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天河水

第五章 天河水

空空兒道:「我自己可想不到,是侯少府看到楊志廉出殯由時日上推算到的,只是還不及確認,御史台就派人將他叫去。」羅令則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再相瞞。空兄和侯少府之前早已經猜到是我處理了王家娘子藏在玉石下的首級,也沒有深入追究,二位高義,小弟一直很是感激。當日空兄在翠樓發現的無頭屍首,確實就是楊志廉。我一直不肯聲張,是因為他執掌神策軍兵權,權勢極大,能控制整個關中地區,既然他暴死在翠樓后,宮中都沒有動靜,我為何要挑明真相,給艾雪瑩一家帶來無妄之災呢?」
李實指派護送空空兒前來大獄的金吾衛中郎將也在當場,生怕日後被京兆尹追究責任,忙道:「他叫空空兒,是魏博巡官,京兆尹派他來查案。」
到次日早晨,獄卒再來送飯,空空兒再問他,他卻是一個字都不肯說了。空空兒只有干著急,這種被慢慢煎熬的滋味,當真比死還難受。
長樂驛位於長安城通化門外東七里的長樂坡上,不知不覺說話間便已經到達,空空兒剛將侯彝扶下車,西面一騎疾馳而來,馬上騎士高聲叫道:「侯少府!侯少府!」
這是空空兒第二次聽到「玉龍子」,第一次是在青龍寺時蒼玉清在昏迷中不斷呼叫這個名字,他還以為那是她最關愛的人,聽王翼這麼說,他這才知道玉龍子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忙問道:「玉龍子,那是什麼?」王翼道:「這我不能告訴你。」
卻見第五郡虎著臉走出來,道:「我不是叫你不準再來這裏么?」空空兒道:「是,事情緊急,還請郡娘子見諒。」第五郡道:「是侯彝出事了么?」空空兒道:「昨夜郡娘子來之前,侯少府已經被神策軍帶去宮中,生死不明,如今總也打探不到消息。我還有一些別的事要趕去處理,如果娘子偶然知道了侯少府下落,可否通知我一聲?」第五郡道:「我就算能打聽到,為什麼要告訴你?」竟是絲毫沒有要感謝空空兒昨夜救命之恩的意思。
他被孤零零地綁在房中一夜,後來忍不住內急,大聲叫喚,才有人進來,解開繩索,將他拉出房外,又走了許多路,進來一處陰氣森森的房子。只聽見押送的人交代道:「這是要犯,千萬得看好了,也不能讓他跟別人說話。」有人答道:「是。」
空空兒也不答話,匆忙轉身奔回親仁坊,來到昨日第五郡領自己來過的咸宜觀,卻見大門緊閉,甚是蕭然。空空兒心道:「這裏不是道觀么?怎麼現在道觀都不讓人隨便進了。」上前抓住門環扣了兩下。等了好一會兒,大門才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名女道士的臉來,細聲細氣地問道:「郎君找誰?」空空兒道:「第五郡在么?」那女道士遲疑了一下,又柔聲問道:「郎君尊姓大名?」空空兒道:「空空兒。」
空空兒聽他有囑咐後事之意,料來他精明過人,意識到此案複雜,牽涉過多,怕是凶多吉少,心中很是難過,可勉強說些安慰的話對侯彝這樣的人也顯得多餘,只好應道:「好。還有么?」侯彝道:「自我被關在牢里來,心緒一下子寧靜了許多,仔細回想以前的事,倒真想起一個人來。」
空空兒道:「即便如此,可那楊志廉官任神策軍中尉,身邊如何不帶隨從?這于理不合。」羅令則道:「空兄,你難道沒有看到艾雪瑩身上的那些傷么?像楊志廉這些宦官,無法再享受男女歡愛,總有些變態的嗜好,他是殘缺之人,肯定不願意旁人見到。瑩娘之前不是說翠樓還有僕婦么?想來也是因為看見了什麼被楊志廉殺死,所以瑩娘再也不敢雇請下人。楊志廉既然要在翠樓逗留過夜,肯定會讓手下先退回密道。」空空兒不免疑雲又起,心道:「你既然早看到艾雪瑩赤身裸體,為何不拿件衣衫蓋住她身子?嗯,有可能是因為恐慌的緣故,不過既然是準備進來殺人,後來又斷然處理掉楊志廉首級,可不像是沒有膽量。」疑惑歸疑惑,這一點卻是不便多問。
第五郡想了想,道:「那好,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去崇仁坊找你。」空空兒勸道:「郡娘子可別再四處去飛檐走壁了,如今這長安城裡危險得很。」第五郡道:「危險?這裏最危險的人就是你了,我可是聽人說你是個大麻煩。」
空空兒既意外又驚喜,心道:「這李實殘害人吏,悉不聊生,新皇帝一登基就將他貶謫,倒真是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就怕通州百姓又要遭殃了。」心念忽然一動,「剛才劉叉說的有緊急事情要趕著去辦,會不會就是要追出京師去刺殺李實?嗯,李實作惡多端,不得人心,這次失勢,身邊不會有什麼人跟著,他死有餘辜,劉叉極容易就能得手,也不用再去理會。」又問道,「大哥可曾聽說過前任萬年縣尉侯少府的消息?」
聶隱娘道:「嗯,既是如此,隱娘也不便再多說什麼。不過進奏官要處置空空兒,最好還是低調行事,萬一事情鬧大了,朝廷藉機出面干預,派人來搜查這裏,我魏博許多機密就此泄露,多年心血毀於一旦,日後如何在京師立足?」
此時有人進來,遞了一件東西給那男子,空空兒一聽那男子撥弄的聲音,就知道他手上拿的是自己的浪劍。卻聽見那男子道:「南詔浪劍!田承嗣!哼哼。」冷笑數聲,轉身出了房間。有人迅即進來,重新將黑布套在空空兒頭上,吹滅了四周燈燭。空空兒以為這些人要接著拷問自己,不料等了許久也不見動靜,才知道所有人都已經退了出去。
侯彝忙道:「空弟,李公子好意,不可推卻。你我兄弟情深似海,來日方長。」空空兒不便當眾忤逆義兄,道:「那好,我明年回峨眉山拜祭完師傅后,就去江南看望義兄。」侯彝道:「好,一言為定。」因李公子身份尊貴,他不能搶行,又道,「請李公子先行一步。」那李公子道:「好。」
那男子道:「到底是誰指使你加害太子?你不說實話,別想活著離開這裏。」空空兒道:「我說的都是實話,郎君在這裏向我逼問全是白費唇舌,真兇倒在外面逍遙快活。」
來到一道高大的宮牆前,鄭瓊羅指著前面一扇朱漆大門道:「奴婢只能送郎君到這裏,出了那扇門,自然會有人送郎君出去。」
空空兒一直不知道第五郡來歷,這時才知道她是前宰相曾孫女,但蒼玉清只是郭府樂妓,她不但與其姊妹相稱,而且言聽計從,這在地位等級森嚴的唐代未免於情理不合。
空空兒先走到書案前,卻見案中擺有一張白紙,中間左首的位置寫有一個「雨」字,不禁大奇,暗道:「昨晚大將軍回來府中,有什麼事掛在心間,難以成眠,所以來到書房消磨時光,苦思冥想下,隨手寫出的字也該與這件事有關,說不定正是他次日打算問我的重要事情。『雨』,到底是人名,還是單指李汶遇刺那晚的大雨?莫非他在青龍寺見到客房外的泥鞋印時就已經懷疑到我?所以他才說有重要事情要問我,而不是有重要事情要告訴我。不過就字的位置來看,他並沒有寫完,應該是聽到外面有動靜,所以才匆匆放下筆出去察看。既然有下人聽到他在院中說話,那麼弄出動靜的引他出去的人一定是他認識的熟人,這郭府上上下下起碼有幾千口,這可難找了。」
空空兒大為意外,忙辭了李實往永寧坊趕來,到萬家院前正遇到萬年吏。萬年吏一見空空兒就上前作揖懇求道:「空巡官,你怎麼又來了?求求你,你可別再來了我們家了!」
出來酒肆,空空兒又忍不住往咸宜觀而來,卻只遠遠站定觀望,不敢走近。忽覺有一股勁風向他左肩拍來,他右手橫抓,已拿住偷襲之人手腕,正要順勢扯脫對方臂膀,只覺所握住的手腕柔軟滑膩,竟是女子之手,心念一動,沒下重手。這一遲疑間,那人左手間已經多了柄羊角匕首,飛快地抵住他后心上。
曾穆沉吟道:「這個……」聶隱娘道:「莫非進奏官擔心空空兒會趁機逃走?隱娘願以魏博名義起誓,若是他敢逃走,無論天涯海角,隱娘當親手割下他的人頭,奉到兵馬使面前。」
郭念雲叫道:「三哥!」郭鏦對這位妹妹甚是畏懼,不敢再多問,揮手命人將空空兒帶走。
空空兒無言以對,半晌才問道:「隱娘找我有事么?」聶隱娘道:「聽說進奏官下令不準空郎再支取一文錢。」空空兒苦笑道:「當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聶隱娘道:「進奏官這麼做,實在是有點過頭了。」空空兒道:「其實他也沒錯,我確實沒有替魏博做過什麼事。」聶隱娘笑道:「既然空郎這麼講,我也沒話可說。我知道空郎性子,不願平白受人恩惠。隱娘倒有件事想找空郎幫忙,願以千金酬謝。」
衛士尚遲疑間,空空兒已經拔身而起,一腳踏上浪劍,浪劍一墜,又借力一彈,躍上了上一把佩刀,如此幾下飛躍,終於靠近城頭,伸手取到了人頭,又原路沿刀梯躍回,一氣呵成,乾淨利索。
第五郡奇道:「咦,怎麼你……」忽聽得背後羽箭破空之聲,倉促之下一個鷂子翻身翻上房頂。行蹤一露,頓時羽箭聲大作,有人高喊道:「有人劫獄!」
空空兒自是喜出望外,當下兩人敘了年歲,空空兒二十六歲,侯彝三十三歲,卻是比空空兒大了七歲有餘,自是侯彝為兄長。侯彝還欲起身,空空兒忙道:「義兄身上有傷,何必拘泥虛禮?你我同飲三杯,就當是向天拜了三拜。」侯彝道:「好極了。」二人一起飲了三杯,就此結為兄弟。
空空兒先將木盤取過來,又用雙手之間的鐵鏈將瓦罐套住,一個一個拉到自己腳下,隨即放開肚皮大吃大喝,吃飽喝足後天色已黑,他挂念侯彝安危,又大吵大鬧了一陣子,卻還是沒有人理睬。
趙存約聽妻子這般說,便上前將空空兒負在背上。夫妻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後院,聶隱娘先進房將油燈挑燃,趙存約忽然側身一甩,使勁將空空兒摜到地上。他一發力便為空空兒覺察,習武之人自然而然地有所反應,空中一旋身,消去大半力道,最終屁股著地,還是痛得不輕。
空空兒如何放心得下,道:「進奏院鬱悶得緊,小弟想來羅兄這裏住幾日,不知道是否叨擾?」羅令則先是一愣,隨即笑道:「空兄不嫌寒舍簡陋,願意來盤桓住下,當然求之不得。不過我一會兒還要去波斯公主家裡參加晚宴,空兄不如跟我一道前去如何?她那裡美酒既多,也好借酒遣懷。」
空空兒嘆道:「怎麼會呢?」他自己也有過同樣的經歷,感情創傷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為紛繁世象在心中的投影所掩蓋,但當人生雜事隨死之將至而化為雲煙,昔日歡愛與痛苦的印跡就如水落石出,讓人最後去忍受和享受。
獄卒道:「李中丞都下葬很久了,誰還管什麼真相線索?再說了,京兆尹已經失寵,就算他真想見你,這地方他也進不來。」空空兒道:「什麼?」獄卒卻不再理會,鎖了門自去了。
忽聽見環佩叮噹,有人叫道:「昇平公主到!」卻見婢女簇擁一名艷裝老婦人到來,郭念雲忙上前行禮,叫道:「母親!」
卻見大批男女聞訊趕出堂前來迎接王妃。郭氏一族門丁興旺,論地位,以郭子儀第六子郭暖一支最為顯赫,郭暖時已去世,其四子郭鑄、郭釗、郭鏦、郭銛均在朝中為官,郭釗妻沈氏為代宗女長林公主之女,郭鏦和郭銛分別娶了太子李誦的女兒,不但是兄弟,而且有連襟的名分,郭暖之女則嫁給太子李誦長子李淳,封為正妃。這被門夫稱作「王妃」的年輕女子正是郭暖之女郭念雲。她年紀雖輕,卻因為嫁入皇室為親王正妃,身份顯赫,在郭子儀孫輩中地位最高,連長輩、兄長也要向她下跪行禮。
掖廷局博士吐突承璀正等在門口,把玩著空空兒的那柄浪劍,見他出來,道:「幾個月不見,空郎君倒是福態了,看來這獄中的小日子過得不錯。」空空兒問道:「還不是托中使的福。敢問中使,下毒謀害太子的兇手抓住了么?我義兄侯彝情形如何?」吐突承璀冷笑道:「剛放出來就這麼多話,你自己出去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侯彝微笑道:「空弟是不是喜歡那位蒼玉清娘子?」空空兒又是驚奇又是忸怩,他自己都不敢承認這一點,卻不知道如何被侯彝一眼看了出來。侯彝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過她不是普通人,空弟若真娶了她,怕是從此要捲入不少紛爭。」
二人正傾心交談間,忽有獄卒急奔過來道:「侯少府,宮裡來人提你了!」侯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宮裡來人?」
欲出鴻都門,陰雲蔽城闕。寶劍黯如水,微紅濕余血。白馬夜頻嘶,三更灞陵雪。
