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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蜀道難

第六章 蜀道難

安史之亂后,中央皇權威令削弱,地方將領跋扈難制,蜀中不斷有兵變發生,史稱「蜀人好亂」,張延賞任西川節度使期間,就曾被部將兵變逼得棄成都逃走。加上蜀地地處西南邊陲,西有吐蕃,南有南詔,自天寶年間南詔與唐朝交惡以來,轉投吐蕃懷抱,二國時常聯兵侵犯蜀地,最嚴重的一次南詔軍隊甚至攻入成都外郭,掠走大批工匠、女子,成為唐朝的心腹大患。可以說,韋皋所接手的西川是一個很亂的攤子,然而他上任后卻大顯身手——到西川之初,即以高壓嚴酷手段平定內亂,加重賦稅,大肆搜刮民間財物,以錢財厚結天子,極討貪財的德宗皇帝的歡心;數年後,西川府庫充實,他又提高蜀中將士軍餉,軍中凡有婚配喪葬時,一概供給所需的全部費用,由此得將士死力;在外敵上則採取分化瓦解的措施,南撫南詔,西擊吐蕃,在解決邊患上取得了赫赫戰功;等到地位徹底鞏固后,他開始緩解蜀中百姓的負擔,每隔三年免一次賦稅;又因為成都僅西郊繁盛,花費巨資修繕城東的大慈寺,極大地帶動東郊經濟繁榮,在南城外萬里橋一帶創建新南市,大興市井,開拓通衢。一系列恩威並舉措施的成功,為韋皋帶來了巨大的名利和聲望,不僅在朝中地位舉足輕重,更被蜀人比之為「諸葛亮再生」,威望極高,西川兵將也只知道有韋皋,不知道有天子。事實上,當時已經有「一揚二益」的說法,說的是普天之下最富庶最繁華的地方並非帝國京師長安,而是淮南道的揚州和劍南西川道的成都。
盧文若忙問道:「不是有神策軍看守論莽熱么?」李回道:「是,不過賊人從隔壁的宅子里挖了一條地道,一直通到論莽熱居室,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從地道中救了出去。」
玉簫見他說得真切,自入府侍奉他以來,還沒有見過他這般傷懷,一時感動,忍不住道:「太尉怕是要多提防一些劉辟。」韋皋不以為然地道:「他不過是個文人,能有什麼作為?」玉簫道:「他掌管錢財糧物,所有俸祿、賞賜均須經過他的手,早已得軍中將士死力……」忽見韋皋面色不善,慌忙住了口。
精精兒道:「我早聞出娘子掠鬢用鬱金油,敷面用龍消粉,染衣用沉香水,這些都是極其名貴的之物,娘子身份非同一般,卻還是沒有猜到會是西川節度使的女人。」湊到玉簫耳邊聞了一下她的秀髮,道:「嗯,好香,醉客歌金縷,佳人品玉簫,你是叫玉簫吧?」
韋皋問道:「是那個專門靠寫墓志銘收取高額潤筆費的韓愈么?」盧文若道:「正是他。他去年因上書論天旱人飢狀,請求朝廷減免賦稅,被老皇帝貶為了陽山縣令。」
幾日後,荊南節度使裴均、河東節度使嚴綬緊隨韋皋上書,內容與韋皋奏表如出一轍,均是請求太子李純監國,掀起了一場幾大藩鎮聯合反擊王叔文的大浪潮,部分掌握禁軍的實權宦官也趁機在其中興風作浪。王叔文等人手無兵權,人情不附,面對宦官、藩鎮的內外夾擊,除了想方設法影響深宮中的順宗皇帝、阻止太子李純監國外,別無其他良策,李純為此恨王叔文入骨。一時間,京師局勢再度緊張,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韋皋大約也是真累了,一覺睡到日上三桿才醒來。玉簫忙伺候他起床穿衣,稟道:「外面傳話進來,稟說段少府早已經候在府外了。」韋皋點點頭,道:「昨晚的事辦得如何?」玉簫低頭道:「玉簫沒有辦成。」
韋皋聽了這等露骨的阿諛之詞,臉上也不見喜色,只問道:「監軍使有事么?」李回道:「噢,神策軍中尉孫榮義大將軍有五百里急件送來成都,命老奴向太尉致意。本來孫大將軍是要親自與劉使君晤面,請劉使君轉達敬意,卻被王叔文這廝壞了大事。」
盧文若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重重看了劉辟一眼。劉辟顯然也預料不到韋皋會支持太子李純,大感意外,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卑官處事不慎,得罪了王叔文,也就是得罪了皇帝,太尉為何還要支持太子?」韋皋緩緩道:「你以為他們是親生骨肉,就會父子連心么?高祖跟太宗皇帝是不是父子?睿宗跟玄宗是不是父子?玄宗跟肅宗是不是父子?代宗跟德宗是不是父子?德宗跟當今皇帝是不是父子?」他所列舉的均是父子在世時互相猜忌防範的例子。劉辟默然良久,才道:「卑官明白了,太尉當真是高瞻遠識。」
精精兒道,「娘子若是不出聲,我便放開手如何?」玉簫點點頭,精精兒當真放開了手,笑道:「多謝娘子不殺之恩。」他雖有戲謔之意,但也確是實話,這百尺樓周圍戒備森嚴,又位於節度使府署腹心,只要玉簫一聲喊叫,他定會陷入重圍,插翅難飛。
處置完薛濤,韋皋這才覺得一陣深深的倦意襲來,到底上了年紀,歲月不饒人哪。正巧此時晉陽等四名侍衛一齊上前跪下請罪道:「屬下護衛不力,導致太尉今日在酒肆遇刺受驚,請太尉責罰。」
蜀女溫婉美貌,名聞天下,中國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大美女,分別為西施、王昭君、貂蟬、楊玉環,惟一的唐人楊玉環就是出生成長在成都。天寶宰相楊國忠的夫人裴柔也是成都的名妓,楊國忠仗著堂妹楊玉環爬上宰相高位后,禍國殃民,人神共憤,但卻從不嫌棄妻子出身,可見裴柔如何的艷麗無雙。錦浦坊樂營裏面住的都是官妓,歸西川節度使直接管轄,這些女子才貌雙全,非大富之人不能染指。蜀中才女薛濤名聞天下,其實也是出身樂營的官妓,十多年前韋皋格外開恩,除了她的樂籍,她才得以搬離節度使府,退居浣花溪節度使別墅。
恰在此時,一個人影閃身進來酒肆,飛快地奔近韋夫子那桌,手腕一翻,刀光閃動中,一柄兩刃匕首閃電般地捅向那韋夫子。隨從們的注意力全在卓二娘跟鄭注身上,待得驚覺有刺客行刺時,已是上前援救不及。那韋夫子生死關頭,倒是臨危不亂,伸手一拉,頓時將玉簫拉到自己面前。那柄匕首來勢極快,瞬間已到玉簫胸前,玉簫尖叫一聲,動也不敢動,隻眼睜睜地望著刺客。
外面大黃桷樹下車馬俱在,只有車夫老張俯身仆倒在翳翳樹蔭下,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晉陽搶過去,將他身子翻過來一搭鼻息,即回頭稟道:「老張只是暈了過去。」
韋皋忽然坐起身來,高聲叫道:「來人!」心腹侍衛晉陽、楚原等人一直守在外面,聞聲進來問道:「太尉有何差遣?」韋皋道:「派車馬去浣花溪接薛濤來,越快越好。」晉陽道:「遵令。」
劍南西川是唐朝賦稅重地,有「天府之國」之稱,韋皋是德宗一朝的大功臣,統領蜀中二十一年,向來重加賦斂,以財物厚結百官,如今更是封王入相,位極人臣,在朝中影響巨大。這份言辭犀利、語氣嚴厲的奏表遞上后,當即引發軒然大|波,隨後迅疾擴散到朝中。
精精兒暗道:「這玉簫容貌風姿其實不在秋娘之下,只是不大懂得打扮,定是貧苦人家的女兒,被父母賣給了這年紀足以做她祖父的韋夫子做妾。」他雖然性情風流,想到往日一位舊識也是因為家貧被賣做歌妓,心中不由自主地對這玉簫生出幾分同情來。
話音未落,只聽見外面車馬轔轔,卓二娘知道來了客人,忙道:「郎君請稍候。」匆匆迎出門來,只見四名玄衣帶刀隨從正護著一輛精緻的馬車停在酒肆門口的大黃桷樹下。那黃桷樹的年紀比卓二娘祖父的祖父還大,憑江而立,華蓋如雲,根盤河岸,如龍蛇波濤,極是遒勁。
