方一身青衣,甚是普通,一張臉卻是死板沒有生氣,說話時臉上肌肉不動,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殭屍一般,似是一張假人的臉,當即凝招不發,問道:「你是……兀鷹王翼?」
空空兒凝思片刻,道:「那好,你將最近一個月來進奏院存錢的商人名冊給我看看。」小吏道:「怕是有幾十個。」利落地翻出名冊來,指給空空兒看,確實有二三十個名字,其中有幾個名字極怪,不像中原人的名字,料來是胡人的緣故。
空空兒見那球狀菊花確實開得奇特,外部花瓣淺綠髮黃,中部花瓣翠綠向上捲曲,心瓣濃綠正抱,光彩奪目,想來也跟翠樓門前的黃金印一樣,是菊花中難得的珍品。他匆忙趕來當然不是為了賞花,當即肅色道:「羅兄,我有話要對你說。」羅令則道:「賞完花再說不遲,日頭馬上就下山了,快看。」
空空兒心道:「這位大將軍倒是有趣,他關注案情,不去問侯少府,倒來問我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大概已經知道我亦牽連其中,不得不追查真兇好還自身清白,到底是郭家的人,消息靈通得很。」當即答道:「聽說京兆尹要親自處理此案,具體情形,將軍還要去問京兆尹才行。」郭曙道:「我已經問過京兆尹,現在是在問你。」空空兒道:「這個……」
侯彝一聽說王宅在吐蕃內大相宅邸西面,道:「一說論莽熱我就知道了,多謝兵大哥。」
之後的十多年中,唐軍在河西走廊的各個要塞因孤立無援陸續被吐蕃軍各個擊破。建中二年,唐朝在河西的最後一座要塞沙洲被吐蕃軍所攻破,完全喪失了河西走廊的控制權。沙洲失陷后,沙洲百姓受到了吐蕃軍人的殘酷虐待,丁壯者淪為奴婢,被抓去種田放牧,老弱者要麼當場被殺死,要麼被斷手挖眼,丟棄到荒地。漢人尤其受到歧視,走在大街上必須彎腰低頭,不得直視吐蕃人。北庭都護府則在貞元六年被攻破,只剩下安西都護府一地陷在吐蕃重圍中,如孤葉飄于大江中,唐朝也無力發兵救援。西北愁雲慘布,惟有西南微露曙光。韋皋上任西川節度使后,主動派遣使者與雄踞雲南的南詔國通好,斬斷了南詔與吐蕃聯盟,又連年擊敗吐蕃在西南的進攻。三年前,吐蕃軍攻打靈、朔等州,天下精兵盡在藩鎮之手,朝廷無力發兵往西北援救,德宗皇帝遂命令韋皋自西南出兵牽制吐蕃。韋皋經營西南多年,不負眾望,接連大破吐蕃軍,拔城奪寨,終於激怒了吐蕃贊普,將攻打靈、朔的軍隊盡數調往蜀中,吐蕃內大相論莽熱更是親自率領十萬大軍趕來增援,不料半路中了韋皋埋伏,損兵折將不說,自己也當了俘虜,被押送到長安獻俘。這是唐朝自立國以來所擒獲的職務最高的吐蕃將領,德宗皇帝很是欣喜,為了示恩,並沒有處死論莽熱,只將他軟禁在崇仁坊的宅邸中。韋皋以此功被加封為檢校司徒,兼中書令,封南康郡王,一躍成為節度使中最顯赫的人物。
空空兒道:「然後羅兄也翻牆進來了?」羅令則道:「是。我翻過來時看見艾小煥暈倒在牆角,手裡提著你的劍,也顧不上細看,奔進翠樓,看到張媼和艾雪瑩都暈了過去,那瑩娘更是被人剝光衣服,再見我那死對頭已經倒在卧榻上,頭卻是沒了,我這才知道有人搶在我前頭下了手。出來翠樓時,我想起空兄也在翠樓,忍不住進來客房看了一眼,看到空兄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想來是酒醉未醒,仍在夢寐之中,因而沒有多理會,當即離開了翠樓。至於後來空兄的劍為何染上了死者鮮血,內中情形,就不是我所能知曉的了。」
一名青衣仆應了聲,飛奔出門解馬。侯彝大感意外,不由得一愣,不過他為人豪爽,也不推辭,笑道:「那可要多謝公主了。」薩珊絲道:「少府何必客氣,咱們可是鄰居。」侯彝微微一笑,出去從青衣仆手中接了馬韁,飛身上馬而去。
侯彝見空空兒沉思不語,問道:「空兄可是有什麼發現?」空空兒便說了王立和王景延之事。侯彝道:「你是說王景延前日下午去過翠樓?王立每日都在郎官清酒肆飲酒?怕是沒有這麼巧。」空空兒道:「是,我本來也懷疑過王立,可酒肆店主說他新補上了缺,馬上要去外地上任。但剛才這胡人說王景延是有急事回老家,她供養王立兩年,為何在情郎正要新官上任時回老家?即使是不求回報,也不該將賴以謀生的鋪子轉手。」侯彝也深以為然,道:「而且正好是翠樓發生命案后。你不是說他們住崇仁坊么?走,咱們去瞧瞧。」
說話間早已經到了王景延宅邸,卻見正門大開,門前槐樹下拴著幾匹高頭大馬,空空兒一眼便認出這些馬是中原罕見的大宛純種,心頭更加疑雲大起。走到門檻前,院中正有一名玄衣男子與一服飾艷麗的女子站在一塊四五尺來長的青色條石前說笑,另有兩名壯健男子垂手站在廊下,穿著相同青衣,當是那一男一女的僕從。
薩珊絲嬌笑道:「空郎既然來了,就留下來參加今晚的宴會吧。」也不理會空空兒是否願意,轉頭道,「羅郎,你們先談,我去前面招呼客人。」羅令則道:「是。」等薩珊絲帶著僕人走遠,才問道:「空兄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空空兒道:「羅兄將那人頭藏去了哪裡?」羅令則道:「什麼人頭?」空空兒道:「翠樓被殺的無名老者的人頭,也就是被王景延埋在那塊大玉石下的人頭。」
他言語中頗有譏諷之意,薩珊絲卻不但不怪,反而喜歡他說話有趣,笑道:「少府,府里今晚有個宴會,如不嫌棄,也帶上你的朋友一道來喝杯水酒吧。」侯彝道:「承公主盛情相邀,只是事不湊巧,下臣恰好今夜當值。」他不願意與這整日無所事事的波斯公主浪費唇舌,問道:「這宅子原來的主人呢?」
空空兒嘆了口氣,這內中情形確實有點複雜:想來那位老者是翠樓的常客,時常虐待艾雪瑩的肉體取樂,艾雪瑩對此只能忍氣吞聲,然而艾小煥卻一直記恨在心,從在郎官清酒肆見面起,他就對空空兒的長劍有興趣,後來見空空兒酒醉,趁機偷了劍出來,也許只是為了玩耍,也許真有要殺死老者的心思,卻被進來行兇的刺客打暈在牆下。然而當他第二天清晨醒來進樓看到那老者被殺的情形后,不但不驚慌,反而提劍上去,往那老者身上猛戳,以發泄長久以來積累的仇恨,直到聽見空空兒上樓,才意識到闖了禍,順手將劍塞給原主,自己跑出去躲了起來。可空空兒因艾雪瑩懇請的緣故,不肯說出這一段細節,外人自然難以明白其中究竟。
差役領空空兒進來公房,侯彝正虎著臉搓手不止,見空空兒到來,忙命差役去帶王立。空空兒也不問他與長兄侯臧如何會面一事,只說了在王景延故宅的發現。侯彝忙接過黃紙,水早已干透,那圖案雖因為濕氣沁滲略有些變形,但還是可以辨認出是幾根纖細的女子手指。
空空兒道:「那兩人不是兇手。」曾穆道:「你如何知道?」空空兒道:「她們都是女子,才二十歲出頭,八年前不過十余歲,還是未通人事的幼稚少女,如何能進入守衛森嚴的節度使府殺人?」曾穆道:「那好,我將蒼玉給你。」從身上掏出那塊李輔國故玉,交到了空空兒手中。
侯彝笑道:「這可不像是你空空兒說出來的話。律法不外乎人情,王立已經為補官等了兩年,我想也不必再為了這一點事盡毀他前程。」又道,「我已經通發告示緝拿王景read.99csw.com延。不過她既只是報私仇,肯定不是空兄所說的黑刺,她割下仇人人頭,無非是為了帶回家鄉祭奠,不料郭曙大將軍早派人知會各城門衛士,嚴加盤查,她怕就此敗露,不得不回來將人頭壓在大青石下,自己單身逃走。」空空兒道:「我明白少府的意思,王景延既無力處理掉人頭,不得不冒險埋在舊宅中,那麼肯定也沒有化骨粉這等奇葯……」侯彝道:「正是此意。」
那兩名刺客趁機并力一衝,跟在胡人身後,輕而易舉地衝出花廳。空空兒正站在門邊,只用衣襟捂住口鼻,並無任何出手阻攔之意。那扔出爆竹的刺客卻特意停下來,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才從容離去。
王翼見他豁達坦然,倒也十分意外,沉默片刻,一按黑棒機關,將尖錐收了進去,道:「我不殺你,殺了你沒有錢收。況且如果不是你,我哪裡能不知道自己的項上人頭值得官府懸賞萬金。一萬金,嘿嘿,我得殺多少人才能賺到這麼多。」不再理會空空兒,旁若無人地走出房去,也不知道大白天的他如何能在戒備森嚴的進奏院來去自如。
推開房門,剛一腳踏進門檻,心念忽然一動,一種奇特的敏銳感覺使空空兒頓生警覺。剛及轉身,門背後黑影一閃,有東西向他頭頂砸下,迅倫無比。他百忙之中沉肩後退,避開頭頂,但右肩已被什麼物事打到,幸好不是什麼利刃,只生生作痛。他連退幾步,拔出浪劍來,那劍非中原之物,比普通長劍要寬要長,一出鞘便若一泓秋水,寒光凜凜。那躲在門后偷襲之人忍不住喝一聲彩,贊道:「好劍!」
見此情形,清娘只得又停下來,回頭問道:「你去樂游原做什麼?」空空兒道:「歸還娘子的玉佩。」清娘道:「我沒有丟什麼玉佩,郎君怕是認錯人了。」空空兒道:「那好吧,抱歉。」