空空兒等了好一會兒,才見李汶夫人汪圓扶著一名婢女出來。她遭受喪夫之痛,明顯憔悴蒼老了許多,坐下來徑直問道:「空郎有何見教?」空空兒道:「我想到了一條重要線索,希望夫人能允准我再驗一次李中丞的屍首。」汪圓道:「可我夫君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下葬了。」空空兒道:「事關重大,還請夫人允准我開棺驗屍。」
郭鏦命僕人點了一柱香,空空兒接過來,鞠了三個躬,恭恭敬敬將香奉上。郭鏦取過浪劍還給他,送他出來。李實已經祭奠過郭曙,正在堂前等候,一見面便上前握住郭鏦的手,道:「郡馬爺節哀。」郭鏦道:「尹君有心。」輕輕將手抽了回來,道:「尹君要的人就在這裏。」
侯彝道:「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我都是可憐人。不過侯某能識得空兄這樣的朋友,死而無憾。」空空兒道:「好個死而無憾。」侯彝忽爾靈光一現,笑道:「空兄,你我就此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那差役跟隨侯彝辦事時見過空空兒,一見他便高聲道:「他在這裏!他在這裏!」
聶隱娘笑道:「這裏又沒有外人,空郎還是別裝了。」空空兒從地上爬起來,道:「原來隱娘早看出來了。」聶隱娘道:「你道別人都看不出來么?也只有兵馬使才相信你是醉酒。」
獄卒不及多說,只匆匆開了牢房,只見一名黃衣宦官領著數名神策軍士攜著擔架進來。那宦官好奇地打量著牢中的陳設,尖聲尖氣地道:「喲,這哪裡是牢房,簡直比客棧的上房還要豪華。」目光一轉,落在空空兒身上,問道:「你是誰?」獄卒忙道:「回中使話,他是京兆尹派來調查案子的人,名叫空空兒。」
中郎將忙將空空兒扶起,問道:「空巡官有沒有受傷?」忽聞見他滿身酒氣,不禁皺起了眉頭,道,「空巡官是住在崇仁坊么?我這就送郎君回去。」空空兒嘟囔道:「我不回去,我要在這裏等侯少府回來。」
空空兒猛然大吃一驚,忙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門夫道:「大將軍在書房外摔了一跤,磕破了頭……」
空空兒見她溫柔斯文,談吐不俗,想來也是名宦之後,卻因親屬犯罪而受牽累至此,很是同情,只是自己才剛剛脫困,更談不上幫助她。感慨一回,目送鄭瓊羅走遠,這才往大門而來。
那人頭肌肉已軟,入手即是肉漿,頭頂頭皮早已經爛盡,頭髮垂掉在一邊,然而裏面頭骨還真蓄有一汪天河水。空空兒也顧不得許多,扯下一片衣襟,浸入頭顱中將水吸干,再奔回李公子,撬開他嘴唇,將衣襟中的水一點一點擰乾滴入他口中。等了片刻,卻是不見動靜,回頭問道:「這天河水當真能解毒么?」
卻見酒菜如流水般地端上來,夥計還要再添一副碗筷給空空兒,王翼忙道:「不必了,別看這位郎君穿得光鮮,其實身上沒錢,我可不能讓他吃我的白食。」空空兒無奈,只好起身道:「告辭。」王翼微笑道:「不送。」
空空兒道:「閣下是誰?」那宦官道:「告訴你也無妨,我是掖廷局博士吐突承璀,你現今被關在掖廷宮中最秘密的監牢里,不老實招供,休想活著離開這裏。」空空兒心道:「你們一廂情願地逼我承認謀害太子,昨日還問我魏博是不是主謀,今日便成了舒王,我若真承認了,還有命離開這裏么?」他一心關心侯彝下落,不得不為自己辯解幾句,道:「我哪有謀害太子?中使想知道真相,為何不親自去問問太子本人?不過倒是有一件事很是可疑……」
空空兒便坐下來一邊喝酒,一邊翻看侯彝留在卧榻上的書籍,酒倒是喝乾凈了,可書拿在手中連半個字也沒有看進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得前面有人低聲叫道:「侯少府!侯少府!」
郭鏦道:「有心。」領著空空兒來到靈堂。卻見堂中人頭攢動,密密麻麻擠滿了人,都是穿著麻布孝服的郭氏子孫,不過不見昇平公主、郭念雲等人。雖則白花花一片,神態卻是各異,可見郭曙之死也不是人人悲傷難過,這也算是大家族的一大特色。
眨眼間攤販已經跑掉大半,一名青年樵夫趕著一頭馱滿木柴的驢,站在道中央茫然張望,大概是第一次進城,跟空空兒一樣,還不知道宮市的厲害。只見一名黃衣宦官帶著幾名白衣男子自門中出來,四下略略一掃,一揮手,白衣男子立即上前圍住那樵夫。一人道:「宮市,宮裡要買你這些柴。」遞了幾尺絹給那樵夫,道:「這是木柴錢,收好了。」樵夫急道:「小的這麼多柴,哪裡只值這點絹?不賣,不賣!」黃衣宦官道:「不賣也得賣,你敢抗旨么?」
汪圓驚訝地望著他,道:「你……你不知道京兆尹已經失勢了么?」空空兒道:「是,可我既然答應了李相公,無論他是不是京兆尹,我都一定要找出真兇來。難道夫人不想知道李中丞到底死在誰手中么?」
原來這腳夫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殺手王翼。空空兒本來也想不到是他,不過因當日在昇平坊對那腳夫印象頗深,剛才一轉身就立時從背影認了出來,長安城這麼大,他卻幾次出現在跟李汶有關的場合,幾次出現在空空兒眼前,肯定不是巧合,想來他不過裝成腳夫的樣子,好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王翼在道上人稱「千面郎君」,幾個月前又在京城出現,空空兒也曾因為李汶腦後的棒傷想到過他,此時再見到,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是他。
那男子厲聲道:「你為何要謀害太子?是不是受了魏博指使?」
幾日前天降大雨,許多人都說是舒王誠心求雨,由此感動了上蒼,德宗皇帝也因為舒王求雨有功下詔令褒獎,而今舒王恩澤、聲望之隆已經遠遠超過太子,京師再度流傳舒王才是天命所歸的真正太子,羅令則忽得邀請,不免受寵若驚,忙道:「等我跟朋友交代一聲。」奔回院中低聲道:「空兄,舒王相邀是個好機會,我正好可以打探一下侯少府下落。」空空兒道:「如此,太感謝了。」
空空兒無奈,只得先在房角的便桶方便完,再仔細打量四周。原來他被關在一間幾丈見寬的石室中,四面無窗,只有一扇九-九-藏-書鐵門,屋頂足足有七八丈高,頂上開了一個三尺左右的方孔,幾點陽光正透過鐵欄杆揮灑下來,倒真有點坐井觀天的味道。他來京城不到一月,已經先後蹲過萬年縣獄、大理寺獄、京兆府獄,但沒有一處像這裏這般嚴密,頂上間或有腳步聲走動,似是有人在屋頂來回巡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黑獄。
空空兒一心要救李公子,心道:「雖不知道李公子是不是真的中毒,但他此刻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不如按鄭注說的試一試,反正不過是死人頭中的雨水,不會令他情況更壞。」當即道:「好,你們好好守著李公子。」先拔出浪劍,又向隨從道:「借幾把刀一用。」
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之前,先是有一聲巨響,當時聽到的人均以為是雷聲,現下想起來那聲音跟狂風起后的焦雷聲完全不同,小而沉悶,更像是爆竹炸響。該不會是兇手掐準時機,有意放了一聲爆竹,引開大家注意力,包括李汶在內,然後趁他發愣之時從背後偷襲棒殺了他,可現場並沒有碎紙屑,小樓里也沒有硝火氣,這又如何解釋?
這件困擾了空空兒多時的無頭屍首案至此才算完全解開,回想起因貪杯去翠樓飲酒所引發的種種奇遇,一時感慨萬千。
空空兒急忙趕出監獄外,卻見一蒙面人已被密密麻麻的羽箭迫下屋頂,院中獄卒及外面巡視的金吾衛士已聞聲圍了上來,高牆上守衛的弓手不敢再隨意放箭,只點燃了火炬照明,整個大獄頓時被照得亮如白晝。
空空兒道:「我在魏博一直聽說當今皇帝陰險多疑,義兄這般說,他還有好臉色么?」侯彝道:「當今皇帝確實聲名不佳,我當時也是存了必死之心。但聖上聽了,只是嘆息了一聲,便不再談論此事。隨即問了我一些對時事的看法,我沒有想到會因禍得福,有這樣親近天子的機會,當即稟告了京兆尹隱瞞旱情、橫徵暴斂的事實,請求朝廷免除今年關中百姓租賦。聖上聽說有十多個交不上稅的平民被京兆尹當街杖死,深為震驚,良久無語。後來有內侍來請聖上就寢,聖上便命人去掉手銬腳鐐,先將我留在宮中療傷,後來我就一直被內侍軟禁,直到今日,突然有中使來傳詔令,聖上貶我為常州義興縣尉,限今日出京,且不得回家,不得對外人提起。我本待出了長安城再讓人來請你出城相見,這樣就不算違旨,沒想到那位清娘子搶先一步,將你帶到了城門必經之處。空弟,這幾日外面情形如何?」
來到羅宅門前,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來應,正要轉身離開,門「吱呀」一聲開了,羅令則笑道:「原來是空兄。你怎麼不叫喊一聲?我還以為是……」朝隔壁指了指,道,「這些神策軍大爺們來了這裏,總是來借各種東西,有借無還,所以我可不敢再輕易開門。」空空兒道:「隔壁為何突然多了這麼多神策軍士?」
曾穆是個極聰明的人,見無論哪種結局都對自己有利,忙道:「好,就依隱娘之言。」命人解開空空兒綁繩,道:「看在隱娘的份上暫且饒你。我給你二十日期限,到時捉不到你所稱的真兇,再唯你是問。」空空兒道:「是。」
侯彝便先進來驛站坐下,他身上刑傷都只是皮肉外傷,經宮中聖葯療治,痛楚已大為緩解。侯彝趁隨從不在近前,低聲道:「劉叉的安危就託付給空弟了。」空空兒道:「義兄放心。」侯彝道:「空弟不必再擔心京兆尹就尋找李汶真兇一事逼你,他弄得天怒人怨,瞧聖上神情,未必對他滿意。我有意提了李汶其實並不是死於劉叉一刀,死因至今不明,傳說京兆尹認為他是死於宮中秘葯之下。當時聖上聽了臉色大變,嫌隙既生,李實京兆尹的位子也坐不了多久了。」空空兒道:「可我已經答應了李實追查真兇,總要給他個交代。」
那人頭肌肉已軟,入手即是肉漿,頭頂頭皮早已經爛盡,頭髮垂掉在一邊,然而裏面頭骨還真蓄有一汪天河水。空空兒也顧不得許多,扯下一片衣襟,浸入頭顱中將水吸干,再奔回李公子,撬開他嘴唇,將衣襟中的水一點一點擰出滴入他口中。等了片刻,卻是不見動靜,回頭問道:「這天河水當真能解毒么?」卻早已不見了鄭注人影。
空空兒道:「吏君,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會給萬老公一個交代。」萬年吏道:「空巡官,你可別嫌我說話不中聽,你想想看,你是魏博武官,被你們自己人監視跟蹤,你怎麼交代?又如何交代?再說了,我爹也不需要交代。求求你,你別再來了。」
次日一早,獄卒來開了牢門,將碗筷、瓦罐、便桶收走,換了一隻空便桶進來。他剛欲轉身出去,空空兒忽然起身,將雙手一揚,用鐵鏈套住獄卒脖子,旋即勒緊,喝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獄卒高聲叫道:「來人!快來人!」空空兒道:「快說,這裡是什麼地方?不然殺了你。」獄卒掙脫不得,只覺得呼吸越來越緊,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忙道:「這裏……這裡是掖廷宮。」空空兒將手上勁道鬆了松,問道:「掖廷宮是什麼地方?是皇宮么?」獄卒道:「是……」
汪圓連連搖頭道:「不行,絕對不行。」空空兒道:「我答應了京兆尹要找出殺死李中丞的真兇。」
王翼又道:「三日內你能還清一萬二千金么?」空空兒躊躇道:「這怕是很難,能否寬容些時日?」王翼道:「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便可抵這一萬二千金。」空空兒搖頭道:「我不想為你殺人。」王翼怒道:「笑話,我自己不會殺人么?還要你殺?我說的這件事可是跟殺人無關。」
空空兒道:「那就當我欠娘子一個人情,如何?」他早知這第五郡非等閑之輩,不但擁有吉莫靴這等異物,而且敢擅闖皇城,陷入重圍后也沒有絲毫慌亂,如今滿大街都是搜捕她的金吾衛士,可她竟似毫不在乎,雖然她昨夜未露面容,但有這份鎮定氣度,也可謂十分了得了。
等鄭瓊羅掩好門出去,空空兒才脫掉衣服,散開頭髮,躍入浴桶中,水溫有些燙,然則熱氣蒸騰,血脈暢留,立即有種令人暈眩的舒適快|感。他摸著手腕和頸間為鐐銬磨出的血痂淤痕,恍然如夢,真難以相信眼前一切。他猜神策軍士既然去掉他手腳的械具,不懼他逃走,當準備放他出去,莫非他們已經抓到了毒害太子的兇手?太子到底是如何中的毒?義兄到底有沒有事?他因太子一案被捕后,魏博有沒有受到牽連?這些事情都是他被關在獄中急切想知道的,只是打探無門,不得不強行壓制,此刻突然看到了前方自由的曙光,那種強烈的好奇感再度強烈起來,想解開的謎題實在太多,只略略泡了泡,將身上污垢搓洗乾淨,便即躍出桶來,用汗巾擦乾身子頭髮,走到屏風前取過衣服穿上。這套衣衫有內衣內褲、夾襖、外袍,雖然有些大,然而用料極好,又輕又暖,縫製得也十分精細。
