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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倏忽風雨

第四章 倏忽風雨

就連魏博進奏院的衛士也在談論侯彝時充滿敬佩之色,次日一早空空兒出門時聽到,既是欣喜又是難過,欣喜的是原來民眾表面冷漠麻木,其實內心深處的正義和良知未泯,難過的是侯彝在獄中受苦受難,生死難料,自己卻無力救他。
來到李實宅邸後院高牆外,這院牆比普通民宅要高出三倍,僅憑人力難以翻越。他早有準備,自懷中掏出一根鐵管,一按機關,管端彈出有四個尖銳的爪鉤,形狀如錨,再一拉管尾的鐵環,登時拉出長長的鐵絲來。這是他藝成下山時師弟精精兒送給他的禮物,從來沒有用過,想不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場。估摸到長度合適時,便將鐵管拋上牆頭,爪鉤鉤住石縫,再拉緊鐵絲利落地翻進牆去。
侯彝道:「原來如此。既然精精兒是空兄師弟,想來也是位奇男子,有機會一定要認識下。」空空兒搖了搖頭,道:「少府還是不要見他的好,他最怕官府的人。」侯彝哈哈大笑,道:「怕是精精兒技癢難耐,還在做些梁上君子的勾當。」空空兒嘆了口氣,道:「日後少府若遇到他,還望手下留情。」
擁著空空兒回來魏博進奏院,曾穆才厲聲問道:「空巡官答應要調查前任魏帥之死,現今人跑了,玉佩也沒了,你要我如何向公主交代?」空空兒道:「嗯,我暫時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如果進奏官不準備把我關起來嚴刑拷打的話,我可就要回房吃飯睡覺了。」曾穆道:「空空兒,自你來了京師后,事非不斷,我這就要將你的作為寫成邸報傳回魏博。」空空兒道:「請便吧。」不再理睬曾穆,自到廚下要了飯菜端回房中,風捲殘雲般吃完,喝了幾大杯曾穆送的葡萄酒,倒在床上便睡。
侯彝道:「原來如此。」低聲將劉叉藏身之處告訴空空兒。又問道,「你為什麼不按我說的去做,非要承諾京兆尹十日內送刺客給他,你是打算拿自己當交換條件么?」
忽聽見門口有女子叫道:「這是誰的馬?」萬遷無心理會,只隔牆答道:「是我家貴客的。」又低聲問道:「郎君到底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空空兒點點頭,腳下卻還是不動,心中默默數著鼓聲數。坊正以為他又改變主意,預備留在本坊內,也不再理會。幾近八百聲時,坊正揮手示意兩名坊卒拉上大門,空空兒忽然抬腳狂奔,自坊門衝出去。那坊正還好心喊道:「喂,已經夜禁了,快些回來!」
他與玉清幾次交道,已經知道她外表清冷,內心卻是剛烈執拗,他身在惡名昭著的魏博,這番話無論如何都難以令她相信。不料背心處的匕首竟是慢慢鬆開了,回頭一望,卻見玉清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拿著匕首的手也無力垂下,忙道:「你受傷很重,別亂動,快些躺下。」玉清極是剛硬,道:「你是藩鎮的人,我不要你救。」
自樂游酒肆出來,空空兒裝出閑逛的樣子,在李實宅邸周圍轉了一圈,便迅速離開,回到了青龍寺,入寺前喝乾一瓶酒,將另一瓶酒淋到自己身上。無可見他酒醉歸來,便引他到客房歇息。
藉著一點月光摸出院門,忽聽得有人問道:「是『僧敲月下門』好呢,還是『僧推月下門』好?」空空兒嚇了一跳。卻見桂花樹下站起來一個人影,雙手來回伸縮不止,道:「推……敲……推……敲……嗯,到底是推好,還是敲好?」
空空兒道:「還有一事,既然李中丞並非死於劉叉之手,他不過是惡意損壞了屍首,那麼侯少府庇護他也只是當受杖刑,還請京兆尹能從中斡旋,能准許將他取保釋放。」李實冷笑道:「想不到你倒精通律法。可惜你忘了劉叉本來就是你們魏博通緝的殺人在逃兇犯,數罪併罰,依舊是死罪,侯彝罪減一等,也是流刑,哪能輕易取保釋放?」
那年輕文士名叫張祜,年紀雖輕,卻是在江南一帶詩名極盛,聞言笑道:「還請禪師指點一二。」無本道:「賢士此詩雖然沉靜渾厚,有隱逸之氣,但不夠清新,對仗也不工整。」張祜朗聲道:「作詩一道,全在氣勢。說到工整,禪師題在牆壁上的這首五言《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慷慨豪邁,英雄氣概十足,不也對仗不工么?」無本奇道:「郎君如何知道這首《劍客》是我所作?」張祜笑道:「作詩的人,看起來就是與常人不同。」
空空兒被第五郡趕出咸宜觀,一時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此時天幕降下,周遭一片漆黑,忽記得進來親仁坊時路過一家酒肆,也不顧身上沒錢,一路尋來,果見酒肆燈火通明,內中熱氣騰騰,尚有不少酒客。聞聽裏面觥籌交錯聲,更覺腹中飢腸轆轆。
空空兒道:「你現在如果出去,就是害了侯少府。」劉叉更怒,道:「侯少府因為我下獄,備受酷刑拷打,我恨不得以身相代,我這去御史台投案,換他出來,怎麼會是害他?」
李實當即虎了臉,道:「侯彝私縱國賊,死罪難逃,空巡官不必再費心了,這就請回吧。」空空兒道:「還請尹君成全。」李實道:「笑話,那刺客要刺殺本尹,侯彝將他藏起來,本尹恨不得這就將他押來京兆府親自嚴刑拷問刺客下落,憑什麼還要送你去探望他?」
再問具體情形,腳夫們一無所知,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知道翠樓已經轉手,他們是受雇於新主人將樓中舊物搬走。羅令則又問道:「新主人是誰?」腳夫道:「這小人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皇宮裡的人。」
海波分作兩處生,海鯨分海減海力。俠客有謀人莫測,三尺鐵蛇延二國。
空空兒淡淡「嗯」了一聲,也不想理睬這專從獄中犯人身上榨取財物的貪婪小吏,四下一望,果見東南面有一處大宅,紅牆青瓦,庭院錯落有致。萬年吏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見狀忙道:「那是京兆尹的宅邸。」
劉禹錫卻是絲毫不給這位新上任的上司留情面,冷笑道:「如果武相公是因為新官上任要殺雞駭猴的話,請自便吧,劉某可要先告退了。」作了個揖,昂然走出了大堂。
奏疏一早遞上后,平靜無波,連一點浪花都沒有興起。到傍晚的時候,忽然有詔書下達,韓愈、張署、李方叔三人因「誹謗朝政」獲罪,均被貶為偏遠的南方縣令,因是貶官,必須立即離開京師,家屬也得隨之離京,且得走驛路、住驛中,日行十驛以上,行程非常緊迫。韓愈一大家子人都跟隨他在長安生活,尤其妹妹長期患病在床,負擔很重,這也是他不顧文人體面專為人寫墓志銘索取高額潤筆費的原因,忽然貶詔傳來,全家上下如失去主心骨,頓時愁雲慘霧。侄孫韓湘子才十歲,一心傾慕山川之趣,扯著韓愈的衣襟問道:「祖伯父是要去什麼好玩的地方么?帶湘子一道去吧。」韓愈見他童言無忌,一時無言以對。貞元以來,德宗皇帝對放逐大臣從不予寬赦,前宰相陸贄、鄭餘慶、前諫議大夫陽城、前京兆尹韓皋等名臣均因小過被貶十年以上,不準起複。韓愈回想起來自己多年來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在京師安頓下來,這一貶謫又是前途渺漫,一大家子人流落無依,忍不住涕淚縱橫。
空空兒一時不及思慮為何薩珊絲要主動捲入此事,道:「多謝公主殿下。」薩珊絲笑道:「等侯少府脫身歸來,你可得讓他本人親自來謝我。」空空兒見她笑得浪蕩輕浮,也不知道到底懷著什麼目的,不及多想,只道:「那是當然。」
二人正說著,一名差役趕來稟道:「新任御史中丞到了縣廨,召少府回去問話。」侯彝奇道:「聖上這麼快就任命了御史台長官?新任御史中丞是誰?」差役道:「聽說是原比部員外郎武元衡,天後的曾侄孫。」
空空兒生怕他再啰嗦,也不答話,自己朝青龍寺方向而去,奔到半路,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他便高一腳低一腳地在滂沱大雨中狂奔,只覺得酣暢淋漓,長久以來積鬱在胸中的悶氣一掃而光,自學藝下山後還沒有這麼痛快過。
夥計見來了主顧,慌忙前來招呼。空空兒一時猶豫,這等吃白食的事他以前沒有做過,也不知道萬一做了該如何收場,忽聽得東面隱隱有哀樂誦經聲傳來,心念一動,問道:「這是誰家有親人去逝了么?」夥計道:「哎呀,客官不知道么?這是前任御史中丞家在辦喪事,李中丞前夜被人刺死在京兆尹府中,可惜,白做了一回冤死鬼,請一堆高僧來做法事超度又有什麼用!客官,您裏面請。」空空兒這才知道李汶就住在親仁坊中,忙道:「我還有點事,回頭再來光顧。」
空空兒一愣,問道:「是誰?」第五郡道:「我憑什麼要告訴你?」空空兒知道她還誤以為當日是他帶曾穆去抓她,卻見她自顧自地解開韁繩,翻身上馬,道:「你這馬太引人注目,還是由我給你騎走的好。」空空兒道:「這是我借來的馬,娘子不能……」第五郡哪裡聽說,雙腳一夾馬肚,那馬便撒開蹄子狂奔,如風馳電掣,瞬間已在數十丈外。
領頭的監門衛軍官嘆道:「侯少府為人如此仗義,寧死不說出朋友下落,若是能做他的朋友,當真是死也值得。我們從來不替人往裡面遞東西,不過郎君放心,只要是給侯少府的,儘管送來,一定替你送到。」空空兒道:「如此多謝了。」
忽聽得腳步聲近前,有獄卒開了牢門,一人走進來陰惻惻地叫道:「侯少府!」侯彝側過頭來,道:「尹君,請恕下臣身上有傷,難以行禮。」
京兆尹李實正坐在莎廳中,一張臉拉得老長,他剛剛得知自己下屬萬年縣尉侯彝放走刺客、被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刑訊的事,既惱怒又痛恨。忽聽說魏博巡官空空兒求見,還以為對方是奉魏博兵馬使田興之命前來,忙命人帶他進來,問道:「是田兵馬使找本尹有事么?」空空兒道:「不是,是我自己有件事要找尹君幫忙。」李實道:「好說,是什麼事?」空空兒道:「侯少府被關在大理寺獄,我想請尹君帶我進去探望他。」
無奈之下,只好繞道東門,路過一家樂器鋪時,正好看到裏面一名老樂師正在把弄一面紫檀琵琶,似乎正是當日在翠樓為成輔端所取走的那面,當即進去問道:「這是翠樓瑩娘的琵琶么?」老樂師道:「是呀,郎君原來也認識她。唉,琵琶是好,就是音色有點悶,怎麼也調不好。要是成都知還在……」重重嘆了口氣。空空兒一想到成輔端慘死街頭,頭顱猶掛在西市旗杆上示眾,也是鬱郁滿懷。
侯彝見他稍加提示便明白自己的意思,頗感愕然,問道:「空兄如何會熟悉律法?」空空兒道:「先父是魏博的司錄參軍,當然在魏博只是個虛職,他常常浩嘆藩鎮拿人命當兒戲,武將的權威遠遠凌駕于律法之上。」
空空兒聽說,既驚訝又困惑,無論怎樣都想不通艾雪瑩如何能輕鬆脫身離開京師,然則既然她姊弟平安,也總算是一件幸事。又問道:「你阿爹、兄長呢?」劉二郎道:「勝業坊有大戶人家辦喪事,他們都往那裡送酒去了,店裡就我一人在。」也不起身招呼客人,只全神貫注地忙著往那懷中的琵琶上虛彈比劃。空空兒、羅令則見他愛答不理的,只得退了出來。
羅令則一見空空兒出來,忙將他扯到一邊,低聲道:「空兄,小弟偶然得知了一個重要消息,也許能大大減輕侯少府的罪名,救他出來。」空空兒道:「什麼消息?」羅令則道:「聽說京兆尹懷疑御史中丞李汶並不是死於刀下,而是之前已經被人下毒暗害。如果是真事,那麼劉叉就不是真正的刺客,侯少府庇護的也就不是國賊,不過是一個惡意破壞屍首的小賊罷了。」
空空兒沉吟道:「也好。」忙掏出一吊錢遞給那差役道:「多謝差大哥傳話。」那差役道:「侯少府真是個英雄好漢,小的可不敢要他朋友的錢。」重新將錢塞回空空兒手中,道,「小人告辭了,侯少府刑傷極重,還請空巡官速去探訪。」
不過不要看這男子唱得聲淚俱下、痛不欲生,他其實並非死者親朋好友,而是一名專業的凶肆歌者,戚戚悲歌正是他從事的行當。天寶年間,滎陽世家子弟鄭徽赴京趕考,惑于長安名妓李娃的女色,被李母騙取所有錢財,淪落為街頭乞丐,又無顏回鄉,不得不靠在凶肆唱輓歌混飯吃,結果某日高唱輓歌時,正巧遇見他那當刺史進京的父親。鄭刺史見愛子玷污門庭,氣得七竅生煙,當場命人將其毒打至半死。幸得李娃得知真相后趕來援救,決心重塑公子。鄭徽也敗子回頭,終於在科舉考試中名列第一,才算圓滿了才子佳人的故事。
空空兒聽說究竟,嘆道:「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雖皇室之尊,人心之靈,安能挽回造化。」那坊卒笑道:「郎君說的是,求雨不過盡人事以待天而已,聽說是舒王主動向聖上請求的,總比那些什麼事都不做的皇親國戚要好。」空空兒見他一個小小坊卒,竟也有幾分見識,不由慨嘆到底還是京師之地,人傑地靈。
他與玉清幾次交道,已經知道她外表清冷,內心卻是剛烈執拗,他身在惡名昭著的魏博,這番話無論如何都難以令她相信。不料背心處的匕首竟是慢慢鬆開了,回頭一望,卻見玉清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拿著匕首的手也無力垂下,忙道:「你受傷很重,別亂動,快些躺下。」玉清極是剛硬,道:「你是藩鎮的人,我不要你救。」空空兒嘆了口氣,道:「救都救了,還說這個做什麼。」
布政坊緊挨皇城,是右金吾衛屯營所在之處,裏面駐有重兵,人煙遠不及崇仁坊這樣的坊里稠密繁華。空空兒徑直來到襖祠,說是找一位不言的人,守門的胡人便領著他來到祠后一座小小的院子,叫道:「有客。」