韋夫子卻不肯就此離去,依舊在樹下徘徊,若有所思。唐棣等人儘是韋夫子心腹隨從,熟知他性情,雖然著急,卻不敢上前相勸。幾人交換一下眼色,楚原遂走近玉簫,低聲道:「此地兇險異常,娘子何不上前勸勸主人,請他儘快回府。」
寧為觴鬼雄,義不入圜牆。生從命子游,死聞俠骨香。身沒心不懲,勇氣加四方。
李回正是受神策軍中尉孫榮義指派,想遊說韋皋上書請立舒王李誼,宦官固然在朝中有刀有槍、有權有勢,可上表這等大事還需依賴重臣,若能倚藩鎮為援,中外呼應,大事易成,正好韋皋向王叔文索取三川不成,可謂是天賜良機,聞言大喜,忙道:「太尉明鑒,孫大將軍說,只要太尉上書請立舒王,別說是三川,西南半壁江山盡可付于太尉。」韋皋道:「好,李監軍請先回去,等掌書記到來擬好奏稿,本帥再派人知會監軍使。」
盧文若道:「不是。卑官聽說玉簫時常去地牢探望那擅闖百尺樓的精精兒,二人經常在裏面一談就是半個時辰以上,歡笑晏晏。雖說她是奉了太尉之命去勸降精精兒,可節度使府署重大之地,那精精兒又是個飛賊,不如將他押去成都府獄關押更為妥當。」韋皋略一沉吟,道:「此事本帥自有主張。」盧文若道:「是,卑官告退。」
魚三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神態甚是急切,倒不似說不知道,而是讓精精兒不要多問。精精兒更是好奇,一雙眼睛在那玉簫身上溜來溜去。
正想到甜蜜情濃之處,抬頭望見韋皋正瞪視著她,臉色陰森冰冷,極其可怕……
劉辟道:「太尉當真是料事如神。」韋皋道:「嗯,本帥之前在錦江春遇刺時見過他,他曾出手相助。」甚是賞識精精兒的身手和膽識,道,「來人,給這位精精兒大俠鬆綁。」
玉簫見他敢深入百尺樓重地,隨時都有性命之憂,卻始終是神色自若,與自己談笑風生,極有瀟洒多情公子的派頭,面色一紅,低頭道:「郎君多保重。」碎步下樓,將玉帶奉給劉辟,道:「勞使君久候。」
那韋夫子吃了個軟釘子,又聽見對方言語輕浮調笑,甚感難堪惱怒,不過他生性陰沉,又見對方身手不凡,有心攬為己用,忍得一忍,回頭喝道:「還不快來謝謝恩公救命之恩?」玉簫忙走過來,朝精精兒跪下,謝道:「多謝恩公救命之恩。敢問郎君高姓大名?」
成都東接于巴,南接于越,北接于秦,西奄峨嶓,金城石郭,既麗且崇。又是一座水靈靈的城市,內城中有龍堤池、摩訶池,外城郭有天井池、柳池、千秋池,「珍木郁清池,風荷左右披」。又有兩江一溪三道河流,「蔭簟流光冷,凝簪照影欹」,不過都是人工開鑿,除了有秦孝文王時李冰為解決岷江之水害而開挖的郫江、流江外,又有現任西川節度使韋皋引郫江水穿越外城的解玉溪。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據說是水中細沙細膩柔軟,可以用來解玉,也由此促進了當地玉石業的發展。
這兩名隨從是兄弟,分別叫唐棣、唐楓。唐棣道:「不錯,我家主人來錦江春定要坐這張桌子。」精精兒笑道:「凡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明明是我先來的……」唐楓不待他說完,上前一步,右手去按刀柄,武力要挾的意思不言而喻。
玉簫不敢接話,只暗中窺探韋皋顏色,卻見他眉頭緊鎖,前額露出一道道溝壑般的皺紋來,一雙眼睛又是困惑又是緊張,自她被當作禮物送給韋皋以來,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神色。
進來定秦堂坐下,韋皋命玉簫下樓去沏茶,又命心腹侍衛楚原等人退出,只留下劉辟、盧文若二人,這才問道:「事情辦得如何?」劉辟忙謝罪道:「卑官有辱太尉使命……」韋皋擺手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劉辟道:「卑官進京后立即按太尉的指示登門拜訪了宰相韋執誼和翰林學士王叔文,奉上厚禮。韋相公雖居宰相高位,人卻是很年輕,也很客氣……」
玉簫知道精精兒即將面臨各種酷刑拷掠的命運,又是驚懼,又是擔心,眼淚更是如掉了線的珍珠撲簌簌掉落。韋皋以為她心中委屈,道:「好啦,你起來,本帥也沒有深怪你,那薛濤如此背叛本帥,我都沒有殺她,你不過是感激精精兒救過你,沒有出聲示警,如此有情有義,反倒讓本帥更加喜歡。」
玉簫心道:「薛濤找我,無非是要我替她在太尉面前求情。這女人以前也是太尉身邊的人,明明知道他脾性難測,伴君如伴虎,卻賄賂獄卒公然來節度使府找我,不是有意想拖我下水么?」不過她倒是極願意看見這個曾經在成都風光一時的女人淪為階下囚的樣子,當即道:「前面帶路。」
錦江春酒肆位於萬里橋頭東南,傳說漢代時卓文君正是在此處當壚賣酒。這是家祖傳的老店,偏偏女主人又姓卓,由此引來許多遐想猜議。不過她家賣的是自家釀製的燒酒,與蜀中傳統的醴酒大不相同,當年大詩人杜甫經常來這裏飲酒,特意寫下了「蜀酒濃無敵」的詩句,盛讚「錦江春」酒醇香性烈,甚至有人覺得錦江春比西川著名貢酒劍南春還要好上許多。那時的錦江春酒肆還是家小店,除了賣酒外,也兼做客棧的生意來勉強填補不景氣的燒酒業,不過是最下等的雞毛店,只有幾間大通鋪,投宿的也多是鄉下來城中賣力氣找活兒乾的苦力。但如今再看錦江春,當真是土雞飛上了枝頭,舊房子全部翻新成了酒肆廳堂,又在東面買了一大塊地,後半部分作為釀酒作坊,前半部分則新建了一座庭院式的豪華客棧,兩層樓,三十來間房,有長廊與酒肆連通,院子中和長廊兩邊種滿芙蓉,花開時紅艷似火,燦若雲霞,竟成為成都南面最著名的客棧。錦江春能有今日光大門楣的局面,遠遠超越祖輩,除了女店主卓二娘本人精明能幹外,更多地是受惠于韋皋的新南市舉措,因而她對這一任節度使是相當感恩戴德的。
百尺樓位於節度使府腹心,恰在外署與內苑交界處。樓分四層,高達百尺,故稱「百尺樓」。此樓木面不髹漆,通體顯現木材本色,醇黃若琥珀。屋頂用青瓦及彩色琉璃脊,飛逸奇特,宏麗雄偉。一層設廳寬闊宏大,樓東即是摩訶池,水波粼粼,廣垠千畝。靠近百尺樓的西岸水面上建有水榭,與設廳通連,湖光水色,楊柳依依,風景旖旎,是舉行宴會的理想場所;二層定秦堂為議事廳;三層為節度使私人書房,稱芸暉堂,藏有無數奇珍異寶;四層為穿廊花廳,既能俯瞰成都全城,內中又收藏有許多名人字畫。
魚成瞬間驚醒起來,他是入贅女婿,人本分老實,受妻子的頤指氣使慣了,慌忙應道:「是,是,我這就去酒窖。」卓二娘看見丈夫這副窩囊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怒道:「我卓二娘怎麼就嫁了你這麼個……」
忽聽見牙將邢泚在外面大聲稟道:「太尉,屬下已經帶人捕到那刺客,他逃到了浣花溪薛濤住處,正好被遊人看見,報了官。」韋皋道:「好!今日參与搜捕刺客的官兵都重重有賞,報官的遊客賞金加倍。」邢泚道:「是,多謝太尉。是要帶刺客進來節度使府由太尉親自審訊,還是押送去成都府?」
精精兒聽在耳中,這才知道名叫玉簫的碧衣女子是韋夫子的下人,不過看她妝扮如此富態,大約也不是普通婢女,或許是姬妾也說不準。正巧廚子魚三端上來冷盤和燒酒,精精兒忙低聲問道:「那一桌坐的是誰?」
玉簫聽韋皋這般說,心中暗道:「你雖沒有殺薛濤,她卻比死還難受。」一想到自己日後的命運還不知道是什麼樣,也許還不如薛濤,不禁心下更悲。忽見韋皋招手道,「過來,咱們去百尺樓水榭吃午飯。」她不敢再哭,忙上前扶住韋皋。