走了大約四個坊區,車子終於停下,有人將空空兒拖出車來等在一旁。只聽見前面有人稟道:「大將軍,人帶來了。」有個蒼老的聲音「嗯」了一聲,頗為耳熟,似是曾與空空兒有過一面之緣的右金吾大將軍袁滋。一陣人語低聲交談后,終於有一扇極重的門軋軋打開,眾人挾了空空兒進去。他手足間鐐銬叮噹作響,在這寂靜的黑夜煞是刺耳。
袁滋奔過來叫道:「站住!你是左金吾衛郭大將軍的人?」中郎將道:「是。」袁滋盯著空空兒問道,「這人是誰?」中郎將道:「是京兆尹派來的人。」袁滋皺了皺眉,沉吟半晌,才揮手道:「你們去吧。」
既無脫身之計,空空兒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不過他始終想不通太子是如何中的毒,除非是太子說要私下與侯彝交談、他離開驛廳后飲用了什麼有毒的酒水,一念及此,暗道:「不好,如果太子是那時中的毒,義兄也難逃此厄。」不由得焦急萬分,忙奔到門口,那連在他頸間鐵鉗的鐵鏈限制了他的活動範圍,他剛好只能用手觸到鐵門,便乾脆用手間鐵鏈去砸鐵門,叫道:「來人!快來人!」
田興聽說,忙趕來檢視空空兒傷勢。空空兒不過是佯裝醉酒,眼下騎虎難下,只好繼續裝下去。又關心侯彝生死安危,喃喃道:「侯少府……侯少府……」果然侯臧搶過來問道:「他怎樣了?」空空兒道:「他被皇帝派人押去了大明宮。」侯臧一愣,問道:「什麼?」空空兒卻不再言語,只裝作閉目不醒。
空空兒無奈,只得轉身趕去親仁坊見左金吾衛大將軍郭曙,一是應昨晚之約,二來也想請他幫忙打聽侯彝下落。郭府宅邸巨大,佔有親仁坊坊區的近一半,各個院落之間來往,須得乘車而行,有人稱之為「堂高憑上望,宅廣乘車行」。空空兒一時也分不清郭曙到底住在哪裡,便隨意來到最近西坊門的大門前,向門夫道:「在下空空兒,郭曙大將軍命我今早來見他,他人可在裏面?」那門夫哀嘆道:「郎君來得不巧,大將軍昨夜已經過世了。」
如此過了四個多月,準確地說,是一百四十天,他是十月初十深夜被帶進掖廷宮,十月十一被關進這間囚室,每過一天便用小石子往牆上刻一道痕迹。
右金吾衛大將軍袁滋今夜當值布政坊金吾廳,聞訊親自帶兵趕來。忽見一蒙面女子挾持著一男子出來大獄,便下令弓箭手示警。一名金吾衛士射出一箭,正落在空空兒腳尖前一寸之地。第五郡笑道:「哎喲,袁大將軍親自來了,看來這些金吾衛士不願意顧你的死活了。」揚聲叫道,「喂,這醉鬼還給你們!」將空空兒往前一推,急奔幾步,一腳踏上官廨牆壁,竟如壁虎游牆一般在牆上行走,瞬間上到屋頂,沒入在黑暗中。在場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形,無不驚得目瞪口呆。
天光未明,坊門才剛剛半開,崇仁坊坊正見空空兒趕早出坊里,行色匆匆,難免起疑,上前問道:「郎君可是有什麼急事?」空空兒道:「著急得很。」閃身出了坊門,卻見蒙蒙晨色中有無數金吾衛士在大街上往來巡弋,刀劍錚錚,戒備森嚴,不由得令人緊張,大約是因為昨晚第五郡大鬧皇城的緣故。
他看不分明周圍情形,只依稀覺得車前有兩名衛士提著燈籠引路,車左車右有不少人押送,卻是屏聲靜氣,不聞絲毫咳嗽聲。出了光德坊后,車馬轉向了北面,一路不斷遇到巡街的金吾衛騎卒,卻未聽到任何喝問聲,想來車旁押送他的人中也有金吾衛士。
只覺得四周有燈燭一一點亮,旋即有人扯下了頭套,頓時一陣強光刺得空空兒睜不開眼來,他不得不重新閉起了眼睛,適應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睜開,這才發現自己坐在一個空房間的中央,四面都是巨燭。身前燭台背後的陰影處,影影綽綽站著一人。
李公子道:「劉御史,你跟過去看看,可別讓他們為難了那樵夫。」劉禹錫道:「是。」忙追進城去。李公子凝視著遍地狼藉,忍不住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口氣,道:「空郎,你……」忽然臉色大變,仰天便倒。
空空兒久聞當今老皇帝又刻薄又糊塗,且喜怒無常,料到侯彝深夜被五花大綁地帶進大明宮中,必然凶多吉少,卻是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義兄被抬了出去。他一時憂懼難安,對獄卒道:「我想留在這裏等侯少府,可以么?」獄卒見他謙和有禮,遲疑半晌,最終還是點頭同意,道:「郎官請便。」也不鎖牢門,聽任空空兒留在牢房裡面。
隨從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眼下六神無主,慌忙拔出刀到交給他。空空兒見這些人所佩之刀均是好刀,更料到李公子身份非同一般。當即奔離城牆幾步,先將浪劍擲出,正好插到離地面兩丈高的磚縫間,再依次擲出佩刀,搭成一道刀梯,逐漸靠近城頭那顆人頭處。他這番動靜不小,早驚動了城牆上的衛士,當即彎弓搭箭,居高臨下對準他,喝道:「別動。」一名隨從忙奔到牆下,高高舉起腰牌,叫道:「別射,是自己人。」
空空兒見大多人緊鎖眉頭,哀哀戚戚,忽然聯想到半夜時常聽到的女子哭叫聲,問道:「她們是什麼人?」鄭瓊羅道:「郎君不知道么?這裡是掖廷宮,在這裏的都是犯罪官員的家屬,是這皇城中地位最卑賤的宮奴,除非死,不然永遠不能離開這裏。」空空兒心道:「原來如此。這麼說,這鄭瓊羅也是因家人犯罪受牽連淪為奴婢的么?她倒是一臉輕鬆。」一時不便再多說什麼,只得默默跟在她身後。
京兆獄雖是府獄,管理得卻十分混亂鬆懈,不但看守遠遠不及大理寺獄那般森嚴,甚至比起井井有條的萬年縣獄也是大有不如。空空兒下午被關進來,直到半夜,也沒有獄卒來派送飯食。同牢房的幾人早餓得有氣無力,還好意告訴他道:「這裏就是這樣,明日有頓飯吃就不錯了。」
空空兒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問起蒼玉清來,見第五郡嘲笑地盯著自己,一時無言以對,半晌才道:「告辭了。」
侯彝目送二女走遠,這才對空空兒道:「賢弟,我奉詔今日之內必須離開京師,這裏人來人往多有不便,通化門外有個長樂驛,我們去那裡小坐幾刻如何?」空空兒道:「好。」奉命監送侯彝去常州的隨從欲讓出一匹馬來給空空兒,侯彝道:「不必,空弟還是與我一道乘車更方便。」空空兒便扶侯彝上車,自己也跟隨躍了出去,不勝欣喜。
空空兒道:「那小弟先出去了。」他雖不知道這些人身份,但見義兄對白袍文士恭敬異常,料來也是個大官,當即退了出來。院中有數名黑衣騎士,悄立無聲,忽見空空兒攜劍出堂,立生警惕之色,各自去手扶刀柄。侯彝的一名隨從忙道:「他是侯少府的結拜兄弟。」還是有人搶進堂中看了一眼,並無異狀,打了個手勢,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空空兒知她夫妻武藝高強,尤其聶隱娘號稱「江湖第一奇人」,武功到底有多高,從來也沒有人見過。她夫妻二人又極得節度使寵幸,在魏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又有什麼事輪得到他來幫忙?聯想起當日這夫妻二人與殺手王翼及另一名神秘人聯袂刺殺舒王一事,刺殺皇族罪名何等重大,等同於謀逆反叛,這幾人如此膽大妄為,事不成還公然出入進奏院,有恃無恐,料來也是受魏博節度使的指使,看來侯彝說得不錯,朝廷與藩鎮之間的戰爭早晚要來臨。
侯彝道:「這我知道,不過聽說這裏獄卒上上下下都得了好處,我還以為是你向魏博進奏院借了錢。」空空兒道:「或許是波斯公主所為。」當即原原本本說了薩珊絲花重金收買京兆尹李實府中下人,得知李汶在遇刺前已經死去,自己由此得到啟發,趕去找了萬遷確認,又去親仁坊檢查屍首,有了重大發現,只是略過與第五郡和蒼玉清見面一節不說。
曾穆連聲冷笑道:「瞧瞧我們空巡官心計有多深,你昨日質問本官不成,心中已經起了殺機,所以假意離開進奏院去你所謂的朋友家,你朋友應該也住在崇仁坊吧?你雖然本領高強,但在夜禁森嚴的京城,隨意出入坊里還是難上加難。半夜你溜進進奏院殺了他們兩個,再溜回你那個所謂的朋友家,神不知鬼不覺。你知道我早晚要懷疑到你,所以一大早就打算溜出坊去,以你性格,逃走不大可能,想來是要忙著去製造昨晚不在崇仁坊的證據。幸好昨夜就有人發現屍首,及時向萬年縣報了官。如今沒有侯少府再護著你,你預備如何能逃掉罪名?」
忽有一輛馬車穩穩噹噹地停在她面前,車后兩名隨從翻身下馬,自車內扶下來一名青衣公子,雖然面色焦黃,卻是不失英氣俊朗,竟然是侯彝。蒼玉清迎上前去,低聲說著什麼。空空兒從不知道侯彝竟是與蒼玉清認識,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局面下再見到,更想不到蒼玉清等的人就是侯彝,一想到侯彝為人、性情、才幹、聲名無不遠在自己之上,不由起了自慚形穢之心,這可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過了一個多時辰,跟隨郭念雲的白衣侍女匆匆到來,她名叫郭窈,是王妃的心腹侍女,命人放出空空兒,道:「請跟我來。」言語甚是客氣。
空空兒尚有些躊躇,那綵衣僕人又在外面催道:「好了么?」羅令則道:「就這麼定了。一會兒路過坊里酒肆,我再讓他們送些酒菜過來。」他如此細心,空空兒甚是感激,也不再推辭,道:「如此便多謝了。」羅令則笑道:「你我酒中知己,何須謝字。」自出去上車,隨那綵衣僕人去了。
空空兒道:「可貴府既大,人口又多,要找出這個推他撞上山石的人實在很難。」郭鏦道:「你認為會不會跟七叔一早要問你的重要事情有關?」空空兒道:「這個……」
這句話切中了曾穆和魏博最忌憚的要害,也令他迅疾對聶隱娘刮目相看,不由得很是後悔昨夜一怒之下報官搜捕空空兒,忙問道:「那隱娘覺得該如何處理這件事才好?」聶隱娘道:「不如先放了空空兒,命他戴罪立功,給他一個期限,讓他找出真兇,找不到的話再處置他不遲,打也好,殺也罷,這樣兵馬使也無話可說,不至於得罪人。」
卻見城門湧出數名金吾衛士,連聲喝道:「不準打架!」將一干人拉開,問道,「怎麼回事?」宦官滿面是血,爬起來道:「我是宮市中使,這樵夫不但抗拒宮市,還出手打人。」樵夫名叫于友明,忙辯解道:「是這些人動手強搶木柴,還逼我用毛驢運柴,索要腳價錢、門戶錢。」
空空兒道:「我還有事,先行告退。」李實道:「等一下,你昨日去過永寧坊找萬遷,是也不是?」空空兒道:「是,我只是找萬老公問一些驗屍的事,萬老公也沒有透露什麼,還請尹君不要為難他。」李實冷笑道:「本尹哪裡有功夫去為難他?萬遷如今被人打得下不了床,據說還是你們魏博的人下的手。」
郭鏦止住隨從,走到空空兒面前,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空空兒道:「郭大將軍若不是死因可疑,你們也不會如此隨便抓人。不過我昨晚確實不在親仁坊內,郭大將軍屬下的中郎將可以作證。」
空空兒慌忙追上前去,遠遠見到那腳夫進了一家酒肆,快步搶到酒肆門口,卻見腳夫已經在最角落的方桌坐下。他也不理會夥計的招攬,徑自走到腳夫旁邊,問道:「我能坐這裏么?」腳夫搖了搖頭,道:「不能。」空空兒照舊在他對面坐下。腳夫道:「你這人好奇怪,那邊那麼多空桌子,你幹嘛非要坐這裏?」空空兒道:「難道你不是在跟著我么?」腳夫道:「就算是吧。」空空兒道:「你倒是爽快。」
那一剎那,空空兒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來,「哎喲」一聲,心道:「我也太糊塗,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詩中大有幽怨纏綿之意,令人怦然心動,字跡極淺,當是女子所書。也不知道這囚室裏面關押過read.99csw.com多少人,而自己將來又會是什麼樣的命運?他雖然生性豁達澹然,也常常是醉生夢死地活著,然而最近心中有了牽挂的人,不免格外嚮往外面的自由世界。冷月無聲,離人有情,一時間大生惆悵之意。不過倒正是這種縈繞於心的思念,讓空空兒感到五年來在魏博醉生夢死的生活並沒有把他掠奪一空,夢的翅翼又一次覆上他的面頰,讓他感受到歲月深處鳥鳴般的寧靜。只是當此困境,又怎麼脫身出去?