當夜有黑衣人潛到西市獨柳樹,預備解下懸挂在旗杆上的成輔端的人頭,不料正好被巡夜的坊卒撞見。那坊卒見那黑衣人手中利刃白光閃爍,也不驚慌叫喊,只「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道:「賢士,人頭萬萬解不得!小的也知道成都知死得冤枉,可京兆尹新下了連坐之命,一旦人頭丟失,不但小的要受杖責,還有這獨柳樹附近數十家店鋪都要連坐罰一百緡。一百緡哪,宮市已經攪得……」忽覺得有所異樣,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卻早已不見了黑衣人的蹤影,竟不知他是何時離開。又慌忙爬起來去看旗杆,那成輔端的人頭還在,月光下一雙眼睛瞪得老圓,怒氣如生,乍看之下,嚇得人渾身汗毛倒豎。
無本不以為然地答道:「題詩有什麼好瞧的。」年紀小些的僧人道:「他還大力稱讚你那首《劍客》呢。」無本道:「是么?」終究還是有一些虛榮之心,問道:「無可,那人叫什麼名字?」無可道:「張祜。」無本大感驚喜,道:「原來是他,那可得要去瞧瞧了。」旁若無人地去了,竟始終沒有看空空兒一眼。
空空兒見他談吐不俗,顯是個有見識的人,卻是經歷坎坷,也感心酸,可世道如此,個人又能怎樣呢?就像他師傅所言,即使手中有劍,也不能解決問題。
大理寺在皇城西邊順義門附近,離光德坊只有兩個坊區遠,騎馬瞬間即到。大理寺獄是中央監獄,專門關押犯罪官員及重要囚犯,防守當然非同小可,監房都是一尺見方的條石所壘,四周圍以高牆,牆上巡視的弓手居高臨下,個個佩帶強弓勁弩,犯人稍有異動,即當場射殺。這裏面囚死過不少名人,如天寶名臣陳希烈、張垍、獨孤郎等人均因為曾做過安祿山的偽官而被賜死在大理寺獄。
這一覺睡得踏實,直到次日鼓聲響起才驚醒過來。對他這樣的懶散的人而言,長安每日清晨的響遍全城的晨鼓聲當真是驚醒美夢的惡魔。好不容易等三千鼓聲敲完,翻了個身繼續睡,又睡了一個多時辰,外面早已日上三竿。起床出門時,正遇到一名衛士,順便問起義兄,才知道最近田興忙得很,既要張羅魏博軍費,又有各種宴會應酬,幾乎是分身乏術,一大早又已經被邀出門了。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空空兒認得那正是艾雪瑩的紫藤琵琶,忙上前問道:「小哥兒如何會有這面琵琶?」劉二郎道:「小煥送給我的啊。」空空兒道:「艾小煥和他姊姊去了哪裡?」劉二郎道:「走了。」
李實本來不信,上前用筷子一撥李汶牙齒,果然大多鬆動,幾近脫落,一時深為震撼,呆住當場。
剛出酒肆,便見一名萬年縣差役奔過來叫道:「郎君叫小人好找,侯少府有事請空郎君過去。」空空兒道:「好。」與羅令則作別,匆忙跟隨差役來到萬年縣廨。
萬遷正在院中悶悶不樂地曬太陽,聞聲開門出來,奇道:「怎麼會是空郎?好俊的大馬!」空空兒將馬在門前槐樹下拴好,走上台階,肅色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老公,是關於老公昨日去京兆尹府邸驗屍的事。」
萬遷道:「京兆尹找小老兒,確實是讓我去驗李中丞的屍首,不過關於這件事小老兒實在不能多說……」空空兒道:「李汶不是死於刀傷,他在被刺殺前已經中了毒,對么?」萬遷大驚,道:「郎君如何會知道?」空空兒不能明說,只好道:「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
郭曙忽然頓住腳步,道:「聽說你答應了京兆尹要找出害死李中丞的兇手,對么?」空空兒心道:「這郭大將軍消息好快!他表面不動聲色,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其實也是個厲害角色。」當即答道:「是。」郭曙道:「那好,你明日一早到郭府來,我有重要事情要問你。」空空兒道:「是。」
一直等了大半個時辰,送葬隊伍才慢吞吞地走過勝業坊,浩浩蕩蕩地往西去了。空空兒和羅令則徑直來到翠樓,卻見門前停了兩輛牛車,正有幾名腳夫從院中往外抬傢具物什。二人交換一下眼色,料想出了什麼變故。羅令則忙上前問道:「瑩娘可還在裏面?」一名腳夫道:「是原來的主人么?搬走了吧?沒見過。」
空空兒聽了不免很是奇怪,城裡自有負責驗屍的行人,為何要特意請出萬遷來?萬遷似不願意多談此事,出了坊門便向空空兒拱手作別read.99csw.com
出坊門時正遇到對面勝業坊有人家預備為死者出殯下葬。前夜大雨,街上積水未乾,儘管長安主要道路上都鋪了白沙,依舊泥濘,行走不暢。送葬者又當街設祭,張施帳幙,堵住了整條街道。
這咸宜觀是昔日玄宗皇帝和武惠妃的愛女咸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內里的壁畫、塑像全部為名家真跡,如三門兩壁及東西走廊上的壁畫為畫聖吳道子親筆,殿前、殿外神像為名家解倩、楊廷光所塑,窗間寫|真及玄宗皇帝、上佛公主等圖為肖像畫號稱「冠絕當代」的陳閎所繪。空空兒並不知道這些,只覺得這座道觀古意昂然,神秘中自有一種清貴之氣,尤其廊下一大片黃金印菊花,竟與翠樓艾雪瑩那裡見過的一模一樣。
進來酒肆時,又遇見昨日那腳夫蹲在門口啃一張冷餅,想來天氣漸寒,找到活計不容易,忙往懷中掏錢,卻是摸了個空,這才想起昨晚出門前將錢留在客房了,一時苦笑不止:自己都沒有錢吃飯,還談什麼周濟他人。那腳夫見空空兒死盯著自己,以為他不懷好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來往別處去了。
等到中午,侯彝突然率差役來到,又搜了一遍青龍寺,順便將空空兒帶了出來,走到僻靜無人處,告道:「昨夜死的並不是京兆尹,而是御史中丞李汶。」空空兒道:「我早上聽郭大將軍說了。」
空空兒道:「他現在人去了何處?」劉太白搖了搖頭,遲疑片刻,又問道:「劉郎當真殺了人么?被殺的是什麼人?」空空兒嘆了口氣,道:「一個該死的人。」劉太白喜道:「我就知道……」
空空兒忙來進奏院馬廄取馬,一名衛士為難道:「進奏官有令,不得給空巡官……」空空兒不容他多說,上前牽了一匹馬便走,衛士有心阻攔,卻又畏懼他武功厲害,不敢上前動手。
侯彝被單獨監押在最裡面的一間石牢里,獄卒佩服他仗義,沒有給他上械具,即便如此,他刑傷極重,也是動彈不得,只仰卧在地上,大口地喘氣。身下只薄薄一張草席,冰涼如鐵,身上傷口如火炙般疼痛,不得不將衣服敞開,以減輕痛苦。
空空兒吃了一驚,問道:「侯少府犯了什麼罪?」差役道:「他已經承認是他放走了刺殺李中丞的刺客,又不肯招出將刺客藏在哪裡,新上任的御史台長官很是厲害,立即對他用了大刑。」空空兒驚道:「啊,那我們趕緊走。」
空空兒道過謝,出了青龍寺往南而來。行出幾里,住宅漸多,拐上一條大街時,果有一處樂游酒肆在街角。正午已過,他早就餓了,進去坐下要了酒菜,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京兆尹李實的宅邸就在前面,不過自酒肆只能遙遙望見高牆的牆角,連大門邊也無法看見。
空空兒道:「這叫什麼秘密。」第五郡笑嘻嘻地道:「你不知道的事,可不就是秘密么?咱們走吧,晚了可就夜禁了。」空空兒道:「去哪裡?」第五郡道:「當然是回家啦。」上前扯住空空兒來到坊門,卻被金吾衛士攔住。第五郡指著空空兒道:「他是魏博巡官,我們現在有急事要回去崇仁坊進奏院。」
空空兒一時默然,出來樂鋪,來宣陽坊萬年縣廨找到侯彝,道:「我有件要緊的事要去辦,萬一回不來,還請少府明日代我去樂游原將這塊玉佩歸還原主。」侯彝接過玉佩,凝視他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想去辦什麼事,你一定要這麼做?」空空兒道:「是。少府這就要拿下我么?」侯彝道:「我怎會拿你?只恨我穿著這身官服,不能跟你一道前去。」又問道,「空兄是魏博的人,萬一敗露,牽扯出朝廷與藩鎮之間的矛盾,豈不麻煩?」空空兒道:「不會,我早有準備。」
等了好大一會兒,才見送葬隊伍出來——最前面的是裝扮成驅儺逐疫之神的方相,以誇張的姿態蹦來跳去,做出種種與惡鬼搏鬥的樣子;後面則是二十多人張舉的靈幡靈旗隊伍;又有數十人端著假花、假果等,中間一座高達八九十尺的祭盤,雕鐫飾畫,窮極技巧,上面擺有各色珍饈美食、饌具牲牢;其後才是一群穿著斬衰的男男女女簇擁著一副金絲楠木。隊伍中有一名中年男子手執喪幡,長放悲歌道:
空空兒問道:「老公這裏可有後門?」宋清冷冷道:「沒有。」空空兒一愣,心想這藥鋪明明有個大後院,怎麼會沒有後門。卻見一旁那身材短小、容貌醜陋的年輕學徒鄭注仰起頭來,悄悄用手指了指後面,當即會意,忙道:「借用一下,多謝。」不待宋清阻止,飛快地奔去後院,自藥鋪後門出來。
與聶隱娘分手后,空空兒一路走回崇仁坊,進奏院的衛士見他騎馬出去、步行回來,不由得十分驚異,也不敢多問。空空兒回到房中,脫下衣服,將那藥酒擦在肩頭,片刻后如火炙般發熱,腫脹立消,紫黑的淤傷也淡了許多,當真靈驗無比。他略略躺下休息了大半個時辰,聽到市鼓聲響時,便又起床往蝦蟆陵去喝清酒。
空空兒道:「還請老公將實情相告。」萬遷思慮良久,才道:「也罷,為了侯少府,小老兒就破回例吧。李中丞被刺前確實已死,他身上刀傷皮肉外卷,並無血萌,一刀穿胸而過,流血卻不是很多。我到京兆尹府邸的時候,京兆尹已經知道這一點,叫我去是因為李中丞喝過的茶水中用銀針驗不出毒來,屍首也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他知道我年紀大、見過的屍首多,也許會知道李中丞中了什麼奇毒。不過我仔細驗過屍首后,也沒有任何發現,只是有一點……」正說到關鍵之處,他又遲疑了起來。
——元稹《俠客行》
一念及此,不禁暗罵自己道:「我怎麼這麼糊塗,竟然忽視了如此重要的一點!難怪那京兆尹聽我說『真兇』登時悚然動容,也難怪他到獄中根本不屑向侯少府追問劉叉下落,只催我信守找到真兇的諾言,原來他早發現劉叉不是兇手。他任京兆尹多年,經手過不少案子,想來也知道殺死活人的刀傷與刀刺死人所形成的傷口有很大分別,他找萬遷這樣的老行尊來驗屍,必然也是這個緣故。」
劉叉更是驚訝,問道:「你怎麼也在這裏?」打量空空兒一身夜行緊身衣的打扮,道,「莫非你……你也是來殺李實的?」空空兒道:「此地不宜久留,出去再說。」拉著劉叉出來,正遇到幾名僕人、婢女護著一名靚裝婦人過來,見到台階上突然出現兩名陌生男子,其中一人還矇著臉,又見三名僕人倒在一旁,愣得一愣,那婦人才最先反應過來,叫道:「刺客!有刺客!」
劉叉「呀」地大叫一聲,拔腳就往外走,空空兒早有防備,上前扭住他臂膀,道:「你不能出去。」劉叉怒道:「空空兒,虧我還敬重你是條是非分明的漢子,你竟然叫我不要出去。」
暮色蒼茫,第五郡正站在院中,似在特意等他,上來低聲問道:「侯彝人關在哪裡?」空空兒道:「大理寺獄。」第五郡道:「這我知道,我是問他具體關在什麼位置?」空空兒愕然問道:「娘子是要穿上吉莫靴去劫獄么?這主意可不好。」第五郡臉色大變,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吉莫靴?」空空兒道:「我聽侯少府說的。」第五郡道:「呀,想不到侯彝既是鐵骨錚錚,還這般博學多識呢,到底是進士出身。」囅然而笑,很是歡喜。
郭曙聞聲進來,當即冷笑道:「空空兒,當真是哪裡有大事都少不了你。」空空兒無以自辯,只得沉默不語。
劉叉驚奇地望著空空兒收起鐵管,問道:「你是不是也做過飛天大盜的行當?」空空兒不及多說,只道:「劉兄,你面容已露,你馬上去樂游酒肆找侯少府,他自會接應你出去。」劉叉更是奇怪,道:「侯少府也在這裏么?」空空兒不及多解釋,只道:「快去!」劉叉道:「那你如何脫身?」空空兒道:「我早已安排好退路。」見劉叉還要追問,喝道,「快走,遲一刻大家都有危險!」劉叉這才抱拳道:「後會有期。空空兒,這下我當真服你了。」
空空兒道:「無妨,他們是跟著我來的,我待會兒一走他們自然就跟著走了。」萬年吏訕笑道:「空巡官果然是人到哪裡,麻煩就跟到哪裡。」萬遷道:「還不快去當班?」萬年吏道:「是,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空空兒一眼,這才離去。
郭曙又問道:「清娘怎麼也會在這裏?」玉清道:「我昨日約了人在樂游原見面,結果那人沒到,我半路遇到兇徒,被刺了一刀……」郭曙道:「原來你受了傷。」回頭命道,「來人,先將空空兒扣押起來帶回去。」
忽有一名年紀小些的僧人奔過來叫道:「無本,快去大殿,有個江南來的才子正往牆壁上題詩。」
羅令則問道:「是離開京城了么?去了哪裡?」劉二郎道:「這我可不知道,大概是去南方吧,反正小煥說還要再回來的。」
萬年吏頗畏懼父親,喏喏連聲,道:「孩兒去縣廨了。」剛一出門,又退了回來,道:「阿爹,門口有幾個奇奇怪怪的人死盯著咱們家門呢,怕是不懷好意,要不要孩兒去告訴坊正?反正順路。」
空空兒正要退出,侯臧突然問道:「劉叉藏在哪裡?」空空兒道:「這個侯從事得親自去問令弟才能知道。」侯臧道:「你當真不肯說?」空空兒只是沉默以對。侯臧臉上黑氣大盛,叫道:「來人,摘了他的劍!」幾名衛士一擁而上,將空空兒圍了起來。