女子躍下馬車后,垂首侍立在車旁。車中又出來一位老者,約摸五六十歲年紀,鬚髮花白,穿一身最通行的灰色常服,戴著一副軟角幞頭,慈眉善目,相貌憨厚,看上去甚至有些木訥https://read.99csw.com。他扶住女子的手,一個跨步跳下車來,矯健敏捷,與他的花甲年紀渾然不符。
成都府就在節度使府的斜對面,走路一刻功夫即到。薛濤因牽連刺殺節度使一案,被單獨關押在死牢中,手足均上了笨重的械具,一見玉簫到來,就立即掙扎著撲到門前,哀求道:「玉簫,求你瞧在我曾救過你的份上,幫我一次,在太尉面前為我美言幾句。」
盧文若又講了一則在長安廣為流傳的故事:不久前的一日正午時,王叔文前去中書省找韋執誼議事,因為正是宰相會食時間,按照慣例不能打擾,門吏當即上前阻止。王叔文勃然大怒,威脅要殺門吏,門吏無奈,被迫進去通傳。韋執誼聽說后,立即起身出去,也不向同僚交代一聲。其他宰相見狀,也只好放下筷子,等了許久,始終不見韋執誼回來,問起來才有人報道:「韋相公已與王學士同食閣中,諸位相公不必再等。」杜佑等人方敢繼續吃飯。這件事後,鄭珣瑜深受刺|激,也學賈耽一般,稱病不出了。
那刺客是名三十六七歲的中年男子,見到玉簫一張俏臉雖因恐懼而扭曲變形,卻是似曾相識,令他想起一位故人來,心下微有遲疑,生生頓住匕首。電光火石間,四名隨從已拔出腰刀,圍住刺客。四人均是武藝精湛之輩,各自舞起一團刀光,攻上前去。刺客順手抄起一張椅子,揮舞成圓圈,只聽見那木椅「嗤啦嗤啦」幾聲脆響,橫木、腿腳均為腰刀斬斷,卻也由此將隨從逼退。
玉簫又驚又怕,不得已來到前院官署,果聽見韋皋不動聲色地問道:「精精兒被關在地牢已有二十來日,你可曾勸得他回心轉意?」玉簫道:「奴婢無能,未能完成太尉交代的使命。不過還請太尉多給些時日。」
卓二娘道:「韋夫子,我這侄子年輕不懂事,還請您高抬貴手……」韋夫子緩緩問道:「既是你老伴的侄子,為何不姓魚,卻是姓鄭?」卓二娘道:「這個……一時也說不清楚。」似乎有難言之隱。
劉辟道:「是,太尉見解高明。聽說太子拉攏另一幫以俱文珍為首的宦官,而今俱文珍手中一人兼任右衛大將軍和內侍省內侍監兩處要職,手握禁軍,實力也不在孫榮義之下。」盧文若也道:「這俱文珍雖是閹人,卻在結交文人上很有一手,韓愈曾專門寫文章讚揚他『材雄德茂,榮曜寵光,能俯達人情,仰喻天意』。」
韋皋密切關注著朝中局勢,也對自己上表引發的波瀾很是滿意。這一日,盧文若喜滋滋地進來官署稟告,說王叔文已經不足為患,他母親突然病死,按照慣例,官員遭逢父母喪事必須丁憂去職,他被迫辭職回家奔母喪了。
原來這韋夫子就是西川節度使韋皋,唐代極重視科第,他非科舉正途出身,心中耿耿於懷之餘,尤愛附庸風雅,微服出遊時只命人學孔夫子一般,稱他為「夫子」。不過他的文章書法也不差,文翰之美冠於一時。雄踞雲南的南詔得其手筆后,曾隆重刻石以榮其國。他生性不喜張揚,出門不愛擺出節度使的儀仗,偶爾也會便服到錦江春酒肆來坐坐,不為享受平常百姓的樂趣,而是想回憶一些以前的舊事。他年輕時寄居丈人張延賞——也就是前任西川節度使——籬下,過了而立之年尚且一事無成,為岳父、岳母所輕視,備受侮辱,幸得妻子張氏還算賢淑,總是暗中安慰他。有一次,韋皋偶爾來到錦江春酒肆,見店主卓俊視女婿魚成為親子,親手教他釀酒手藝,魚成忠厚老實,勤勤懇懇,卻為妻子卓二娘所瞧不起,恰好與他自己的情形相反,不由得感慨萬分。回到節度使署后,韋皋向妻子張恩慈講了這件事,張恩慈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我父親既然如此歧視你,夫君何必再忍氣吞聲,為血性男兒所恥笑?不如就此離開,我願意辭家事君子,哪怕是住荒野茅屋,炊菽羹藜,簞食瓢飲,也活得舒心快樂。」於是稟明父親,要跟隨韋皋離家出走。張延賞厭惡女婿已久,也不挽留,只給了五十匹絹布當作路費,價值四十貫錢。不過多虧得張恩慈支持韋皋離開了成都,不然哪有他後來的飛黃騰達?韋皋回來鎮蜀后,對錦江春酒肆也總有一種特殊的情懷,於是從府庫里拿錢出來建起了新南市,又派人以低價強買進錦江春酒肆東面的一大塊地,再以原價轉手給魚成,有了他的暗中支持,錦江春酒肆自然蒸蒸日上。加上他年老后愛上了燒酒,認為能活血健身,節度使府署中宴飲必用錦江春,上行下效,大小官員也爭相以飲錦江春為榮,以至釀酒反倒成了錦江春的主業。
劉辟問道:「太尉遇刺,可有受傷?」神情極見關切之色。韋皋搖了搖頭,劉辟這才長舒一口氣,道:「萬幸!」韋皋著急向他問朝中政事,道:「去百尺樓再說。」
玉簫無奈,只得將紗帳放下掖好,出來內室,到門口跟晉陽等四名侍衛說了韋皋之命。唐楓忙道:「不如我陪娘子一道前去地牢。」他惱怒精精兒一再對玉簫無禮,正有心要讓對方吃點苦頭。
正憂心忡忡之時,忽見韋皋扶著一名艷妝女子出來,節度使帶女人上堂辦公甚是罕見,段文昌料想那女子就是傳說中的轉世玉簫,忙上前見禮。
玉簫知道萬事難以瞞過韋皋,便原原本本說了昨晚薛濤賄賂獄卒來找她請託求情一事。韋皋道:「你怎麼說?」玉簫道:「奴婢只說玉簫是太尉的女人,凡事均由太尉做主。」韋皋道:「嗯,說得好。薛濤費盡心思將你獻給本帥,我能得到你,自然很是開心,不過這也是我要處置薛濤的原因。」
那韋夫子得了一個空隙,已經起身拉著玉簫退到牆角,與刺客中間尚隔有唐棣、唐楓兩兄弟。刺客見一時再難以近身,當即揚起匕首,朝韋夫子擲出。那匕首勢道勁猛,劃出一道亮光,直奔牆角。韋夫子卻又故伎重施,將玉簫擋在胸前,竟是拿她身子當作盾牌一般使喚。玉簫見匕首迅若流星,瞬息已到眼前,知道再也無幸,心中一酸,閉目待死。
韋皋冷笑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這王叔文器小易盈,氣浮不守,成不了大事,真不知道當今皇帝為何將他倚為心腹?」盧文若道:「王叔文是以棋藝得幸,王伾是以書法得幸。」
韋皋道:「即使論莽熱半月前就逃離長安,可中原到吐蕃萬里迢迢,只要飛騎傳書各地關卡,嚴加盤查,他長相異於中原人,早晚要被擒住,何至於驚慌?」李回道:「太尉說得極是。不過聽說那論莽熱恨太尉入骨,發誓要取下太尉人頭才肯回吐蕃,他身邊還招募了不少江湖高手。太尉今日所遇的刺客,莫不是與他有關?」韋皋道:「本帥知道了,監軍使辛苦。來人,送監軍使回營休息。」李回道:「如此,請太尉自己多加小心,老奴告辭。」
蜀人感激韋皋,「錦江春酒肆」的老闆娘卓二娘也是其中之一,只因她家酒肆大大受惠于韋皋開拓的新南市。韋皋鎮蜀之前,成都南郊一帶是處風景優美的遊覽區——萬里橋跨在流江上,是七星橋之一,本身就是處出名的古迹。相傳三國時費禕出使吳國,諸葛亮送他到這裏上船時說:「萬里之路,始於此橋。」由此而得名萬里橋,歷代詩人吟詠極多;橋南不遠處就是祭祀劉備、諸葛亮的合廟武侯祠,古柏蒼翠,柏影森森;萬里橋西面則是大名鼎鼎的杜公草堂,坐東向西,背負錦城,面向岷山雪嶺,旁有浣花溪。杜甫《絕句》一詩更是生動描繪了草堂周圍的婉約旖旎景色:「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雖然僅是幾間低小的茅齋,頹廢已久,卻因為其主人的顯赫詩名而成為勝跡。女才子薛濤仰慕杜甫詩名,脫樂籍后搬出節度使府,也特意將住處選在杜公草堂附近;西南則有碧綠清幽的百花潭,又有著名的青羊宮——名勝雖多,適合探古訪幽,終究還是人煙清冷。但自新南市建立以來,南郊列市縱橫,商賈如織,人口由此增長數萬,樓閣宏麗,成為一時之盛,再也沒有了昔日「清江一曲抱村流,盛夏江村處處幽」的景緻。