燈下發了一會兒呆,便慢吞吞地挪去浴桶,欲將泡在水中的浪劍取出,忽見水中倒映著一蒙面黑影,驚然抬頭間,房梁蹲著的黑衣人已經躍了下來,笑道:「你就是空空兒么?」
原來進奏院除了作為藩鎮在京師的聯絡機構外,還經營著一項重要業務,名為「飛錢」。唐代以銅錢、絹帛為流通貨幣,銅錢單個價值不高,一千個銅錢為一緡,五匹絹約價值四緡銅錢,可見銅錢沉重,絹帛體積大,均不利於長途運輸。況且唐中期以後藩鎮割據,隨身攜帶大量財物十分危險,中央朝廷又限制現錢出境,以防止銅錢外流,「飛錢」由此應運而生。
魏博獨立朝廷數十年,朝廷先後以三位公主下嫁,現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更是嘉誠公主的養子,也就是當今德宗皇帝的嗣侄,都未能籠絡魏博心向朝廷,哪裡輪得到空空兒去勸?侯彝不過激憤之下隨口一句話,空空兒竟然是十分鄭重,沉思半晌,才道:「是。」
侯彝道:「我這裏倒有個好消息,王立已經招供了。」空空兒道:「啊,他當真指認王景延了?」侯彝道:「空兄如何知道王立其實與兇殺無關?」空空兒道:「我看他不像那種有擔待的人。只是,王景延養他兩年,原以為多少有些恩情……」侯彝道:「為了名利前途,他不得不如此。」當即說了王立的供述。
聶隱娘一時無語,半晌才嘆道:「空郎是個守信的君子。你的名字叫空,我的名字叫隱,何時能空,何處能隱?」神色黯然,話里更是大有玄機。不過她的傷懷只是瞬間,轉眼又是豪氣干雲,極有英俠之風,笑道,「江湖傳聞,空郎劍術神奇,空空妙手,神鬼莫測,我可是一直仰慕得緊。」空空兒道:「這等閑話隱娘你竟也相信?」聶隱娘道:「為何不信?五年,還有五年,空郎,如果五年後我們都還活著,我一定要好好跟你比一次劍。」空空兒道:「好。」
走進迴廊,清娘停下來問道:「你總跟著我做什麼?」顏色如玉,卻是冷若霜雪。空空兒道:「我以為娘子自己知道。」清娘臉現慍色,道:「我不知道,你也別再跟著我。」空空兒道:「那好,兩日後樂游原上見吧。」清娘一愣,道:「什麼?」空空兒道:「你那位同伴約了我三日後在樂游原上見面,你不知道么,玉清姊姊?」
羅令則道:「我本不願意出面指正,因為那兩名女子雖是殺人兇手,實際上卻是我的大恩人,不過見到空兄為此身陷牢獄,小弟寢食難安,只好想出個蒙面匿名的法子去約見侯少府。我坦白說一句,若是空兄要幫助侯少府去抓捕那兩名女子,我是一定不會贊同的。」
空空兒見有幾個名字後印有一頭舉著彎刀的獅子圖案,問道:「為什麼這幾個人名字有圖案?」小吏道:「噢,這是波斯公主薩珊絲的印記,這些人全是她的手下。誰能想得到,她的國家都讓人給滅了,她自己卻成了長安城最富有的人,聽說就連當今皇帝都曾找她借過錢。不瞞巡官說,咱們進奏院庫里的錢一大半是她手下人存進來的。」
侯彝道:「嗯,王少府不肯說實話,我只能暫時將你留在這裏,等找到王景延時再來對質。來人,將王少府收押下獄。」王立忙抗聲辯道:「少府不能拘押我!本朝律法,不限有罪無罪,據狀應禁者才予囚禁。敢問少府,本案『狀』在哪裡?」
李誼在皇宮中長大,極少聽到這等民間風雅趣聞,不由得覺得十分新奇有趣,心道:「曲有誤,周郎顧,當真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的話,那就是彈箏女在挑逗邀寵了。」朝那彈箏女子望去,她正專心致志地埋頭彈琴,皎皎素衣,纖纖玉指,勾划撫抹之間,自見一種沉靜的風情。忽見她抬起頭來,心頭不禁一喜,然則她瞧的卻不是自己,而是坐在最下首埋頭飲酒的無名酒客。
郭曙道:「你不願意說,我來替你說,昔日安史之亂,安祿山佔據長安,得到了這柄浪劍,又將它賞賜給最心腹的愛將田承嗣,也就是你所效力的魏博第一任節度使。至於後來田氏為何又將浪劍給了你,則非我所能知曉。不過,你不覺得你帶著這樣一柄大有來歷的長劍在長安城中四處招搖很有諷刺意味么?」空空兒緘默許久,才道:「是,我錯了。不過這柄劍是我義母所贈,還望大將軍歸還。」郭曙道:「義母?嘿嘿,久聞藩鎮時興以養義子來養士,今日親見,方知傳聞不虛。」空空兒無言以對,只能閉口不語。
侯彝聽說對方公然約空空兒四日後在樂游原見面,更是驚奇,道:「那女子真可謂膽大包天了。」
當下舒王坐了上首,依古風分案而食,席地而坐,餘人各分左右坐了幾排,宴會終於在清揚柔和的琴聲中開場,據說這是薩珊絲特意為李誼所作的安排,因為他不喜歡喧鬧繁雜的歌舞場面。那彈箏的女子二十歲出頭,削瘦清秀,一肌妙膚,襯著如雪的麻衣,更顯得弱骨纖形,當真可以稱得上是顏色如玉、人淡如菊,薩珊絲府中艷裝美婢不少,然而與那女子一比,立時相形見絀。琴聲一起,舒王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女子身上。
侯彝一時被問住,只得揮手命差役退下,道:「王少府,你我同朝為官,又是同行,我也不想為難你,你只須說出王景延的下落,便可無事離開這裏,再也不會耽誤前程。」王立搖頭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侯少府,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景延去了哪裡。」
嘆息一回,無語睡下,躺下沒多久晨鼓響起,好不容易等三千鼓聲「咚咚」敲完,才翻了個身沉沉睡去。到正午東、西市開市的鼓聲響起,又將空空兒驚醒,這回卻是再也睡不著了。他穿好衣服起床,外面婢女早等候多時,慌忙端茶送水進來,要為他梳頭洗臉。空空兒不慣人服侍,只道:「我自己來。」
難怪能擁有好幾匹大宛名馬,原來這胡人女子就是號稱「天下首富」的波斯公主薩珊絲。她在長安出生長大,除了容貌外,談吐與漢人無異,人也頗為友善,向空空兒笑了一笑。空空兒微微欠身點頭,算作回禮。
卻見一輛驢車堵住了旗亭出口,正有一名高大的胡人指揮數名腳夫來回忙碌,往車上裝運綾羅綢緞,一樓的一間綢緞鋪已是半空。空空兒見一名腳夫抱著的綢布花樣似乎在哪裡見過,心念一動,上前問道:「這間綢緞鋪怎麼了?」那胡人笑道:「原來的王家娘子不做了,轉讓給我了,我要將這裏改成寄附鋪。」竟是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話,想是常年呆在中原的緣故。
空空兒道:「羅兄拍了半天門,為何翠樓里沒有動靜?」經他提醒,羅令則才恍然大悟,道:「原來當時翠樓的人已經死的死、暈的暈了。」
當晚空空兒終於還是留在了薩珊絲的新宅中,一是夜禁回不了進奏院,他早上支取的幾吊錢盡數付給了郎官清酒肆和賣畢羅的小攤販,身上再無一個銅板,沒有錢住客棧,二是這位波斯公主藏酒極豐,對空空兒這樣嗜酒如命的人來說確實是難以抵擋的誘惑。
侯彝搶著道:「絕非此意,這枚仰月是空兄取自魏博進奏院櫃坊,不知道是哪個商人存進來的,其實也不是他本人之物,他只想知道是誰出大價錢買了這枚仰月。」唐斯立道:「原來如此。少府親自陪空君前來,小吏本該坦誠相告,只是買主為人謹慎,不知道他是否願意聲張,還望多給一點時間,讓小吏問過買主再說。」空空兒見他嚴謹誠懇,也不便勉強,道:「好。」
西市位於皇城西南,距離崇仁坊有五六個坊區,距離不近,空空兒向進奏院的衛士要了匹馬,騎上徑直往西而來。哪知道才到光德坊,便見無數人爭相往西趕去,還有人高聲嚷道:「殺人了!殺人了!快去看!」
洗漱完畢,徑直來到進奏院櫃坊。掌管櫃坊的小吏一見他出來,慌忙取了幾吊錢奉上,道:「這些錢可夠么?」
侯彝道:「還不上去幫忙?」差役們忙一擁而上,從旁協助空空兒將條石挪開數步,這才放下來,那條石重重砸在地面,揚起一陣塵土。
空空兒早聽說西市獨柳樹是長安的法定刑場,估計這些都是趕去看行刑的人,也不以為意,只是看熱鬧的人太多,生怕撞到了人,只得下馬,夾在人流中往西市而去。到西市東門打聽宋清藥鋪,守門的衛士一指北面一家店鋪,道:「那裡便是。」
正僵持間,忽有差役飛奔而來,道:「京兆尹召少府速去京兆府。」侯彝皺眉道:「又有什麼事?」他雖不滿京兆尹為人,卻不敢公然違令,當即叫過一名差役低聲囑咐幾句,命人押王立回萬年縣廨監禁,又對空空兒道:「空兄,天色不早,很快就要夜禁了,你請先回進奏院,我明日再來找你。」空空兒道:「好。」
內外搜捕,擾攘了一整夜,整個宣陽坊都被仔細查過,卻始終未發現刺客蹤影,只在薩珊絲的菊苑中找到了四個儺神面具,想來刺客早就脫下面具,混在金吾衛士中逃脫了。可既然有四個面具,表明該有四名刺客,為何行刺時只有兩人露面呢?