空空兒道:「少府那是俠義之舉,與視律法為兒戲有本質分別。」侯彝道:「唉,總之我自己也是以身試法。京兆尹倒不一定要我死,不過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武元衡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以前沒有怎麼聽說過他的事迹,想來這次要藉此案立威,我這次怕是凶多吉少。空兄,你我惺惺相惜,許多話不必多言,家父早亡,家母有長兄奉養,不必操心,我未娶妻室,孤身一人,就算這次死在這裏,也沒有什麼遺憾。不過若侯彝這次有命活著出去,你我一定要痛快喝一場。」語氣雖然慷慨豪邁,並不為自己的處境憂慮,卻隱隱有交代後事之意。
差役道:「侯少府被關在大理寺獄,大獄在皇城內,城門禁衛的門監衛盤查極嚴,空巡官沒有門籍進不去,侯少府說得請京兆尹送你進去。」空空兒道:「什麼?侯少府自承放走刺客,京兆尹恨他還來不及,怎會送我去見他?」差役道:「侯少府說,只要你對京兆尹說你說服他交代出兇手下落,京兆尹定會送你進去。」
忽有衛士來稟道:「住持說有一名游僧圓凈上人住在旁邊精舍,但現在人卻不見了,只在禪房中發現一件帶血的僧衣。」郭曙道:「這可離奇了,該不會又會是什麼無頭命案?」一邊斜眼審視著空空兒,顯然是懷疑他又牽連其中,問道:「你可認識圓凈?」空空兒道:「只昨日在大殿見過一面,談不上認識。」
次日一早,空空兒徑直出了進奏院,不料崇仁坊南門卻還是緊緊關閉。空空兒上前問坊卒道:「不是早已經過了夜禁么,為何還不開坊門?」坊卒道:「郎君不知道么?京兆地區乾旱數月,滴雨未下,聖上命舒王今日在朱雀街上求雨,所有城邑坊里南門都必須關閉一天。」
空空兒看不清那老者的臉,只見到他穿著紫袍,料來正是京兆尹李實本人。
空空兒原先料不到李實今夜也會在這裏,意外撞上,只得道:「我答應了尹君尋找真兇,一直未能發現線索,所以希望能親眼看看李中丞屍首。」這對於他而言實在是一件具有諷刺意味的事情,他想要刺殺的人不但好端端地站在眼前,還得為對方尋找出真兇來。一剎那間,眼前又浮現起成輔端爽朗的面容來。
堂上眾人見他為庇護下屬爽快承認罪名,均感詫異,本來武元衡只是對侯彝有所懷疑,並無證據,但他親口承認之下,就是鐵證如山了。
空空兒聽他口音似是河朔幽州一帶人,正是他母親家鄉,頗有親切之感,上前招呼道:「禪師有禮。」那僧人恍若未聞,只道:「落葉滿長安……」忽然大叫道:「有了,秋風吹渭水!對,秋風吹渭水!」喜不自勝之下,揮舞著掃帚就朝空空兒打來。空空兒不明所以,夾手奪過掃帚,順勢一扯,那僧人即仆倒在地。他這才知道對方不會武功,慌忙扶起那僧人,賠禮道:「得罪了。」
一時不及思慮更多,空空兒慌忙躍出花叢,奔進樓中。卻見李實側卧在卧榻上,面俯向里,紫色官服尚未脫下,背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劉叉正恨恨站在一旁,俯身查驗他是否死去。
送走侯彝,空空兒也無處可去,只在樂游原閑逛,始終不見玉清的同伴來找他。到後來實在餓得不行,又不願意回青龍寺,怕回去了再次被金吾衛士攔住不讓出來,只好來到樂游酒肆。果見附近處處是全副武裝的金吾衛士,他被攔下來喝問了好幾次。
李實一怔,道:「夫人怕是多慮了,這空空兒是魏博武官,跟本尹沒有任何利益衝突,為何要冒險行刺?夫人們孝服有別,他見到阿圓穿著斬衰,自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她是中丞夫人。況且,他若牽連其中,早該躲得遠遠的,何致於主動送上門來助本尹查找真兇?」汪桐道:「怕是欲擒故縱之計,夫君仇家甚多,不可不防。」李實道:「嗯,夫人說得有理,此人已盡在我掌握之中,我再多派人暗中留意他便是。」
剛一落地,只覺得鼻中菊香馥郁,原來落入了菊花叢中。他早聞李實貪圖享受,猜想他必然住在緊挨花園的樓閣中,悄悄摸到小樓外,見樓內燈火通明,樓門口兩名黑衣僕人叉手而立,一時不明內中情形,便伏低身子,藏在一處花叢下。過了好一會兒,前院人語喧嘩,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傳來,兩名僕人提著燈籠護著一名老者從前院過來。樓門前的僕人慌忙迎上前去叫道:「李相公!」
果見侯彝朝他走來,問道:「你見過刺客么?」空空兒道:「沒有。」侯彝壓低聲音道:「我今晚會借口公務留在昇平坊接應空兄,事成后空兄趕快來這裏與我會合,我準備了一套差役的衣服,空兄換上后可隨我大方離去。」空空兒道:「此事非同小可,少府何必為我冒險?」侯彝道:「不單是為你,也是為天下人。」他果斷剛決,不容空空兒分辯,道:「就這麼定了。」回頭命道:「這裏沒有刺客,再去別處看看。」差役應道:「是。」
永寧坊坊正拿著鑰匙等著鎖門,見空空兒站在一旁不動,問道:「郎君是要出坊里么?請儘快吧,鼓聲一停,我可就要關門了。」
郭曙見他看起來滿面愕然,似乎對此事並不知情,又道:「已經有人認出了刺客,正是你們魏博一直在緝拿的殺人犯劉叉。不過他還有一個蒙面同黨……」
樂游原的最高點是青龍寺,空空兒到達北門門址時,正遇到萬年縣典獄萬年吏,不免一愣。萬年吏立即認出空空兒來,極是尷尬,不過他既已知道對方身份,有心巴結,上前搭訕道:「空巡官好興緻,是到樂游原秋遊來了么?還是也跟小吏一樣信佛,來寺裡布施來了?」
空空兒問道:「那白須老禪師是誰?」無可道:「他就是圓凈上人,原是嵩山中嶽寺高僧,新近來了本寺。」
衛士上前稟告道:「這位是御史台差役,說有要緊事找空巡官。」曾穆一聽便冷笑道:「是不是咱們空巡官又惹事了?連御史台都找上門了。」差役忙道:「不是,是一點私事。」空空兒便站起來道:「我就是空空兒。」差役道:「空巡官,請你跟我出來一下。」
空空兒不願意按侯彝之計謊言欺騙李實,道:「我深佩侯少府為人,不忍見他如此受刑罰之苦,若尹君肯帶我見他一面,我一定會為尹君找出真兇。」李實道:「真兇?」空空兒:「是。」
忽有人叫道:「空兄!」轉頭一看,卻是羅令則,忙道:「羅兄如何在這裏?」羅令則笑道:「空兄莫非忘記了,小弟早已經搬來崇仁坊居住,距離這邊不遠。空兄是要去郎官清酒肆么?」空空兒道:「是,也想順道去看看瑩娘。」羅令則道:「小弟也有此心,這便一道前去翠樓拜訪如何?」空空兒道:「甚好。」
正說到興頭上,忽聽得「砰」的一聲爆響,僕人們驚得住了嘴,面面相覷,半晌才有人問道:「是打雷了么?」話音未落,果聽見空中又一聲焦雷炸響,狂風陡起,風沙瀰漫,幾名僕人不由自主地拿衣袖去遮住了眼睛。恰在此時,不知道從何處竄出來一名持刀大漢,飛快地衝上台階,手起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三名僕人一一砍倒,旋即一腳踢開房門,衝進樓去。
忽見萬遷扶著名差役顫顫巍巍地過來,道:「我認得他。」中郎將知道萬遷是京城有名的老行尊,這次京兆尹專門請他出山來為遇刺的御史中丞李汶驗屍,聽到他為空空兒作證,忙道:「多有得罪。」命人放空空兒過去。
這話中已經有拿侯彝性命來要挾之意,空空兒不免十分後悔考慮不周,不該性急提起將侯彝取保釋放,結果反倒為狡猾的李實所挾制,他也知道李實是個不擇手段的人物,說得出也做得到,無奈之下,只得應道:「是,我一定在十日內將真兇捉到。」李實便叫進來一名金吾衛中郎將,命他帶人護送空空兒前去大理寺獄https://read.99csw.com
空空兒道:「呀,壞了,郭將軍認得你,這可如何是好?」玉清冷笑道:「怎麼,怕連累你么?」忽然露出了奇怪之極的表情,問道,「你昨晚怎會救了我?可別跟我說是路過。」空空兒既不能說實話,又不願意說謊,只道:「這個實在是……一言難盡。」
忽聽見一名僕人道:「今日聽相公說,聖人對尹君杖殺了那個優人頗為不滿。」另一名僕人道:「怎麼會呢?尹君其實還不是秉承聖人的旨意。」一人道:「聽說是舒王不滿,因為過幾天就是舒王生日,那優人本來準備好了戲目要在宴會上表演。」一人道:「舒王,嘿嘿,怎麼侄子反倒比親生兒子還要寶貝!」一人道:「適才不是遇到萬年縣尉在搜捕刺客么?你說是誰這麼大胆敢在金吾衛大將軍眼皮下行刺舒王?」一人笑道:「要我說,最值得懷疑的當然是……」
羅令則見空空兒沉思不語,以為他不信,道:「這消息千真萬確。京兆尹如今日夜惶惶不安,生怕有人再害他,已經暫時搬離了昇平坊。據說,他懷疑下毒害死李汶的人就是他府中的人。」空空兒不便吐露當晚其實自己也在場,忙道:「我知道了,多謝。」羅令則道:「其實不必謝我,要多謝公主殿下,是她花重金買通了李府的下人,才得到這個秘密消息。」
進來郎官清酒肆,卻見已有不少人,坐在正中一桌的仍是當日見過的白居易、元稹、李紳三人,各有憂憤傷痛之色。店主劉太白一見空空兒,忙上前握了他的手,引他到角落一桌坐下,低聲道:「郎君可知道,今日那位劉叉郎君又來過了。」
劉禹錫天性詼諧,愛開玩笑,見侯彝總是用手護著右膝,問道:「刺客是不是藏在你的右膝蓋下面?」侯彝一聽,順手揭下台階上磚石,自己將右膝蓋砸碎,皮開肉綻,流血不止,又翻開皮肉給眾人看,笑問道:「刺客在哪裡?」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這也是關中今年以來第一場大雨,旱情終於解除了,可人們心中的旱災呢?
郭曙道:「我知道了。」轉頭問空空兒道:「你認識李中丞?」空空兒道:「不認識。」他自知道說是去拜祭李汶難以令對方信服,道,「京兆尹應該也在這裏吧?我有要緊事見他。」郭曙目光炯炯,凝視他片刻,道:「你跟我來。」當真領著空空兒進來李汶宅邸。只見處處素蓋白幢,京兆府差役和金吾衛士更是遍布各個角落。
果然如侯彝所料,他在堂上受酷刑逼問的事很快就在長安城中瘋傳開了,甚至連李汶遇刺一事都沒有引發這麼大的轟動。堂堂御史中丞深夜遇刺,大多數人並不怎麼感到悲傷,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這自然是因為李汶聲名並不怎麼好的緣故。若真有悲傷,也悲傷的是死的人不是李實。一想到更惡更壞的李實還活得好好的,不免有所遺憾,大家心中都暗暗盼望那大俠客劉叉能再次出現,一刀將李實殺死。而侯彝這等寧死不負朋友道義的大義凜然的行徑,更是受到狂熱崇拜,人們議論他,景仰他,他瞬間成為長安城中的風雲人物,是大眾心目中的英雄,聲望之隆,即使昔日名將郭子儀在世時也不過如此。許多人自髮帶著衣食趕到皇城西面的順義門,請監門衛士代轉給大理獄中的侯彝。
成輔端一死,長安大街上沒有人敢再唱《三間堂屋》。然而他和那十幾個平民的慘死並非毫無意義,終於激發了一些朝中大臣的胸中正氣,不過最先站出來的正是靠寫歌功頌德文章並以此吹捧討好李實得官的監察御史韓愈,這倒是讓人大跌眼鏡。韓愈連夜作《御史台上論天旱人飢狀》,與同僚張署、李方叔聯名上書,其中道:「臣伏以今年以來,京畿諸縣,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種所收,十不存一。……至聞有棄子逐妻已求口食,拆屋伐木以納稅錢。寒餒道途,斃踣溝壑,有者皆已納輸,無者徒被征迫,臣愚以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詳細描述了關中大旱、人們窮困到拆除房屋來交納官稅的實情。又以「京畿百姓窮困」為由,請求皇帝暫緩徵收今年的稅錢以及草秧、穀物等,等到明年蠶成麥熟時節再補收也不遲。
玉清忽道:「大將軍,請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郭曙走過去,玉清低聲說了幾句,郭曙大是驚奇,半晌才道:「我知道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命人扶了玉清出寺,也不再理睬空空兒,一干人瞬間走得乾乾淨淨。
空空兒道:「我猜李中丞是死於猛然一擊之下。大凡普通人驀然劇痛之下,會本能地咬緊牙關,牙根骨也會相應見傷。尹君請看,李中丞不過五十來歲,遠未到脫齒的年紀,但這二十余個牙齒竟然大部分已經鬆動。再看這裏,門牙縫間有一根織物,想來兇手事先用布團賭住了李中丞的嘴,令他叫喊不出來,然後才下手殺害,李中丞痛楚難耐之下,咬緊布團,以致牙齒大多鬆動。」
吃完飯付賬,空空兒預備到李實宅邸周圍轉一圈,雖然有些冒險,但還是不得不做。忽見侯彝帶著幾名差役進來酒肆,四下一掃,看到空空兒佯作不識,叫過店主,厲聲問道:「有人舉報刺殺舒王殿下的刺客王翼來了昇平坊,你可曾見過?」店主驚道:「什麼?刺客?沒有沒有。如今生意不好做,這一天……」一指蹲在店門口啃餅的一貧苦腳夫道:「就看見了他。」又回頭指著空空兒道,「還有這位郎君。哪裡有什麼刺客喲。」
李實雖只是京兆尹,然則既是皇親國戚,又封嗣道王,深得當今德宗皇帝寵幸,權勢甚至還在主持朝政的尚書右僕射賈耽、司空杜佑、中書侍郎高郢、門下侍郎鄭珣瑜四位宰相之上。金吾衛中郎將雖非他下屬,卻也不敢違令,請了一道京兆尹令牒,領著空空兒出去。
侯臧道:「空巡官去大理寺獄見過我四弟了?」他四弟便是侯彝,空空兒這才反應過來這位以陰險毒辣著稱的魏博從事是想打聽他弟弟的事,忙道:「是。」侯臧道:「他怎麼樣?」空空兒道:「他受了重刑,情況不怎麼好。」侯臧沉默許久,才道:「好,我知道了,多謝。」
空空兒拿筷子撬開李汶嘴唇,仔細察看其中。李實不但不阻撓,還命人舉燈近前,以便空空兒看得更清楚,又忙問道:「是不是中了劇毒?」
這些空空兒既能想到,以侯彝之精明定然也早已想到,所以他才命坊正派坊卒守在翠樓門前,既是監視,又是軟禁。可現下艾雪瑩又是如何能大大方方將翠樓轉讓,以致人去樓空呢?