盧文若等李回下樓出去,這才問道:「太尉當真要如孫榮義所請,就此上書奏立舒王為帝么?不如先等其他節度使上書再附議不遲。」韋皋道:「如果立舒王,頭功就算在了孫榮義頭上,本帥要第一個上書奏請太子監國。」
這位精公子二十四五歲年紀,名叫精精兒,新來成都沒幾天,據說約了人在萬里橋東面七八里處的合江亭碰面,因而選了錦江春住下,陸路、水路都方便。他孤身一人,似商非商,似士非士,卻是一身貴氣,作派奢侈大方,就連閱人極多的卓二娘也看不出他的來路,只是一力奉承。
韋皋一經提醒,登時醒悟,便點了點頭,命道:「來人,先將此人押進地牢,明日再細細審問。」
轉眼間,馬車馳入了成都內城。跟新建的新南市相比,成都舊城則要顯得古樸得多,大道上的青色條石反覆被車馬人磨礪著,都不知道已經經過了多少年頭,大小裂縫條紋多少露出些歲月的無情來。不過內城城牆及城中許多建築均是秦代遺物,至今猶堅固異常,因而大詩人岑參有詩道:「傳是秦時樓,巍巍至今在。樓南兩江誰,千古長不改。曾聞昔時人,歲月不相待。」
早有兩名隨從搶先進入酒肆,見堂內最好位置的一桌已經有人佔著,當即過去喝道:「快些讓開。」
段文昌深知韋皋精明,早晚要發現劉叉通緝犯的身份,當即上前稟道:「這位劉郎原是魏博人,因見不慣豪門公子強搶民女,一怒之下誤殺了人,現下正被通緝。」韋皋道:「劉郎之前刺殺御史中丞李汶的罪名都被赦免,為何殺個小小的魏博從事之子還被人死死揪住不放?」
劉叉心思簡單,哪裡知道韋皋深謀遠慮,反倒是對這位沒有傲慢架子的西川節度使很有好感,忙道:「是,多謝太尉。」
盧文若道:「韋執誼岳父杜黃裳名望很高,他自己卻只是個繡花枕頭,全靠詩文寫得好才討得了老皇帝的歡心。王叔文多半是看中這草包容易控制。」韋皋道:「嗯。後來呢?」劉辟道:「韋相公收了禮物,只說群臣已經很久見不到聖上,王叔文執掌朝政大權,朝中大事盡由他說了才算。所以卑官又去拜訪王相公,他倒是沒有拒絕禮物,只是態度很是倨傲,問道:『你們節度使派你來做什麼?』卑官回答說:『太尉命我致微誠于相公,希望能兼領三川節度使職,若相公能將三川同與,太尉當出死力相助,不與,太尉亦當有所相酬。』」
韋皋正有意要折辱精精兒,忽然聽到有人從節度使府門前救走了他,勃然大怒,一拍案桌,命道:「挨家挨戶地搜索!再飛騎通報各關卡,一定要抓到這精精兒和空空兒!」邢泚道:「是,末將這就親自帶人去辦,好將功折罪。」
劉辟講述得甚是簡短流暢,即使提及王叔文要殺他時也只是平靜地一帶而過。倒是盧文若憤然道:「王叔文不過以棋藝得幸天子,卻得志自矜,亢傲弄權。俗話總說打狗還要看主人,他如此囂張,要殺劉使君,分明是不將太尉放在眼中,想來個下馬威,讓藩鎮節度使們瞧瞧他的厲害。」他因精明能幹,又是韋皋姻親,這次也跟隨劉辟一道前去長安,從旁輔佐監視。
玉簫原以為韋皋並不知道她是為薛濤所買一事,至少他從未當面跟她提過,心道:「當年薛濤逼我發下毒誓,絕不泄露她和我之間的秘密,我本來還想趁這個機會挑撥太尉除掉她,原來太尉早知道是她買了我,這下不用我多說,她也是難以活命。薛濤如此恐懼難安,肯定是猜到了這一點。只是不知道太尉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若不是刺客一事,也許還會繼續忍下去。這人真是可怕,難怪他自己的妻子、兒子都要離他遠遠的。」心頭忍不住時一陣發冷,見韋皋已經抬腳出門,慌忙跟上前去。
劉辟忙叫道:「太尉!」上前一步,低聲道:「這小子未必是來刺殺太尉,可如今是非常時期,這百尺樓中機密極多,他竟能自由出入,不為人覺察,怕是來意不善,輕易放不得。」
侍衛晉陽聞言忙道:「那精精兒身上戴有重銬,救他的人必定想方設法除去鐐銬才得逃走,所以一時半刻他們出不了城。」邢泚道:「是,我也是這麼想,所以已經派兵封鎖全城。」
那刺客突然怒道:「他是你殺父仇人,你為何還要求他?」薛濤忙道:「不,不,太尉只是秉公處置,是我阿爹自己貪心觸犯律法,他是罪有應得。」那刺客見她為了活命如此卑躬屈膝,不惜詆毀先人,當真跟青樓女子別無二樣,長嘆一聲,不再言語。
盧文若道:「為何我們在京師沒有聽說此事?」李回道:「唉,只怪那賊人太狡猾,不但挖通地道運走論莽熱,還找了一個相貌、身材跟他差不多的吐蕃人運進了居室,所以眾人都以為論莽熱還在居室裏面,直到幾日前才被人識破發現。」
一旁唐楓見玉簫伏在地上,渾身顫抖,眼淚一滴一滴落到青磚上,極是可憐,有心替她求情,正欲開言,兄長唐棣忽然伸手往他腰間重重掐了一下,示意他不可多事,只好強行忍住。
一時間,韋皋百思不得其解,目光落在一旁的玉簫身上,見她低垂著頭,雙手來回絞著裙裾,露出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來,便問道:「你是不是很喜歡酒肆中那位出手救你的郎君?」玉簫正百無聊賴,聞言大驚失色,慌忙拜伏在韋皋腳下,顫聲道:「玉簫只知道一心一意侍奉太尉,不敢有任何別的念頭。」韋皋道:「嗯,諒你也沒這個膽子,起來吧。」玉簫這才站起,縮緊身子坐在一角。韋皋顧不上再去理會她,喃喃道:「到底是誰派來的刺客?」
韋夫子將玉簫推開,見那刺客雖然武藝不弱,以一敵眾,卻是沒有兵刃,明顯處在了下風,肩頭已然挨了一刀,正汩汩冒血,當即叫道:「要留活口。」隨從大聲應命。韋夫子這才走到精精兒身邊,道:「想不到郎君年紀輕輕,原來身懷絕技。多謝適才援手。」精精兒不笑道:「夫子不必謝我,我又沒有救你,我救的是你身後的那位玉簫娘子,你讓她來謝我便好。」
原來靈池縣尉段文昌早已經審清前成都府倉曹趙商之子趙存約刺殺韋皋一案,趙存約不過是為報父仇,受傷后料來逃不出成都,所以避去了浣花溪,藏入薛濤住處全是偶然。薛濤事先毫不知情,而且自她二十年前入樂籍、趙存約發配西南邊關軍營為奴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所以才一時認不出他來。韋皋卻並不滿意這個結果,趙存約自軍營逃走已有多年,為何獨獨在這個時候回蜀中報仇?他認為趙存約背後一定還有人,便將段文昌遣回靈池,另派獄卒訊問,每隔五日同時提出趙存約和薛濤,卻只拷打其中一人,令另一人從旁觀看,到下個五日,二人再輪換過來。趙存約不論是被打還是輪到薛濤受刑,始終不發一言,任憑薛濤苦苦哀求也不動聲色。他是薛濤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眼見自己的未婚妻被酷刑折磨卻無動於衷,如此剛冷心腸大別常人,韋皋更是覺得他來歷不簡單。
今年蜀中的雨水也大大少於往年,自入夏以來,成都一直驕陽似火,炎熱無比。城中七八十歲的老人們都說:「活了這麼久,還沒有這般熱過。」晚上倒也罷了,白天烈日當頭時,火辣辣地烤得人渾身冒九-九-藏-書油,真恨不得直奔到水邊,一頭扎進去,再也不要起來。
這一桌坐的正是精精兒,轉過頭來,打量了二人一眼,不以為然地道:「莫非這張桌子是你家的不成?」
玉簫知道一時難以勸轉他,只得怏怏出來地牢。忽有一名牙兵上前稟道:「外面有成都府的人求見娘子。」玉簫一猜便是因為薛濤下獄一事,出來一看,果見一名獄卒等在石獅旁,見她出來,慌忙上前見禮,又道:「薛家娘子特意托小的來懇請娘子去獄中見她。」
玉簫只是咬著嘴唇,既不答應,也不拒絕。楚原急道:「娘子……」玉簫搖頭道:「玉簫身份卑賤,太尉豈能聽我所言?」