空空兒道:「你說的王家娘子是叫王景延么?」胡人道:「是呀,郎君原來也認識她。」空空兒道:「她是要隨她郎君到外地上任么?」胡人道:「不是呀,她明明說有急事要回老家。要不是真有急事,哪能將這麼好位置的鋪子輕易轉手?」
忽聽見破空之聲,一件黑乎乎的物事不知道從哪裡飛了過來,正好砸在那刺客後腦上,發出「璫」地一聲脆響,原來是個空酒壺。刺客吃痛之下,呆了一呆,順勢向前一撲,左手扯住了李誼手臂,右手揮刀往他頸中抹去。李誼「哎喲」一聲,使勁一甩,竟然又甩脫了刺客。郭曙已經趕到,揚刀朝刺客背上砍來,他雖然並無赫赫戰功,年輕時只好嬉戲狩獵,但畢竟將門虎子,郭家刀法一起便見威力。那刺客聽到風聲,識得厲害,旋身一擋,姿勢極是嫻熟,顯是員沙場老將。
侯彝道:「也是,這些都是宮廷密事,江湖上難以耳聞。吉莫靴本是隋宮舊物,人穿上它后可以飛檐走壁,輕而易舉,所以又被稱為『壁龍』,隋亡后歸霍國公所有。太宗皇帝即位后,有一陣京城鬧飛盜,達官貴人家經常有貴重財物失蹤,就連太宗皇帝御賜給司徒長孫無忌的馬鞍馬鐙也被偷走。當時馬夫親眼看見一個人像飛鳥一樣飛進宅院,輕盈地割走了馬鐙,趕出去追趕,卻早不見了人影。搜捕了許久,搞得長安雞飛狗跳,也未能擒住這飛天大盜。後來還是霍國公自己領著幼弟柴昭到太宗皇帝面前請罪,原來那飛盜就是穿著吉莫靴的柴昭。」
這隱娘姓聶名隱,人稱聶隱娘,在魏博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聲名不在空空兒之下。她本是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但因是女子,幼年並不為父親鍾愛,十歲時被一中年女尼搶去,十七歲神秘歸來魏州時,已經練就了一身非凡本領。此後奇異傳說不斷:據說其人一到半夜就神秘失蹤,天亮時才回來,她父親也不敢過問;又自願下嫁一地位卑賤的磨鏡少年,聶鋒明明不願意,也不敢說不,只給了一大筆錢財,讓他們搬去另外的宅子居住。聶隱娘名氣越來越大后,終被禮聘入節度使府擔任侍衛,雖無官職,地位卻還在其父之上。
劉太白似是猜到他心思,嘆道:「昨天就是這樣了。唉,對面出了見血的事情,不吉利,熟客們都不來了。」空空兒聽了心中一動,問道:「每次坐在窗下的那位三十來歲的公子是誰?」劉太白一愣,道:「誰?」空空兒道:「昨天下午有位娘子往對面翠樓送綢布,他還特意出去跟那位娘子打了招呼。」劉太白恍然大悟道:「噢,是王少府。」當即大致說了王立和王景延來歷。劉太白本不愛說人是非,不過空空兒曾於酒肆有大恩,王立https://read.99csw.com也不會再來,告訴他也無妨。
自唐高宗以後,吐蕃日益強大,除了稱霸雪域高原,更是四下擴張,成為唐朝西面的嚴重威脅。唐玄宗時,名將哥舒翰異軍突起,連年大敗吐蕃,最終收復了失陷多年的黃河九曲之地。隴右一帶有民謠廣為傳唱道:
王立道:「腳柱里放著房契,或許是景延去取房契時弄傷了手,那也說不準。」他自知難以自圓其說,然而他熟悉律法,知曉要定罪須得眾證,現在既沒有死屍,也不夠三人的證人數,甚至連嫌疑人王景延都沒有找到,他只要一口咬定與自己無關,事情最終只能不了了之。
侯彝道:「如此,羅令則倒也情有可原,甘冒奇險幫助素不相識的人脫罪,僅僅因為對方幫他殺了仇家。」他素來讚賞高義之人,也不願意為此事再追究羅令則毀壞證據之罪,便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不過羅令則可願意說出死者的姓名來歷?」空空兒道:「不願意。」侯彝道:「真是蹊蹺。如果死者當真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為何沒有苦主來告狀?也不見上頭有人來招呼,反而是悄無聲息地沒有任何動靜。」
空空兒也想不到竟然在這裏重遇羅令則,問道:「羅兄如何在這裏?這裏不是東市綢緞鋪王家娘子的住處么?」羅令則道:「王家娘子?這我可不知道,這是一位叫王立的郎君轉售給我的,你也見過他呀,就是在郎官清酒肆中總坐在南窗下的那個。」空空兒道:「羅兄何時買的房子?」羅令則道:「就在今日早上。空兄,你來得正好,你看看這塊大青石可有奇特之處?」空空兒道:「這應該是原先的主人用來搗衣服用的吧?」羅令則笑道:「正是。可剛才公主說這是一塊上好的于闐玉石,價值可以買一百處這樣的房子。噢,空兄,我為你引見,這位是波斯公主薩珊絲。」
王翼道:「好。」將手中黑棒一按,那棒頭中間彈出一根尖錐一樣的東西,長約五寸,閃閃發亮,似是精鋼鑄就。他搶過來將尖錐逼近空空兒頸間,空空兒果然絲毫不加反抗。
原來郭曙兄長郭暖尚代宗愛女昇平公主,是當時極有權勢又極風流的駙馬都尉,當時不少才子名流都遊走于郭暖門下。他喜好宴客,府中養有不少樂妓,其中尤以彈箏女子鏡兒姿色最為絕代。一日秘書省校書郎李端在座,深為鏡兒才貌所傾倒,目光不離她片刻,屬意極深。郭暖覺察后笑道:「李生若能以彈箏為題賦詩娛客,我當以此女相贈。」李端毫不思索,當場賦詩,即為羅令則適才所吟誦的《聽箏》。郭暖遂將鏡兒贈送李端,並以當晚席上全部金玉酒器作為陪嫁。
王立紅了臉,訕訕道:「我倒是提過,是景延自己不願意嫁我。」忽然提高了聲音道,「況且你們並無實證,僅憑屏風腳柱上的一塊血跡,怎麼就能肯定是景延殺人?說不定是某日她弄傷了手,不小心按到了腳柱上。」侯彝道:「既是弄傷了手,還要將手按到腳柱上,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原來空空兒自清娘望向他那一眼時,便本能地覺得她的眼神似曾相識,很像那晚在翠樓要殺他的蒙面女子,到後來見她在危急關頭飛出酒壺砸中刺客,露了一手功夫,心中愈發肯定,只是想不到她竟然是郭府的樂妓。
進來魏博進奏院,正遇到進奏官曾穆。曾穆笑道:「空巡官當真是個大忙人,什麼地方有大事發生,準保少不了空巡官。」他既是魏博放在京城的眼線,肯定手下明探、暗探一大堆,早知道了昨晚舒王在宣陽坊遇刺一事。空空兒也懶得跟他多說,只道:「還請進奏官將那塊蒼玉還我。」曾穆道:「你是要拿去歸還原主么?」空空兒道:「是。」曾穆道:「可這蒼玉關係重大,你可別忘了你是魏博的人,答應過要找出害死前任魏帥的兇手。」
這片宅子佔地極廣,其實是楊國忠和「五楊」的舊居——五楊者,楊玉環兄長楊銛,堂兄楊錡,大姐韓國夫人,二姐虢國夫人,三姐秦國夫人,均因楊玉環得寵于玄宗皇帝而貴盛,時人有歌謠唱道:「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妝門楣。」——當年這裏連成一片,殿堂卓然超群,裝潢豪華精美,每造一屋都要花費千萬,堪與皇宮相配。虢國夫人曾經誇口說,可取螻蟻、蜥蜴一一記數后隨意放在屋中,過後收取,不會丟失一隻,表明房屋嚴密,沒有絲毫縫隙。而楊氏勢盛,四方賂遺也是日夕不絕,官吏有所請求,但得楊國忠和「五楊」援引,無不如志。安史之亂,楊氏一門被誅,風流往事從此淪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尤其有趣的是,代宗皇帝新即位時,以峻刑取威,京師以各種罪名被逮捕的人不計其數,幾座監獄都人滿為患,代宗便下令將宣陽坊楊國忠故宅改為臨時監禁犯人之地,以此表示對楊氏一門的厭惡。譬如有「詩佛」之稱的大詩人王維因接受過安祿山的偽官,有「失節」的行為,一度被囚禁在這裏。想來除了胡人外,再也無人願出錢買下這座曾一度成為監獄的宅邸。幾度滄桑,歲月磨礪,房宅雖不復有往日金碧輝煌,然一到高大古樸的紅漆門庭前,那種顯貴之氣還是撲面而來。
「飛錢」雖然不會飛,但是這個名稱卻是非常生動形象,具體的做法是:商人先在京城把錢交存給諸道進奏院,領取半張文牒,上面記載著交錢人的姓名、錢款數額,以及取錢機構的名稱、地點等詳細信息,另有半張文牒由進奏院寄回本道。商人輕裝登程,即可憑半張文牒到異地指定機構取錢。不過進奏院所接受商人的現錢,並非全數押運回本道,而是往往充入本道向朝廷交納的賦稅,或是作為進奏院在京師的活動經費,這樣,諸道也省去了運送大量現錢往京師的勞頓和麻煩,即所謂「商人納錢京師,可少慢藏之患;地方納錢中央,可省轉搬之勞」。如此,僅憑文牒取錢而不必運輸,錢無翅而飛,故稱「飛錢」,又叫做「便換」。除了進奏院外,也有有實力的大富商利用總店與設在各地分店之間的聯繫經營「飛錢」。「飛錢」一經出現,減低了銅錢的需求,緩和了錢幣的不足,同時也免去了攜帶巨款長途跋涉之苦,給各地穿梭來往的商人們帶來了方便,極大地促進了貿易繁榮,在商業繁茂之地的長安、成都、揚州等地尤其盛行。空空兒身上沒有錢,每日出進奏院前向櫃坊的小吏所領的銅錢,正是欲到魏州的商人存進進奏院的錢。
羅令則一旁瞧見,愕然不已,問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空空兒道:「應該是殺人後留下的痕迹。」用力將屏風腳柱抬起,往下一掏,原來腳柱是空的。
空空兒道:「甚好。」又說了從郎官清酒肆追查仰月得到的線索。侯彝道:「我知道唐斯立,謹小慎微的一個人,也不怎麼愛說話。榷鹽院、榷酒處那些胥吏常常在商家、店鋪身上榨取油水,惟獨他從來不幹這種事,所以聲名很好。」