隨從道:「他不是我們左威衛的人,他是……」忽聽得那李公子哼唧一聲,睜開了眼睛。隨從們大喜過望,慌忙圍上前去,問道:「公子可還好?可是要回去么?」李公子點點頭,只是哼哼唧唧說不出來話。隨從慌忙抱他上馬,又有人去叫王相公,道:「相公,公子醒了。」那王相公似是嚇得傻了,沒有任何反應,隨從便也扶他上馬,一行人瞬間走得乾乾淨淨,竟無人再理會空空兒。
空空兒知道此人武功既高,又行事怪癖,怕是用武力擒住他也不會吐露實情,不如利用這人貪財的弱點,當即道:「我給你一千金如何?一千金買一句實話。」王翼哈哈大笑道:「你自己窮得要死,魏博早不給你發俸祿,你連酒錢都沒有,哪裡來的一千金?」空空兒頗為難堪,道:「原來你連這個都知道了。」忽想到王翼曾與聶隱娘夫婦一道去刺殺舒王,說不定這些是聶隱娘告訴他的。
侯彝這才長舒一口氣,笑道:「別盡顧著說話,這裡有酒有肉,來,咱們好好喝上幾杯。」豪氣干雲,渾然不將自身生死放在心上。空空兒道:「好。」扶侯彝坐起來,酒杯碗筷都是現成的,倒出來兩杯酒一嘗,竟是上等美味的好酒,一口氣連喝三杯,這才贊道:「好酒!」又道,「少府身上有傷,還是少喝酒為好。」侯彝道:「不過一點皮肉之傷,況且你送來的葯靈驗無比,已經好了許多。」
空空兒看不到房中任何情形,只是聽聲音辨出這男子跟他自己差不多年紀,他不知道對方身份,料想自己深夜被大費周章地弄來這麼個神秘的地方,應該與白日那李公子莫名中毒有關,當即答道:「是。」
侯彝嘆道:「空弟重信重義,真君子也,只是這樣的性情,實在不適合待在官場。」空空兒笑道:「小弟本來就是山野粗人,從來沒有拿自己當官場中人看待。我在魏博為官,是因為答應了義母要為魏博效力十年,再過五年,小弟卸甲歸田,又是平民一個了。」
到黃昏時,突然有人來到門前,「璫」地一聲,拉開鐵門下一個一方孔,慢慢遞進一個木盤,盤中有飯有菜有肉,頗為豐盛,有一隻手伸進來,將木盤往前推了推,又送進來兩個瓦罐。
王翼道:「不過空空兒一諾千金,我信得過,可以允許先賒賬。說吧,你想聽什麼實話?」空空兒道:「是不是你殺了李汶?」王翼笑道:「你這一千金問得值,是我做的,如何?」
原來昇平公主因與鄭王李邈是親兄妹,並不怎麼得同父異母的兄長德宗皇帝的喜歡,曾因宮廷密事觸怒德宗,被囚禁在冷宮中,郭暖也被軟禁。幸虧涇陽兵變時郭曙意外遇到逃難的德宗皇帝,誓死追隨護駕,立下大功,才挽回了郭氏一門恩寵。德宗皇帝不僅親信郭曙,命他輔佐最寵愛的舒王李誼,還主動與昇平公主結親,將其惟一的女兒娶為皇長孫李淳的正妃。若是沒有郭曙,以德宗皇帝為人之猜忌陰刻,郭家的狀況當真難以預測。只不過郭曙得寵于皇帝后與舒王李誼交好,而郭念雲卻是太子李誦的兒媳婦,由於舒王和太子在儲君問題上的競爭關係,郭曙素來與郭念雲疏遠,郭念雲也對這位七叔很是提防,這也是昇平公主為什麼今日刻意提醒女兒不要忘記郭曙大恩的緣故。
出來驛站,李公子命隨從讓出一匹馬給空空兒,一行人上馬西行。空空兒回首張望,侯彝扶著隨從站在驛站門口,正向他揮手,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侯彝道:「你說的可是王翼?」空空兒道:「是,王翼人稱兀鷹,為人狠毒,卻十分驕傲,這般偷偷摸摸掩飾殺人手法的方式,他是不屑做的。」侯彝道:「嗯,京兆尹仇家不少,民憤極大,希望他死的人成千上萬,要找出真兇,怕是難上加難。就算真的能找到他,我也不希望空兄將他交給京兆尹換我出來。空兄,你可要答應我。」
王翼等夥計走開,壓低聲音道:「你和那劉叉壞我大事,加收你一萬金還是少的,還連累了侯彝侯少府。」他本是個鐵石心腸的刺客殺手,竟也似極賞識侯彝,很是令人意外。
空空兒道:「你當晚在昇平坊做什麼?」王翼傲然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侯臧忙招手叫過一名衛士,命他速出去打探侯彝消息。那衛士為難地道:「現下正是夜禁,出不了坊門……」侯臧揚手打了他巴掌,怒道:「你不會想辦法出坊門么?」那衛士不敢分辯,飛一般地跑了出去。
空空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叫道:「李公子!李公子!」那書法大家王相公大驚失色,忙搶上前來,又掐人中又把手脈,卻見李公子口吐白沫,人事不醒,脈搏漸漸微弱。空空兒心道:「莫非李公子有什麼隱疾?」忙道,「快扶李公子上馬,送他去宋清藥鋪救治。」王相公道:「不可以!」空空兒愕然道:「為什麼不可以?」王相公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說話帶有濃重的江南口音,綿軟親柔。
侯彝道:「我義弟為人單純善良,劉御史不要見怪。」劉禹錫道:「哪裡哪裡,是我這個愛開玩笑的壞毛病改不了,不然侯少府膝蓋何致受傷。」
今日天氣陰沉寒冷,空中飄灑著點點雨絲,四下迷漫著陰霾,人的心思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沉甸甸起來。
腳夫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空空兒道:「就在剛才回頭看到你的時候。你素來行蹤詭秘,若不是有意引我過來,怎麼還會是這身我上次見過的腳夫打扮?」腳夫笑道:「原來空空兒也不傻,只是比較懶而已。說吧,你想做什麼?是比打架呢,還是比喝酒?」空空兒道:「你冒險現身,就是為了跟我打架喝酒?」腳夫道:「當然不是,是有人出了錢要我來見你。」空空兒道:「能收買堂堂黑刺王翼的人,想來也不是普通人。」腳夫道:「那是自然。」
衛士挺刀頂住空空兒胸膛,將他逼到牆邊,將鐵鏈往他脖子上繞了幾圈,令他無法再隨意移動。黃衣宦官冷笑道:「被關在這樣的地方還如此強悍,難怪膽大包天了。空空兒,到底是誰指使你謀害太子?是不是舒王?快說!」
當值的獄丞早已經趕到,見黑衣人挾持的人質一身便服,並不認識,問道:「他是誰?」獄卒道:「是京兆尹派來調查李中丞遇刺一案的人。」獄丞更是驚訝,道:「他醉得如此厲害,你們還敢放他進來?」獄卒道:「不是,他進來時還是好好的,後來才與侯少府一道喝酒,大概喝得太多了。」
空空兒凄涼道:「侯少府他……」第五郡道:「他人很好,放心吧。」空空兒道:「什麼?他……他還活著么?」第五郡道:「當然啦,活得好好的。只是他不能再留在長安了,聖上下了詔令,要將他調離京師,貶為常州義興縣尉。不過也好,江南我還沒有去過,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空空兒無奈,只得告辭出來。無法檢驗屍首,便無法驗證他在獄中靈光一現的推斷,可他若私自去挖墳驗屍,便是犯了褻瀆屍體的重罪。苦無計策之下,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咸宜觀前。他料想這座道觀當是蒼玉清和第五郡的棲身之處,他也知道這兩名女子絕非常人,遠遠瞧見觀門緊閉,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走上前去。
空空兒「啊」了一聲,他這才知道白日那李公子就是太子李誦,他早猜到對方官職必然不小,可李公子的太子身份還是幾乎令他驚掉了下巴,忙問道:「李公子好些了么?」那男子冷笑一聲,叫道:「來人,點燈,取下他的頭套。」
空空兒道:「那好,我再問中使一句,為什麼不經審訊就將我關到這個地方來?」吐突承璀道:「你這麼愛多事,人走到哪裡麻煩就跟到哪裡,不關你關誰?要我說,不放你出來才好呢。」言下之意,竟不似因為太子中毒一案事關重大才將空空兒秘密囚禁,而是嫌他礙事。
空空兒一時沉吟不語。王翼催問道:「你打算怎麼付欠我的一萬二千金?」空空兒道:「等我籌到錢了會還你。」王翼道:「一萬二千金不是個小數目,你又是個驕傲的窮人,若是籌不到這麼多錢呢?」空空兒道:「那我只能拿我自己抵給你,你命我為奴為仆,我不敢有怨言,但你若叫我助你殺人,卻是萬萬不能。」
空空兒這才恍然大悟,心道:「難怪像萬老公這樣的老行尊也驗不出究竟,這樣傷在糞門之內,無論如何驗屍都無法發現傷口,如果不是兇手親自講述詳細經過,誰能想得到天下竟有如此詭秘的殺人方法?我在獄中時聽見新年爆竹聲時,猜到了當晚第一聲不是雷聲,但也從來沒有聯想到王翼身上,更想不到那是奪命之聲。郭曙大將軍臨死前寫的不是『雨』,要寫的是一個『霹』字,只不過剛寫了一半而已,郭大將軍曾接近過李汶屍首,大概聞到了硝氣,認出了那正是王翼刺殺舒王時用過的獨門暗器霹靂山鬼的味道,但不知道什麼緣故他一直隱忍不說,本待次日告訴我此事,哪知道半夜又為人所害,所以才多了這麼多曲折是非。」
王翼道:「你若是女人我還可以考慮收下,一個大男人,我要來做什麼,我不要你的人。」空空兒道:「那好,我先將這柄浪劍抵給你。」王翼道:「你那兵器雖然是把好劍,可我不想要,它來歷太大,太引人注目。你看見哪個殺手刺客帶劍帶刀了?都是要麼帶匕首,要麼帶短棍,既攜帶方便,又能瞬間致人死命。」空空兒心念一動,暗道:「起初我醉倒在翠樓時,蒼玉清和第五郡用來制住我的兵器不都是匕首么?莫非她們……」
郭鏦道:「你叫什麼名字?」空空兒道:「空空兒。」郭鏦道:「呀,空空兒,我還真聽七叔提過你,他說你是人走到哪裡,麻煩就會跟到哪裡。」
蒼玉清知道侯彝有許多話要對空空兒說,便道:「少府,日後再見吧,你自己一路多保重。」侯彝道:「是,『陰天聞斷雁,夜浦送歸人』,多謝二位娘子前來相送。」他所吟誦的「陰天」正是第五琦詩中名句,第五郡顏色大悅,似還有話要說,卻被蒼玉清一把拉走。
郭窈道:「這位是廣陵王妃。」空空兒微微欠身行禮,道:「王妃有禮。」郭念雲道:「你說大將軍要見你,是什麼事?」空空兒道:「這個我也不知道。」當下說了昨晚去李汶府邸途中遇到郭曙一事,道,「是大將軍說有重要事情要問我,但具體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他自昨日中午便未曾進食,早已經餓得氣力全無,鬧騰了一陣子,始終無人來應,倒是自己氣餒先躺下了。
空空兒道:「是,可這些人懷疑我,要將我關起來。」中郎將便道:「這人是魏博巡官,確實是大將軍召他今天早上來府中,各位還是放他去吧。」
衛士忙上前往空空兒身上摸索搜了一遍,答道:「沒有。」聶隱娘道:「這就是了,這浪劍已經多日未曾出鞘,更是久不飲血,若是空空兒殺人,當找到他行兇的兇器再刑訊定罪不遲。」曾穆不悅地道:「空空兒機靈狡詐得很,肯定早已經將兇器處理掉,一時間上哪裡去找?」
羅令則道:「你們當然找不到,那具無頭屍首已經被跟隨楊志廉的小太監從地道運走了。」空空兒吃了一驚,道:「什麼?地道?」羅令則道:「昔日玄宗皇帝喜愛到曲江芙蓉園遊玩,但又怕頻繁出行驚擾京城百姓,於是花費巨資在西城牆內里修建了一道夾牆密道,從興慶宮一直通到曲江。翠樓本是日嚴寺後院,並非普通民宅,修有什麼暗道也說不準。那楊志廉來時門口不見任何動靜,肯定是經暗道進來。」
空空兒料來他是從那中郎將那裡得知了消息,對方明明是自己痛恨之極的人,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卻不得不與其周旋,道:「昨夜侯少府被神策軍帶去了皇宮,尹君可有他的消息?」
有一日,他實在百無聊賴,撥弄腳下的草席,突然地上有字,掀開草席,拂凈塵土,原來是四句詩:
第五郡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的瓷瓶,道:「金銀珠寶少府原也不放在眼中,難以成禮。這是一瓶上好的金創葯,想來對少府的刑傷會有些好處。」侯彝見那瓷瓶玲瓏剔透,已是一件寶物,想來甁中的葯更是珍貴,忙接過來謝道:「娘子有心。」
空空兒道:「我得出去問問怎麼回事?」鄭瓊羅忙拉住他,道:「郎君請低頭看看。」
那些金吾衛士也厭惡宮市,素與宦官多有衝突,哪裡肯放過這個機會,嚷道:「一齊帶走,在城門口打群架,這還了得!有話回頭再說!」一股腦將宦官、樵夫等全部押進了城門。
空空兒一聽「京兆尹才剛剛上任」,忙問道:「新任京兆尹是誰?」門吏道:「李鄘李相公。」見空空兒並不認識李鄘,立即換了一副冰冷的嘴臉,鄙夷地道:「原來郎君要見的是前任京兆尹,他如今可是掉了毛的鳳凰,再沒有以前那般威風了。郎君要找他,請去山南道吧,他被貶為通州長史,三日前就已經離開了京師。」又冷笑著補充道,「郎君可知道李實離京當日,市井雀躍歡呼,長安民眾人人袖藏瓦礫守在通化門一帶,預備等他經過時碎其首級。可惜,李實事先得知了消息,從別處逃走了。」
中郎將一時也不明所以,便命先帶空空兒進城,金吾衛捕獲的罪犯照例要移送大理寺獄關押,因空空兒適才展露了刀梯上飛躍行走的絕技,令人忌憚,手腳均被特意上了重銬重鐐。進來大理寺獄時,獄丞一眼認出了空空兒,奇道:「郎君犯了什麼罪?」中郎將問道:「你認得他?」獄丞道:「認得,他就是那晚被飛賊挾持的魏博武官。」
空空兒遲疑問道:「清娘可還好?」第五郡道:「你很關心她么?」
曲曲折折走了許多路,穿過兩個大院落,終於來到一處清幽小院。四下隨從環伺,郭念雲和郭鏦正站在院中一塊大山石旁低聲交談。
主人突然離去,只留下空空兒一人,好在他也無聊慣了,等了一會兒,當真有酒肆夥計來叫門,一人提著一個大大的食盒,一人一手一壇老酒,拿到屋裡擺滿一桌子。空空兒去摸懷裡錢袋,空空如也,不免有些局促。一名夥計笑道:「郎君不用再掏了,羅郎已經付過錢了。」
忽見幾名衛士持刀護著一名四十歲出頭的黃衣宦官進來囚室。那宦官釋然道:「你就算殺了他也走不出這囚室。」空空兒並無意為難獄卒,料想此種情形之下也問不出什麼,便鬆開鐵鏈。那獄卒得脫大難,慌忙奔出囚室,撫摸自己頸間勒痕,驚魂未定。
空空兒徑直出了崇仁坊,往西來到皇城向監門衛士打聽侯彝下落。一名衛士道:「已經有好多人來問過了!我們也進去問了獄丞,說是侯少府前夜被神策軍帶走後就再也沒有送回來,怕是凶多吉少。」
來到一間香氣撲鼻的屋子中,神策軍士取下空空兒頭套,拿鑰匙開了手銬腳鐐,警告道:「別四處亂跑,一會兒自然會有人送你出去。」空空兒一呆,問道:「什麼?」
旁人聽他一口一個中毒,不免又驚又疑,但聽說他是宋清的弟子,不得不信。再見那李公子果真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死相已露。王相公道:「完了!完了!」腳下一軟,一跤坐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那些隨從也是面面相覷,個個面如死灰。
臨近通化門,人煙愈發稠密,道路兩邊有不少小攤小販,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喧鬧中自有一派安詳的寧靜。李公子生怕撞倒了人,帶頭下馬步行。空空兒看在眼中,暗道:「這李公子倒是個惜民的好官,難得。」