玉簫搖搖頭,道:「今日出了這麼多事,又是刺客,又是飛賊,唐侍衛還是留下來保護太尉的好。」她倒不是真心關切韋皋安危,只是唐楓是韋皋貼身心腹侍衛,他若跟在身邊,她有許多話不便對精精兒說。
韋皋冷笑道:「瞧,本帥早說他是薛娘子的貴客。來人,將刺客和薛娘子押去成都府,交給靈池縣尉段文昌審訊,限他三日內問出刺客背後的主謀,不然三人一同治罪。」牙兵應聲上前,將二人拖起來。
正好支度副使劉辟與掌書記符載一道送來草擬好的奏章,韋皋過目後點點頭,命符載用印后立即以五百里急件發出,又叫住劉辟道:「劉副使此次進京辛苦。玉簫,你去取一根玉帶來賞給劉副使。」
唐朝自安史之亂后,藩鎮強盛,連兵可使朝廷流亡,許多地方節度使雖外奉朝命,其實暗畜侵軼之謀,大量招集亡命之徒,如平盧節度使李師古專門收留朝廷的通緝要犯等,朝廷也不敢問。韋皋默認段文昌收留劉叉,卻命他不得張揚,表面還算是對朝廷恭敬。
玉簫見薛濤不答,心中更是忿恨,道:「娘子知書達禮,當日在節度使府風光無比,內心可曾真正快樂過?如此,你當知道推己及人的道理。」她言下之意,無非是指責薛濤為了脫離苦海,便將她拉了進來代替自己。
一直到天黑時,牙兵才接到薛濤來節度使府,說是她家中有客,一時走不開。韋皋聞言更是不悅,扶著玉簫下來一樓設廳。卻見一名三十余歲的麗人站在堂前,姿容美艷,一身雪白道袍極見飄逸。韋皋不由一愣,心道:「許久不見,她竟然改裝道袍了。此女心計深沉,莫不是有意如此?」
隨即便有一名身材短小的青年男子欣喜奔進酒肆來,手中舉著一把奇形怪狀的青草。韋夫子的隨從晉陽見他冒冒失失,忙上前攔住,忽望見那男子臉上長滿雀斑、容貌極丑,更是生就一雙鬥雞眼,來回骨碌骨碌轉個不停,愈發覺得其人面目可憎,當即將他朝外一推,喝道:「快滾開。」
玉簫見韋皋倦意全無,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大事,忙問道:「太尉可是要換上章服?」韋皋道:「不必。」起身在房裡走來走去。
被精精兒大鬧了一場,韋皋也再無心思在百尺樓中過夜,命劉辟等人退下,扶著玉簫來到西別院。這裡是玉簫住處,小巧而精緻。玉簫服侍韋皋洗漱完畢,到紫檀木床上躺好,放下半邊水紋紗帳,正預備吹燈脫衣,韋皋忽牽住她的手,嘆道:「你也辛苦了。今日在酒肆中突然遇刺,有沒有驚嚇到你?」玉簫道:「玉簫確實嚇壞了,不過幸得太尉沒事。」韋皋道:「如今是多事之秋,連薛濤這賤人都要背叛本帥,夫人子女又與我疏遠,我身邊可信賴的人就只有你了。」
黃雀銜來已數春,別時留解贈佳人。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
正當此時,朝廷緝捕劉叉的緊急公文下達,說是劉叉先後殺死魏博和朝廷重要官員,罪不容赦。御史中丞李汶已死,其子在朝中挂名任職,順宗皇帝一上任就下令奪職,可見李家早已徹底失勢,誰還有心思去追捕刺客?王立猜想定是魏博在其中使力,新皇帝即位,地位不穩,對藩鎮有所畏懼,不得不從。當即指引劉叉避入蜀中,韋皋任西川節度使二十一年,西川如鐵桶般滴水不漏,儼然已是半獨立王國,朝廷的手也伸不進那裡。又特意介紹靈池縣尉段文昌給他,說此人性格疏爽,極講義氣,而且精通美食。劉叉見朝廷追捕甚急,便真的來到蜀中投奔段文昌,二人一見如故,就此結為好友,日日好酒好菜,倒也逍遙快活。
玉簫一直侍立一旁,忽聽得韋皋問道:「你覺得那刺客是誰派來的?」玉簫一愣,道:「奴婢不知。」韋皋道:「他既然受了傷,該往東去,儘快離開成都才是。怎麼會偏偏往西逃去浣花溪薛濤住處?」玉簫曾經聽說過許多韋皋與薛濤之間的故事,不敢輕易接話,只連連搖頭。
然而,韋皋並不滿足。劍南西川共轄二十六州、一百一十二縣,劍南東川管十二州、六十九縣,山南西道管十七州、八十八縣,雖說東川和山南西加起來實力也不及西川,可東川和山南西道恰好擋在西川通向長安的必經要道上,尤其是東川扼守進出蜀地的咽喉關隘,不僅從經濟利益上大大妨礙了韋皋,他一些暗結朝臣的行為著實難以瞞過這兩道節度使的耳目,所以他一直有將三川收歸自己囊中的願望。以前德宗還在時,他已多方暗示想要同時得到三川,但老皇帝飽經藩鎮兵變之苦,無論如何都不肯答應,老皇帝對他有知遇之恩,他索要不成,只能悻悻作罷,然而現今情勢大大不同,老皇帝病死,新皇帝又癱又啞,朝政被一群志大才疏又別有用心的文人把持,或許又是個新的機會。這次他派劉辟進京,正是要向當權者求領三川節度使,也不知道事情辦得如何,這也是他一聽到劉辟回來成都,就急不可待地要趕回府署的原因。
唐楓甚是不解,問道:「太尉如何知道救走精精兒的人就是空空兒?」韋皋冷笑道:「這正是精精兒的詭計,他的同黨早在外面準備妥當,他有意通過玉簫的嘴來傳話,好引得本帥將他轉押到府獄,不然事情哪會這般湊巧?玉簫,你現在可成了精精兒的幫凶了。」
玉簫無以自辯,只垂手站在一旁,玉容寂寞,涕淚縱橫,飲泣不止。心頭卻是一陣狂喜,她本來以為因為自己的話為精精兒惹來了禍端,哪知道他竟然能由此脫身而去。回想起那多情郎君的綿綿情話,胸口一陣暖意。她甚至忍不住地盼望他會來救她,將她救出這比牢籠還要可怕的節度使府署,帶她遠走高飛。
韋皋命人叫來牙將邢泚,特意當著玉簫的面交代道:「你帶人將那劇盜精精兒押去成都府,好好問一下他師兄空空兒的事,看看這位能有本事將他救走的妙手空空兒到底是何方神聖。」邢泚道:「得令。」自出去帶人將精精兒提出地牢,轉押去對面成都府大獄拷問。
不料那精精兒卻甚是機靈隨和,立即笑道:「二娘說得極對,我讓開便是。」卓二娘忙道:「多謝精郎,今日的酒錢不必記賬,算是我請客。」精精兒微微一笑,眼光往那碧衣女子身上掃得一掃,這才起身挪到堂中坐下。
玉簫與精精兒肌膚相接,甚至可以聞見他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聽他軟語調笑,似夢非夢,竟然有些痴了,真恨不得時光永遠停留在此情此景。
那男子被牙兵摁住跪在薛濤旁邊,薛濤略略側頭一掃,忙搖頭道:「不認識。」那男子忽爾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
玉簫冷冷道:「娘子幾時救過我?」薛濤愕然道:「難道不是么?幾年前你舅舅要將你賣入青樓,你堅決不從,他便當街毒打你,若不是我偶然撞見,出錢買下了你,你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玉簫道:「娘子說得好聽,其實還不是為了你自己,若不是我中指上恰好生有一圈肉環,就像當年戴著玉指環的玉簫,你還會救我么?」薛濤一時沉默無語。
李監軍就是朝廷派駐在西川的監軍使李回,字先壽,是前任神策軍中尉楊志廉心腹,來到成都已有數年,為人謙和恭謹,倒也能與韋皋等人和平相處。幾人均猜到他當是為舒王一事而來。盧文若笑道:「這李回倒來得正是時候。」韋皋點點頭,叫道:「玉簫,去取章服來。」
等段文昌退了出去,韋皋又命人去叫劉辟、盧文若等心腹來百尺樓議事。昨晚請太子李純代替當今順宗皇帝監國的奏章已經發出,引發的轟動效應將無以倫比,朝中重臣、宦官、各地藩鎮各有各的立場,會起什麼樣的連鎖反應難以預料,他需要想好各種應對措施。轉頭見玉簫倦怠不堪,知她昨夜未能安睡,甚是憐惜,道:「你先回去休息一會兒,中午再來百尺樓伺候。」玉簫道:「是。」
玉簫道:「郎君何不先答應太尉,離開牢獄,再謀脫身之計?」精精兒笑道:「精精兒雖然風流,卻也知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豈可為了脫身而虛與委蛇,謊言欺人?」