空空兒道:「足夠了,多謝。」又問道,「吏君可知道仰月么?」小吏道:「知道啊,那是一種極少見的銅錢。」空空兒道:「這幾日我總從你這裏支錢買酒,你可有給過我一枚仰月?」小吏笑道:「這小人可就不知道了,商人們拿錢存進來時都是成吊穿好的,這裏每天少則千緡、多則數萬緡錢進來,小的哪有功夫去一個一個翻檢?」空空兒道:「這麼說,即使真有仰月,要想找到具體存錢的人也是很難了?」小吏笑道:「不是很難,而是根本不可能。」
出崇仁坊南門時,聽到路邊一群小孩子一邊蹦蹦跳跳,一邊打著拍子哼唱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碩米,三間堂屋二個錢。」童聲稚氣,吐字卻是相當清楚,赫然是前日在翠樓上聽那教坊優人成輔端唱過的曲子。
空空兒嘆道:「那女子年紀雖輕,輕功卻是極高,在牆上行走如履平地,我生平從未見過,只怕合你我二人之力,也未必拿得住她。」侯彝先是愕然,隨即哈哈大笑道:「空兄,你上當受騙了,那女子不是輕功高,肯定是穿了一件寶物。」
那老者正是店主宋清,聞聲應道:「一瓶金創葯十文錢,一瓶藥酒十文錢,一共是兩十文。」清娘便掏出兩串銅錢交付,取了藥酒出去。
侯彝已知道舒王昨晚遇刺一事,見空空兒從薩珊絲的宅邸出來,奇道:「空兄昨晚也在這裏?」空空兒點了點頭。侯彝微一凝思,道:「是羅令則!你趕在夜禁前來這裏找他,是要問清楚人頭的事。」空空兒見這位縣尉轉瞬就能猜到來龍去脈,實在是太過聰明,又是驚奇又是佩服,只道:「我也只是推測,並沒有實證。」
空空兒也覺得王立是候補官員、王景延是女商人,二人均沒有殺人動機,只是這對男女在案發前到過翠樓,案發後又以不同理由各自離開京師,實在太過巧合,不由得人不懷疑。沉吟片刻,問道:「侯少府已去尋王立問話,我想在這處宅子四下瞧一瞧,不知道是否方便?」羅令則道:「當然方便,空兄請隨意,不必客氣。」
拐上北街,便見到前面一處大宅,大門緊閉,門檻上卻坐著幾名老兵閑聊。侯彝道:「這裏面住的就是吐蕃內大相論莽熱。」空空兒道:「是那名被西川節度使韋皋擒獲的吐蕃大將么?」侯彝道:「正是。韋皋這人雖然私心過重,但在邊防上確實是居功至偉,上次大敗吐蕃三十萬大軍,也為本朝出了多年來的惡氣。」
空空兒心下歉疚,道:「抱歉,確實是我泄露了你的名號,你要殺了我報仇,這就來吧,我絕不會還手。」一邊說著,一邊將浪劍收入鞘中,滿室光華頓時為之一斂。
空空兒折騰了一天一夜,早就又困又乏,徑直回來崇仁坊。卻見坊角武侯鋪的衛士比平常多了一倍,對進出行人也盤問得也極是嚴格,想來是因為昨晚舒王遇刺的緣故。坊門最顯眼處已經貼出了緝捕王翼、劉叉和王景延的告示,劉叉與王景延的那兩張各自帶有畫像,容貌甚像,三人的懸賞金額分別是萬金、千金、十金,想來是因為受害者身份、地位不同的緣故。
王翼冷笑道:「別跟我打什麼機鋒啞謎!你是不是想說,你活著難受,死了反而是解脫?」空空兒道:「嗯,也可以這麼說。」
忽有人拍門叫道:「空郎君,你在裏面么?少府請你速去縣廨。」空空兒應了聲,攜了那片血紙出來,見一名萬年差役正站在門口,問道:「少府可曾找到王立?」差役道:「少府倒是帶了個人回來,不過又被事情纏住了,所以特意命小人來請郎君過去。」
侯彝道:「那好,我問王少府一句,為何要搬去親仁坊客棧?」王立道:「那處宅子已經脫手賣掉,我當然要搬出來。」侯彝道:「我問的不是你為何要搬出來,而是你為何要搬去親仁坊?你家不遠處不是就有客棧么?為何要捨近求遠?」王立道:「這是個人喜好,崇仁坊住得太久,我想換個地方。」
侯彝與空空兒交換了一下眼色,均對王立越來越懷疑——他既然還沒有辦完吏部手續,少不得要來回跑尚書省吏部司,就算他要趕著賣掉房子,尚書省都堂明明就在崇仁坊西面,何必捨近求遠,非要住到親仁坊去?
天為國家孕英才,森森矛戟擁靈台。浩蕩深謀噴江海,縱橫逸氣走風雷。
她強詞奪理,空空兒也辯她不過,只好道:「你們昨夜沒來由地打暈了我,總該給個交代吧。」那女子道:「是玉清姊姊打暈你,不過你也趁機偷了她玉佩,兩下豈不是扯平了?」空空兒道:「可是這塊玉佩來歷非凡……」那女子道:「來歷非凡又不關你的事,我只問你一句,你憑什麼霸佔人家的東西?」
羅令則又道:「本來我認得那人,他卻不認得我,但我臨走的時候,他又特意叫住我問我來歷。我知道我與家父容貌甚像,怕那人已經認出我,擔心他日後加害,決意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夜間我帶著短刀來到翠樓門口,見樓上、院內一片漆黑,感到不同尋常,保險起見,有意借口遺落了東西叫門,始終無人應聲,愈發覺得事情不對勁。正好對面郎官清酒肆關門打烊,店主看見了我,我只能假意離開。但後來我又摸黑重新回來,還沒到門口,就看到有兩人翻牆出來,身形分明是女子……」
空空兒料來侯彝要同自己一道審問王立,道:「好。」又回身問羅令則道:「羅兄當真要住進這宅子么?怕是有些不祥。」羅令則笑道:「為何住不得?即使真有血光,也是人凶,並非宅凶。」空空兒點頭道:「羅兄高識,是小弟愚笨了,怕是日後還要再來叨擾。」羅令則道:「你我既是酒中知己,何須客氣,可別再提『叨擾』二字。」空空兒道:「是。」當即與羅令則拱手作別,隨同差役來到宣陽坊。
空空兒藥力未過,雖可照常行走,但手腳依舊酸軟,不過他生性沉靜,也不著急取劍,淡淡答道:「如假包換。」那女子道:「怎麼跟昨晚醉酒的樣子大不一樣啊?你的名字怪有趣的,談空空于釋部,覈玄玄于道流,像個僧人的名字。」
郭曙道:「有刺客!有刺客!」一邊大叫,一邊朝堂上奔去。話音未落,兩名小黃門已倒在血泊中,刺客又舉刀逼向李誼。李誼剛及從錦褥上爬起,手無兵刃,連退兩步,背後即是屏風,眼見無路可逃,刀光霍霍,近在眼前,剎那間冷汗直冒。但他畢竟出生在皇室,又年過中年,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涇陽兵變時也曾親自提劍為德宗皇帝開路,死到臨頭時,疑慮反倒戰勝了恐懼,死死瞪著那刺客臉上的儺神面具,心道:「到底是誰要殺我?是太子么?除了他還會有誰?」
羅令則更是欽佩,道:「空兄真是條漢子。好,今日我實話實說,你告訴侯少府也無妨。前日空兄喝醉睡下后,翠樓又來了一位老年客人,我便起身告辭……」空空兒道:「羅兄可還記得這老者模樣?」羅令則道:「不但記得,我還九_九_藏_書認得他,他正是家父家母的死對頭。」空空兒大吃一驚道:「什麼?他叫什麼名字?」羅令則搖頭道:「這個恕我不能相告。空兄,請你相信我,我決不是有意瞞你,不告訴你只會對你有好處。」空空兒更加不解。羅令則道:「況且此人身份一旦暴露,艾雪瑩一家必死。」空空兒聽他說得鄭重,便點點頭,不再追問那無頭老者姓名。
那失去橫刀的刺客一腳踢開小黃門,從懷中掏出一根竹筒來,一扯即燃,向金吾衛士甩去。忽聽得空空兒叫道:「那是霹靂山鬼,有毒,快些讓開!」愕然間,竹筒已在衛士腳下「砰」地一聲炸開,原來是個爆竹,本身威力並不大,然則頃刻間黃煙滾滾冒出,稍近者立時呼吸艱難,扔掉兵器,雙手捂住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眾人這才知道黃煙有毒,紛紛退開。郭曙急忙護著李誼往側門退去。那刺客又掏出一根竹筒,專往人多的地方扔去,剎那間毒煙瀰漫,場面一片大亂。
李誼對那彈箏女清娘甚是關注,聽羅令則吟誦的詩句輕巧旖旎,心中頗為稱羡,聞言有些好奇起來,問道:「這首詩是誰所作?」羅令則道:「回舒王殿下話,是大曆才子李端。說起來,這也是一樁風流韻事。」
忽有人輕輕拍了拍空空兒左肩,低聲道:「這位郎君,郭大將軍請你出去一下。」空空兒回頭一看,是一名婢女,料來是郭曙有事要找自己,當即離席,來到花廳外。郭曙隨即跟了出來,問道:「你是叫空空兒吧?翠樓那件案子如何了?」
正說著,一名金吾衛士奔出來叫道:「少府,大將軍催你速去見他。」侯彝道:「好。」自與空空兒拱手作別。
空空兒嘆了口氣,道:「我答應了我義母,要為魏博效力十年,現在還剩五年。」聶隱娘道:「你看不出來么?田夫人收你為養子,不過是要利用你保護她的愛子。」空空兒道:「我知道,可我答應了義母,況且義兄也是真心待我。」
空空兒見他一臉嚴肅,絲毫不肯退讓,當真哭笑不得,可也欽佩對方變相「劫富濟貧」的行徑,只好道:「那我將馬留下,總可以了吧?」一匹馬的價值遠過一千文。宋清道:「那倒是可以。」當即遞過來一瓶藥酒。空空兒忙收入懷中,趕出來尋那清娘,卻早不見了人影,倒是有個熟悉的身影正在不遠處的胡餅店買餅。
空空兒這才明白究竟,道:「原來如此。」侯彝道:「我上任后翻閱萬年縣的陳年卷宗,在櫃角的幾頁殘卷上看到這件案子的記載,還一度好奇那吉莫靴後來去了哪裡,不過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下落,想來應該是被收入了宮中。這女子有吉莫靴這等世間罕見奇物,另一名女子身上又有李輔國故玉,想來大有來歷,我到時跟空兄一塊兒去,看看她們到底是何方神聖,也好有個照應。」