空空兒道:「有一點什麼?」萬遷道:「這一點我連京兆尹都沒有敢告訴,空郎可千萬不要說出去。」空空兒道:「好。」萬遷這才道:「許多年前,小老兒從師傅那裡聽說宮中有一種秘藥名叫『美人醉』,無色無味,不但能悄無聲息地置人于死地,而且人死後瞧不出任何跡象。不過只是聽說,從來也沒有人見過,我也不敢告訴京兆尹,怕……怕……」空空兒道:「你是怕京兆尹以為是宮裡有人下毒害他,從而牽扯出更多的人來?」萬遷道:「是,而且這宮廷秘葯也只是捕風捉影的傳說,小老兒沒有絲毫把握,怎敢輕易告訴京兆尹?」
押送侯彝的差役親眼見他以堂堂萬年縣尉之尊,為保護屬下差役當場認罪,又為了庇護刺客當堂忍受非人的酷刑,均是佩服之極。況且他所保護的刺客本來是要殺死那人人切齒痛恨的京兆尹李實,雖說誤殺了御史中丞李汶,可那李汶跟李實本來就是一夥兒,壞事也沒有少干,死了也沒有什麼人惋惜。眾差役相互交換一下眼色,一名年紀大些的差役道:「少府請說。」侯彝道:「侯某自知難逃此劫,只是我有個朋友名叫空空兒,想在死前見他一面,請差大哥幫忙去魏博進奏院知會他一聲。」
原來李實的夫人與李汶是表兄妹,李汶時常出入李實家。昨晚李實、李汶二人一道回來昇平坊,大約有事商量,但半道李實被臨時召去宮中,李汶便到二人經常議事的地方等他回來,不料正遇到劉叉行刺,被當作李實誤殺。
空空兒道:「可否借一雙筷子?」李實示意心腹差役取來一雙筷子,問道:「你要筷子做什麼?」空空兒接過筷子,向李汶夫人點頭道:「怕是要對李中丞有所冒犯得罪,抱歉了。」
時值深秋,遊客、香客寥寥,空空兒見左右無人,忙往寺南而來,站在高坡上,細細勘察京兆尹李實的住宅及周圍地形。這片塬地要藏身極是容易,到晚上混進宅子下手也不難,只是退出來時有些麻煩:整片塬地位於昇平坊內,坊區四面封閉,雖然躲過坊卒和衛士的眼睛越牆出去並不難,但只要一出坊區,路兩邊均是高牆,儘是封閉的大道,沒有任何可以隱藏的地方,極容易被街上往來巡邏的金吾衛騎卒發現,這正是長安封閉坊區管理的優勢所在。騎卒們不但馬快,而且都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要從他們手裡逃脫,實在難如登天。也不知道當日王景延在翠樓殺人割走首級后是如何連夜從蝦蟆陵逃回崇仁坊的,想來此婦處心積慮報仇已久,早將每一步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眼下倉促之下,最穩當的計策莫過於等次日清晨夜禁解除后,大搖大擺地自坊門出去才最妥當。可那時說不定早有人發現京兆尹遇刺,趕去示警報官,坊區中定會像篩子般來回搜索,脫身更加困難。他本來並不愛惜性命,可因為他魏博屬官的身份,為避免事態擴大化,當然是要儘可能地置身事外。想來想去,最好的法子是事先找好一個可靠的藏身之處,譬如客棧,譬如這青龍寺。
空空兒道:「清娘子見召,有何見教?」蒼玉清道:「你就是那刺客劉叉的同黨,是么?」空空兒道:「娘子為何這樣說?」蒼玉清道:「你與郡娘約好次日見面,卻提前一日去了樂游原,你為人懶散,這不是你的作派。而且李汶遇刺當晚你人不在青龍寺內,形跡極其可疑,萬年尉侯彝被捕后誰也不見,只要求見你一個,可見你早已牽連其中。」
侯彝道:「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來頭?」空空兒道:「我也不知道,不過郭將軍似乎很看重她,想來也不是普通樂妓。」
幾名衛士見他反抗,頓時如臨大敵,一人大聲呼叫,另幾人更是彎弓搭箭,將箭頭對準空空兒胸前,喝道:「別動,一動就射死你。」
正自思索,忽聽到有人叫道:「喂!」回頭一看,第五郡正站在道旁向他招手,忙走過去問道:「到底是誰要見我?」第五郡道:「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見她。」
二人便聯袂趕去蝦蟆陵,即到崇仁坊東門時路過趙氏樂器鋪,空空兒隨意一瞟,卻沒有見到那面紫檀琵琶,大約已經為艾雪瑩派人取走,心道:「正好要去看她,可以順便問一下。」
空空兒又再三叮囑,劉叉惱道:「你什麼時候這般婆婆媽媽的了,我答應你不出去便是。」空空兒道:「不論你聽見任何消息,都不能出來,除非等侯少府自己來接你。」劉叉道:「知道了,怎麼這麼啰嗦。」
郭曙並不相信他的話,只上下打量他,道:「為什麼哪裡有事,你就會出現在哪裡?」空空兒道:「大將軍說的是什麼事?」郭曙道:「你是真不知道么?昨晚御史中丞李汶在京兆尹宅邸中遇刺身亡。」空空兒大吃一驚,道:「什麼?」他這份驚訝絲毫不是作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昨晚被劉叉一刀殺死的紫袍大官並不是京兆尹李實,而是御史中丞李汶。
兩名金吾衛士答應一聲,上前拿住空空兒手臂,扯著他往外走去。玉清道:「等一等!大將軍,是他……他救了我。」郭曙皺了皺眉,道:「先帶他出去,你們都退出去。」自己也跟著退出來,走到空空兒面前,命人放開他,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裏?」空空兒道:「我約了人今日在樂游原見面。」郭曙問道:「什麼人?」空空兒道:「我還不知道她姓名。」
天無半點微光,伸手不見五指。空空兒雖看不清她面孔,卻聽得出她的聲音,問道:「你……是清娘么?」那女子果然是空空兒幾次遇見的神秘女子玉清,聽他發問,「啊」了一聲,道:「你是空空兒。」剛一掙扎,立即又暈死過去。
空空兒頓時驚醒,他這才想起來當時衝進樓時的情形,當時李汶背朝大門躺在卧榻上,劉叉那一刀自后心插入,這顯然不合情理。當時先是雷聲炸響、狂風乍起,劉叉趁機衝上台階殺掉了三名僕人,外面這麼大動靜,李汶不可能充耳不聞,然而劉叉卻闖進去后一刀穿胸而過,只能說明他那時早已經死了。
忽聽得對面郎官清酒肆中傳來「咚咚」幾聲琵琶,二人交換一下眼色,忙奔進店中,卻見堂內空空如也,只有劉太白幼子劉二郎坐在窗下來撫弄摩挲一面琵琶。
羅令則道:「空兄要如何做?」空空兒道:「事情緊急,我得趕緊去找一個人,多謝二位慷慨相助。」薩珊絲便命手下胡奴牽了一匹馬給他,空空兒道:「多謝。」上馬出了坊門,徑直往南而去。大宛駿馬果真名不虛傳,跑得又快又穩當。到得永寧坊西門,向衛士打聽了萬遷住處,到門前喊道:「萬老公在么?」
空空兒心道:「我有意刺殺京兆尹,無論今晚能否得手,京師明日必將天翻地覆。這萬年吏是公門中人,萬一將來有個像侯少府那般精明的官吏來調查此案,聽他提到在樂游原見過我,少不得要懷疑到我身上,還是盡量不要招惹他為妙。」便假意問道:「這樂游原哪處風光最好?」萬年吏道:「南面,也就是京兆尹宅邸那邊,那面正對曲江,景色怡人。」空空兒道:「嗯,好,我四下走走。」
忽聽見外面一陣喧嘩腳步聲,有人高聲喝道:「圍起來,一間一間地搜,將所有人都帶去大殿。」分明是金吾衛大將軍郭曙的聲音。
她既已認出了空空兒,當真成了個燙手的山芋,只須她輕輕吐露一句話,他就會成為刺殺京兆尹的首要嫌疑犯,被官府抓去備受拷掠,還要牽扯進魏博。到此境地,他實在別無選擇,當即解下腰帶將她背負到背上,仍從南牆下翻入寺廟。
空空兒道:「什麼話?」玉清道:「你那枚仰月哪裡得來的?」空空兒心道:「看來侯少府預料錯了,那榷酒處胥吏唐斯立與這些神秘人並無干係,不過是個普通的中間人而已。」正沉思間,只覺得背心一痛,玉清厲聲喝道:「快說!」空空兒道:「那是我從魏博進奏院櫃坊支取的買酒錢,並不知道其有何特別之處。」玉清冷笑道:「你是藩鎮的人,這話如何叫人相信?」空空兒道:「娘子為了那一枚銅錢三番五次要殺我,可否能告知詳細情形?我死也死得瞑目。」玉清道:「那仰月是我親人所有,自他去了魏博就下落不明,你是魏博巡官,仰月落入你手,還敢說與你無關?」
無可似乎不願意多提這些心酸往事,只道,「走吧,小僧帶郎君到前面大殿去瞧個熱鬧。」空空兒道:「好。」又向無可打聽樂游原上有什麼客棧、酒肆,無可笑道:「客棧四麵坊門都有。不過郎君既是幽州同鄉,不嫌簡陋的話,可來本寺借宿,住多久都沒有問題,小僧跟住持說一聲就可以了。」
正說到要緊之處時,劉大郎端了酒出來,重重往桌上一頓,倒嚇了人一跳。劉太白喝道:「你作死么?上個酒也那麼重,嚇著了客人。」
李實恍然大悟,道:「對呀,本尹怎麼沒有想到?」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一塊大石頭放下,也立即對空空兒刮目相看,過去拍了拍他肩膀,道:「做得好。」又道,「你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空空兒也不答話。出來進奏院,果見羅令則和薩珊絲率領幾名胡奴站在門口。
侯彝又被鏊子燙了幾次,胸前、肚腹儘是焦黑爛肉,終於昏死過去。武元衡命人拿涼水潑醒,扶他坐起來,問道:「你可願意說出刺客下落?」侯彝搖了搖頭。武元衡又喝命用刑。
按照唐朝律法,劉叉殺死朝廷命官當然是死罪,侯彝庇護窩藏罪犯,罪減一等,該判流放三千里。但若是劉叉殺人時李汶已死,不過是損傷死屍罪,按斗殺罪減二等,該判徙三年,侯彝依次罪減一等,不過是受杖刑而已。羅令則提供的消息如果查證屬實,確實就能將侯彝自大理寺獄中救出來。
侯彝跟著差役進來大堂內,卻見新任御史中丞武元衡正襟危坐,監察御史劉禹錫、柳宗元分坐兩旁,分明是一副審訊犯人的架勢,心中頓覺不妙,暗道:「昨日武中丞詳細問過李汶遇刺一案,我只推說不知,他倒也沒有再追問,看今日情形,來者不善,莫非他已經懷疑到我身上?」上前見過禮,果聽見武元衡問道:「侯少府,李中丞遇刺當晚,你為何會在昇平坊內?」侯彝道:「回中丞話,下臣當時正率人搜捕刺殺舒王的刺客王翼,湊巧在昇平坊中。」
空空兒這才知道吟詩作對的僧人法號無本,想來是取無根無蒂、空虛寂滅之意,又想起師傅給自己取名空空兒的深意,心中頗多感慨。
韓愈任國子監四門博士期間曾大力提攜後進,離開長安之際,在京的門生如李紳等均聞風趕來餞別,甚至連之前鄙視他奉承李實的白居易和元稹也冒著得罪當權者的危險,站在送行之列,這實際上已經是一種姿態。傳說李實暗中派了人將所有參与送別的官員、士子名字都記了下來,大約是要留待日後報復。
他先進青龍寺布施了兩吊錢,隨意逛了逛。這是座古寺,始建於隋文帝開皇初年,至今已有三百余年的歷史,古木參天,柏影森森,人行寺中,頗有古意。尤其整座寺佇立於樂游原的最高處,大有捨我其誰的傲岸雄姿。
後面跟蹤監視空空兒的幾名漢子見狀,緊跟上來,也要搶出坊門,卻被坊正一把攔住,道:「作死么?夜禁了!」一邊武侯鋪衛士見這幾名漢子形跡可疑,過來問道:「你們幾個想做什麼?」幾名漢子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坊門轟隆隆地合上了。
御史台是監察機構,舉止輕重,「掌以刑法典章,糾正百官之罪惡」,有權彈勁百官,參加重大案件的審判,甚至監督府庫出納。下設三院:侍御史隸台院,殿中侍御史隸殿院,監察御史隸察院。台院是御史台的本部,掌握彈劾中央百官、參加大理寺審判和審理皇帝交辦的重大案件。殿院執掌糾彈百官在宮殿內違法失禮之事,維護皇帝的威儀和尊嚴。察院執掌監察州、縣地方官吏。正因為唐代御史位高權重,專司推勘詔獄,糾劾百官,號稱「風霜之任」,所以頗令百官聞名喪膽。
侯彝又問道:「有一件小事,我一直想問空兄,你我初次見面時,你如何會知道竊賊的慣用手段?」空空兒道:「不瞞少府,我少時在峨眉山習藝,有個師弟名叫精精兒,手上功夫不錯,經常瞞著師傅下山做些梁上君子的勾當。我們師兄弟感情很好,他有事從不瞞我,所以我對雞鳴狗九*九*藏*書盜那一套門路多少知道一些。我自己其實也做過一些偷竊美酒的事。」
他自知有人監視跟蹤自己,也不方便再四處閑逛,當下怏怏悶悶回到魏博進奏院,去廚下要了些吃的端回房中,只喝酒吃肉睡覺,如此混了一天。
無可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至於酒肆嘛,南面、北面都有,南面的那家更大些,就在京兆尹宅邸附近。若不是官府規定僧人午後不得出寺,小僧倒是願意親自領郎君前去,我跟那裡的店主很熟。」見空空兒疑惑,又慌忙解釋道,「本寺來了位掛單的游僧圓凈上人,很得住持敬重,他每日都要飲酒,小僧經常替他去酒肆沽酒。」空空兒道:「原來如此。」
看到韓愈、張署、李方叔三人迅速被貶出京師的結局,人們這才知道當今皇帝未必是真老糊塗了,他很可能早就知道民間大旱實情,不過是想要聚斂更多的財物、佯作不知而已。一種恐懼的麻木、一種死一般的寂然瀰漫開去。然而,許多人沒有將平靜當真,沉默中傳達著不祥的隱喻,有遠見的人能感到風暴將至。長安城上彤雲密布,眼看將要電閃雷鳴,舉動稍一不慎,便可能會激起憤怒的騷動。
急忙奔李汶府邸而來,走不多遠,忽然從暗處奔出來幾名金吾衛士。一人喝道:「站住,做什麼的?」空空兒道:「我是前去李府拜祭李中丞的。」一名金吾衛士道:「拜祭需要帶劍么?」上前奪下空空兒手中浪劍,拔|出|來看了一看,喝道,「將他綁起來。」空空兒道:「哎,你們怎麼平白無故胡亂綁人?」輕輕一抖,將抓住他手臂的衛士甩開。