原來這涉及到二十多年前的一樁公案,當時還是韋皋岳父張延賞任西川節度使。張延賞出自河東范陽張氏世家,是玄宗開元年間著名宰相張嘉貞之子,張嘉貞也曾經任過短時期的西川節度使。張延賞本名張寶符,「延賞」之名為玄宗皇帝親賜,出自《尚書》,意為「賞延於世」。張延賞少年早孤,在母親撫育下成人,為宰相苗晉卿賞識,妻以愛女。不過張延賞為人中庸,政尚簡約,他在西川任上時並無多大作為,有一日他偶爾翻閱卷宗,發現一件巨款貪污案十分可疑,便告訴下屬這肯定是個冤假錯案,應該重新調查。不料次日再到公署時,張延賞發現案頭放著一張帖子,寫明出價三萬貫錢,請節度使不要再過問貪污案。張延賞當即拍案而起,立即召集下屬,限令他們十日內複查結案。第三日,又有一份帖子擺在節度使案頭,這次開價是五萬貫。張延賞暴跳如雷,限期下屬三日內結案。第四日,帖子再次出現,開出的價錢攀升到十萬貫。張延賞看過後沉默許久,隨即召來下屬,命他們停止調查。有人問起原因,張延賞道:「錢至十萬,可通神矣,無不可回之事。吾懼及禍,不得不止。」在他看來,錢到了十萬貫這個份上就能買通鬼神,沒有辦不成的事,他如果堅持調查,難免會逼得賊人狗急跳牆,從而引禍上身,所以不得不停止追查。這件離奇的案子就是後世「錢可通神」典故的來歷。不久后,韋皋接任西川節度使,一上任就大展威風,下令徹查此案,在他雷厲風行地督促下,很快就查出成都府倉曹趙商才是這件案子的主謀,趙商及其同謀佐官薛鄖被處斬,家產充公,家屬男子流配邊關,婦女沒入官中為奴。薛濤即是薛鄖之女,案發時年僅十五歲,受父親牽連被迫入樂籍,淪為官妓。至於後來成為節度使府署的座上客,全是因為她本人容顏美麗,洞曉音律,又善於逢迎,所以常常被韋皋召令賦詩侑酒。
薛濤一度為韋皋寵愛,自然知道這則故事。她畏懼韋皋陰沉毒辣,有心遠離節度使府署,一日意外見到一男子毒打一名少女,那少女中指上有一圈息肉突出,望去像戴著個指環,當即動了心思,出錢將那名叫三娘的少女買下來,改名為玉簫,再教她學習音律,然後輾轉託人將她送去劍南東川,在韋皋的生日宴會上,由東川節度使李康出面獻上。韋皋一見之下,果然抓住玉簫中指不放,大是稱奇,一時往事再現,舊情湧起,從此寵愛玉簫,無以倫比,薛濤也由此順利脫身。
卓二娘慌忙趕去廚房交代幾句,再自己親自服侍韋夫子那一桌。不多時,菜流水般地端上來,擺了滿滿一桌子。碧衣女子忙上前擺碗筷、斟酒,一雙玉手纖若玉蔥,惟有右手中指上有一圈肉環凸起,倒似戴著個肉戒指,煞是扎眼。
薛濤雖然才氣名滿天下,卻自知不過是權貴手中的玩物,她未脫樂籍前曾因極小的過錯被韋皋流配到邊關軍營為奴,不僅要做各種臟活兒,還為軍中將士任意凌|辱,嘗盡苦頭,早知道他手段厲害,慌忙跪下告道:「薛濤絲毫不敢怠慢太尉,只是不知道太尉今日見召,下午出去送客,一時未歸,所以才耽誤了時辰。」
韋夫子凝視著那肉環在自己眼前來回晃動,一時間回憶起無數往事來,微微嘆了口氣,道:「玉簫,你也坐吧。」玉簫道:「奴婢不敢。」聲音又是溫柔又是嬌媚,有一股奇特的魔力,令人怦然心動。韋夫子似是大模大樣慣了,不再多言,也不動碗筷,只是眯起眼睛,朝窗外的流江望去。
韋皋倒也不覺意外,道:「江湖中的年輕人總是有些傲氣,那精精兒是個好動的性子,先關上他幾個月,他無計脫身,自然就屈服了。」玉簫道:「是,太尉高見。」見韋皋暫時無意對付精精兒,心中竊喜不已。
玉簫便領著劉辟進來設廳,道:「玉帶在芸暉堂中,請使君在此稍候。」劉辟道:「是,有勞娘子。」
厚重的堂門緊緊關閉,門外的侍衛聽不見韋皋的命令,劉辟忙走到門口,又大聲說了一遍,晉陽這才應道:「遵令。」
繁星滿天,倒映水中,星星點點,漾漾蕩蕩,一派寧靜安詳。水榭東南北三面環池,以楠木雕欄相圍,周遭種了不少品種的荷花,滿塘白的、紅的、粉的,開得正艷,空闊處綠葉清波,湛然無滓。最名貴的要數夜舒荷,一莖四蓮,均是大如海碗,其葉夜舒晝卷,此刻正競相展開,比起普通一蒂一蓮的荷花,別有一番風情。湖上納涼,何等清爽,夏夜涼風帶著花香時濃時淡地掠過,滿鼻清幽,真是心曠神怡,愜意極了。
西川節度使府署位於城正中心摩訶池畔,署府即隋代蜀王楊秀的王宮,四周環有城垣,稱為牙城,城牆上儘是全副武裝的牙兵。
薛濤哭叫道:「太尉……太尉饒命……」她以前曾是節度使極度寵愛的女人,牙兵們倒也不敢放肆,聞聲便停下來,等韋皋示下。
晉陽身懷武藝,這一推勁道極大,那男子連退數步,方得站定,愕然問道:「你們是誰?憑什麼推我?」他眼睛天生缺陷,無法遠視,個子又矮,只能仰起頭來說話,模樣甚是滑稽。
薛濤不明究竟,問道:「什麼?」忽然聽到身旁一聲輕微嘆息,語氣極其熟悉,「啊」了一聲,再次轉過頭去,死死盯著那刺客。她明知道如此失態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巨大的災難,可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你是……你是誰?」
精精兒笑道:「為何西川的菜總是做得比江南好吃呢?」卓二娘笑道:「這是因為西川食用井鹽,江南習慣吃池鹽,池鹽發苦……」
成都城郭的建設,始於秦國張儀,先築大城,周十二里。傳說初建時總是不成功,後有大龜爬行,張儀跟著大龜路線築城,城郭始成,成為西蜀軍事政治中心。繼而張儀又在大城之西築少城,為經濟中心。秦國統一天下后,又在原少城西南方增建新城,稱為南小城。到漢代時,隨著人口的增加和經濟的發展,大城、少城、南小城被連成一片,成為一座完整的大城,又稱為漢城。由於成都織造業發達,蜀錦、蜀綉名聞天下,漢城西南角笮橋一帶又建有錦官城,城中居住著織錦工匠,城周圍以高牆,猶如堡壘,防止他們攜帶錦緞逃亡。錦官城的官署,就在南門外,距離萬里橋不遠。西門又修有車官城,專門管理運送人、貨,及征戰用的車輛、車夫等。到了隋代,隋文帝楊堅封第四子楊秀為蜀王,楊秀性好奢侈,為了滿足個人享受在成都大興土木,修建王宮時因為取土在王宮附近挖出了一個大池,乾脆引水入池,即為摩訶池,成為一道風景。到唐朝初年,成都各城早已經連成一片,城區面積亦有所擴大,城西、城北更是人煙繁茂,商業發達。安史之亂髮生后,玄宗明皇帝李隆基逃難到成都,在城東興建大慈寺,後來破敗。韋皋鎮蜀后,重新修繕,香火極盛,又在萬里橋南創建新南市,輕抽收,廣商賈,一舉改變了東部和南部相對冷清的局面,成都成為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這正是幾個月前刺殺前任京兆尹李實不成將京師鬧得天翻地覆的劉叉,順宗皇帝新登九_九_藏_書基后即大赦天下,他藏在襖祠中消息不通,遲了幾日才知道,聽說京兆尹李實被貶出京師,不顧自己罪名剛剛赦免,便即趕去追殺。哪知道李實心虛,一路未住驛站,而且盡走小道,劉叉反而在他前面到達通州。李實還未見到,他整日在州署門外徘徊等待,自己倒先被人認了出來,正是補官上任不久的前饒州餘干縣尉王立,現任通州司法參軍。他曾見過劉叉在京師蝦蟆陵郎官清酒肆鬧事,為空空兒驚走,後來到山南西道上任后,又見到朝廷通緝追捕劉叉的公文告示,說兇手不但在魏博殺了人,還刺殺了御史中丞李汶,罪大惡極。不久即傳來萬年縣尉侯彝忍受酷刑、拚死保護劉叉的故事,轟傳一時。王立情婦王景延殺人埋頭,劉叉明知事實,卻隱瞞不報,已是嚴重地觸犯律法,然則侯彝放過了他,於他有大恩,他一直深為感念。此刻王立突然見到劉叉,當即猜到他是在等候還未到任的新長史李實,劉叉既是侯彝的朋友,他當然不能舉發,但也不能就此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在自己治下殺人,當即上前表明身份,提及侯彝大恩,並請劉叉到家中做客,酒酣耳熱之時,懇請劉叉不要在通州殺人,並告之說李實半路得了重病,行走困難,怕是捱不到通州任上就要一命嗚呼。劉叉素來吃軟不吃硬,不願意對方為難,一口答應,表示即使要殺李實,也絕不在通州境內動手。