劉太白「啊」了聲,道:「郎君是來要回那枚仰月的么?只怕已經遲了,我……我已經將它賣了。」空空兒道:「店家將那枚錢賣給誰了?」劉太白道:「這個……」空空兒道:「我絕不是想要回來,只是想知道誰買了它。」劉太白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是老唐幫忙轉的手。」
但見陽光一絲一縷地從花叢上移走,繡球一般的菊花漸漸由淡轉濃,片刻后,花色變成濃艷的翠綠色,青翠如玉,晶瑩欲滴,原來這「綠牡丹」竟是會隨著日光變換顏色。空空兒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情形,一時間大感新奇。
一路往南,徑直往郎官清酒肆而來。一進蝦蟆陵,遙遙望到兩名坊卒倚靠在翠樓門前的石獅上,頗為無聊地撓頭聊天,大約是奉了坊正之命監視翠樓裏面的人,防他們逃逸。翠樓門窗緊閉,嚴密中卻照舊有詭異的氣息瀰漫出來。
空空兒見她並無惡意,也不知道自己中了迷|葯,心念一動,問道:「你是昨晚要殺我的人?」那女子道:「是啊。」空空兒道:「那你昨晚為什麼又不殺我?」那女子道:「我本來是要殺你,是玉清姊姊不想殺你。」空空兒道:「那你為什麼要殺我?」那女子道:「這說起來話可就長了。不過今晚我不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我來取回那塊玉佩,那是我送給玉清姊姊的禮物,你可不能強佔了。」空空兒道:「還你不難,只要小娘子告訴我你是從哪裡得來的玉佩。」那女子嗔道:「我憑什麼要告訴你?你拿了人家東西,還要反過來要挾人家,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空空兒一時無語,玉佩確實是對方之物,他沒有理由強佔,當即道:「玉佩不在我這裏,不過我會設法取回來還給娘子。」他說的是實話,適才曾穆將玉佩搜走,一直未還給他。
空空兒道:「娘子深夜到訪,有何貴幹?」那女子道:「貴幹當然有。喂,先別動手啊,咱們今日好說好散。」聲音清脆嬌嫩,十分好聽。
存約姓趙,是聶隱娘夫君,原本只是個街市上的磨鏡少年,形貌猥瑣,一日到聶家打磨銅鏡,不知道怎麼為聶隱娘看上,非要嫁他為妻。聶父聶鋒不敢阻攔,只好準備了豐盛的嫁妝給女兒女婿,趙存約由此一步登天。
那人很是驚奇,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空空兒道:「我仇人不多,你不但武藝高強,而且剛才一下想要我的命,我最近得罪過的人,想來想去,應該只有你了。」王翼道:「不錯,正是我。空空兒,你雖在魏博為武官,卻是半官半隱,實際上還是江湖人物,該知道向官府告密是犯了江湖大忌。」
空空兒知道聶隱娘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身邊最親信的紅人,向來寸步不離,一時不知道她為何來了京師,想來此次侯臧進朝一定有什麼特別的任務。他雖然藩鎮屬官,卻向來不理事,也不願意多問,只道:「晚上回進奏院再見吧。」聶隱娘道:「好。」
不料那清娘雖被識破身份,反應卻很是奇怪,只淡淡看了空空兒一眼,隨即又朝前走去。空空兒見她不理不睬,微一遲疑,又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後,到得大門,門口卻是聚集了不少胡人,吵鬧不止,都是因為金吾衛士封鎖了大門,不準人出入。
到萬年縣廨,一名三十來歲的絳衣婦人正在門前徘徊,見到空空兒即爽朗笑道:「空郎,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你。」空空兒更是驚異,問道:「隱娘,你何時來了長安?」隱娘笑道:「剛剛才到,與侯從事一道來的。」
空空兒便步入正堂,卻見堂內乾淨整潔,布置得體,並無凌亂的搬遷之像,這愈發不可思議了。他一眼留意到堂上那架屏風並未擺正,上前一看,屏風似被移動過,右腳柱臨近處有個明顯的淺色圓斑,顯然那才是腳柱原來所在的位置。他俯下身來,卻見那紅漆腳柱上有一塊顏色格外深些,微一沉思,從內房案上尋到一張黃紙,到院中水井取水滴了幾滴在上面,等水潤開,拿進來按在腳柱那塊深顏色上,須臾取下來,卻是幾根清晰的手指血印。
另一名刺客腳下被小黃門死命抱住不放,手上則繼續與羅令則爭奪兵刃,仿若市井之徒搶奪財物,情形煞是可笑,聞聲便鬆了手。羅令則正出大力奪刀,「哎喲」一聲,仰天摔在地上。
壯士性剛決,火中見石裂。殺人不回頭,輕生如暫別。
——孟郊《遊俠行》
本來自百年前玄宗皇帝登基后,在永福坊修十王宅,凡皇子長大得到封號后,不是像從前出宮自立門戶,而是住在十王宅中,日用所需等由朝廷統一供應,這並非玄宗皇帝關愛子孫,而是他先後殺掉嬸嬸中宗皇帝的皇后韋氏、堂妹安樂公主、姑母太平公主,自鮮血中登基,知道窺測皇位的皇族實在太多,所以將皇子們變相拘禁起來,這是諸王地位衰落的一個標誌,由此成為慣例。到如今,十王宅已經變成了十六王宅,名稱雖然變了,居住的人也變了,親王身份卻沒有變,形同囚徒的境遇也沒有變。親王與臣僚、巨賈結交,更是犯大忌諱之事,不過舒王李誼卻無所謂。他本是鄭王李邈之子,得到當今德宗皇帝寵愛,德宗皇帝特意將這位侄子收為養子,愛若至寶,至今老皇帝都不讓他去住十六王宅,而是跟太子李誦一樣,住在大明宮中。
魏博進奏院與王景延故宅在同一坊區,只隔了兩條街道,空空兒到進奏院門口,卻不進去,只向衛士交代了聲,即趕在夜禁前來到宣陽坊楊國忠故宅。
薩珊絲道:「這位空郎……」空空兒道:「在下眼淺,想留下來好好看看這塊大玉石。」薩珊絲道:「不過是塊大玉而已。羅郎,不如邀請你這位酒友一起去我家中喝上一杯。」羅令則道:「那當然好。不過請公主先回去,我還有些話要對空兄說。」薩珊絲笑道:「你們男人什麼時候也有那麼多秘密了?那好,我先走了。」羅令則忙上前扶了她的手送出門去,又站在門口指著馬匹說了好一陣子,才見薩珊絲主僕三人上馬了。
空空兒回到房中后不久,曾穆守諾派人送來一大桶西市腔酒,不過這西域釀造的葡萄酒過酸過軟,不合他口味,只飲了一杯就放下了,倒是滿室那股果香味沁人心脾,讓他回想起峨眉山的果樹飄香來。
當那彈箏女清娘抬頭望向對面坐在一排胡人身後的空空兒的時候,他也正將眼光轉向她,他並不是有心要去關注她,這隻是習武之人的一種本能。然則當二人目光一相遇,她即露出羞澀的神情,迅疾低下頭去。空空兒卻仿若發現了至寶,目光再也難從她身上移開。
郭曙見空空兒氣定神閑,仿若無事般巍然不動,不由得一愣,道:「你倒是鎮定。」空空兒道:「嗯。」忽聽得堂內羅令則大叫一聲:「殿下小心了!」隨即有碗碟砸碎之聲。
王景延走後,王立再也睡不著,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趕到吏部司向姓燕的官吏打聽,當真補了山南西道的官,任命已經下來,這才知道王景延說的是真的,不由得又驚又喜。回來住處,卻意外見到王景延人在院中,搬開了搗衣的大青石,正在往土中埋東西,見他回來,歉然道:「店鋪已經處理了,只是如今出城盤查得緊,仇家的人頭是帶不走了,我只有將它埋在這裏。不過請郎君放心,這件事情我做得很機密,決計不會有人發現,也不會連累到你。」王立這才看到土坑中有一顆人頭,頭髮花白,雙眼睜得老圓,好像還活著一般。王景延又將大青石搬回原處,壓在那人頭的上面。那大青石少說也有二三百斤重,王立自忖也無法搬動,不想王景延一婦道人家,竟能輕鬆移來移去,駭異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王景延說了句「珍重」,便帶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走了,想來包袱中是轉手店鋪得的現錢。王立回過神來,立即寫了張售宅的紙條貼在門口,預備將宅子售掉。到得下午,當真有人來敲門,竟然是在郎官清酒肆見過的熟臉,王立無心談價,只以房契上的原價五百緡出售,羅令則滿口答應,說好次日一早交錢。當晚夜禁前王立就搬去了親仁坊客棧,免得一想到那青石下的人頭就做噩夢。次日一早重新回來,與羅令則交割了房契,又搬取了一些必要的衣物等,便匆忙趕往蝦蟆陵郎官清酒肆,補了欠下的酒錢。他也私下留意過,並沒有聽說長安發生了什麼離奇無頭命案,愈發深信王景延是個奇人,做事密不透風,自以為從此高枕無憂,哪知道空空兒因為追尋仰月一事,機緣巧合下很快就查到了他和王景延身上。
羅令則道:「實在難以想象,這宅子才索價五百緡,裏面竟然有這樣大一塊玉石,少說也有二三百來斤。」侯彝道:「這處宅子原是天寶名將哥舒翰愛妾裴六娘所有,哥舒翰本是突厥人,父親是哥舒部落酋長,母親則是于闐公主,他愛妾宅邸有于闐玉石,也沒什麼可稀奇的。」