空空兒心中頓起一絲不祥之感,道:「會不會是有人要加害瑩娘姐弟?」他想羅令則既然知道死者來歷,還說過「況且此人身份一旦暴露,艾雪瑩一家必死」之類的話,理當猜到艾雪瑩去了哪裡。不料羅令則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料想他不願意多說,也不再多問。
曾穆一直派人暗中監視空空兒,聽說他昨夜去了樂游原未歸,料來是跟玉佩主人約好見面,特地召集精幹好手,預備來捕獲這玉佩主人,好調查前任魏博節度使遇刺真相。哪知道昨夜昇平坊中出了大事,金吾衛士把守得如桶般嚴密,更是禁止人出入。曾穆不敢惹事,只好帶人守在坊門外面,竟然真讓他等到第五郡與空空兒一道出來,哪知道第五郡更是機靈,一見到他,便轉身溜回了昇平坊。曾穆追出幾步,見坊門處金吾衛士張弓握刀,人數眾多,不敢輕易亂闖,只得恨恨「呸」了一口,回頭命道:「帶他回去。」
空空兒便離開襖祠,又重新溜回西市轉了一圈,果見之前監視他的青衣漢子正在市集中四下尋找,神色極是焦急,他佯作不知,又用早上櫃坊小吏給的錢去買了兩件衣衫,重新走到皇城順義門,托衛士將葯和衣衫轉送去大理寺獄給侯彝。
空空兒待要問那圓凈的來歷,忽見他驀然轉過頭來,一雙眼睛精光暴射,直落到自己身上。空空兒不欲惹人矚目,見狀便低下了頭,但卻暗暗凝神戒備。他也算見過不少奇人、怪人以及所謂的大人物,卻沒有一個人像這名老僧人一樣,有一股凜冽的懾人氣勢。
侯臧冷笑道:「空巡官當真是忙得很。」揮手命衛士退開,瞪著空空兒道:「我會緊緊地盯著你,看你到底玩什麼花招。」
武元衡外貌儒雅清俊,脾氣也溫和可親,內心卻異常剛烈,見侯彝如此泰然自若,戲耍公堂,渾然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又下令再用刑。劉禹錫卻是極欣賞侯彝的俠義之氣,忙道:「且慢。侯少府為人剛毅,又任縣尉多年,料來刑訊這一套對他全無用處,不如先將他關起來,讓他好好想一想,再好言開導不遲。」武元衡淡淡道:「就是因為他是萬年縣尉,知法犯法,所以才要格外用嚴刑對待。來人,繼續用刑!」
原來在古代習俗中,南門是關涉陰晴雨雪之門,五行中以南方為火,關閉南門表示拒絕火氣,還要在南門外擺放一大桶水,表示祈水之意。關上南門的同時要大開北門,北方屬水,敞開向北的大門可以壯水氣之勢。同時還要在北門外放置一頭豬,因為豬是亥的生肖,而十二地支中亥屬水,方位北。
侯彝搖頭道:「恕下臣難以奉告。」武元衡再三喝問,侯彝始終只是一言不發。武元衡見他強硬,便下令用刑。侯彝佩刀已經入皇城時交給監門衛,差役上前先剝去官服,將他拖到階下,先打了四十大杖。
萬遷狐疑地審視著他,道:「當真?」空空兒道:「老公也是公門中人,您想想看,刺客若是知道李中丞已死,何必多捅上那一刀?就算是後來才會意過來,為何不將真相散布開去,對他自己、對侯少府不是都有好處么?」萬遷這才點點頭,道:「有理。」
即使在京都長安,似眼前這等奢侈豪華的送葬排場也十分罕見,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人如排山倒海,整個長安都騷動了起來。羅令則向旁人打聽,才知道死者正是權勢赫赫的神策軍中尉楊志廉,冷笑著嘿嘿了兩聲,似對此人極是鄙薄。眼見蕭條已久的京城因為一名大宦官的葬禮而再度喧鬧起來,當真是感慨萬千。
空空兒道:「你那位親人……是叫玉龍子么?」清娘道:「什麼?」空空兒道:「我聽你不斷在昏迷中叫這個名字,所以胡亂猜的。不過我實話告訴娘子,我生平總共殺過五個人,都是在二十一歲回去魏博做官前殺的,並不認識什麼姓玉的人。」
空空兒一旁聽見不免暗笑,什麼有人舉報,王翼行蹤飄忽詭秘,從來沒有人見過其真面目,他自己兩次與其正面相對,近在咫尺,都只見到兩張不同的假臉,就算真有人見到王翼,也不會知道他就是刺殺舒王的刺客,這不過是侯彝的借口,肯定是特意來找他。
忽然又想起他自雨中回來,勢必在門前台階上留下了腳印,忙穿著滿是泥巴的靴子出去,往茅房走了一圈,順便將夜行衣裹了塊石頭扔進糞坑。回來后傾聽黑暗中玉清微弱的呼吸聲,不禁想道:「她人在我這裏,天一亮就會被人發現,我做這些還有什麼用呢?我明知道救她就是害了我自己,為什麼還要救她?」
掌刑的差役不忍再下手,只是遲疑不動,道:「侯少府刑傷極重,怕是捱不下去,萬一……萬一……」一旁作筆錄的令史忙上前低聲稟道:「中丞不如暫時罷手,劉、柳二位御史不肯署名的話,中丞可就落了個違律用刑,按律法要杖責六十。」
京兆尹夫人汪桐十分精明,上前低聲道:「夫君,這空空兒十分可疑。我跟阿圓站在一處,他卻能知道阿圓就是中丞夫人,可見早已經見過我。我瞧他身形,與當日那蒙面刺客倒是有幾分相像。」
白日堂堂殺袁盎,九衢草草人面青。此客此心師海鯨,海鯨露背橫滄溟。
侯彝道:「原來是他。」不及與空空兒多說,只道:「空兄自己多保重。」空空兒道:「少府有心。」
空空兒這才知道是那「詩囚」無本在月下作詩,他還沒有見過如此執著于苦吟的人,忍不住要苦笑了。無本一眼看到他,忙問道:「你說是『僧敲月下門』好,還是『僧推月下門』好?」空空兒一怔,隨口答道:「當然是『僧敲月下門』好。」無本道:「為什麼?」空空兒道:「你不敲門就直接推門進去,誰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麼?」無本道:「嗯,有理。僧敲月下門……敲確實比推好……」舒了口長氣,自往房中去了。
空空兒不及推謝,小吏已經跑回院中。他自是知道小吏並不是對自己另眼相看,而是瞧在義兄田興的份上,田興如今兼任魏博兵馬使和節度副使兩職,所謂節度副使,就是下一任的節度使。凝視手中的銅錢,不禁苦笑,也不知道該不該接受。
曲調哀婉,歌聲清越,聞者無不嘆息。這支歌名叫《薤露》,西漢初年,田橫不肯稱臣于漢高祖劉邦而自殺,其門下五百壯士為主人送葬時即高唱此歌,歌畢全部自殺於田橫墳前。伴隨著這一段悲壯慘烈的田橫五百壯士的故事,《薤露》也成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輓歌,歷代相傳,專在葬送王公貴人時演唱。
空空兒早知道她早晚要懷疑到他身上,不過她既不直接報官,想來還是有周旋餘地,他不願意謊言欺騙對方,直認道:「是。」蒼玉清道:「你承認得倒是爽快,可知道刺殺朝廷命官是死罪?」空空兒道:「嗯。」
侯彝道:「我也是這麼想,他的年紀、形貌都與空兄見過的屍首符合。只是楊志廉手握神策軍重兵,是聖上身邊最親信的宦官,這等權勢顯赫之人,莫名死在了翠樓裏面,他的親屬黨羽為何沒有聲張?」空空兒道:「確實奇怪。如果翠樓無頭屍首真是楊志廉,那麼今日下葬的豈不是一副空棺?」又說了艾雪瑩一家已離開京師之事。侯彝道:「此事蝦蟆陵坊正已向我稟告,說是京兆尹發了話,要她立即離開京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對她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火鏊非法定刑具,鐵烙這等酷刑極少使用,受刑的人又是萬年縣尉,掌刑的差役一時難以下手,不過礙於中丞嚴令,勉強將鏊子按往侯彝腹部,「嗤」地一聲,頓時煙火蒸騰,血肉焦焦作響。兩邊環伺的差役都閉上眼睛,不忍心看下去。侯彝強忍疼痛,一聲不吭,等鏊子拿開,強吸一口氣,笑道:「中丞還要多加些炭才好。」
萬遷遲疑道:「這件事……」忽見萬年吏打著哈欠從屋裡出來,似剛剛大夢初醒,突然見到空空兒也在,一時愣住。萬遷忙罵道:「你今晚不是當夜班么?太陽都快要下山了,非要等夜禁前才出門。」
郭曙新奇地望著他,或許料不到他會冒著受牽連的危險為劉叉聲名辯護。忽聽見房門打開,玉清穿好自己的濕衣裳扶著門檻出來,郭曙忙命衛士上前攙住她。
這宮裡的人自然不會嬪妃皇子,一定是宦官,而且能在皇宮外置宅的人,一定是極有權勢的大宦官。
空空兒道:「又出了什麼事?」劉太白黯然道:「郎君不知道么?教坊都知成輔端今日被京兆尹當眾在西市杖死了。」空空兒忙問道:「是因為什麼事?」劉太白道:「還能是什麼事,不過是因為成都知編了一支《三間堂屋》的曲子,嘲諷京兆尹瞞天過海,明明天旱,顆粒無收,卻還對聖上說什麼『禾苗甚美』。」
李實自恃也是個狠角色,但此刻見侯彝遍體鱗傷,上半身皮肉焦黑,疼得連衣服都不能穿上,下半身受過杖刑,鮮血淋漓,臉上的痛楚在這幽暗陰森的牢房裡顯得格外凄涼,恰似地獄里飽受刀山火海之苦的惡鬼,昔日醉人神采蕩然無存,再無半分萬年縣尉的勃勃英姿,不由得慨嘆武元衡下手之毒,忍不住心道:「我跟這姓武的素無往來,想不到他卻是如此厲害的人物,日後可得小心了。」便對侯彝道:「少府要見的人本尹帶來了。帶他進來。」
平白多了這樣一個證人,無疑多了一分危險,不過空空兒顧不上思慮更多,當即自南牆下攀越出寺,取黑布蒙了臉,這才直奔李實宅邸而去。他雖然淡泊名利,但絕非優柔寡斷之輩,也甚有智計,深知此次行刺京兆尹決不能失手,不然只會牽連害死更多人。自古以來刺客留名青史者不在少數,似荊軻般精心布局籌劃,到最後仍然圖窮匕見,功虧一簣,然聶政不探敵情、不問青紅皂白直奔公堂,卻能在侍衛環伺下將韓相俠累當場刺殺,可見刺客一道,實在有太多不可預計的因素,所以絲毫遲疑不得。
只聽見遠近呼哨聲大作,密密匝匝的腳步聲紛紛往這邊趕來。空空兒心道:「什麼時候坊區內也有這麼多金吾衛士巡視了?莫非……李實本人正在李汶宅內?」
外面獄卒得令,便領著空空兒進來牢房。李實道:「空空兒,你可要信守諾言,十日之內,你得將刺客送到本尹面前。」空空兒道:「是。」李實又望了侯彝一眼,冷笑一聲,先退了出去。
李實是侯彝上司,當然知道侯彝精幹,總能辦好別的官吏辦不好的事,便道:「那好,我派人送你去。」
那劉大郎一臉木然,被父親當眾呵斥,也不以為意。劉太白又慌忙向空空兒道歉,空空兒道:「不要緊。」又如往常一般,陷入了他自己沉默的孤獨世界,只一意飲酒,心中卻有千萬條毛毛蟲在蠕動咬嚙,難受得厲害。
小吏見他既不生氣,也似不在意,更是驚奇,又道:「進奏官還要小的轉告說,巡官拿著魏博的俸祿,卻從來不替魏博辦事,所以不能再給巡官一個銅錢。」空空兒道:「嗯,他說得有理。」
出來進奏院,飛馳至光德坊。京兆府位於光德坊西南角,建制頗大,又分東、西士曹:東士曹號「念珠廳」,意思是事務極多,判案到一百零八道;西士曹號「莎廳」,只因廳前有株巨大的莎草,周回達十步。
侯彝神智不失,卻無法站立行走,差役便找了一副擔架抬他。出了御史台,侯彝見左右無人,低聲問道:「差大哥可否幫侯某一個忙?」
出來進奏院,站在繁華街市中,一時頗感茫然,酒肆是不能去了,身上沒錢,又能去哪裡?又想起昨日在樂游原自己還意圖周濟那貧苦的腳夫,其實他連對方都不如,至少人家賣力氣掙錢,他自己呢?他確實厭惡藩鎮跋扈,不願意為藩鎮出力,可這些年來他還不是一直倚仗魏博生活么?這可真是令人感嘆。
空空兒心道:「客棧要登記入住,又人多眼雜,一旦出事,官府最先查的就是那裡。尤其我明明在魏博進奏院有住處,非要去住客棧,說遊覽錯過時辰更是可疑,住寺廟確實安穩得多。」當即笑道,「如此可就要多謝了,我只住一夜,原是約了人明日在樂游原見面,實在懶得跑來跑去。」這原是實話,他確實與那穿著吉莫靴飛檐走壁的女子約好,次日要在樂游原見面歸還玉佩。
那僧人甚是獃氣,不但不惱怒,看也不多看空空兒一眼,一拍雙手,手舞足蹈地道:「哈哈哈,落葉滿長安,秋風吹渭水。對上了!對上了!」空空兒這才明白僧人是在吟詩作對,不過似他這般入迷,倒也罕見。
空空兒一時弄不清宦官如何還會有子女,料想侯彝找自己來不是為了談這些,問道:「少府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侯彝道:「楊志廉雖是宦官,卻位高權重,按理來說,他去世的消息早該在京師傳開了,為何一直沒有聽到動靜,突然今日就出殯下葬了?」空空兒道:「少府是說他死得蹊蹺?」侯彝道:「其實他死得蹊不蹊蹺我並不關心,但這件事很有些奇怪。空兄想一想,距翠樓命案到今日,過了多少天?」空空兒道:「呀,正好是七日。莫非……他就是翠樓那具無名屍首?」
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劉叉警覺的半邊臉來,見是空空兒,才鬆了口氣,招手道:「快進來。」
話音未落,有人叫道:「這邊有鞋印。」隨即有人一腳踢開房門,衝進來幾名衛士,見房中有一男一女,均感愕然。有人回頭叫道:「大將軍,這裡有一男一女,女的還……還沒穿衣服。」
空空兒道:「你是……」那女子道:「不認識我了么?呀,你確實沒有見過我的臉,也是。我姓第五,單名一個郡字。」空空兒道:「第五郡?好奇怪的名字。」第五郡笑道:「彼此彼此。」
正猜疑間,一隊金吾衛士舉著火炬簇擁著大將軍郭曙到來。郭曙一見空空兒就道:「又是你。」命部屬收起弓箭,問道,「怎麼回事?」一名衛士道:「這人深夜帶劍來到這裏,說是要去拜祭李中丞。屬下見他形跡可疑,命人先綁起他,他還出手抗拒。大將軍,這人會武功……」
一旁暗處空空兒瞧得分明,驚訝異常,他注意力一直在小樓及僕人身上,竟不知道另有人在暗中埋伏。不僅如此,這搶在他前面下手之人沒有蒙面,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為侯彝放走後又因為一個道歉而回到京城的劉叉!