韋皋素來賞罰分明,照理確實要重罰這四人,不過他此刻既沒有心思,又因為監軍使李回提到吐蕃內大相論莽熱會派刺客來行刺,不可不防,晉陽四人武藝高強,都是萬中之選,倚賴之處甚多,因而只擺擺手,道:「這不是你們的錯,起來吧。玉簫!」玉簫忙上前扶住他,問道:「太尉要回后衙用膳歇息么?」
韋皋年紀已大,每日有午睡的習慣,談了一會兒軍政之事,頗覺疲倦,便命劉辟、盧文若先退出百尺樓去交代符載草擬奏疏,自己洗了把臉,脫下章服,只單穿著一件薄薄的綢衫,扶著玉簫的手上來三樓芸暉堂。
卻聽見那鄭注道:「天下本是一家,姓魚的和姓鄭的又有什麼分別?」韋夫子見他言語機智敏捷,頗為歡喜,示意晉陽放他進來。又問道:「二娘,你侄子可曾讀過書么?」卓二娘笑道:「鄉下窮人家的孩子,哪裡念得起書?就跟著一個郎中念過幾本醫書,懂得一點皮毛醫術。」韋夫子笑道:「那他該先醫好自己的眼睛才是。」他一發笑,隨從們也跟著一齊笑了起來。
——張華《博陵王宮俠曲》
如此炎熱的夏季,多少會影響酒肆的生意,雖說一大早有人來訂了五十壇燒酒,夥計們都派出去送酒了,然此刻臨近正午,夥計一個沒回來不說,也沒有一位主顧上門,這讓喜歡熱鬧的卓二娘著實有些不快,那張圓臉上常掛著的笑容也不見了,替代為一種無可奈何的怨恨。一轉頭,見丈夫魚成正縮在櫃檯后打盹,一腔怒氣正無處可發,立即走過去,將扇子往櫃檯上重重一敲,喝道:「死人,活兒幹完了嗎?又偷起懶來了!」
李回年紀與劉辟相仿,因是自幼入宮的宦官,面白無須,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一進來就先問道:「太尉在酒肆遇到刺客行刺,可有受驚?」韋皋淡然道:「有勞李監軍掛心,本帥一切安好。」
劉叉這才知道韋皋早聽說過自己的事,奇道:「你是太尉節度使,竟然還知道這些?」韋皋微微一笑,道:「劉郎大可放心,魏博田氏雖跋扈難制,可以要挾朝廷,卻無力威脅本帥,你暫時留在成都無妨,不過也別太張揚。」
玉簫便在水榭上擺上斑竹桌椅,設了一桌精緻的酒席,席旁點著一盞四尺多高紗罩的九瓣蓮花燈,照得滿地通明,安置妥當,這才扶韋皋過去坐下。
忽見玉簫捧著茶盤自側室輕盈出來,為三人一一奉茶。天氣炎熱,她來回忙碌個不停,汗水沁濕了單薄的綾衣,愈發露出窈窕纖弱的身段來,就連盧文若也不自覺地多看了她一眼。忽聽見韋皋叫道:「來人,去叫符載來。」
韋皋道:「不錯,這是本帥原話,他如何回答?」劉辟道:「王相公當即拍案而起,命人將卑官趕出府外,禮物也盡數扔了出來。他不但堅拒太尉統領三川的要求,還預備殺死卑官立威,我們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進宮請詔,若非新任宰相韋執誼事先通知我們逃走,只怕……只怕卑官已經命喪長安了。」
韋皋道:「多給些時日好讓你們談情說愛么?」玉簫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玉簫不敢。」一時驚恐不已,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玉簫徑直上樓來,打開書房的隔間,裏面有兩排高大的檀木柜子,裝的都是韋皋歷年收羅的奇珍異寶。玉簫走到最裡面,剛拉開櫃門,便即目瞪口呆,最下層柜子中蹲著一名年輕男子,正是白日在錦江春酒肆救過她一命的精精兒,一身黑色勁衣,臉帶怡然之色,正朝她微笑。
雄兒任氣俠,聲蓋少年場。借友行報怨,殺人租市旁。吳刀鳴手中,利劍嚴秋霜。
忽地從旁側飛過來一件物事,正好撞在那柄匕首上,「嘩啦」一聲脆響,燒酒濺了玉簫滿身。她忙睜開眼睛,只見那柄匕首已經釘入牆上,直沒入柄,這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往堂內望去,除了四名隨從正圍住刺客狠斗外,再無旁人,只有那坐在堂中的年輕公子正悠閑地吃菜,桌上卻是少了只酒壺,立即明白是他用酒壺打偏匕首,救了自己。
然百尺樓又是西川軍機重地,外人不奉節度使之命決計不可擅入,就連韋皋正妻張夫人也不例外,但玉簫卻可以隨意進出,這是因為韋皋一刻也離不開她的緣故。她一言不發地緊跟在韋皋身後,忽有人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轉過頭去,見是支度副使劉辟,不由得十分詫異。劉辟指了指她頭上,玉簫拿手一摸,才發覺髮髻上的步搖歪在一邊,幾近掉下來,忙重新插好,向劉辟一笑,表示感激。劉辟卻神情嚴肅,只微微點了點頭,也不多瞧她一眼。
韋皋道:「孫榮義雖握有神策軍兵權,可這人怙寵驕恣,沒什麼才幹,況且現任皇帝還在位,太子名分又早已定下,他想立舒王,得先廢去現任太子,太子和太子妃都是厲害人物,只怕沒那麼容易。」
韋皋道:「當真?」薛濤道:「當真不認識。」韋皋道:「薛娘子懂得審時度勢固然好,可知道昔日李季蘭的命運?」
隨從唐楓從旁瞧得一清二楚,當即朝精精兒怒目而視。精精兒佯作不覺,依舊放肆地打量玉簫。那唐楓雖然生氣,卻不敢擅自發作,便上前朝那老者附耳低語幾句,又朝精精兒指了一指,大約是在訴說精精兒如何對玉簫無禮。韋夫子只是擺了擺手,並不以為意。玉簫聞言側過頭來,望了精精兒一眼。精精兒朝她微微一笑,玉簫慌忙扭轉了頭,看著韋夫子面色越陰越重,心裏越發不安,白皙如玉的鼻樑上登時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韋皋一時遲疑起來,他其實並不想回去后衙,他實在不願意見到妻子張氏那張冷漠麻木的臉,這個本是他生命中貴人的女人,曾與他同過患難,卻不能共享富貴,只因為他上任西川節度使后杖殺了所有在他微寒時得罪過他的人,而他們中的大多數是他岳父張延賞的幕僚或是僕從,這成為張夫人心中一個解不開的大疙瘩。雖然韋皋從來不曾後悔殺了那麼多人,然而面對妻子的眼光時總還是有一絲愧疚,當即嘆了口氣,道:「不必了,今晚就在百尺樓過夜吧。你叫人去弄點吃的來。」
韋夫子走到河邊,唐棣、唐楓正濕漉漉地爬上岸來,河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刺眼,依舊不見刺客人影,沉吟片刻,回頭命道:「立即派人封鎖出城道路,務必要尋到刺客,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晉陽應道:「是。」上馬飛馳回城傳令。
劉辟行程比計劃大大提前,而且預先沒有傳遞書信,表明事情必然辦得並不順利,可這不應該呀——王叔文一介書生,僅因為善於弈棋入侍東宮,太子當了皇帝,才得以入翰林院,雖說翰林學士能參予機密,位比宰相,有「內相」之稱,畢竟他只是個新晉,在朝中沒有任何影響力,眼下又因為想奪取神策軍兵權得罪了宦官集團,正是需要藩鎮支持的時候,難道他會不識時務,拒絕自己統領三川的請求?