羅令則陪坐在薩珊絲身邊,問道:「這位彈箏的娘子也是府上樂妓么?」薩珊絲笑道:「不是,我府里哪有這麼清淡的人?偏偏名字也叫清娘,是臨時從郭府請來的。」說著朝郭曙一努嘴。羅令則嘆道:「原來是郭府的人,難怪!鳴箏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薩珊絲笑道:「羅郎又在吟詩了,我們波斯人可聽不懂你們這些詩啊文啊的。」羅令則道:「這可不是羅某所作,這作詩的人說起來,跟郭大將軍還有點淵源。」郭曙似是會意他所指是誰,只點了點頭,並不接話。
豈知眼有淚,肯白頭上發!平生無恩酬,劍閑一百月。
空空兒見羅令則跟這波斯公主甚是親昵,更加猜不出他來歷,等他進來院子,便徑直道:「多謝羅兄暗中為我作證,不過侯少府適才已經識破了你的聲音。」羅令則道:「空兄不怪我么?」空空兒道:「怪你做什麼?」羅令則道:「我明明可以挺身而出,說出真相來,卻任憑你被差役帶走。」空空兒道:「羅兄不願意捲入,自然是有難處。況且羅兄真的是救了我,前晚那兩名女子本來要舉刀殺我,是羅兄在外面拍門大叫,轉移了那兩人的注意力……當時酒醉渾然不覺,現今想起來真是好險……」羅令則大奇,道:「什麼?原來那兩名女子要殺的人是你?可是為什麼又沒有下手?」空空兒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空空兒道:「那麼翠樓命案……」侯彝無可奈何地道:「那件案子京兆尹說要親自察辦,已經不歸我管了。空兄,你也算是官場上的人,該知道許多事情不是你我所能決定的。」空空兒道:「未必只有這一條道,咱們走吧。」侯彝道:「去哪裡?」空空兒道:「去追查前夜要殺我的人。」
下來旗亭,空空兒道:「少府搶先告訴唐斯立仰月其實非小弟所有,莫非是想試探他是否跟那兩名女子有牽聯?」侯彝笑道:「正是此意,這人不動聲色,直接問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他若是有牽連,自會將這話告知那兩人,那兩人也就明白空兄不是她們要找的人,三日後在樂游原與那女子見面,自可見分曉。」空空兒道:「可是她們當晚沒有殺我,一定是已經有所發現。」侯彝道:「未必。當晚翠樓出了那麼多事,除了那兩名女子外,還有那力證空兄無辜的神秘證人也進過翠樓,怕是有許多意外。」空空兒又想起當晚羅令https://read.99csw.com則拍門叫喊一事來,一時疑念頗重。
郭曙大驚失色,轉身奔進花廳,卻見兩名身穿金吾衛士戎服的男子不知何時闖進了堂內,正各執橫刀,一人攻向挺身擋在李誼身前的兩名小黃門,另一人右腳被一名小黃門拖住,正舉刀欲斬,一旁羅令則抓住座下蜀錦軟褥,搶上前來迎上橫刀使勁一繞,那蜀錦又軟又韌,竟沒有斷裂。羅令則用這個笨法子將對手刀刃捲住,對方卻也不肯鬆手,兩下使勁爭奪了起來。薩珊絲等胡人人數雖然不少,卻儘是養尊處優、貪圖享樂之輩,哪裡見過這種刀光劍影的場面,或坐或站,早就駭異得呆了。
滿園的菊花明艷而幽靜地綻放著,滿園的芳菲如魅影般翩翩遊走著。眼下的處境,這樣的氣息,給人帶來一絲深遠的恬靜,卻又有一線難言的傷懷。二人都不再說話,心緒不由得徜徉迷離了起來。恰在此刻,夜鼓聲響起,天色漸漸幽暗了下來。
原來這薩珊絲是波斯帝國薩珊王朝的後裔。薩珊王朝是古波斯帝國最後一個王朝,長期與羅馬、拜占庭帝國爭霸,曾輝煌盛極一時。後來大食人崛起,攻滅薩珊王朝,末代國王伊嗣俟三世之子俾路斯逃到吐火羅,得到當地部落酋長的保護。俾路斯欲東山再起,向唐朝求助,當時高宗皇帝當朝,只下令成立波斯都督府,任命俾路斯為都督,並沒有提供實際上的軍事協助。後來俾路斯在西域無法立足,率大批波斯貴族來到長安,被封為右武衛將軍。高宗皇帝為了安撫他,專門為他在長安城內修建了一座拜火寺。雖則離故國越來越遠,復國的雄心還在,只是俾路斯始終沒有得到高宗皇帝的武力支持,故國之夢恰如某些惆悵歷史時刻,不斷再現,不斷破滅,鬱鬱不樂之下,最終客死中土。俾路斯之子泥涅師師王子繼承了父親遺志,一直依靠波斯商人的雄厚財力在長安活動,高宗皇帝終於被打動,冊立泥涅師師為波斯王,任命吏部侍郎裴行儉為「安撫大食使」,發波斯道行軍,送俾路斯返回波斯。裴行儉率軍護送泥涅師師到達安西碎葉后,發現大食人正橫行中亞,銳不可擋,而唐軍因路途遙遠、供給困難,難以與其爭鋒,便放棄了武力支持泥涅師師復國的計劃,只將他護送到吐火羅地區。泥涅師師遂召集舊部,與大食抗戰二十余年,最後還是難成氣候,無奈地返回唐朝,被授予左威衛將軍,不久后即病死於長安。至此,波斯帝國的復興之夢徹底破滅。到了波斯公主薩珊絲這一代,已經只以安逸享受為樂事,絲毫沒有再光復故國的念頭了。
正沉思間,又聽見劉太白道:「王少府昨日沒來,今日倒是早早來了。」空空兒道:「怎麼不見他?」劉太白道:「他補上缺了,等了兩年,終於等到吏部的調職通知。今日是來結算以前欠下的酒錢,很快就要離開長安去外地上任了。」空空兒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又問道,「我前幾日是不是付給店家過一枚特別的銅錢?」
以波斯公主薩珊絲為首的一群人對李誼的奉承也可以看出這位皇子非同凡響的地位,原來再過兩天就是李誼生辰,今晚的宴會是特意提前為他祝壽而辦。只是這位舒王很是高傲,話也不多,對面前堆積如山的禮物沒有絲毫興趣,薩珊絲向他引見羅令則等人時,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倒是護衛舒王前來的大將軍郭曙看到空空兒后很是驚訝,嘴角不覺微微蠕動了一下,終於還是未問出聲來,大約是因為舒王在場的緣故。
空空兒久聞波斯商人極善於經商,個個富有,俗語有「窮波斯」之稱,意思是在中原的波斯人沒有一個貧窮的,薩珊絲既為波斯公主,是這群人的首領,富甲天下也不足為奇,只點了點頭,見那名冊上的人名並無異常之處,深感要從仰月原主身上查明那兩名女子的來歷沒有任何希望,當即還了名冊給小吏,攜劍出來進奏院。
空空兒道:「這件案子不是由京兆尹親自查辦么?萬一他將來問起,怕是王立和羅令則都難逃罪責。」侯彝道:「空兄放心,京兆尹親自察案的目的,無非是想弄點名聲,可如今既沒有屍首,又沒有苦主告狀,分明是個無頭懸案,他早就沒有興緻了。」
空空兒道:「羅兄,那兩名女子不是殺人兇手,她們當晚確實只為我而來。」羅令則愕然問道:「不是她們么?」空空兒道:「羅兄拍門叫喊到重新回來花了多長時間?」羅令則道:「不過半刻功夫。以那兩人的身手,殺幾個人綽綽有餘了。」空空兒道:「羅兄可看到那兩人提著人頭?」羅令則道:「這我倒沒有看清楚,當時雖有月色,可畢竟隔得太遠……」
空空兒道:「少府你這是……」侯彝道:「空兄可算救了我了。」說明原委,原來京兆尹李實正派他帶人去抓街上傳唱一支《三間堂屋》曲子的人。
兩人都不再開口。只見許多人在院里來回亂跑,起火的房屋在最西面,火勢不大,很快被撲滅。又等了一刻,門外馬蹄聲、人聲、奔跑聲、號令聲不斷,越來越多的金吾衛士趕到,將薩珊絲的宅子重重圍了起來。舒王在金吾衛大將軍的眼皮底下被裝扮成金吾衛士的刺客行刺,明天肯定有許多人要丟官丟職,人人只盼能抓住刺客,好將功折罪。所有僕人、婢女、客人都被聚集到一處廳堂中軟禁了起來,空空兒的隨身長劍也被收去。只是不見羅令則,也不知是混亂中離開了這裏,還是因為營救舒王有功格外受到優待。
過了一會兒,兩名差役押著王立進來,侯彝也不拐彎抹角,徑直將空空兒取到的血手指拿給王立看,道:「這是自屏風腳柱上取到的王景延的指印,她殺了人,現已畏罪潛逃。王少府以前也是縣尉,該知道律法如山,還請將實情相告為好。」
聶隱娘走出幾步,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叮囑道:「空郎,你這次回去峨眉后,就不要再回魏博了,呆在一個你厭惡的地方,整天靠飲酒麻醉自己度日,這對你身子不好。」眉目間露出了幾許慈愛之色,倒像是大姊姊在關愛小弟弟一般。
侯彝道:「王少府任命已下,前程一片大好,難道真要為一女子賠上身家性命么?」王立不悅地道:「侯少府這是什麼話,我與景延只是同居,並沒有成親,即便是她殺了人,也不該連坐到我。」侯彝道:「如此說來,王少府倒是深謀遠慮了。」
一路逶迤,果見廳堂高大,亭台精緻,曲曲折折穿過幾道迴廊,終於到了一處花園,種滿各種菊花,主要是黃、白及紅紫三色,香氣馥郁,沁人心脾。羅令則與那波斯公主薩珊絲帶著幾名僕人,正站在一大簇綠色菊花前指指點點。
侯彝見他面容哀傷,不像是說謊,深感愕然。忽聽得空空兒插口問道:「那人頭是不是還埋在宅子裏面?」王立接道:「是啊,你怎麼會知道?」一言既出,才深悔不及。侯彝大喜過望,忙命人押了王立,與空空兒一起望崇仁坊而來。
忽聽得薩珊絲叫道:「少府,你二人在說什麼悄悄話呢?」侯彝忙道:「下臣還有要緊事,先告辭了。」薩珊絲笑道:「這般著急?椎奴,快去牽一匹馬給侯少府。」
空空兒見狀不禁呆住,若不是親眼看見,實在是難以相信。他聽這女子聲音,不過二十歲年紀,竟能憑空行走,不須藉助繩索等工具,輕功如此了得,就連他那以飛檐走壁擅長的師弟精精兒怕是也不及其一,當真是世界之大,能人層出不窮。
王翼道:「為什麼?」空空兒道:「實在是抱歉,我也是逼不得已,不得不說出你的名字來。」王翼道:「我是問你為什麼絲毫不將生死放在心上?」空空兒道:「何必放在心上,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又有何不同?」