空空兒料想樓內應該只有李實一人,外面也不過只有三名僕人,下手並不難,難的是如何悄無聲息,不令眾人知覺。他想了想,決定還是等李實睡下再動手不遲。
空空兒又將屍首翻轉,道:「如果李中丞身上有傷,尹君定然早已經發現,但這裏卻極易忽視,不見血也一樣能致人死命。」撥開李汶的髮髻,果見後腦勺上有一處凹陷裂痕,似是被重物擊打過。
唐代律法對刑訊犯人有明文規定,須得「立案同判」,即刑訊必須由主審長官及同判佐僚連帶立案署名,劉禹錫見武元衡根本不聽同僚意見,不免懷疑對方存了私心。他是個爽直之人,忽地站起身來,不悅地道:「侯少府不過是犯知情藏匿罪犯之罪,按照律法規定,劉叉刺殺朝廷命官是死罪,侯少府罪減一等,頂多是流放偏遠之地,罪不至死。況且本朝律法向以仁義為本,恤獄慎刑,務從寬宥,中丞今日用火鏊這等殘忍的酷刑來審訊折磨現任朝廷命官,當真是匪夷所思,令人髮指,內中之慘烈,大概只有昔日天後手下的酷吏周興、來俊臣九*九*藏*書才能比擬。」
青龍寺仍是一片出奇的寂靜。空空兒悄悄溜回客房,將玉清放到床上,回身閂好門,這才點燈,他未能預計到天降這場大雨,也沒有帶換洗衣裳,只能脫下濕衣服,單穿那件全是酒氣的外衣。深秋的夜晚淋了這樣一場大雨,全身寒透,冷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又見玉清也是渾身濕透,嘴唇烏青,瑟瑟發抖,忙上前叫道:「清娘,快些醒醒。」玉清卻是始終雙目緊閉,不見醒來。
三名堂官當堂走掉兩名,這一幕極富有戲劇性,差役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儘是面面相覷。武元衡也不動怒,命人繼續拷問侯彝。
恰在此時,夜禁鼓聲響起,空空兒想起第五郡之約,忙道:「老公放心,你今日所說,我決計不會對旁人說起。」匆忙告辭萬遷出來,便往北而去。走出數十步,果見後面有幾名漢子鬼鬼祟祟跟在後頭,他也不加理會,來到永寧坊北門便站在那裡不動。
那差役道:「幫少府傳個消息不難,但若要帶人進大獄探望,怕是小人們難以做到。」侯彝道:「這我知道,我自有主張,事情緊急,還請差大哥這就趕去崇仁坊。」
空空兒不及說明已在青龍寺有所安排一事,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侯彝領人離去。他又買了兩瓶酒提在手裡,這裏的酒雖然及不上郎官清酒,不過也比魏博的酒不知道強上多少倍,當然確實如艾小煥所言,這類酒太軟,比不上劍南燒酒。回想起當日艾雪瑩美酒款待的盛情,不免又有些憂心起她的處境來,決意如果今晚能順利脫身的話,明日一定要去蝦蟆陵瞧瞧他們姐弟兩個。
李實道:「可疑之處?沒有,桌上茶水都是好好的,也沒有絲毫凌亂的痕迹。」他為人雖然殘暴可鄙,到底還是做過多年京兆尹,回答得相當精準。空空兒道:「那麼李中丞就不會是中毒而死。」李實道:「噢,你有何憑據?」空空兒道:「尹君請看李中丞臉上表情,如此痛苦,若是中毒而死,怎麼可能不打翻任何東西?」
空空兒心中難過,道:「那是當然。」他不敢久留,以免誤了侯彝交代的大事,忙告辭出來。他料想會有人暗中監視跟蹤他,上馬便走,徑直馳到西市東門,又去宋清藥鋪拿馬換了一些葯和包紮傷口用的葯布,果見外面有兩個鬼鬼祟祟的青衣漢子直往藥鋪裏面張望。
眾人護著李實進樓,過得片刻,僕人盡數退了出來,有人道:「快去尋了夫人來,告訴她李相公剛剛進門,正在小廳飲茶,」一名黑衣僕人應了聲,自往前院去尋找夫人。
再回到房中時,雨已經停了,天色露出些微光來,空空兒見玉清仍是昏迷不醒,便走過去將衣服放在枕邊。不料玉清突然睜眼坐起,一手扯住被子遮住身體,一手拿匕首對準空空兒腹部,喝道:「慢慢轉過身去。」空空兒依言轉過去,玉清又道:「坐在床邊上。」空空兒便背對玉清坐下來。玉清用匕首頂住他背心,道:「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若說錯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台署位於皇城中,進朱雀門往北上承天門街,過了鴻臚寺就是宗正寺,御史台就在宗正寺西面,官廨相連。
青龍寺僧人不多,等到太陽落山,整個寺院便陷入一片深沉的靜穆中,很難相信在繁華的長安城中竟然還有這樣空靈的地方。空空兒一直躺在炕床上一動不動,天黑時無可進來叫他吃晚飯也佯作醉酒不醒,無可便取了一碗粥放在他房中案上,留給他半夜酒醒后吃,又端來一銅盆水放在臉盆架上,這才掩好房門出去。空空兒暗中瞧得真切,他與無可萍水相逢,卻得他細心照顧,很是感懷。一直躺到二更時才起身,脫下外衣扔在床上,只穿早已經換好的緊身黑衣,悄悄提劍出門。漆黑的天幕上掛著一彎峨眉月,寺中靜悄悄的,也無燈火,僧人們因為次日要作早課,均已歇息。
蒼玉清沉默許久,才問道:「侯少府情形如何?」空空兒道:「怕是凶多吉少。」蒼玉清嘆道:「他這等為朋友披肝瀝膽的奇男子當真罕見,或者命不該絕。」空空兒道:「娘子的意思是……」
空空兒道:「既然如此,令兄為何不投考科場,求取功名,反而要出家為僧?」無可道:「這可就一言難盡了。郎君也是河北人,該知道那些藩鎮節度使們全是赳赳武夫,只知道招兵買馬、搶奪地盤,哪裡有心思招賢納士?我兄弟二人出身微賤,又手無縛雞之力,在家鄉無法立足,來到長安,也曾想過要在科場上顯露頭角,但朝中無親無故,沒有外援靠山,要想出人頭地,談何容易?最後還不是流落街頭,不得不來這裏出家為僧,才算有了口飯吃。」
二人來到大殿,這大雄寶殿是座面寬五間、進深五間的大方殿,建制極其雄偉。殿堂後壁前聚集了不少僧人、香客,一名年輕文士剛放下毫筆,壁上墨汁淋漓。無本早擠到最前面,念道:「二十年沈滄海間,一游京國也應閑。人人盡到求名處,獨向青龍寺看山。」念完連連搖頭道:「不妥,不妥。」
微一思索,決定將那女子放在寺門口,一會兒官兵到來,自然會發現她。剛往山門而去,那女子卻「嚶嚀」一聲醒了過來,問道:「你……你是誰?」
空空兒不及回答,又聽牆外女子嚷道:「叫馬主人出來!」萬遷道:「咦,你這個小娘子……」正待趕出去,空空兒嘆了口氣,道:「老公別動,是來找我的。」開了門出來,果見第五郡站在馬旁。
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西市佔兩坊之地,每邊長六百步,有數千家商鋪,四方珍奇,貨物山集,堪稱天下最繁華的市場,人群熙攘,紫陌紅塵。空空兒專撿人多的地方走,逶迤往北而去。他雖並不熟悉京師地形,然而長安的坊區和道路都是方方正正,不須認路,只用知道大致方向,就決計不會走錯。到北門時,見後面跟蹤的人已經被甩掉,這才加快腳步,去了西市東北面的布政坊。
侯彝猜想武元衡無非是要將當日跟隨自己辦事的差役捕來嚴刑拷打,威逼自己承認,忙道:「請等一等!武中丞不必如此,刺客是下臣放走的,我承認便是。差役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過聽我命令行事。」
李實道:「你怎麼會知道?」空空兒:「我暫時還不能說。」李實冷笑道:「你能抓到真兇?這話若是你們魏博田兵馬使說出來我還相信,你一個小小巡官,有什麼本事,本尹憑什麼要相信你?」空空兒道:「天道之下,萬物螻蟻,但螻蟻也有自己的力量。尹君若肯如我所請,十日之內,我必將刺客送到尹君面前。」李實凝視他半晌,一拍桌案,道:「好,本尹信你一次也無妨。來人,備馬,去大理寺。」
空空兒確實沒有想到這一點,一時語塞,竟答不上話來。李實道:「不過,你若是能履行承諾,十日內將真兇捉到,本尹倒是可以為侯少府說個情。若是捉不到真兇,哼哼,當晚侯彝本人逗留在本尹宅邸附近,怕是有意勾結刺客,共同預謀刺殺朝廷命官,那可就不是流刑那麼簡單了,非得處絞刑不可。」
空空兒不明白他為何一心認為李汶是中了劇毒而死,問道:「現場可有什麼可疑之處?」他當晚緊隨劉叉進樓,倉促之下並無仔細留意四周環境,然而也必定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不然早就一眼看到,他有意這樣問,無非是要慢慢告訴李實事情真相——李汶並非中毒而死。
原來這無可本名賈名,適才那無本是他堂兄,本名賈島,一生不喜與人往來,惟喜作詩苦吟,行坐寢食,都不忘作詩,常走火入魔,惹出麻煩,人稱「詩囚」。
武元衡是建中四年進士,詩寫得相當好,藻思綺麗,琢句精妙,尤其精於五言詩,然而及第后仕途不順,一直輾轉于使府之間,十多年來只在藩鎮中擔任低級幕僚之職,直至不惑之年時,才回到朝廷擔任監察御史,沒幹幾天又出任華原縣令,剛一上任就因為跟鎮軍督將不合而憤然辭職,后長期閑居於林泉之下,與文士們詩文唱和,交遊往來,為德宗皇帝起用擔任比部員外郎也是最近之事,而且是因為他詩名太大的緣故,可以說他並無察獄理事的實際經驗,對律法也不熟悉,經令史提醒,也甚覺無趣,萬一侯彝當場死在堂下,不僅再也無法知道刺客下落,而且說不定還會被人趁機以「濫用酷刑」參上一本,便命人先將侯彝下獄關押。
侯彝見空空兒隨身不帶那柄浪劍,而是提了一柄普通長劍,猜想他是要學昔日聶政行刺俠累,萬一事敗便要刺面挖眼,自毀容貌,頗感悲壯,當即告道:「他今日下朝後在遞院處理公務,晚上才會回昇平坊住處,正巧也在樂游原上。」空空兒道:「我知道了,多謝。」
萬遷立即露出了老公門特有的警覺神情來,左右一望,飛快地將空空兒扯進院子,掩好房門,低聲問道:「空郎為何要管這件事?是為了侯少府么?」空空兒點頭道:「正是。我料想這件事事關重大,老公必然得到過京兆尹事先的囑咐,不得泄露任何驗屍詳情,然則侯少府如今被押在大理寺獄中,受盡折磨,命在旦夕,我也是不得已才來找老公,煩請將當日實情相告。老公放心,我決計不會將您牽扯進來。」
恰在他奔向李實宅邸的途中,一大片濃厚的烏雲遮住了僅有的一點月光,樂游原上開始起風,儘是潮濕之氣,遠處天邊隱隱有雷聲傳來,似乎有一場大風暴將要到來。空空兒大喜,暗道:「當真是天助我也。」
空空兒餓著肚子重新回到樂游原,來回逛了一圈。昨夜大雨,塬地上處處泥濘,行走艱難,眼見天色不早,若再不走就又要趕上夜禁了,只好悻悻下來樂游原。幾近西坊門時,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喂,空空兒!」聞聲回過頭去,原來是名二十歲出頭的緋衣女子,眉毛修長,臉頰豐腴,大方中透出一股清艷之氣。
空空兒道:「你一去投案不但自身難保,還坐實了侯少府的罪名,你二人都難逃一死。他只要再能捱過兩次酷刑,就能化險為夷。」劉叉一呆,道:「什麼?」空空兒當即詳細解釋,原來唐朝律法規定,拷問囚犯不得超過三次,每次須隔二十日,若三次后當事人仍不認罪,則准許取保釋放。
劉叉罵道:「昏官的婆娘,老子殺了你!」待要上前殺那婦人,空空兒忙扯住他,道:「快走!」照原路奔到菊花叢中,用鐵鉤鐵索翻過院牆。只聽見宅內哭聲、喊叫聲、呼喝聲不斷,一場大風暴眼見就要到來。
空空兒吃了一驚,他早知侯彝已暗中放了劉叉逃走,可如今侯臧來了京師,滿大街都張貼著緝拿劉叉的告示,他為何冒著生命危險潛回長安,竟然還來到郎官清酒肆這樣人多眼雜的地方?不過劉叉為人嫉惡如仇,好勝心重,回來報復當日喝到假酒之仇也在情理之中。忙問道:「他來做什麼?是回來報復么?」劉太白道:「慚愧,當日確實是犬子大郎往酒中兌了水,原是小店的不是,劉郎回來,是特意來賠不是的。」
空空兒問道:「萬老公為何也在此?」萬遷道:「京兆尹命我來為李相公驗屍。」
正躊躇間,忽見櫃坊小吏又追了出來,拿出幾吊錢塞到空空兒手中,低聲道:「這是小吏自己的錢,巡官儘管拿去用,不過可別讓進奏官知道。」
正說著,兩名差役進來稟道:「小的是御史台差役,奉新任御史中丞武相公之命,來召少府前去御史台問話。」侯彝道:「好。」轉頭對空空兒道:「大概又是為前任御史中丞遇刺一事,空兄,我去去就回,剛才提到的事,晚些再談。」空空兒道:「那好,我回魏博進奏院等你。」
空空兒閃身進去,劉叉將門閂好,領他進屋坐下,問道:「是侯少府叫你來的么?外面情形如何了?」空空兒道:「不好。」當即說了侯彝被捕刑訊的事。