二月二十七日正午,空空兒照舊聽見了西市開市的鼓聲,只是這次人群喧鬧的聲音格外吵、格外長。不久后,有人來到囚室前,本以為是按時送飯的獄卒,進來的卻是幾名神策軍士。有人開了他頸間鐵鉗,照舊給他套上黑布頭套,將他帶了出來。
空空兒聽出是第五郡的聲音,原以為她少女頑皮心性,只是開玩笑,沒想到她真會來到大理寺獄營救侯彝,大吃一驚,忙聞聲尋去。這牢房坐北朝南,東、西、北三面均是石壁,只在南面用鐵柵欄與走廊隔開,走廊的頂部開有一排小窗,原是透氣用的,那聲音便是從氣窗傳來。空空兒料到她是靠吉莫靴攀上了大獄房頂,匆匆走到氣窗下,低聲道:「侯少府被帶去宮中了,你快走!」
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別後相思人似月,雲間水上到層城。
空空兒知道一切都對自己不利,辯解無力,也不願意再白費唇舌,道:「進奏官殺我容易,但我沒有殺人,真兇另有其人,進奏官一心認定我是兇手,正中了奸人詭計。請進奏官給我一點時間九-九-藏-書,我自會查明真相。」
侯彝道:「你來見我,是因為想不出誰是兇手么?」空空兒道:「是。我想兇手應該早潛伏在樓中,等僕人退出去后,突然從背後捂住了李汶的嘴,然後用短棒之類的鈍器擊打在他後腦勺上,一棒致命。」侯彝道:「如此,兇手肯定武功不弱,且能殺人後從容將屍首擺好在卧榻上,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很可能是江湖人物。」空空兒道:「是,我也這麼認為。小弟倒是認得一人,武功既高,也是以短棒為兵器,只是此人只為錢殺人,殺人後必取首級,李汶死狀,完全不是他的風格。」
門吏狐疑問道:「你打聽侯少府做什麼?你是他什麼人?」空空兒道:「我是侯少府的結義兄弟。」
鄭瓊羅淺淺笑道:「郎君要出去也該先換件衣服。」輕輕解開空空兒上衣。空空兒臉色一紅,道:「我自己來。」
空空兒一聞便知道瓦罐裏面裝的是酒,大喜過望,見那人正要拉上方孔上的擋板,忙叫道:「等一等,你是誰?」那人木然不應,拉好擋板,腳步聲漸行漸遠。
空空兒疑惑極多,可這吐突承璀幹練機敏,想來問他也不會吐露什麼,只好默默跟隨在他身後。
到了半夜,空空兒已靠著牆壁睡著,忽然有獄卒開了牢門,闖進來幾名黑衣人,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用木丸堵住他的嘴,再往他頭上套了一個厚厚的黑布套,扯出來塞入囚車,用枷束住脖頸。
郭念雲道:「你跟我進來。」引著空空兒進來房中,道:「這裡是大將軍的書房,昨晚他一直在書房中,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來到院子,有下人聽見他在院中跟人說話,再進來上茶水時才發現他已經倒在山石下過世了。」
空空兒道:「我沒有做過。」曾穆道:「想來你也不會承認,我只問你一句,他二人根本不住在一處,為何死的單單是他們兩個?怎麼,答不出來吧,我替你答,因為只有你才知道他們兩個跟蹤過你,只有你才這般熟悉進奏院,可以進出自如。」
兩人均是喜不自勝,侯彝道:「我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位兄長,都不怎麼和睦,想不到今日能有幸與賢弟結為骨肉至親。」空空兒道:「小弟從來就是孤身一人,倒是我高攀了。」侯彝道:「魏博兵馬使田興不也是你義兄么?」空空兒道:「嗯,他是我母親在世時做主認的義兄,跟你不同。」言下之意,自然是侯彝要比田興更親。
走過去檢視那兩具屍首頸間傷口,力道既不重也不輕,剛好致命,當是武藝了得的高手所為。沉思片刻,問道:「進奏官只派了他二人跟蹤我么?」曾穆道:「當然。」
曾穆又連聲喝道,「為什麼不綁上他?是想讓他逃走么?」衛士慌忙去取過繩索,將空空兒反手縛住。
聶隱娘走到空空兒面前,道:「你的人頭現在可是攥緊在他人手裡,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什麼都無所謂了。」空空兒道:「是,多謝隱娘。」
空空兒道:「原來如此。難怪我揭破李汶死因時,京兆尹大大鬆了口氣。」侯彝笑道:「你真不該告訴他,讓他日夜擔憂才好呢。不過那毒藥既然如此厲害,怎麼會有一個如此風雅的名字——美人醉?」空空兒道:「不過是傳說而已,未必真有。」
空空兒心道:「前日萬老公門外起碼有四五個大漢在朝裏面張望,萬年吏也曾經說過他們自己先打了起來,打勝的二人——就是眼前這兩具屍首——又趕去打了萬老公。嗯,原來不止一撥人在監視我,想來另外的那幾人不是御史台就是京兆尹的人,無非是想從我身上追查到劉叉下落。莫非是打敗的那幾人記仇報復?可他們既然連這二人都打不過,如何進去守衛森嚴的進奏院殺人?」一時難以想通,便道:「我要出去辦事了,進奏官不用再派人跟著我,我自己會回來的。」曾穆冷笑一聲,命人將浪劍還給他,譏諷道:「我可日夜等著空巡官抓到真兇的好消息。」空空兒竟然點點頭,道:「好。」
他也不回魏博進奏院,徑自來到親仁坊李汶宅邸。卻見門前冷冷清清,門上出殯辦喪的兩盞白燈籠尚未取下,門夫正坐在門檻上打瞌睡。空空兒上前拍醒門夫,說有要事求見李中丞夫人,請他代為通傳。
空空兒猜她以堂堂王妃之尊,不會沒來由地跟自己說這些,無非是想讓自己幫助查明郭曙真正死因,當即點點頭,道:「請王妃准許我四下看一看。」郭念雲道:「郎君請自便,這裏一切都是原樣,沒有動過。若有什麼發現,告訴我三哥即可。」空空兒道:「是。」郭念雲一揮手,便即帶了郭窈、隨從退出書房,只留下空空兒、郭鏦及幾名僕人。
門夫慌忙迎上前去,結結巴巴地道:「王妃……王妃……」
空空兒俯身一望,浴桶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凌亂,滿面油污,不禁「哎喲」一聲,他一直被囚禁,四個月未曾洗臉洗澡,難怪成了這副乞丐模樣。
她性情軟弱,毫無主見,但在這件事上卻十分堅定。空空兒還待再勸,汪圓已經站起身來,揮手道:「來人,送客。」
那王妃聞言頓住腳步,回頭凝視空空兒,見他神色泰然,大異常人,命道:「帶他進來。」一名隨從上前奪下空空兒手中浪劍,另有兩人抓住他手臂,一左一右挾持著進來郭府。
白衣侍女搶先翻身下馬,扶那王妃下來。王妃將侍女的手甩開,看也不看門夫一眼,徑直朝里走去。她氣派極大,眉目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犀利和威嚴。
聶隱娘道:「進奏官受魏帥之命主理京師一切事宜,隱娘不敢再多言,萬一……我是指萬一……其實是有人在中間搗鬼,存心挑撥我們魏博自己內訌,那不是正中了奸人詭計么?」曾穆聞言悚然動容,一時默然不語。
羅令則一邊引他進來院子,一邊迅速將門關上,道:「你不知道么?道上傳聞,吐蕃贊普出五百萬貫的高價,招徠江湖俠客營救論莽熱回吐蕃。以吐蕃財力,這五百萬貫可就是傾其國力了。」空空兒道:「吐蕃肯出這麼多錢來換回這論莽熱,想來他也是個人物,朝廷何不將他儘快處死,以永絕後患?」羅令則嘆道:「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唉,朝廷官場上的事,我們這些平民百姓是永遠搞不明白的。」
空空兒見那塊大玉石頭仍在原地,頗為驚奇。羅令則笑道:「倒是有胡人來買,出價二十萬貫,不過我想還是留著它吧,鎮宅。」又問道,「侯少府情形如何了?」空空兒便說了侯彝被神策軍士帶去大明宮一事,道:「目下始終打聽不到侯少府下落,我擔心得很,一度在想他會不會已經被皇帝秘密處死。」羅令則道:「決計不會,當今皇帝苛刻貪婪,但為人卻十分精明,當年李適雖被立為太子,代宗皇帝鍾愛的卻是鄭王李邈,李適鬧出了許多事,但最終還是他登基即位,沒有極高明的手腕是做不到的。」
金吾衛中郎將奉命將空空兒送來大理寺獄。因皇城天黑即關門落鎖,進去很是費了一番周折,守衛順義門的監門衛士本不欲奉京兆尹命,但聽說要進來的是侯彝的朋友,便破例開了門。獄卒領空空兒來到獄中,卻見牢房裡面布置一新,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桌案上有紙有筆,有酒有肉,角落中更是堆滿衣服、棉被、食盒等物,想來是百姓們自發送來的禮物。侯彝正側倚在一張榻上秉燭讀書,那榻上鋪了厚厚的裘皮,看上去又柔軟又溫暖。
離開咸宜觀后,空空兒徑直趕回崇仁坊,找到進奏官曾穆質問道:「進奏官派人跟蹤監視我也就罷了,為何還讓他們毆打不相干的老人家?」曾穆奇道:「哪裡有這種事?我確實下令不準櫃坊再支錢給空巡官,可沒有派人去跟蹤你,如今這進奏院上上下下都忙得很,哪裡有空余的人手?」
送走夥計,空空兒急不可待地奔到桌旁,先揭開泥封,搬起酒罈,倒口便喝,竟然是燒酒而不是甜酒,雖然遠不及劍南春那般清冽香醇,也不及郎官清清冽,但性子夠烈,入口極辣。他一口氣喝下去小半壇,這才坐下來邊吃酒菜邊飲酒,到天黑時,酒菜沒有吃完,兩壇酒倒是喝得精光。外面早已經夜禁,無事可做,便摸黑到床上躺下。
到半夜時,突然隱隱聽到有女子的哭喊聲、叫罵聲,鬧了好一陣子才逐漸安靜下去。空空兒心道:「看來受冤屈被關在這黑獄裏面的不止我一人。」
那宦官名叫俱文珍,也是宮中相當有實權的人物,不耐煩地道:「聖上召見你一個小小的萬年縣尉,還需要理由么?」揮了揮手,幾名神策軍士搶上前來,七手八腳地給侯彝上了手銬腳鐐,將他扶上擔架。
空空兒料想王翼並無為民除害之心,問道:「是有人雇請了你殺李實么?」王翼道:「你倒是我的知己。」
李實是官場老手,早見空空兒真心關切侯彝,正好要拿此來挾制他,哪裡會輕易告知其下落,只冷冷道:「空巡官尋找真兇一事,可有什麼眉目?」空空兒道:「沒有。其實尹君真該好好感謝刺客。」李實道:「噢?這話怎麼說?」空空兒道:「若不是刺客刀傷在後,李中丞之死怎麼可能引起尹君懷疑?兇手精心布置,沒有留下痕迹,想來是有所圖謀,要讓人以為他只是死於意外。幸好刺客誤打誤撞的一刀揭破了天機,如今尹君日夜警惕,真兇再無機會下手,豈不是該感謝刺客?」李實聽了,並不答話,只是哼哼不已。
天氣愈發寒冷起來,終有一天,高高的天窗上飄下了片片雪花,一夜鵝毛大雪,就連囚室中間的位置也堆起了一層積雪。忽然聽到外面爆竹陣陣,這才意識到已經是新年了。
空空兒忍不住問道:「你要那麼多錢做什麼?」王翼道:「錢多我才能睡得踏實。起碼不會像你,因為錢受制於人,處處窘迫。」空空兒一時無語。
空空兒雖然懷疑王翼當晚在昇平坊別有所圖,但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是他殺了李汶,因為殺人後極力掩飾不事張揚決計不是王翼作風,不過是隨口一問,見他毅然承認,也極是吃驚,道:「原來真的是你!你是如何下的手?」王翼道:「想知道?那你得再付一萬一千金。」空空兒吃了一驚,道:「什麼,剛才不是說好一千金一句實話么?一萬一千金太多了。」王翼怒道:「這還多?你知道我損失有多大么?」
他一發怒,聲音自然提高了許多,一旁夥計聞聲趕了過來,問道:「什麼事?」王翼指著空空兒道:「這人欠我錢,還想賴賬不還。」夥計見原來是常見的金錢糾紛,只是空空兒衣飾華貴,那腳夫卻一副窮酸相,不免難以相信前者會欠後者錢,只搖了搖頭。
侯彝道:「第五這個姓氏很是少見,算是奇姓中的奇姓。」第五郡笑道:「是么。」侯彝道:「不過這個姓卻有著千年歷史,據說秦始皇統一中國時,齊國田姓皇族一齊逃亡,到郊外清點人數時,只剩下八人。為逃脫秦兵追捕,八人決定就此分道揚鑣,約定各自以第一到第八為姓,可惜的是,只有姓第五的存活繁衍了下來。肅宗年間有一位宰相名叫第五琦,廣德年間也曾任過京兆尹,不知道郡娘子是否知道?」第五郡笑道:「他是我曾祖父。」侯彝道:「原來是名門之後。」
這一關就是遙遙無期,空空兒除了行動不得自由外,倒也沒有受到虐待,既沒有受到酷刑拷問,每日都有好酒好菜供應,天氣轉冷的時候還送進來兩床厚厚的被褥,這不免讓他懷疑將他弄到這裏關起來的人不僅僅因為太子中毒一案,還有其他的目的,可他怎麼也想不出會是什麼。
羅令則所說的揚州兵亂,是指五年前揚州的一次大動亂——當時德宗皇帝任命宋州刺史劉展為江淮都統,劉展率軍趕往揚州時,德宗皇帝又得到密報,說劉展有心謀反,於是密令揚州大都督府長史鄧景山拘捕劉展。不料鄧景山是個草包,接風宴還沒有開風聲就已經走漏,劉展與鄧景山各領軍在揚州城中大戰一場,鄧景山兵敗,請平盧節度使李師古出兵相救,並允許以淮南金帛女子酬謝,李師古果然率軍大敗劉展,進入揚州后大肆搶劫財物女子,因胡商多是巨富,又下令抓捕所有胡人嚴刑拷打,追索金銀財寶,胡商被酷刑折磨致死者多達數千人。
事情突然起了重大變化,侯彝也深感意外,半晌才道:「原來早已經有人搶先動手。」空空兒道:「而且兇手十分高明,不露痕迹。只是我始終想不明白之前為何京兆尹一心認定李汶是死於中毒。」侯彝道:「這很容易解釋,京兆尹大概也聽說過所謂宮廷秘葯的事,他見屍首驗不出中毒跡象,便以為李汶是死在宮廷秘葯下。當然,他也知道李汶是代他而死,死的人本該是他自己,一想到秘葯涉及宮廷,事態複雜,難免恐慌。聽說太子為人忠厚,很不喜歡京兆尹禍國殃民,宮中反感他的大有人在,他殺了宦官轄屬的教坊都知成輔端,打狗也要看主人,多少得罪了宦官勢力,正因為他不知道是誰要他死,所以才格外恐慌。」
田興雖想知道究竟,可見空空兒一身酒氣,醺醉不醒,只好命人送他回房歇息。聶隱娘笑道:「不如我和存約送空郎吧,正好也是順路。」
空空兒不敢介面,忙問道:「那晚兄長被神策軍帶走,情形到底如何?」侯彝道:「那晚我被先是被抬到了大明宮紫宸殿,見到了聖上,聖上已經知道了我被御史台刑訊的事,問我為什麼寧可自己忍受這樣的痛苦,也要為刺客保密。我回答說:『確實是我藏匿了刺客,我答應了要保護他,至死也不會說出他藏身之處。還請陛下不要向臣追問刺客下落,不然臣頭上又多加了一條抗旨不遵的罪名,那可就是死罪了。』」
那男子冷笑道:「你還敢狡辯?你給太子喝的那個死……那個什麼天河水,難道不是藉機下毒么?」空空兒聽了不禁苦笑,暗道:「這位公子糊塗得緊,我明明是救人,反倒成了害人。李公子……太子倒下在先,命懸一線,我才冒著被守城衛士射殺的危險去取人頭裡的天河水,你一問那些隨從就能知道,非要在這裏跟我夾雜不清。」他親眼見到太子仁愛,不免很是關心其安危,忙問道,「太子當真是中了毒么?他現下情形如何?」
到西坊門時,見數名萬年縣差役把守在門口,對出去的人一一仔細盤查詢問,似乎崇仁坊發生了大事,空空兒忙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
空空兒道:「此事確實甚奇,宮中宦官沒有聲張,大概是因為楊志廉屍骨無存,又找不到人頭,無從對質。」羅令則道:「屍骨無存?莫非空兄以為前日楊家下葬的是空棺?」空空兒道:「難道不是么?」羅令則道:「當然不是,不過是一具沒有頭顱的屍首而已。」空空兒失聲道:「怎麼會呢?當時我看到屍首后即趕去報官,回來后屍首便即消失不見,前後相隔不過一刻功夫,當時才剛剛解除夜禁,任誰也難以帶一具屍首離開,侯少府派人仔細搜過蝦蛤蟆,始終沒有任何痕迹。」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說出萬遷所傳的化骨藥粉來。