空空兒大奇,問道:「為何那位娘子只收十文錢一瓶,我卻要收一千文?」宋清不緊不慢地問道:「閣下是吃官家飯的吧?」空空兒道:「這個……」宋清道:「既是官家人,就得這麼貴。小店祖傳規矩:『窮漢子吃藥,富漢子打錢。』」空空兒道:「原來如此。不過我身上沒有這麼多錢,這裏大概有一百個銅錢,可以嗎?」宋清道:「不行,一千文,一個子兒都不能少。」
郭曙搶過去擋在李誼面前,喝道:「將這二人拿下了。」金吾衛士發一聲喊,正要圍上去,只聽見外面銅鑼聲大起,有人高喊道:「失火了!失火了!」胡人愛惜財產勝過生命,失火可比刺客重要多了,這才驚醒過來,爭先恐後地往外涌去。
薩珊絲道:「哈,原來你就是萬年尉。」侯彝道:「是,下臣萬年縣尉侯彝,參見公主殿下。」薩珊絲笑道:「侯少府,我剛剛在你們縣廨那邊買了處宅子,咱們以後就是鄰居了。」侯彝道:「是,自公主搬來隔壁,夜夜笙歌,縣廨值夜班的差役可都高興極了。」
卻見王景延故宅大門緊鎖,羅令則早已離開。侯彝命人砸開大門,沖了進去。空空兒直奔院中那塊青色條石,卻見壓痕勒然,果然有搬移過的痕迹,回頭一望王立,他臉如死灰,又是沮喪又是驚惶,深信自己的推測沒有錯,便站到條石一端,俯身搬住兩角,大喝一聲,將那幾百斤重的條石掀了起來。頓時喝彩聲如雷,數名差役齊聲叫好。
空空兒早猜測過可能會是羅令則,聞言也不十分驚訝。侯彝道:「原來你早知道。」空空兒道:「我想到過是他,不過不能肯定。」侯彝目光炯炯,凝視著他,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按照羅令則的說法,你不是早已經暈過去了嗎?」空空兒道:「這個……」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牽扯出羅令則來。侯彝肅色道:「你留在這裏等我,不可離開。」空空兒道:「是。」
羅令則道:「殺人?王立是前任縣尉,怎麼可能殺人?」空空兒道:「這血手指甚是纖細,應該是女子所留,我猜是王景延殺了人,又趕回來取了藏在腳柱里的重要東西,這才離開。」羅令則連連搖頭,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空空兒又往各間房細細查看,卻再無其他可疑之處。
崇仁坊就在東市西北,距離不遠。到坊門武侯鋪向衛士打聽王立住處,無人知曉,一問王景延,一名衛士立即笑道:「王家娘子么?就住在吐蕃內大相論莽熱的旁邊。那處宅子雖然小,卻是昔日大將軍哥舒翰愛妾裴六娘所有,傳說其姿容絕世,偏巧王家娘子也是個美人。」
那彈箏女清娘一直凝神關注堂內情形,見李誼已經退出花廳,毒煙漸漸擴散開來,慌忙抱了箏往外面跑去。空空兒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見她一動,立即跟了出去。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卻見那條石原先所在之處的正中央有一小坑,剛好能容納一個人頭,土中血跡宛然,卻是沒有首級。這一下,不僅空空兒愕然,就連王立自己也十分驚訝,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來。
空空兒道:「每日有這麼大筆的現錢進來,肯定不會都放在這裏吧?」小吏道:「是,每日只留五十緡在櫃坊供進奏院隨時支取零用,其餘都要清點入庫。不過,就算這樣,要由仰月銅錢本身找到存錢的人也是不能的,五十緡五萬個銅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日也是用多用少,有時根本不用,不足量時才會在當晚盤點時從新存進來的錢撥過去差額補上,今日空巡官領的錢,既可能是多日前存進來的舊錢,又可能是昨日的新錢,實在難以分辨。」他口齒伶俐,解釋得非常清楚。空空兒笑道:「你倒是說得明白。」小吏笑道:「不瞞空巡官,小的自小在魏州賭坊混大,別的不會,就記賬不會錯。」
侯彝道:「羅令則命案當晚也在蝦蟆陵中,又是他買下了王景延的舊宅,之後人頭又離奇失蹤,很可能他就是王景延的幫凶,那化掉屍首的人會不會就是他?」空空兒道:「決計不是,羅兄買下宅子純屬巧合。」當即說了羅令則也與那無名死者有仇一事。
空空兒心道:「原來這王立也住在崇仁坊。按店主所說,他每日上午必來郎官清酒肆,兩年來風雨無阻。而昨日上午翠樓命案因為沒有屍首,侯少府不令張揚,根本沒有在長安傳開,甚至到晚上時連我義兄都還不知道,王立如何能未卜先知,知道酒肆對面出了事?再巧不過的是,他情婦王景延昨日也去過翠樓,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二人來到東市旗亭,唐斯立正在跟管理市場的市令交談著什麼,聽說萬年縣尉找他,極是詫異,走過來問道:「少府有何見教?」侯彝道:「是這位空兄有事找你。」空空兒道:「吏君可曾為郎官清酒肆店主轉手過一枚仰月銅錢?」唐斯立道:「是的。有什麼不妥之處么?」空空兒道:「不知吏君將它轉給了誰?」唐斯立遲疑道:「這個……莫非是原主想要回去?」
原來命案那晚的半夜,王立曾醒過來一次,發現王景延不在身邊,有些驚訝,就起床點燈,披衣到院中尋找,忽有人翻牆進來,還以為來了盜賊,正要叫喊,那人忽道:「王郎,是我。」竟是王景延的聲音。二人進來房中,王立見她一身緊身黑衣,赫然一副女俠的打扮,手裡還提著一個包袱。王景延見他疑惑九*九*藏*書,便實話告道:「我身負血海深仇,一直潛伏在京師等待時機報仇雪恨,今晚總算僥倖得手。天一亮我就要去處理店鋪,然後離開京城,請王郎自己保重。」又去屏風下的腳柱取了房契,交給王立道:「這裏所有的財產都送給郎君,王郎候補選官一事,我早已經使錢幫你打通關節,只是捨不得王郎離開,一直沒有告訴你。你等天亮可去吏部司找姓燕的官吏,他自會為你安排。」王立見她手上有血,又是驚異又是害怕,還未反應過來,她已經提著包袱出房,到院牆下輕輕一縱,便如飛鳥般越牆而去。王立這才知道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兩年的女子並非常人,也終於明白她為什麼堅持不肯在家中雇僕婦,原是早有圖謀。
空空兒微一凝思,便走過去問道:「隱娘,你這是在監視我么?」聶隱娘為人爽朗,見已被對方識破,索性取下頭上帷帽,笑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空郎莫要見怪。」空空兒道:「當然不會。尊夫君人呢?怎麼一直不見他?」聶隱娘道:「存約正跟隨侯從事辦事。」
聶隱娘沉吟片刻,道:「那好,你歸還玉佩給原主的事,我不再插手,曾穆那邊由我去應付。可我們的事你也別管。說到底,你還是魏博的人,我們大家同坐一條船,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空空兒道:「好。」
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軍皆披靡。衛青謾作大將軍,白起真成一豎子。
郭曙問道:「空空兒,你認識刺客,對么?」空空兒道:「不認識。」郭曙道:「那麼你該知道舒王年輕時曾任兵馬大元帥,負責率兵討伐反叛朝廷的魏博第二任節度使田悅,與魏博結下了大樑子。」
原來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曾與空空兒一道在翠樓飲酒的羅令則。他身旁的女子二十來歲,金髮碧眼,身材凹凸有致,卻是胡人女子。
帶著空空兒重新回來昨夜宴會的花廳,只見杯碟遍地,一片狼藉,黃煙雖早已消散,堂中還是有股嗆鼻的氣味。好在這種毒煙只是令人短時間內失去行動能力,並不致命。
酒肆店主劉太白早聞聲迎了出來,笑道:「我還以為郎君不會再來了。」空空兒道:「怎麼會呢?」劉太白道:「昨日差役來問了不少郎君的事情,我可是什麼都沒說。」空空兒知道他其實是怕攬禍上身,無論差役問哪位客人,他都會推說不知道的,也只一笑了之。
羅令則聞言十分驚奇,問道:「這位是……」空空兒心道:「前日侯少府將我從翠樓中捕走,你擠在人群中不是親眼瞧見了么?」也不說破,忙為羅、侯二人引見,介紹羅令則時只說是郎官清酒肆的酒中知己。羅令則哈哈大笑,道:「好個酒中知己,空兄,不枉我對你另眼相看。」
郭曙依舊一副從容氣度,正立在堂下把玩空空兒的長劍,見他被帶進來,將劍入鞘插好,嘆道:「出鞘鋒芒畢露,入鞘則樸實無華,當真是一柄好劍。」又意味深長地問道:「你可知道這柄劍的來歷?」空空兒道:「聽說名叫浪劍,產自西南的浪詔部落。」郭曙道:「不錯。玄宗皇帝在位時,為了牽制吐蕃,暗中支持南詔統一了雲南,浪詔被滅,南詔王特意向玄宗皇帝進貢了這柄浪劍,表示感激之意。這是柄精利之劍,中原僅此一柄,本該收藏於皇宮內府之中,又如何到了你手裡?」空空兒一時沉吟不語。
侯彝朗聲問道:「王家娘子在么?」院中四人回過頭來,玄衣男子笑道:「空兄,怎麼會是你?」