正劍拔弩張、互不相讓之際,忽有一名衛士奔進來道:「進奏院外有位叫羅令則的郎君要見空巡官,說有急事。」侯臧道:「羅令則?」衛士道:「是,他是和波斯公主一道來的。」侯臧奇道:「是薩珊絲么?怎麼不請他們進來?」衛士道:「他們不願意進來,指名要空巡官出去。」
劉禹錫見侯彝伏在地上,腿部、臀部血跡斑斑,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背上冷汗濕透了衣衫,卻是兀自不屈,慨然受刑,並不呻|吟,連哼也不哼一聲,不由得好生佩服他的傲氣,心想這人究竟也是個人物,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道:「劉叉是殺人逃犯,又與侯少府有私仇在先,少府何苦為了這樣一個國賊自毀前程?」侯彝道:「我藏匿國賊,自知罪名難逃,也沒有什麼可多說的。」
青龍寺住持法號鑒虛,四十余歲,在京兆一帶很是有名,所交儘是權貴人物,經常出入皇宮為皇帝、皇太子說經講法。空空兒自是不知道這些,他一眼留意到的也不是鑒虛,而是正在與鑒虛交談的一名老邁僧人。那僧人約摸七十余歲年紀,鬚髮全白,卻是精神矍鑠,紅光滿面,眉目間更有一股難以掩飾的桀驁霸氣。
忽聽得中間那桌李紳重重一拍桌子,怒道:「這還有天理么?」一旁白居易忙一拉他,道:「小點聲。」
一旁劉禹錫道:「侯少府以精明幹練著稱,就連京兆尹都對你多有讚許,你怎麼會記不住身邊差役的名字?」侯彝道:「實在是因為當時天黑心急……」武元衡道:「侯少府,你既不肯說實話,少不得要得罪了,來人,發籤將前晚跟隨侯少府辦事的萬年差役全部拘來。」
空空兒便走去棺木邊上,人還未到,先聞到一股濃郁的芬香,大約是灑了不少用來掩蓋屍臭的香料。只見那棺中的李汶已經換上壽衣,雖然穿戴得齊整,整個面目卻完全扭曲變形,顯見死時十分痛苦。他只略略一看,立即意識到死者絕非中毒而死,試想李汶進樓到身亡時間極短,如果當真是中毒而死,以他這副表情,那毒藥毒性必然劇烈無比,瞬間就能穿腸爛肚,他定會痛得滿地翻滾,怎麼還會死得無聲無息、好端端地躺在卧榻上一動不動呢?而且劉叉衝進去之前,樓中一直不見動靜。只是這一點只有空空兒當晚人在現場方能知道,萬遷看不出這一點也絕非無能。
因為成輔端之死而難受的當然不止空空兒一人。實際上,《三間堂屋》的曲子已經在長安廣為傳唱,這才是京兆尹李實勃然大怒的原因,派人逮捕成輔端,以「誹謗朝政」之罪上奏。德宗皇帝年輕時飽經戰禍之苦,老年後刻薄寡恩,好猜忌臣民,一聽到「誹謗朝政」四個字,立即下令由李實處置,李實便將成輔端押到西市,當眾亂棒打死。又抓來了十多個欠租的平民,一樣當場杖死,以此來警戒那些欠朝廷租賦不交的人。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一處道觀,門匾上書「咸宜觀」三個鎏金大字,用筆酣暢淋漓。門口有一名女道士正在清掃台階,第五郡朝她點點頭,領著空空兒徑自進來。
忽聽得東門一陣喧嘩嘈雜聲,有人高喊道:「求雨了!快去看求雨!」老樂師不滿地道:「求雨求雨,我也想求雨,一求就有雨么?我還想求那些壞人都死掉,好人都活過來,能應驗么?」
無可先向鑒虛、圓凈合十行禮,大致說了遇到同鄉空空兒,想留他在寺中住幾日。那鑒虛意氣傲睨,沒有絲毫方外之人的謙和,只略微點點頭,揮手道:「去吧。」無可忙領著空空兒出來,笑道:「成了,郎君請自便吧,只須天黑前回來寺中即可。」
郭曙問道:「你當真不知道么?」空空兒搖了搖頭。郭曙道:「嗯,想來你也不至於與那惡賊劉叉勾結。」空空兒正色道:「劉叉雖然殺過人,卻也是條響噹噹的好漢,他若是惡賊,那世間一大半人就是更惡更賊的惡賊了。」
忽聽得玉清喃喃叫道:「玉龍子……玉龍子……」空空兒知道她是昏迷中說夢話,也不理睬。玉清又叫了好一陣子「玉龍子」才沉沉睡去,大概這玉龍子對她是個極為重要的人。
侯彝道:「這是當然。聽起來,空空兒並不是空兄的真名了。」空空兒道:「是,我本姓姚,空空兒是師傅給取的名字,原是說我性子疏淡懶散。」侯彝道:「空兄並不是天生疏淡懶散,若不是身在藩鎮,當可大有作為。」空空兒嘆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空兒忙道:「此時已經夜禁,我回不去進奏院,還請娘子借我一點錢住店。」第五郡道:「不借。」空空兒道:「那麼還請娘子將剛才騎走的那匹馬還給我。」第五郡道:「也不還。」點著空空兒的鼻尖道:「你要是敢透露一個字,或是再敢來這裏,信不信我殺了你。要知道,你有許多許多把柄在我們手裡。」空空兒道:「許多許多把柄?那是什麼?」第五郡卻不由分說,一把將他推出門檻,迅疾關上大門。
空空兒這才知道他去西市買葯時人們蜂擁去看行刑,被殺的人就是成輔端,眼前頓時浮現出那日在翠樓中成輔端唱歌的情形來,不禁喃喃道:「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碩米,三間堂屋二個錢。」劉太白忙「噓」了一聲,道:「郎君也知道這曲子,可不能再念了,不然被京兆尹安個誹謗朝政的罪名,可就要落個跟成都知一樣的下場,活活被打死不說,還要身首異處,割下首級掛在桿上示眾……」
武元衡見他如此硬氣,非要保護逃犯,心道:「這侯彝身為萬年縣尉,專司捕賊捉盜,天子腳下,竟然敢以身試法,窩藏國賊。此風一開,那還了得?聽說他兄長是魏博節度使心腹幕僚,如此強硬頑抗,無非是仗著有後台。」他生平最惡藩鎮,一念及此,決意要動真格兒,命人點了一盆火炭,將鏊子放在上面燒得通紅,再剝掉侯彝衣衫,拿鏊子去烙他上身。
辭別侯彝,空空兒徑直來到昇平坊,向一名路人打聽京兆尹李實住處。那中年男子一聽到「京兆尹」三個字,就氣打不出一處來,不耐煩地道:「怎麼這麼多人打聽他?還用問么,登上樂游原一看,最大最好的那處宅子就是他家啦。」
一時間,空空兒不免又疑慮起來。前些日子翠樓出事,雖然沒有找到人頭和屍首,命案也未傳開,但王景延殺人報仇的事實早已經查明,惟一沒有解開的真相是死者的來歷及屍首的下落:死者身份其實知情人不少,死者是翠樓恩客,艾雪瑩肯定知道他是誰;王景延是殺人兇手,肯定知道被殺的對象的身份;羅令則既與死者有仇,又在機緣巧合下處理掉了頭顱,當然也認識死者;只是王景延在逃,艾雪瑩和羅令則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肯透露死者姓名,最奇怪的是竟然一直沒有苦主來報官,這才導致了死者身份成謎。至於屍首更是離奇read.99csw.com,它當真是為化骨藥粉化去了么?誰能有這等奇葯?又怎麼會剛好在空空兒趕去報官時消失不見?艾雪瑩明明在空空兒上樓看見無頭屍首時就已經醒來,不然她如何能知道是他為她披上了衣服,那麼她肯定也看見了屍首化成一攤血水,理所當然也看見化去屍體的人,她為何不說出來?還是……她本人就是那個擁有化骨粉奇葯的人?
空空兒勸道:「皇城戒備森嚴,大理寺獄非等閑之地,娘子還是別去冒險。」第五郡道:「誰說我要去冒險?」空空兒道:「況且以侯少府之為人,就算娘子找到他,他也未必肯跟娘子走。」第五郡賭氣道:「要你多說,你還不快走。」扯著空空兒往外走。
空空兒一愣,道:「什麼?」側頭一看,魏博進奏官曾穆正帶著數名衛士急奔過來,當即會意他是來捉拿蒼玉的主人的,忙道:「你快走!」回頭一看,第五郡又重新跑進了昇平坊。金吾衛士見她剛出去又進來,以為她有事回坊,並不阻攔。
劉二郎成人後便成為京城著名的琵琶手,日本遣唐使准判官藤原貞敏入唐后以黃金二百兩拜他為師,不僅盡得其真傳,且娶劉二郎之女劉小玉為妻,成就了一段國際婚姻的佳話。藤原貞敏攜妻子回到日本后,擔任雅樂助和掃部頭,成為日本皇室宮廷音樂的負責人,這是后話。
聽見有人進來,劉叉連忙去拔兵刃,卻因適才一刀用力過猛,那刀穿胸而過,正巧卡在骨頭中,一時難以拔出。空空兒忙道:「劉兄別慌,是我,空空兒。」
空空兒無可奈何,只好重新進來院子,卻見萬遷不斷搓著一雙老手,在花架下徘徊,神色極是焦慮,見空空兒回來,上前扯住他問道:「這件事連侯少府都不知道,縣廨中看過李中丞屍首的只有我一人,空郎怎麼會知道?莫非……莫非是刺客本人?」空空兒道:「是想救侯少府的人告訴我的。」
第五郡道:「真奇怪,不是說刺客一刀刺死李汶,而且已經有人認出刺客了嗎?為什麼京兆尹還要找老行尊出來驗屍?」空空兒見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一眼就能看出關鍵所在,愈發不敢小視。第五郡道:「我問你話,你怎麼不答?」空空兒道:「我也不知道:」第五郡道:「你明明……」忽然臉色一變,冷笑道:「空空兒,我還以為你是個君子,原來是個小人。」
空空兒聽郭曙這般說,料來劉叉已經脫險,心下略覺寬慰。只是始終想不明白李汶如何做了李實的替死鬼,劉叉明明曾經因為衝撞京兆尹的儀仗被逮送萬年縣治罪,應該認得李實的樣貌,大概他殺人心切,衝進樓時只看到一個紫袍大官躺在卧榻上,便迅即上前一刀,而自己又隨後趕了進去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倉促之間竟來不及發現死者不是李實。
空空兒忙上前去扶侯彝,道:「少府,你……」侯彝痛得哼了一聲,苦笑道:「你千萬別動我,還是讓我躺著好。」空空兒道:「抱歉,來得匆忙,竟未想到要帶些葯來。」微一沉吟,便將自己身上的夾襖脫下來,輕輕蓋在侯彝身上。
好不容易捱到五更天,三聲鐘響,對面房中的僧人們紛紛起床,摸黑趕去前面大殿做早課。一陣雜亂后,後院僧房又陷入沉寂,只有前院隱隱有誦經木魚聲傳來。空空兒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趁左右無人,匆忙溜進僧房,胡亂偷取了幾件衣裳。他少年時曾與師弟精精兒一道下山偷竊酒肆美酒,此時重拾舊技,不由得又回想起少年時代的有趣時光,也更加懷念那遠在揚州的師弟精精兒。
武元衡道:「少府倒是個乾脆人,可惜。」言語中對侯彝作為深感惋惜。又問道,「如今長安戒嚴,刺客出不了長安,你將他們藏在何處?」顯然以為當夜案發後離開昇平坊的兩名差役是劉叉和他的蒙面同黨。
武元衡道:「你恪盡職守,倒也難得。不過我聽說李中丞遇刺后昇平坊迅即戒嚴,只有你手下兩名差役在案發後不久持你萬年縣尉的令牌離開。」侯彝道:「是,昇平坊是下臣轄區,下臣聽到京兆尹府中出了事後,立即派差役回縣廨召集人手。」武元衡道:「那兩名差役叫什麼?」侯彝道:「這個……當時心急,一時沒有留意。」
空空兒雖然成功擺脫了跟蹤的人,一時也不知道上哪裡去找第五郡,忽想到蒼玉清是郭府樂妓,郭府可不就在這親仁坊么?忙朝郭府趕去。心中反覆盤念李汶一案,疑雲越來越重:當晚他到達李實府邸時,那小樓內無人,只有門外有兩名僕人,後來另有兩名隨從護送李汶進去,隨即四人盡數退出,有一人去前院叫李夫人,不久后雷聲響起,劉叉趁機殺死三名僕人,闖將進去,這些都是他親眼所見。如果李汶是中毒身亡的話,那麼只有極短的時間,下手的必定是四名僕人中的一個,三人已死,剩下的一人理所當然嫌疑最大,這些京兆尹不會想不到,他卻又是找萬遷、又是搬離豪華房舍,除非他已經調查清楚那四名僕人均不是兇手,是早有人在茶水或者茶杯上動了手腳。
柳宗元出自著名高姓大族河東柳氏,為人沉穆渾厚,一直不發一言,見劉禹錫公然頂撞上司,雖覺不妥,然而他素與劉禹錫交好,共同進退,見狀也站起來,道:「告退。」匆匆跟了出去。
空空兒上前問道:「第五娘子找我有事么?」第五郡板著臉道:「什麼第五娘子,難聽死了,倒好像我成了誰家的第五房小妾。」空空兒每次與她鬥嘴都處於下風,只好道:「是我錯了,郡娘子有何見教?」第五郡突然放低聲音,道:「夜禁前到北面的親仁坊來,有人要見你。」
空空兒更是驚訝,道:「當真?」難以相信劉叉僅僅是為了句道歉又冒險回到長安。劉太白道:「是。他說他在武功得知今年關中大旱,穀物失收,京畿乏食,不但酒稅繁重,而且米價比往年貴了十數倍,這才知道酒肆的難處,所以特意回來為當日的魯莽賠禮。」空空兒道:「他不知道現在通緝他的告示到處都是么?」劉太白道:「是是,這個我也看到了,不過劉郎本人似乎並不在意。」