主人這麼說,空空兒也只好同意,又問道:「羅兄如何與波斯公主結識?」羅令則道:「說來也是巧得很,小弟一直在江淮一帶遊歷,幾年前正好趕上揚州兵亂,公主當時正在揚州,被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派兵拘禁,我看不慣那些平盧兵胡作非為,趁亂救了她出來,後來才知道她原來是波斯公主。」
空空兒道:「今日侯從事特意找我問及少府,少府可有什麼話要小弟轉告?」侯彝連連搖頭,道:「別提我這位長兄,當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將來空兄回去魏博,可代我去見見家母,告訴她老人家,我侯彝可沒有給侯家丟臉。」
穿好衣服,結好髮髻,空空兒拉開門出來,鄭瓊羅正候在門檻邊,道:「請郎君隨我來。」領著空空兒穿過一道月門,經過一個極大的院子,只見院中有許許多多女子在搗洗衣服,老少胖瘦都有,均是跟鄭瓊羅一樣的打扮。
鄭注道:「快,快,快上去看看,說不定有天河水!」空空兒道:「什麼天河水?」鄭注道:「就是死人骷髏殼裡接的雨水,能治百病,能解奇毒,可遇不可求。前幾日下過大雨,說不定真有天河水。」
空空兒道:「有一件事非告訴義兄不可,當晚你被神策軍帶走後,我留在獄中想等你回來,結果那位膽大美貌的小娘子竟然穿著吉莫靴闖進皇城,打算救兄長出去。」侯彝大為驚訝,道:「我與她素不相識,她竟甘冒奇險,捨命相救,此情此義,不知道何時才能報答?」
空空兒心下大奇,暗道:「莫非跟我四個月前正在調查的案子有關?如果是這樣,關我的人肯定牽涉其中,可能將我弄來皇城掖廷宮這樣的地方關起來,絕非常人,而且一定是皇宮裡的人,會不會是太子?」正揣測間,卻聽見吐突承璀不耐煩地催促道:「快些走吧。」
空空兒道:「侯少府可曾順利到江南任上?半途有沒有出什麼事?」門吏道:「出事?天下人都以能結識侯少府為榮,恨不得敲鑼打鼓地歡迎,怎麼會出事?你……你真是侯少府的結義兄弟么?」
汪圓道:「我夫君已死,李相公又被貶出長安,我兩家再無任何權勢,就算找到真兇又有何用,一樣報不了仇。」空空兒道:「能不能報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給死者一個交代。」汪圓道:「不,不行。」
蒼玉清忽道:「郡娘,你可別太啰嗦了,侯少府還要趕著上路。」侯彝當即會意她不願意第五郡多談家世來歷,便道:「侯某今日第一次與二位娘子見面,雖不知道二位身份,但既然能預先知道侯某今日奉詔出京經過這裏,想來也不是普通人,定然為侯某獲釋出了不少力,這裏先行謝過。」空空兒這才知道原來侯彝並不認識蒼玉清。
空空兒道:「是什麼事?」王翼道:「如果你將來得到一件叫玉龍子的東西,得把它交給我。」
李公子諸人看得真切,李公子皺眉道:「這成什麼體統?」劉禹錫道:「是,微臣這就去制止他們。」
出來光德坊,沿途見到道路旁都有人歡天喜地在放鞭炮,原以為是慶祝新皇帝登基,走出幾個坊區,不斷聽到人們拍手稱快的議論,才知道是新即位的順宗皇帝罷除了宮市、五坊read•99csw•com小兒等苛政,一時很是欣喜,暗道:「當日在長樂一見,我就知道他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這下大唐該有救了。」
卻見一名青衣女子上前扶住空空兒手臂,柔聲道:「奴婢鄭瓊羅,奉命服侍郎君沐浴更衣。」將他輕輕拉到熱氣騰騰的浴桶旁邊,伸手去解他衣衫。
獄丞只負責管理獄中犯人,既然來的黑衣盜賊沒能劫走犯人,挾持的人質跟大獄毫無干係,當然樂得趕緊將疏忽職守的責任推給監門衛、金吾衛,忙道:「快些讓開,讓開,快讓他們出去。」
門夫問道:「敢問郎君尊姓大名?」空空兒道:「在下空空兒。」門夫竟然知道他,道:「啊,你是幫助過京兆尹調查李相公遇刺案的那位郎君。請進,請進。」領著空空兒進來正堂坐下,自己趕去稟報夫人。
嘆息一回,侯彝又問道,「空兄可有心愛的女子?」空空兒黯然道:「有,不過她早嫁給了旁人。」
空空兒道:「當然。」心道:「看來義兄沒事,不然以他今日的聲望,他若真中毒而死,京師早就傳遍消息了。」當即謝過那門吏。
曾穆道:「這不過是空空兒的欲擒故縱之計,他知道一旦逃走就坐實了罪名,回來進奏院至少還有兵馬使護著他。」聶隱娘道:「嗯,進奏官說得確實有理。」向衛士要過浪劍,拔|出|來看了一看,問道:「空空兒身上可還有其他兵刃?」
忽聽見外面車馬轔轔,隨即有人在門外叫道:「羅郎在么?」羅令則忙應聲去開門,卻是個綵衣僕人,道:「我家主人請羅郎前去赴宴,也好聊謝當晚在波斯公主府上郎君挺身斗賊的義舉。」羅令則又驚又喜,問道:「尊主是舒王殿下么?」僕人道:「正是。外面已經備好車馬,這就請羅郎隨小人走吧,薩珊絲公主已經到了。」
忽然前面一陣大亂,有人大聲喊道:「宮市!宮市!」本來平靜的攤販立即大亂,慌忙去搶收自己的物品,手腳快的收拾好了掉頭就跑,手腳慢的越著急越慢,各色果子、物品滾得滿地都是。
眼看時光一日日過去,不僅他對京兆尹、對曾穆尋找真兇的承諾均無法實現,甚至他答應侯彝要繼續保護劉叉也根本是有心無力。無論他大喊、大叫、大吵、大鬧,總是無人理睬。他也動過心思要越獄出逃,只是這裏對他看管極嚴,手、腳、頸間的鐐銬從不解開,除了有機會挾持那每天送飯的獄卒外,他沒有任何其他機會,可制住一個小小獄卒又有什麼用呢?
一名隨從哭喪著臉道:「這下咱們個個要被滅九族了。」空空兒道:「什麼?」忽見大隊金吾衛士湧出,將眾人團團圍住。一名衛士指著空空兒道:「就是他剛才飛上城牆。」領頭的中郎將驗過李公子隨從的腰牌,道:「原來是左威衛的人。不過這個人大白天在城牆上飛來飛去,多半就是前夜潛入皇城大理寺獄的飛賊,事關重大,少不得要得罪了。」命人將空空兒拿下。
獄卒一直候在門外,等宦官和衛士出了囚室,惴惴鎖好鐵門,逃一般地跑開。
聶隱娘見他不答,道:「怎麼,空郎交上了波斯公主薩珊絲這樣的豪闊朋友,已經不缺錢了?」空空兒道:「沒有。只是隱娘要做的事,定然非同小可,我能力有限,怕是難以幫上忙。」聶隱娘道:「也好。不過如果空郎改變主意,儘管來找我。」空空兒道:「好,多謝。」
第五郡見空空兒又是歡喜又是驚訝,愣在原地不動,催道:「你發什麼呆?侯少府人不是在那裡么?」空空兒「噢」了聲,幾步搶過去,叫道:「義兄!」侯彝笑道:「賢弟,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你。」又問道:「這位小娘子該是清娘的朋友吧?多謝你特意帶我義弟來。」
俱文珍斜睨了空空兒一眼,似乎也沒有把這位「京兆尹派來調查案子的人」放在眼裡,冷笑一聲,揮手道:「走吧。」
空空兒早已經認出那兩具屍首正是之前跟蹤過他的人,也大略猜到是怎麼回事,肯定是這二人去打了萬遷,剛好他之前就此事質問過曾穆,所以這二人昨晚被人殺死在進奏院后,他理所當然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那老婦人正是代宗皇帝之女昇平公主,泣道:「女兒,你七叔去了。」郭念雲道:「人死不能復生,還請母親節哀。」她甚是鎮定,神色也不見得如何悲傷。
忽有一名僕人奔進來叫道:「京兆尹來了,指名要這位空郎君出去。」郭鏦道:「咦,你還真是如七叔所言,人走到哪裡,麻煩就跟到哪裡。不過還請郎君對我七叔的意外保密。」
鄭瓊羅跟空空兒差不多年紀,不但柔情似水,而且極善解人意,也不勉強,只道:「那好,汗巾搭在浴桶上,這邊屏風上有一套衣履,是奴婢親手縫製,還請郎君不要嫌棄。」空空兒道:「多謝娘子。」
空空兒愧疚之極,道:「實在抱歉。」心道:「跟蹤的人確實很可能是魏博的人,他們被我甩掉,遷怒萬老公,這也說得通,可魏博軍令森嚴,他們怎麼會自己跟自己打起來呢?」百思不得其解,忙問道:「那些人去了哪裡?」萬年吏道:「打人的人么?都被坊正派人捉去了萬年縣,可惜侯少府人不在,沒人主事,縣令聽他們自稱是魏博的人,又下令放了。空巡官現在回去魏博進奏院,肯定就能看見他們了。」
眾差役立即一擁而上,奪下空空兒手中長劍,將他雙臂扭住。空空兒愕然問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領頭差役道:「這可不關我們的事,是你們魏博進奏院的人報官拿你。看在你跟侯少府是朋友的份上,就不給你上鎖鏈了,不過郎君自己可得老實些,別給我們惹麻煩。」空空兒道:「到底是什麼事?」
趙存約一直沉默不語,突然冷冷道:「可別指望這小子幫忙,他不來搗亂壞事就不錯了。」空空兒知道他尚且記恨當日無意中干預了刺殺舒王一事,也不分辯,道:「多謝趙巡官適才那醒酒一摔,我可要睡覺了。」聶隱娘忙道:「走吧。」牽了丈夫的手出去,回身將門掩好。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城西北面的通化門,通化門有「東來第一門」之稱,往來行旅絡繹不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空空兒一眼就留意到了蒼玉清,她一身白衣,悠然凝視著北方,似在等待什麼人,風韻淡雅,雋麗閑遠,有一種超群曠世的丰神,幾乎可以用驚艷來形容。
空空兒又想起自己的浪劍還在昨晚當值監門衛士手中,一問起來,那衛士道:「這我們也不清楚,郎君可去對面布政坊右金吾衛問問看。」空空兒依言往布政坊而來,倒是順利從右金吾衛找金吾廳侍者領回了浪劍,可一樣打聽不出侯彝下落。
那宦官點點頭,問道:「你就是萬年縣尉侯彝?」侯彝勉力坐直身子,道:「是,中使深夜至此,有何見教?」宦官道:「聖上要見你。」侯彝只在群宴中遠遠見過天子,從未被單獨召見,不禁大奇,道:「聖上為何要見我?」
侯彝還欲上前拜謝,蒼玉清忙扶住他,道:「少府身上有傷,切不可如此。少府為人高義,感動了全長安的人,出全力營救的大有人在。我姊妹身份卑微,也只是有心無力,不過是跑個腿傳個消息而已。」淡淡看了空空兒一眼,側頭叫道,「郡娘,快將送給少府的禮物拿來。」
侯彝道:「我就是侯彝,尊駕有何指教?」騎士也不下馬,道:「請少府在這裏稍候,遲些我家主人要來相送。」侯彝道:「有心,尊主是誰?」騎士道:「主人名諱不敢擅稱,務請少府稍候。」圈轉馬頭,自絕塵而去。
忽聽得有人道:「這人是中了毒吧?」空空兒抬頭一看,竟是宋清藥鋪的學徒鄭注,不由得驚訝萬分,忙問道:「小哥兒可帶有解毒藥?」
曲曲折折走了不少路,似乎進了一所大宅子,又跨過好幾道高高的門檻,進來一個房間,有人將空空兒按到一張交椅中坐下,用繩索將他連人帶鐐緊緊縛住,再伸手掏出他口中木丸,卻並不取下頭套。房裡早有一人,揮手命眾人退出,問道:「你是魏博巡官空空兒?」
忽見聶隱娘急奔過來,叫道:「且慢!」曾穆對聶隱娘頗為忌憚,聞言便命人停下,道:「隱娘是要為空空兒求情么?」聶隱娘搖頭道:「進奏官秉公處理,空空兒罪名太大,隱娘不敢開口求情。只是有一點,若當真是空郎殺人,適才差役阻止他出崇仁坊時他應該知道事情已經敗露,為何不趁機逃走?他只要使出武功強沖,那些差役如何攔得住他?他卻任憑被帶回來,絲毫不加反抗,可見他並不知道進奏院發生了什麼事。」
侯彝又道:「這位是御史台劉禹錫御史,也是聞名天下的大才子、大詩人,多虧他當日在公堂上竭力維護,又及時稟報了聖上,侯彝才沒有多受刑罰苦楚。」空空兒道:「多謝。」劉禹錫道:「你打算拿什麼酬謝?」空空兒道:「御史想要什麼?」劉禹錫道:「嗯,就拿你手中那柄劍酬謝如何?」空空兒道:「好。」這浪劍跟隨他日久,多少還是有些感情,他拿出劍輕輕摩挲了一下,便雙手奉了過去。劉禹錫哈哈大笑道:「你這個人真有趣,我跟你開玩笑的,你還當了真。」伸手將劍擋了回來。
忽然有所警覺,感到背後有一雙眼睛,他是習武之人,本能地回過頭去,卻見數十步處一名腳夫模樣的人迅疾轉身。他登時認出那人的身形來,正是他去刺殺李實當日在樂游酒肆見過的蹲在門外吃餅的腳夫。
李實見郭鏦態度相當生分,似是不願意與自己深交,心道:「郭曙一死,你們郭家再無執掌兵權的人,你以為你娶了太子的女兒就會是天子嬌客么?將來即位的可未必是太子,若是舒王即位,你們那位老成厲害的廣陵王妃也別想當皇后,還有什麼可倚仗的?」表面卻若無其事,客氣地道了謝,領著空空兒出來郭府,乾笑道:「空巡官昨夜在大理寺獄大鬧了一場,一早又趕來郭府被廣陵王妃親自下令扣押,還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檢視完書房,見再無可疑之處,便來到院中山石下,果見石下泥地里有一道腳下滑過的痕迹,山石上齊人高的地方有一處血跡。空空兒問道:「郭大將軍身上可有別的傷口?」郭鏦道:「沒有。七叔死狀並不可疑,確實是撞上山石而死,但你也知道,我七叔是武將,雖然年紀大了些,身手卻依舊敏捷,怎麼可能平白摔一跤?」
他常常能聽見女子哭聲、嗚咽聲,有時還會有人嘶聲慘叫,卻不知道那是些什麼人。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叫喊吵嚷無人理睬,因為這個地方各種奇怪的聲音實在太多。
差役們也不與他分說,只押著他往魏博進奏院而來。到進奏院門前,十數名魏博衛士持刀站在門口,如臨大敵。
吐突承璀忙命衛士收起佩刀,問道:「什麼事?」空空兒道:「當時我跟侯少府在長樂驛中一處單獨的驛廳中,廳中只有我二人,後來太子和劉御史、王相公三人到來,我退了出去,在外面等了大概半個時辰,如果太子是在這半個時辰里中的毒,那麼侯少府肯定也同時中了毒。」吐突承璀道:「是真的么?」緊緊盯住空空兒不放,見他臉有焦慮之色,這才一揮手道:「走!」
郭念雲不願意當眾多談這些,當即上前攙住母親往堂內走去。郭鏦見妹子身後的隨從攜著一名陌生人,問道:「他是誰?」郭念雲道:「這人一大早來到府前要見七叔,我見他形跡可疑,命人先將他帶進來。來人,先將這人關起來,回頭再細細審問。」言語中有一股不容人置疑的凜然氣度。
空空兒一時怔住,全身冰冷如墜冰窖,忽有人拍了拍他肩頭,轉頭一看,竟是第五郡,結結巴巴地道:「郡……郡娘子……」第五郡道:「我就知道你來了這裏。你站在這裏發什麼呆?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見。這裡是皇城,不可以隨意逗留,快些走吧。」上前牽了空空兒的手,將他拉離了順義門。
空空兒明知道如果十日內不交出真兇,李實肯定會不擇手段折磨侯彝,但他卻不能拒絕侯彝的請求,換作是他自己,也一定會這麼做,沉吟片刻,點頭道:「好。」
袁滋年近六旬,雖是金吾衛大將軍,卻是文人出身,因出使南詔有功才累至高官,無尺寸軍功,臨場應急的能力極差,半晌才會意過來,連聲叫道:「放箭!放箭!」然而黑幕魆魆,早不見了黑衣人蹤影,弓箭上弦,又朝哪裡去射?