空空兒道:「尊夫君右肩的傷好些了么?」聶隱娘知道他性格淡漠,斷然不會婆婆媽媽去關注自己丈夫的陳年肩傷,問道:「你已經猜到了?」
晚宴客人不少,大多是胡人,不過也有幾位難得的貴客,譬如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曙,又如舒王李誼。
極贊哥舒翰的馳騁英姿及輝煌戰績。然而好景不長,不久「安史之亂」爆發,大唐帝國經歷了八年動蕩,元氣大傷,再無法達到貞觀、開元時期的盛世狀況。尤其在平定安史之亂的數年時間內,邊兵精銳大都被徵調入內地,稱為「行營」,吐蕃乘機落井下石,步步深入,進攻河西、隴右之地,唐軍無力反擊。到代宗廣德元年九月,安史之亂平定不久,吐蕃軍隊更是率領吐谷渾、党項、氐、羌將領二十多萬軍隊大肆東進。唐邊境邊防空虛,兵力不濟,連連向朝廷告急。當時大宦官程元振掌權,兼任驃騎大將軍、元帥行軍司馬,竟然聞報不奏,導致吐蕃軍飛速逼近京師長安。代宗皇帝無計可施下,倉猝間離京出逃,文武百官也都作鳥獸散,六軍奔散。吐蕃軍隊隨即殺入長安,擁立金城公主之侄廣武王李承宏為帝,改元「大赦」,設置百官,任命原翰林學士于可封等為宰相,攝理朝政。隨即開始在長安大肆劫掠,洗劫府庫和市民財物,焚毀房舍,京師大亂,士民們紛紛避亂逃入城外山谷,長安蕭然一空,幾乎成了一座空城。危難之際,老將郭子儀率四千人馬趕到長安城外,白天敲鑼打鼓搖旗吶喊,夜晚又燃起許多火堆,裝出聲勢浩大的樣子。又派人混進城內,暗中召集數百長安少年,半夜裡在朱雀街上敲鑼打鼓,大聲喊叫。吐蕃軍隊不知底細,以為郭子儀大軍進城,畏懼之下,不戰而走,連夜撤出長安西逃,陷落十五天的長安才由此回到唐軍手中。這是唐朝與吐蕃關係史上最恥辱的一頁,堂堂大唐天子被迫出逃,帝國京師陷入番邦之手,全靠郭子儀疑兵之計才得以僥倖收復。郭子儀興唐之功至偉,得代宗皇帝親賜鐵券,相當於得到一面免死金牌,又以畫像懸挂凌煙閣,獲得了一個臣子的最高榮耀。然而,在與吐蕃的交鋒中,唐朝持續處於下風,永泰二年,吐蕃佔領河西重鎮甘州、肅州,河西、安西、北庭三地唐軍互相失去聯繫,進入各自為戰的境地。
空空兒十分驚異,問道:「是那支『三間堂屋二個錢』么?」侯彝道:「原來空兄也聽過。」蹙緊了眉頭,「我最煩這種做了壞事還不讓老百姓數說的爛事,幸好遇見你,若是京兆尹責罰,我就說去辦你的案子了。」空空兒愕然道:「我的案子?」侯彝道:「你前晚不是差點被人殺了么?你是魏博巡官,在萬年轄區遇刺,當然重大要案,我得親自處理。」
進來堂內,卻是空無一人,就連每次來必定遇到的羅令則和另一位熟客也未見到。
空空兒原想要回玉佩極難,哪知道曾穆如此乾脆,轉念一想以他的足智多謀,定然不會輕易罷手,說不定會派人監視自己,等到自己與那女子見面時再出后招。他生性懶散,雖然明知道會有事發生,也不願意去多想,當即謝過曾穆,回到房中歇息。
一時間,院中靜悄悄地,連聲咳嗽都聽不見。過了好半晌,侯彝才問道:「人頭在哪裡?」王立道:「我怎麼會知道?」
羅令則驚道:「空兄是說王立有嫌疑?」空空兒道:「是。」當即說了王立及王景延的可疑之處。羅令則道:「這不可能。王立是官場中人,為補缺已在京城耗了兩年,他這樣看重前途功名的人,怎麼可能去殺……」他及時住了口,沒有說出下面的名字來。
空空兒當即會意郭曙話中暗示之意,無非是說自己認識刺客,說不定與刺殺之事牽連,說不定行刺的背後主使就是魏博,他個人生死榮辱事小,一旦朝廷與藩鎮矛盾激化,導致兵戈相向,那可就是大大的罪過了,忙道:「回大將軍話,我確實不認識刺客,不過因為久在江湖,識得其中一人的手法。」郭曙道:「他是誰?」空空兒道:「黑刺王翼,那內含毒煙的爆竹名叫『霹靂山鬼』,是他的獨門利器。」郭曙道:「你可知道他的長相?」空空兒搖了搖頭,道:「他是江湖上最厲害的刺客,有『兀鷹』之稱,據說見過他真面目的人都死了。」
侯彝將空空兒拉到一旁,低聲道:「我去找王立。空兄,你留在這裏四下看一看。不過,你可得留意你這位酒友。」空空兒一呆,道:「什麼?」侯彝道:「我認得他的聲音,他就是當晚向我證明你無辜的神秘證人。」
王立恂恂局促,雖然緊張,卻還是頗為鎮定,問道:「什麼殺人?殺了什麼人?我不明白少府在說什麼。」
旗亭位於東市中心,二樓是市令、市丞辦公的場所,王景延的綢緞鋪就在旗亭一樓,自然是黃金地段。那胡人以低價錢得了這麼個好的鋪子,越想越樂,眉開眼笑,嘴都合不上。
小胡奴領著空空兒上前稟告,羅令則一見到他即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空兄,快些過來,同公主一道賞這『綠牡丹』。」
到天亮時,有名中郎將進來,一一核驗過身份,才將眾人放走,惟獨留下空空兒,道:「大將軍要見你。」
進來藥鋪,只有名五十多歲的老者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慢吞吞地往石槽中碾藥草,聽見有人進來,叫道:「鄭注,有客!」卻是無人應聲,那老者這才抬起頭來,四下看了看,嘀咕道:「準是跑去看熱鬧了,殺個人有什麼好瞧的!這一場大旱,關中死的人還少么?」放下手中石碾,問道:「客官是看病還是買葯?」空空兒道:「買葯,想要一瓶化淤去腫的藥酒。」老者道:「有專治跌打的藥酒,一千文一瓶。」空空兒吃了一驚,道:「什麼藥酒這麼貴?」老者態度甚是從容,道:「嫌貴就別買。郎君不見今年米價更貴呢。」
侯彝嘆道:「可惜沒有了屍骨,又沒有苦主來報官,不然這可是鐵證了。」他指的是傳統滴血入骨的驗血方法,被害者的血滴到本人屍骨上,血會滲入骨中,若不是本人或至親的血,則不能滲入,這法子也常常被用來認親。
侯彝講完經過,又道:「王立確實與命案無關,頂多也就是個知情不報的罪名,不過他若是真報官反倒更令人鄙夷。我已經放了他,讓他儘快去山南西道赴任。」空空兒嘆道:「少府替人著想,有情有義,當真是個奇男子。」
羅令則道:「王立補上了山南西道的官,所以先賣了房子,他自己搬去客棧了,等吏部手續辦完,馬上要離開京師了。」侯彝道:「閣下可曾動過這房裡的東西?」羅令則道:「沒有沒有,昨日我才得知這裡有房要賣,仔細看過房子,今早跟王立交接了錢和房契,又幫他搬家去客棧……」侯彝道:「他在哪家客棧?」羅令則道:「親仁坊西門客棧。」
侯彝眼睛一亮,道:「對,那兩名女子或許正是無頭命案的真兇。空兄可是有了什麼新線索?」空空兒便說了昨夜一女子來索回玉佩一事。侯彝驚道:「那女子竟敢闖入魏博進奏院,空兄為何不當場拿下她?」空空兒道:「我當時中了迷|葯,葯勁未過,況且那女子也並沒有惡意,她只是想要回玉佩。」
剛進大門,便見侯臧怒氣沖沖地出來,似乎發生了什麼極不愉快的事。空空兒素來不喜歡此人,當即讓到一旁。侯臧仿若未見到他一般,大踏步地擦身而過。
不過有些諷刺意義的是,李誼跟這宅子的故主五楊多少有些關係——他祖母崔貴妃就是韓國夫人和秘書少監崔峋所生。當年楊玉環得寵于玄宗皇帝時,楊家上下均得聖寵,橫行一時。玄宗特意選韓國夫人的女兒崔氏為廣平王李豫正妃,成婚當日舉行了盛大的婚禮。這位崔妃仗著母家的勢力,性情妒悍,可憐李豫堂堂皇孫,受盡了妻子的氣還不敢發作。後來安史之亂爆發,玄宗皇帝帶著楊玉環和楊氏一門倉皇出逃,到達馬嵬坡時發生兵變,楊氏一門被誅,楊貴妃也被縊死,李豫本來就厭惡正妻,此後迅速冷落崔妃,不久后崔妃就鬱郁而死,也沒有親眼看到丈夫登上皇位為代宗的那一天。不過崔妃所生的一子一女聰慧俊美,倒是極為代宗皇帝喜愛,兒子即為鄭王李邈,差點被立為太子,不幸青年病逝后,還被追封為昭靖太子,女兒即為昇平公主,嫁給了郭子儀第六子郭暖,也就是郭曙的六哥。至於當今德宗皇帝為什麼格外喜歡舒王,說法也很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老皇帝對舒王的恩寵絕對在太子李誦之上,李誼曾出任天下兵馬元帥——這可是儲君才有的殊榮,代宗皇帝和德宗皇帝登基前均擔任過此職——並代表皇帝慰勞軍隊。
那女子道:「當真?」空空兒點點頭。那女子道:「那好,四日後,你帶著玉佩到昇平坊樂游原來,咱們不見不散。」空空兒道:「好。」那女子見他爽快,十分歡喜,道:「那咱們一言為定,四日後再見。」話音未落,身形拔起,雙腳登著柱子,如在平地行走,一直走到屋頂,縱身從兩根椽子間的洞中飛了出去,如飛鳥般輕捷。
羅令則回身關好院門,請空空兒到那大玉石上坐下,道:「我與空兄雖然一見如故,到底還是萍水相逢,你僅僅因為在人群中見到我掉頭而去就知道我有苦衷,始終沒有說出我來,這等情義好生讓人佩服。今日我將實情告訴你,但你切不可告訴旁人。」空空兒道:「如此,羅兄還是不要告訴我的好。我答應了侯少府要助他破案,倘若羅兄有嫌疑,我怎能不說實話?」
空空兒道:「正是。可羅兄拍門叫喊前,那兩名女子已經制住我,她們跟我說話時刻意壓低了聲音,生怕旁人聽見,可見她們並不知道翠樓裏面出了事情,兇手也絕不是這兩名女子。倒是賣給羅兄這處宅子的人有許多可疑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