那差役便又問了一遍地址、姓名,自往魏博進奏院而來。衛士聽說他找空空兒,又是一身公服,便帶著他徑直進來大廳。進奏官曾穆正與從事侯臧議事,空空兒也埋頭坐在一旁,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蒼玉清瞬間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面孔,道:「你走吧。」空空兒道:「如此,空某告辭了。」走到門口,又回頭問道:「娘子傷勢可曾好些?」蒼玉清雙頰緋紅一片,許久無言,空空兒只得告辭出來。
即近青龍寺時,忽覺腳下踩到什麼軟軟的東西,差點絆他一跤,停下來俯身一摸,似乎是個昏迷的女子慵卧在泥濘中。忙伸手一探,還有微弱鼻息,一時不明所以,可又不能見死不救,便抱了那女子往寺中而來。他猜想此刻昇平坊四周必然已經全面戒嚴,不久后就有大批金吾衛士和官差趕到,坊里遊覽區佔了大半,住戶不多,很快就會搜到青龍寺來,他當然不能帶著這女子入寺,不然他假裝醉酒不醒睡在客房的苦心可就全泡湯了。
空空兒便掏出玉佩遞給她,道:「清娘受了傷,你知道么?」第五郡道:「嗯,知道,我就是因為要照顧她的傷勢才晚到,多謝你救了她。」又道,「你這人不錯,是個好男人,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空空兒道:「什麼秘密?」第五郡道:「清娘不姓玉,她姓蒼,名叫蒼玉清。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拿回這塊玉佩了吧?因為蒼玉暗合她的名字。」
空空兒猜想侯臧無非想擒住自己嚴刑拷問,他眼前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不願意就此束手就擒,冷冷道:「侯從事是文官,我是武官,你我互不統屬,你不能拿我。」侯臧道:「我有節度使金牌在手,空空兒,見金牌如見魏帥本人,還不快快跪下!」空空兒道:「魏帥交付金牌,大概是有特別使命派給侯從事,而不是讓侯從事專以令牌來拿我,恕我不能從命。」
到了西廂,第五郡輕輕叩了叩門,道:「人來了!」裏面有個女子應道:「請他進來吧。」空空兒又驚又喜,正是蒼玉清的聲音。
李實見空空兒俯身一望,即露凝思之狀,似早有成竹在胸,不禁大為詫異。他原本沒有對空空兒抱任何期望,只不過送其去見侯彝是舉手之勞,料來侯彝也有極其重要的話要對此人說,說不定正是要告知刺客藏身之處,他再派人暗中跟蹤監視空空兒,豈不是可以搶在御史台前頭抓捕到刺客,好好在聖上面前表現一下?即使事不成,對他也沒有任何損失,黑鍋自有御史台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武元衡去背。想不到這空空兒似是當了真,竟然深夜趕來李汶府中驗屍。
空空兒聽說,便往樂游原上而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塊京兆一帶最具盛名的遊覽勝地——原來只是一塊高起而上面平坦的長梁狀塬地,約七里長,半里寬,成東北、西南走向,視野開闊,源遠流長。這裏原是秦代宜春苑的一部分,林木蒼蒼如翠玉,細草茸茸似綠罽,陰晴朝暮,千態萬狀。漢宣帝皇后許平君死後就葬在這裏,所立之廟稱為樂游廟,久而久之這片塬地也被改稱為樂游原。唐朝立國后,高宗皇帝與武則天的愛女太平公主在塬上大興土木,置亭游賞,成一時之盛況,京城士女紛紛就此登高遊覽,幄幕雲布,車馬填塞,綺羅耀日,磬香滿路,朝士詞人紛紛賦詩吟詠,隔旦則不脛而走,流傳京師。最特別的是這裏的塬地上自然生長一種玫瑰樹,花大如碗,在陽光下如朝霞般艷麗,景色奇異,引人入勝。玫瑰樹下則生長著大片苜蓿草,風拂其間,萋草肅然,所以又被稱為「懷風」。大詩人杜甫曾有詩道:「樂游古園翠森森,煙綿碧草萋萋長。」
空空兒更是驚奇,往前殿趕來,卻見金吾衛士守住了大門,不放人出去,想來是因為刺客尚未捕獲,官府仍在仔細搜索昇平坊的緣故。
空空兒心道:「她會武功,不會如此不濟,淋場雨就倒下了,定然是受了傷。」抱著玉清坐起來仔細察看,果見后腰上有一處刀傷。他身上沒有金創葯,往玉清懷中一搜,除了一柄匕首,還真有一瓶金創葯,瓷瓶上印著個小小「宋」字,大約正是從西市宋清藥鋪買來的葯。忙解開她束在腋下的裙腰,將緊身長裙扯到腰下,再掀起短襦和內衫,卻見那傷口甚深,顯是利刃所傷,倒是不再流血,大約是因為雨水冰冷、及時收縮了傷處血管的緣故,不過卻被雨水浸泡得發白。忙取了銅盆中的水洗凈傷口,再將金創葯倒在上面,又撕下一片衣襟裹好。忽見燈光下她的肌膚若凝脂般細膩光滑,心中不由得不禁一盪。呆得一呆,忙吹滅油燈,摸索著將她濕衣衫褪下,再拉過被子蓋好,自己坐在一邊凳上閉目養神。
領頭的中郎將一聽空空兒是魏博武官,倒也不敢怠慢,問道:「巡官可有憑證?」空空兒為刺殺京兆尹而來,哪裡會帶什麼憑證,搖了搖頭,道:「沒有。」中郎將道:「那可就對不住了,空口無憑。」
空空兒飛快地衝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奔到對面親仁坊南坊門,恰在坊門閉合的一剎那間閃身進去。唐朝夜禁制度森嚴,關門的坊卒早見多了搶在關門時衝進來的人,也不以為意,只笑道:「郎君好身手!」
空空兒心道:「這次義兄怕是難以完成使命,魏博從來不繳賦稅,鎮內大小官吏都由節度使任免,朝廷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哪能平白撥給你五十萬緡軍餉?」也不理會,徑直來櫃坊支取酒錢,那小吏一見他就為難地道:「進奏官有令,不得再給巡官支取金錢財物。」空空兒先是愕然,隨即道:「好。」
侯彝見獄卒還守在門外,道:「空兄,你……你低下身來。」空空兒知道他有重要話要說,便跪下來,俯身將耳朵湊到他唇邊。侯彝道:「我被捕受刑的事很快就會傳開,劉叉還在長安,他一旦聽說,肯定會以向御史台來自首換我出去,你……你要儘快趕去阻止他。」空空兒道:「劉叉那樣的脾氣,聽說少府為他受難后,拼了命也會出來自首的,除非用強,不然如何能阻止得了他?」侯彝道:「劉叉慷慨激昂,嫉惡如仇,不過性子卻是粗疏,不夠精細,你只需拿律法來說服他。」空空兒當即會意,道:「我明白了。」
他有意加重了「天後」二字,無非暗示武元衡也姓武,正巧又是武則天的曾侄孫。武元衡臉上怒色一閃,瞬間即逝,又恢復了平靜,道:「追捕國賊要緊,本丞如此逼供,也是迫不得已。」
李實卻只是重重看了郭曙一眼。郭曙忙道:「既然沒什麼事,本將就告辭回家了。」李實道:「大將軍辛苦了。來人,送大將軍回府。」
空空兒見他一副藏頭露尾的樣子,神秘兮兮,一時不明就裡,不過料來跟侯彝有關,便跟了出來,問道:「是不是侯少府有事找我?」那差役道:「侯少府剛被逮下了大獄,他有要事,特命小人來請空巡官到獄中探望。」
侯彝一見他就問道:「空兄可知道神策軍中尉楊志廉今日下葬?」空空兒道:「早上出來崇仁坊時看見了送葬隊伍。」侯彝道:「楊志廉夫人也是剛剛去世不久。」空空兒道:「夫人?楊志廉不是宦官么?」隨即想起李輔國的故例來,這才會意,輕輕嘆了口氣。侯彝道:「楊志廉夫人身份也非同小可,是另一名大宦官劉光奇的堂妹,劉光奇的兒子劉渶潤又娶了楊志廉的女兒楊珽。」
此時正值十月,雖不見紅花綠草,卻也風情張日,霜氣橫秋。特別是這裏高踞京東,四望寬敞,俯視京城,了如指掌——整個長安城布局井然,規模宏偉,道路街坊區劃均衡對稱,街衢寬廣,街市如棋盤一般整齊地排列,坊里全部排列入棋局,正如詩人白居易所描述的那樣:「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正北面是帝國中樞大明宮,金鑾玉閣,莊嚴氣象。西南方為大慈恩寺,大雁塔如在近前。正南面為曲江芙蓉園,芙蓉園雖已經荒蕪,曲江卻是風采依然,皎晶如練,綺麗妖嬈。這裏甚至可以眺望昭陵,亦即「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陵墓。正所謂滄海桑田,時移景遷,平添幾多惆悵,幾多思緒。
進房一看,蒼玉清面色蒼白,半倚在床上,大約是傷勢未愈的緣故。天光已暗,第五郡點燃了一盞燈,給空空兒搬了個凳子放在窗下,便自己退了出去。
空空兒無心聽那兩人談詩論文,便藉機向無可告辭。無可道:「不忙,住持就在那邊,小僧帶郎君過去,提一下借宿一事。」空空兒有心不見,卻不好推辭,只得道:「甚好。」
寺南的高崗上建有一座方形木塔,可以俯瞰整個樂游原。走近塔前,正見一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僧人手持掃帚清掃滿地黃葉,不過他心思似乎不在掃地上,一邊胡亂划來划去,一邊搖頭晃腦地吟道:「落葉滿長安……落葉滿長安……」反反覆復只有那一句。
剛要出進奏院,忽有一名衛士奔過來稟道:「侯從事正在到處找空巡官。」空空兒雖不願意去,還是不得不來到議事廳,見侯臧臉色陰沉,也不知道是為了何事。
無可走過去拾起掃帚,賠禮道:「我這堂兄可是冒犯了郎君?小僧代他賠罪了。」空空兒道:「無妨,是我魯莽。小禪師是河北幽州人氏么?」無可道:「是啊,小僧幽州范陽人氏,聽郎君口音,莫非是同鄉?」空空兒道:「先父是魏州人,先母是易州人。」無可甚是欣喜,道:「那也算得上是同鄉了。」
侯彝道:「京兆尹也知道刺客的目標一定是他,如今正暴跳如雷,發誓要掘地三尺,將刺客找出來。」空空兒道:「劉兄他……」侯彝道:「他現下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又嘆道,「這可實在叫人想不到,緝捕劉叉的圖形告示滿大街都是,他竟能混入李府,搶在你前面一擊得手,偏偏又讓人認了出來,幸得你行跡未露。這玉佩還你,如今全長安戒嚴,昇平坊不能隨意出入,我猜那女子不會來了。」空空兒道:「我昨夜已經遇到了她的同伴。」當即說了玉清受傷被他救回寺中一事。
李汶夫人姓汪名圓,淚眼漣漣,毫無主見,只是扯住李實夫人汪桐哭泣個不停。汪桐柔聲安慰道:「好啦,好啦。」
空空兒不願意侯彝為此憂心,道:「我已有對策,請少府放心。你私藏刺客罪名太大,就算能挨過刑訊,朝廷當真會放過你么?」侯彝道:「這我也不知道,按照律法規定罪不當死,可朝官視律法為兒戲也是常有之事,我自己還不是徇私放走王立、劉叉。」
進來靈堂,果見穿著孝服的家眷、僕人跪在西首,數名超度的僧人盤坐在東首,京兆尹李實與夫人正陪著李汶夫人站在靈柩前說話,忽見郭曙領著空空兒進來,不由得大為驚訝。郭曙道:「這人深夜帶劍至此,自稱是來拜祭李中丞,后又改口要求見京兆尹。」李實道:「本尹認得他,他是魏博巡官空空兒。」轉頭道,「空空兒,你來得倒是快。」
李實半晌才道:「空空兒,你當真是個人才。幽燕之地,果然是藏龍卧虎。那麼,你覺得誰會是兇手?」空空兒道:「這個就很難判斷了,有些地方我還想不明白,我想再去獄中見一次侯少府,侯少府聰明過人,他也許會知道。」
等郭曙出去走得老遠,李實才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么?還需要看什麼屍首?」空空兒道:「我只是知道真兇另有其人,並不知道詳細情形……」忽見京兆尹夫人側頭凝視著他,他曾與她近距離地面對面,雖然當時蒙了面巾,但估計身形已被對方記住,生怕被認出來,忙道:「尹君難道不想知道究竟么?」李實道:「好。反正靈柩還沒有合上,讓你看一眼也無妨。」
劉叉聽了不免半信半疑,道:「當真?」空空兒道:「當真。侯少府讓我特意來叮囑你,你千萬不能出去,不然既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他。」劉叉道:「那好,我就聽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