空空兒走不多遠便被衛士攔下喝問,反覆解釋,等到了皇城順義門,天光早就大亮。忙上前向城門衛士打聽侯彝下落。衛士道:「我等是新換防來的,不知道裏面情形。請郎君趕快離開,不要在城門附近盤桓,不然格殺勿論。」
忽聽外面馬蹄得得,驛站前來了不少人。片刻后,三名中年文士昂然進來,均是便服打扮,當先一人一身白袍,更襯得面色慘白浮腫,似是長期耽於女色所致,左側一人正是監察御史劉禹錫,右側一人身材矮小,容貌醜陋。
第五郡道:「原來你跟空空兒結成了異姓兄弟。」侯彝點點頭,問道:「請教娘子尊姓大名?」第五郡滿面紅暈,頑皮中露出了幾分少女的羞澀來,道:「我叫第五郡。」
空空兒聽他直呼當今皇帝的名字,頗為驚異,羅令則自己卻沒有意識到,似只是順口而出,續道:「侯少府現在是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皇帝不敢害他性命,空兄大可放心。」
空空兒本能地拿住她手腕,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見鄭瓊羅臉露痛楚之色,忙鬆開手,道,「抱歉,我……我不是有意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鄭瓊羅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奉命服侍郎君沐浴更衣。」
——溫庭筠《俠客行》
空空兒看不見周圍情形,叫道:「喂,這是什麼地方?你們憑什麼關押我?我犯了哪一條律法?」卻是無人理睬。上來兩人,大約是獄卒,使勁拽著他往裡來到一間囚室,用鐵鉗鎖了他脖子,這才取下布套。
中郎將這才知道空空兒不是當晚闖入皇城的飛賊。獄丞又將他拉到一邊,低聲道:「聽說這人有些本事,京兆尹也請他幫忙查案呢。」中郎將心道:「這人大白天在城牆上跳來跳去,叫我們金吾衛顏面往哪裡擱?既然他來頭不小,不如將他交給京兆尹處置。」便命人押了空空兒來京兆府,正逢偶日,京兆尹李實人在遞院,便先將他收監下獄,等明日李實來京兆府再做處置。
空空兒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萬年吏道:「聽說是一直跟蹤空巡官的人自己跟自己打了起來,打贏的兩人又闖到我家來,向我爹逼問到底跟你說了什麼,我爹不肯告訴他們,他們就開始動手打人。」空空兒道:「萬老公人可好?」待要進去看望萬遷傷勢,萬年吏挺身攔在門口,可憐巴巴地哀告道:「不敢勞空巡官大駕,空巡官只要不再來我家,我們父子就已經非常感恩戴德了。」
空空兒道:「不過這般殺人,雖無痕迹,到底有些殘忍,不似你的手法。」王翼道:「我也是無奈,僱主要求必須要看起來是遭天譴而死。」空空兒道:「你那位僱主倒是考慮周全,無非是不想牽連到旁人。」王翼道:「而且日子催得急,我都未充分準備,不然何致於認錯人誤殺了李汶?上次殺錯了人,拿不到錢不說,還壞了我王翼名頭。尤其是你和劉叉敗露行蹤,弄得滿城風雨,到處是官府的人。那李實更是有如驚弓之鳥,隨時隨地身邊扈從如雲,導致我一個月內難以再次下手,這次任務就算徹底失敗,所以才說你二人壞我大事。」
空空兒料來李實必是來追問殺死李汶的兇手,正好要向他打聽侯彝下落,便道:「那是當然,請讓我到郭大將軍靈前拜祭,聊表寸心。」他與郭曙幾次在非常情況下見面,雖無任何深交,卻也對這位沒有架子的大將軍頗有好感。
空空兒一見身形就知道那蒙面人是第五郡,眼見她陷入重圍之中,有心援救,他的浪劍已經在入皇城前交給守門衛士,手無兵刃,忙裝出酒醉的樣子,踉踉蹌蹌沖入圈中,一頭撞向第五郡,低聲道:「挾持我。」第五郡一怔,道:「你又不是王親貴族,挾持你有什麼用?」但別無脫身之計,還是依言反擰住空空兒手臂,將匕首架在他頸間,喝道:「讓開!不然我殺了他!」
空空兒急忙南行,路過布政坊時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也不知道躲在坊里襖祠的劉叉怎樣了,有沒有再闖出什麼禍事。正思慮要不要先進去打探一下情形,忽見劉叉本人正背著個大包袱自西坊門出來,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慌忙追上前去,叫道:「劉兄!」
進奏官曾穆聞聲趕出來,一見空空兒便怒道:「瞧你做的好事!」兩名死者是他最心腹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自己的地盤上遭人割喉慘死,如何叫他不怒?
空空兒本可出手抗拒,可如此於事無補,只好任憑那些隨從將自己押走。路上正好遇到昨晚的中郎將,空空兒忙叫道:「將軍!」那中郎將道:「你是來見大將軍的么?大將軍已經過世了。」雙眼紅紅,似是剛剛哭泣過,顯是很為郭曙之死難過。
空空兒口不能言,眼不能視,身不能動,那囚車尺寸小於他身材,他只能屈身站在裏面,難受之極。他曾聽說木丸是京師處死罪犯的必備之物,昔日武則天大興詔獄,剷除異己,有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臨刑前當眾揭露她在宮中的淫|亂行為,為天後所忌,此後凡是法司施刑,必先以木丸塞罪人之口,令罪人無法說話,遂成慣例。空空兒心道:「這些人是來殺我的么?這未免不合情理,之所以要用木丸塞口,無非是害怕罪人臨死當眾揭發執政者醜事,這大半夜的早已經夜禁,街上空無一人,又要押我去哪裡行刑?」
中郎將知道盜賊飛檐走壁闖入皇城非同小可,明日一早就會鬧翻天,今晚當值的獄卒、金吾、監門衛士個個脫不了干係,急於離開這裏,免得受到牽連,忙道:「都醉成這樣了,還等什麼侯少府?」命手下衛士一左一右強行攙住。
侯彝聽了十分歡喜,道:「賢弟,愚兄有句話勸你,還是儘早離開魏博為好,朝廷與藩鎮戰戰和和多年,早已經是勢不兩立,只是當今皇帝老邁羸弱,無力應付藩鎮之叛,只好狂征暴斂,大肆聚集錢財,將來太子即位,便可以利用這些錢做軍費討伐藩鎮。」空空兒道:「義兄是說皇帝任用李實這樣的貪官其實是有意為之?」侯彝道:「這隻是愚兄個人推測。但無論如何,如今府庫充實,將來若有強勢的新皇帝登基,戰爭不可避免。」
那門吏「啊」了一聲,臉上立即充溢著蜜桃般的熱情,道:「侯少府四個月前就被過世的老皇帝貶去江南了,不過詔令在侯少府離開后次日才公布,我們大伙兒想去送也沒能趕上。全靠侯少府冒死進諫,老皇帝才免除了秦川去年未能收九-九-藏-書齊的三十萬貫租賦,百姓們都感激他呢。郎君,你既是侯少府的結拜兄弟,怎麼會不知道這些?」
那些隨從儘是一色黑衣勁服,有人看到空空兒帶劍站在門邊,忙搶上前來,將他推到一旁,喝道:「你想做什麼?」門夫忙跟過來解釋道:「他是來求見郭大將軍的。」
劉叉驚奇不已,瞪大眼睛望著他,半晌才道:「你不知道么?而今新皇帝登基,前幾天宣布大赦天下,我的罪名已經免了。」空空兒大吃一驚,問道:「新皇帝是誰?」劉叉道:「還能有誰?當然是原先的太子啦。」他本是個急性子,全是顧念侯彝安危才勉強在襖祠中藏頭縮尾幾個月,現在可以出來拋頭露面,早就有一件大事急不可待地要趕去辦,不及與空空兒多說,匆匆道:「空兄,你和侯少府於我有大恩,來日再圖相報,我眼下有件極為緊急的事情要趕著去辦,辦成后我再來找你們。」
昇平公主先是一愣,隨即道:「你七叔於我郭家有大功,沒有他,就沒有你們的今天,你可得好好記得。」郭念雲道:「是,女兒知道。」
空空兒見獄卒要走,忙道:「你們不能走,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他料到對方不會主動吐實,預備上前動用武力,剛想用雙手圈住那正在關門的獄卒,不料追上幾步後頸間倏忽一緊,被什麼東西扯住,原來那鐵鉗通過鐵鏈固定在牆壁上,限制他的移動範圍。那獄卒冷笑一聲,鎖上牢門,徑直去了。
空空兒也不分辯,只道:「若是娘子不願意讓魏博的人見到,可以去告訴我一個叫羅令則的朋友,就住在崇仁坊軟禁吐蕃內大相的宅邸旁邊。」第五郡道:「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鄭注道:「咦,那裡倒有現成的解毒藥。」空空兒問道:「什麼?」鄭注道:「你看那裡。」空空兒抬頭一看,卻見城牆上高高掛著一顆人頭,正是被京兆尹李實杖死的欠稅平民,面目早已經腐爛。
耐心等到晚上,等獄卒來送飯時,空空兒懇求道:「大哥,我有重要事情要見京兆尹,能否幫我傳個話給他?」獄卒搖了搖頭,道:「郎君就別為難我了,上頭有交代,不準跟你說話,更別說傳話了。」空空兒道:「我有關於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案的重要線索。」
空空兒心道:「終於想起來我了,只是這次審問的人不知道是誰。」
第五郡便推著空空兒往前走,獄卒和衛士自動讓開一條道來。出來高牆,便是大理寺官廨,只見左右兩邊金吾衛士人頭涌動,已經將各處出口堵死。
空空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羅令則是薩珊絲的救命恩人,早已相識。羅令則笑道:「不怕空兄笑話,小弟一向貧寒,買這處宅子的錢其實也是公主出的。」空空兒道:「此宅見過血光,羅兄自是不放在心上,只是不知道將那楊志廉的人頭到底如何處理了?」羅令則一驚,隨即泰然笑道:「空兄到底還是知道了。」他這般說,便已經承認翠樓那裡面的無名屍首確實是神策軍中尉楊志廉。
大門迅疾合上,空空兒只好又乾等著。過得半刻,那溫柔秀美的女道士終於又來開門,低低笑道:「第五郡說她不在。」空空兒見她讓在一旁,忙閃身進去,又問道:「清娘還在這裏么?」女道士道:「嗯,她倒是不在。」空空兒心道:「看來她傷勢已經好了。」心中略略鬆了口氣。
空空兒一向貧寒,又與曾穆鬧僵,情知別說三日,就是三年也籌不到這一萬二千金,況且王翼條件並不苛刻,除了答應他別無他法,只好道:「好,不過可得先說好,不能要我強奪他人之物。」王翼道:「那是當然。」
那男子道:「怕是要讓你失望了,太子沒死,現下還活得好好的。」空空兒長舒一口氣,道:「那就好。」
空空兒大為稱奇,嘆道:「娘子倒是豁達。」鄭瓊羅道:「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散,或指簾幌,附茵席之上,或關籬牆,落糞溷之中。瓊娘只能順人應天,隨世沉浮。」空空兒道:「既是如此,空某告辭了,娘子請回吧。」鄭瓊羅道:「是。」轉身娉娉婷婷地朝裏面走去。
侯彝「啊」了一聲,慌忙站起來,上前就要拜倒,他身上刑傷未愈,這一動立即牽動傷口,差點摔倒。那白袍文士忙扶住他道:「侯少府不必多禮,今日我只是普通人,仰慕少府俠義,特來相送。」侯彝道:「是。」白袍文士道:「我有幾句話要私下對少府說。」侯彝道:「是。」回頭向空空兒使個眼色。
王翼這才低聲說明經過。原來他當晚早就化裝成僕人混進李宅,一直潛伏在李實所居的小樓,李汶先進來后,他也誤將其當作了李實,等僕人退出后,飛快地從背後襲擊打暈李汶,將他抱到卧榻上,然後用事先準備好的毛巾堵住嘴,剝下褲子,將自己的獨門暗器霹靂山鬼使勁插|進他糞門,將火藥線點上火,「轟」地一聲,爆竹在李汶腹中爆發,叫也叫不出來,只慘哼一聲而死。他又迅疾給李汶提好褲子,取出嘴裏毛巾,再將屍首擺好姿勢,做出面朝內休息的樣子,自己則又重新躲進內房床下。巧的是當晚正巧有雷雨,外面人雖然聽見爆竹聲響,只以為是雷聲。片刻后劉叉進來,不知道李汶已死,一刀刺穿屍首,空空兒緊隨進來,王翼都在暗中瞧得一清二楚。二人出樓時被人發現后,李府亂翻了天,王翼穿著僕人服飾,從容混在人群中出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後來李實雖然發現李汶被刀刺前已經死去,然而古代驗傷秉承「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的儒家理念,只驗屍表,不做解剖,殺人者如從竅孔下手,萬難察覺。
空空兒見那大門處有全副武裝的衛士把守,料來是宮奴們的禁區,心念一動,問道:「娘子外面可還有什麼親人?需要的話,空某可以代為傳個話。」鄭瓊羅從容道:「多謝郎君美意。只是瓊娘命苦,親人們要麼已被處死,要麼像我一樣成為了官婢,即使勉強聯繫上,也不過徒增哀傷煩惱。若真是有緣,上蒼自會安排親人們再見的。」
隨從見人潮洶湧,塵土飛揚,急忙上前將李公子帶到城牆根下。空空兒尚不知道宮市是什麼,見攤販如捅了馬蜂窩來回亂跑,問道:「為什麼會這樣?是官府要來查抄他們么?」劉禹錫嘆道:「這是宮市,就是皇宮所買。」
魏博諸官田興、曾穆、侯臧等人均未歇息,正在議事廳中議事,忽聽見外面喧嘩不止,趕出來一看,原來是空空兒醉酒被金吾衛士送了回來。田興忙命人先扶空空兒進去,又向曾穆要了一些錢遞給那中郎將,道:「多謝。」那中郎將哪裡敢要,只道:「空巡官適才被盜賊挾持,摔了一跤,你們最好仔細看一看他有沒有受傷。」也不及說明經過,匆匆帶人趕去親仁坊向大將軍郭曙稟告。
曾穆哼了一聲,道:「你自己就是兇手,還有什麼真相?無非是想拖延時間,等兵馬使回來救你。」他倒也不敢就此處死空空兒,怕將來惹怒田興,當即命道,「來人,將空空兒押下去嚴刑拷問,直到他招認畫押為止。」
空空兒心下大奇,暗道:「僅僅因為我清晨求見郭大將軍一句話,他們就要強行扣押我,就算郭門勢大,可這也說不通。莫非……郭大將軍是死於非命?也是,我昨晚見到他時他還好好的,他武將出身,怎麼會摔一跤磕破頭就過世?」一念及此,忙掙扎叫道:「是郭大將軍約我今早來見他。你們不能扣押我,我昨晚人根本不在親仁坊內。」
那男子又問道:「快說,你為何要謀害太子?」空空兒嘆了口氣,道:「我根本不知道李公子就是太子殿下,為何要謀害他?」那男子道:「你是如何下的毒?」空空兒道:「郎君可以去問問太子的隨從,自我跟太子在城外長樂驛遇見,既沒有一起喝過水,也沒有一道吃過飯,哪裡有機會下毒?」
空空兒本期待這吐突承璀迅疾去查驗,侯彝昨日才離開京師,乘車走不了多快,派快馬追趕,今夜就能趕上,再回來京師,最遲明日晚上就能知道消息。哪知道到了第三日晚上,還不見吐突承璀再來。不但吐突承璀不來,除了每日三餐有獄卒來送飯外,再也不見有人來審問他。
那詩句旁還有一行小字:「太子用美人醉毒殺鄭王于大曆八年歲次癸丑五月乙亥朔十七日」,「大曆」是代宗皇帝的年號,當時的太子就是當今德宗皇帝,鄭王李邈則是德宗同父異母的弟弟、昇平公主的親哥哥、舒王李誼的生父。空空兒一看之下,心道:「原來世上當真有『美人醉』這種毒藥。」猜想又是牽涉複雜宮廷爭鬥的事,他從無追逐名利之心,也懶得多去關心。
空空兒人是躺下了,心中挂念侯彝,又哪裡睡得著,可要打探消息怎麼也要等到夜禁結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以前最煩長安催人醒的三千晨鼓聲,現下卻是熱切盼望它快點響起。好不容易等到五更二刻,終於聽到鼓聲響起,他忙從床上一躍而起,匆忙到院中井邊提水洗了把臉出來。
空空兒早料到曾穆絕不會承認,確實如萬年吏所言,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做出交代,只能憤憤回來房中。又覺得呆在魏博進奏院實在窩火,便攜劍往羅令則宅邸而來。到了吐蕃內大相宅邸前,卻見守衛的已經不是當日所見的老弱殘兵,而是一隊隊的神策軍士,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變故。
忽見十數名矯健騎士疾馳而來,當先的是兩名女子:一名二十五六歲的黃衣女子,頭帶胡帽,遮住了大半邊臉;另一名白衣女子十六七歲年紀,似是那黃衣女子的侍女。
中郎將如釋重負,忙出來皇城,扶空空兒上馬,一路牽著奔來崇仁坊,持京兆尹令牒強行叫開坊門,將空空兒送回魏博進奏院。
自西面安福門出來,吐突承璀這才將浪劍還給空空兒,指著南面道:「你一直往前走,過了頒政坊和布政坊后再往西,不多久就到你們魏博進奏院了。」不待他回答,領著兩名小黃門匆匆奔進宮城,大約是要趕去復命。
鄭注本是奉師傅之命來城外買藥材,不料來遲一步,攤販早被宮市驚散,正要回去時,聽牆根下有人提到「宋清藥鋪」,好奇過來一看,見空空兒懷中所抱之人口吐白沫,隨口一說中毒,便被空空兒當了真,忙搖頭道:「沒有,我師傅宋清藥鋪才有。不過這人看起來中毒已深,怕是來不及了。」
空空兒道:「可我既不知道玉龍子是什麼,也不知道它在哪裡,如何能找到它?」王翼道:「世事無常,有些人天生就是走運,說不定有一天玉龍子就自己跑到了你手中,如果你找不到也沒有關係,只要你答應,我就不再追討這一萬二千金。」
羅令則道:「空兄清晨看到無頭屍首趕去報官后,正好楊志廉手下自密道進來接他回去,發現出了事後,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只好先將屍首從密道抬走。出了這樣的事,艾雪瑩當然不敢對官府說出半個字。至於後來為何宮中一派平靜,無人出面追究楊志廉被殺真相,則不是我所能知道。不過聽說那些大宦官內部也斗得相當厲害,楊志廉意外被殺,神策軍中尉的位子空了出來,不知道該有多少人拍手叫好呢。」
空空兒見一向豪爽的他突然露出些忸怩之色來,問道:「是女人么?」侯彝點點頭,道:「我未中進士前,曾經在嵩山苦讀,借住在中嶽寺里,寺廟附近有家酒肆,只有父女二人,父親名叫唐大,女兒小名阿寶。我常去酒肆飲酒,久而久之,終於與阿寶熱戀,當時私愛纏綿,不能自割,曾嚙臂為志。後來我赴京趕考,中進士后又忙於參加吏部的考試,如此過了一年多,終於順利步入仕途,再去嵩山接她父女,酒肆卻已經成為一片焦土。問起附近僧人,才知道是山中山棚所為,這些人以射獵為生,不務農桑,居無定所,驕悍好鬥,連官府也不放在眼裡,時常出山搶劫殺人。唉,我本有意娶阿寶為妻,想不到只一年有餘,便是天人永隔,這也算是我生平憾事。多年來我沉浮宦場,營營役役,顧不上娶妻,慢慢也淡忘了阿寶,如今靜下心來,往事歷歷在目,誓言猶在耳邊,我才知道,她依舊還在我心底。人生匆匆,不過百年,我如今才算明白,至死不能忘懷的總是情和愛,其他一切悲歡得失只是暫繫心頭。空兄,這番話我從未對旁人說過,你可不要取笑於我。」
第五郡道:「怎麼,你不信?那就當我騙你的好了。」抬腳便走。空空兒慌忙追上前去,問道:「是真的么?侯少府人現在哪裡?」第五郡道:「想知道么?偏不告訴你。」空空兒幾次叫她,她也不予理睬,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緊跟她後面。
空空兒竟是不知道自己被關押四月,外面早換了新天子,一時思潮翻湧,百感交集,連劉叉早已經走遠都未能覺察到。他發了好一陣子呆,決意先就近到光德坊去求見京兆尹李實,來到京兆府,向門前門吏道:「在下空空兒,有要事想求見京兆尹。」那門吏見他服飾華麗,倒也不敢無禮,只客氣地道:「京兆尹才剛剛上任,忙得很,怕是不得閑會客。」
曾穆冷笑道:「兵馬使昨日去宮中參加舒王壽宴,至今未歸,怕是無人能救你了。空空兒,你殺死自家魏博兄弟,等同反叛,還有何話可說?」空空兒搖頭道:「不是我做的,我昨晚人根本不在進奏院。」曾穆道:「那麼你人在哪裡?」空空兒道:「借宿在一個朋友家中。」曾穆道:「你朋友人呢?叫他來作證。」空空兒道:「他去參加宴會,一直沒有回來。」
那李公子道:「我們這就要回城了。這位郎君,不如跟我們一道回去如何?」空空兒明知道對方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平常人巴結都來不及,但自己卻想再多送義兄一程,不願意理會,只道:「這個……」
空空兒聽到侯彝還活著時已經是喜出望外,又聽說他被貶為外縣縣尉,表明他案子已結,不用再遭受御史台的酷刑審訊,也不必再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大理寺獄中,如此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不免半信半疑,問道:「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等了半個時辰,才聽見侯彝在裏面叫道:「空弟!」空空兒聞聲進去,侯彝道:「適才沒有來得及為你介紹……」指著白袍文士道,「這位是李公子……」又指著那容貌醜陋的矮小文士道,「這位是王伾王相公,是當今書法大家……」空空兒很是驚奇,暗道:「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
樵夫被宦官那氣勢洶洶的樣子給嚇住了,呆了一呆,才囁嚅道:「那好吧,柴你們拿走。」正要從毛驢背上卸下木柴,黃衣宦官道:「且慢!你得用你這頭驢把柴送到宮內。」樵夫道:「那這幾尺絹小的也不要了,請你們自己拿了柴走吧。」黃衣宦官道:「哪有這麼便宜,就算絹抵了腳價錢,你進宮還要繳納門戶錢呢。」
那樵夫這才知道為什麼剛才那些攤販望風而逃,他一退再退,終於忍無可忍,道:「我有父母妻子兒女,全家人都在等著我賣柴賺錢養活。如今把木柴給了你們,不要錢回家,你們還不肯,我只有死路一條了!」上前一步,一拳打在那黃衣宦官臉上。他以砍柴為生,孔武有力,這一拳又出盡全力,那宦官仰天就倒。白衣隨從驚得呆了,半晌才會意過來,一擁而上,扯住那樵夫扭打了起來。這些人人數雖多,卻個個是繡花枕頭,真打起架來,卻根本不是那樵夫對手。
羅令則道:「這裏正堂三間,一間是堂屋,東面一間是小弟卧室,西面一間是書房,西廂房一間是茅廁,一間是廚房,另一間堆放了許多雜物,進不得人。我今晚大概是回不來了,空兄不如今晚先在小弟卧室將就一晚,明日再作計劃如何?」
劉叉乍然見到他,也感意外,問道:「你是趕來找我的么?」上下打量著空空兒一身華服,道,「幾月不見,你可是貴氣多了,跟你以前可是判若兩人。」又問道,「侯少府情形如何了?」空空兒道:「他已經被貶為外官了。」不及詳細解釋,急道:「你怎麼敢大搖大擺地出來?街上到處貼著你的圖形告示。」
那郭念雲的隨從甚是倨傲,雙眼一翻,道:「王妃要關押他,誰敢放人?不上綁就已經很客氣了。」也不理會中郎將的說情,將空空兒押進柴房鎖起來,另派了兩人守在門口。空空兒拍門叫道:「喂,你們不能濫用私刑,將我關在這裏。」卻是無人理睬。
空空兒見狀,驚奇萬分。侯彝放下書本,招手讓他近前坐在卧榻上,笑道:「多謝空兄花錢打點這一切,如今這裏竟是比我住所還要豪華舒適。」空空兒搖頭道:「不是我。」侯彝聞言也十分驚訝,道:「原來是有人冒你之名送來的。」空空兒不好意思地道:「小弟一向貧寒,哪裡買得起這些?」
空空兒道:「你殺人在先,我和劉叉落在後頭,怎麼會壞了你大事?」王翼道:「一萬一千金。」空空兒無可奈何,只得道:「好,我答應付給你。」
空空兒吃了一驚,就此驚醒,原來是解除夜禁的鼓聲響起。坐起來一看,自己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愣了一下,才會意過來是留宿在羅令則家裡。出來將昨日的剩菜吃完權當早飯,也不及收拾,打算先趕去皇城打探侯彝消息。
聶隱娘道:「進奏官再想想看,雖則空空兒來到京師后是非不斷,但他可有做過一件對魏博不利的事?」附到曾穆耳邊低聲竊語道,「當日我等奉命去綁架舒王,他早已認出我丈夫身形,卻從來沒有提過半個字。」曾穆道:「這可是兩碼事,不瞞隱娘說,這死的二人昨日剛剛得罪過空空兒,出手打了他的一位老年朋友。」
領頭差役道:「抓到空空兒了,他剛剛要從西坊門逃出去,人交給你們。」兩名魏博衛士忙上前扯住空空兒,將他押進來。卻見院中橫躺著兩具屍首,都是被人一刀割斷了喉嚨。
空空兒嘆了口氣,放開對方手腕。那人奪下他左手中長劍,附耳上來,低聲道:「空郎,你失信了。我答應過進奏官,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到你,再親手割下你的人頭。」
常人如空空兒這般際遇,早就怨天尤人、憤憤不平了,不過他本就生性恬淡,隨遇而安,加上他所習武功是道家一派,講究隨屈就申,尤其如今侯彝已經轉危為安,且離開了京師這個是非之地,著實令他欣慰。若真有什麼不平遺憾之處,就是這獄中沒有酒喝了。
依稀夢中,又回到了外祖父家旁的那條易水河,昔日燕太子丹送荊軻刺秦於此作別,他與浣娘一起牽了手,在河邊嬉戲追逐。玩累了兩人便躺在山坡上,浣娘拿出手帕蓋在臉上,好象睡著了。然而等他醒來時,浣娘總是坐在一邊,睜大眼睛看著他,眼光像霧水一樣朦朧。迷離惝恍中彷彿又看見浣娘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空空兒笑道:「哎喲,我又睡過了,你怎麼不叫我?」忽聽見鼓聲大作,浣娘臉色一變,難過地道:「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