卓二娘不敢接話,只跟著訕笑了兩聲,走過去擰住鄭注的耳朵,拉著往堂後走去,邊走邊罵道:「還不快回房去洗洗,瞧你這身臭汗,可別熏壞了貴客。」她身材比鄭注足足高出一頭,這一拎當真如老鷹捉小雞一般。鄭注大聲呼痛,卻是不敢還手反抗。眾人見狀,無不哈哈大笑。
韋皋也頗沉醉眼前美景,嘆道:「水榭風廊,酒香荷氣,不有佳詠,何為此醉?」
精精兒雖不明說去了何處,但像他這樣年輕英俊、輕佻風流的貴公子,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他是去尋樂子了。卓二娘暗中問過車夫,果然說他是去了內城找女人,且到的並非聲色雲集的花林坊,而是位於錦浦坊的樂營,足見其人眼光不同一般。
那女道士打扮的婦人正是大才女薛濤,字洪度,見韋皋下樓來,忙上前行禮。韋皋道:「如今薛娘子可是愈來愈忙了,本帥要見你都得從白天等到晚上。」
韋皋安然坐下,這才問道:「這位便是段少府新收的手下么?」段文昌不及答話,那大漢已經不悅地搶答道:「我可不是官家人,不過是暫時在段少府家裡做客而已。」韋皋道:「嗯,倒是個爽直性子,你叫什麼名字?」大漢道:「劉叉。」
韋皋道:「嗯,本帥正有事要同李監軍商議。」李回道:「太尉但有所命,老奴敢不遵從。」韋皋道:「如今朝中奸臣當道,你我雖不在京師,然則身為朝廷重臣,也該為社稷分憂。本帥正欲上書朝廷,請聖上明辨是非,遠離王叔文等誤國殃民之輩。」
忽聽得「撲哧」一聲,聞聲望去,竟是那刺客寡不敵眾,尋機退到窗口,翻身投入了流江中。四名隨從微一遲疑,唐棣、唐楓兩人旋即跟著躍入江中,晉陽、楚原奔過來稟道:「主人,刺客掉下了流江,不過他挨了兩刀,逃不了多遠。請主人立即回府,以防刺客在周圍還有同黨。」
腰間叉素戟,手持白頭鑲。騰超如激電,迴旋如流光。奮擊當手決,交屍自從橫。
原來西川在朝中舉足輕重,固然有韋皋聲望隆厚之原因,然他的所謂軍功政績如何如何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換任何一人來當節度使,西川一樣是朝廷最為重視的地方之一,這是因為蜀中富庶之地,佔了朝廷賦稅的重頭。但比起魏博等河北藩鎮獨立於朝廷之外不同,西川一直還是在朝廷掌握中,至少在韋皋之前是這樣。在韋皋之前,沒有哪一任節度使能在西川呆過十年,韋皋經營蜀地二十年,算是開天闢地頭一遭。他甚至不肯入朝為相,也要想方設法留在西川繼續當節度使,自然是因為能夠獨霸西南一方,是名副其實的西川王。而王叔文執掌朝政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將國家財政收歸己手,當時兼任度支、鹽鐵轉運副使,掌控國家財政,風頭正勁,氣蓋當時,最厭惡韋皋這等挾公謀私的人,聽到劉辟轉述的這等暗藏威脅的話,更是勃然大怒,立即進宮請詔要殺劉辟,但宰相韋執誼事先得了劉辟許多好處,從中大加阻撓。王叔文大怒之下,發誓要殺死韋執誼以及所有與自己作對的人。韋執誼出身京兆名門望族,岳父杜黃裳又是朝中名望極高的重臣,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一時間,京師驚濤駭浪,人人忷懼。
這韋皋頗為傳奇,他年輕時遊歷蜀中,為西川節度使張延賞之女張恩慈青睞,主動下嫁為妻,卻被岳父、岳母嫌棄,以致三十八歲前還是個默默無名的小人物,最後受不了岳父母的白眼,不得不離開成都,投在隴右節度使張鎰手下做了一名幕僚,很快因為才幹突出得到重用。公元783年,長安發生「涇原兵變」,京師長安被亂兵攻佔,德宗皇帝李適也不得倉皇出逃。鳳翔兵馬使李楚琳響應叛軍,殺死了隴右節度使張鎰。另一叛將牛雲光還想邀請韋皋一道投奔叛軍,結果被韋皋果斷殺死,他隨即趕去奉天投奔落難中的德宗皇帝,當即被封為隴州刺史、奉義軍節度使。叛亂平息后,又進封為左金吾衛大將軍,不久更是以有功之臣出鎮蜀中,替代他岳父張延賞成為劍南西川節度使。張延賞當年曾當眾羞辱韋皋,而今女婿風光歸來,羞愧難當,不敢面對,連夜收拾細軟從後門溜走。
原來韋皋年輕未發跡時曾在江夏一姜姓官員家為他愛子姜荊寶教授經書,天長日久,與姜府婢女玉簫產生了感情。後來韋皋伯父寫信召他回家,韋皋不得已與玉簫分離,臨別前承諾少則五載、多則七年,一定會前來重聚,並留給玉簫一枚玉指環作信物。五年之後,韋皋已經入蜀中娶西川節度使張延賞愛女張氏,早將玉簫忘在腦後,玉簫卻依舊日日在鸚鵡洲翹首相盼。又過了兩年,玉簫才嘆道:「韋家郎君,一別七年,不會再來了!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遂絕食而死。姜荊寶憫其節操,將韋皋所送信物玉指環戴在其中指上一同埋葬。許多年後,韋皋已經是西川節度使,威震一方,一日審問舊案時,意外發現故人姜荊寶也在囚犯之列,當場釋放,這才得知玉簫為他殉情的故事,凄嘆良久,從此廣修經像,以報夙心。又寫有《憶玉簫》一詩:
韋皋走到那刺客面前,問道:「這麼說你姓趙?」刺客道:「不錯,我就是趙商之子趙存約。」韋皋冷笑道:「原來是與薛娘子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這下可有點意思了。」揮了揮手,牙兵一擁而上,不顧薛濤哭喊求情,將趙存約和薛濤拖了出去。
先行趕回的侍衛晉陽已將韋皋在錦江春酒肆遇刺的消息稟告邢泚、崔綱二位牙將。這二人統領牙兵,負責節度使府署和節度使本人的護衛,正調動軍隊,一隊隊牙兵從牙城中飛馬馳出,趕往流江一帶搜索圍捕刺客。節度使府署正城門又稱大衙門,兩頭大石獅子各自昂首挺胸,靜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似乎早已習慣了人仰馬翻的各種情形。
韋皋聽了也不動怒,只問道:「王叔文才是挂名翰林學士,韋執誼雖是宰相,畢竟也是新晉之輩,南衙中的其他宰相就任憑他二人胡作非為么?」劉辟道:「其他幾位宰相,資格最老的賈耽自王叔文掌權以來已經不上朝,並一再稱病上表辭職,杜佑、高郢、鄭珣瑜幾位,也不過是終日伴食而已。」
忽聞得酒肆外有人高聲叫道:「嬸嬸,我今日在雪嶺上尋到一味好葯!」
卓二娘早已經過了不惑之年,露出些勞碌婦人的老態來,然則眉目間還是多少有些年輕時的風情。她梳著蜀中最流行的驚鵠髻,髮髻上插著兩枚翠翹,穿一襲薄薄的襦衫長裙,正倚靠在酒肆門口,手裡拿著一把竹制的蜀扇,張開如滿月,往自己汗津津的臉上猛扇,手腕上的纏臂金釧晃來盪去,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韋皋命人去叫玉簫來,侍衛唐楓搶先答道:「遵令。」飛奔到后衙別院找到玉簫,低聲道:「娘子怕是要小心些,太尉多半要問你精精兒的事情。」
靈池縣尉段文昌正領著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漢等候在節度使府署堂前。他今年三十三歲,是名門之後,其高祖段志玄是唐朝開國大將,跟隨高祖于太原起兵,以勇武著名,一直忠於太宗皇帝李世民,參加了玄武門之變。其人治軍嚴謹,太宗評價為「周亞夫無以加焉」。后封褒國公,死後陪葬昭陵,圖形凌煙閣。祖先雖然顯赫無比,然而到了段文昌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他出生成長在江陵,少有才名,詩文寫得不錯,韋皋主蜀后聲名昭著,多年前他也慕名前來投靠,被任命為校書郎,但因與支度副使劉辟不和,受到多方壓制,他本想離開蜀中前往長安,尋找新的機會,不料反而更加激怒韋皋。韋皋為人專制霸道,既不能允許朝廷任命西川官吏,也不能容忍在自己幕府任過職的官吏離開西川,據說一是為了防止人才為對頭所用,二是怕幕僚泄露西川秘密,聽說段文昌想走,當即將他貶為靈池縣尉,派人監視起來,不奉召不得離開靈池。這也是當時許多藩鎮節度使慣用的手段,一旦發現人才俊傑,就要千方百計攬為己用,即使不能收歸麾下,也要防止被朝廷或其他藩鎮得到。譬如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手下每每有人任使于外,李師古必先派兵拘禁其親屬家人,若外出公幹者敢歸順朝廷不回,或是泄漏任何平盧軍機,全家必被殺得雞犬不留,眾人畏死,不敢有任何異圖。比起李師古之急功近利,韋皋倒是更懂得恩威並舉,也更令下屬畏懼心服。九-九-藏-書
車夫大約四十余歲,顧不上擦去額頭汗水,先搶過去捲起竹簾,先聽見環佩之聲,馬車中鑽出來一名碧衣女子,二十歲出頭,面容清秀姣好,身材嬌弱,肩若削成,腰若約素,極見窈窕,只是金瓚玉珥,珠圍翠繞,華麗得有些俗艷。
李回道:「聽說那刺客武藝高強……」劉辟插口道:「太尉身經百戰,面對吐蕃三十萬大軍,也是巍然不變色,一個小小的刺客又何足掛齒,太尉根本未曾放在心上,李監軍多慮了。」李回慌忙訕訕笑道:「是……是……劉使君說得極是,區區一個毛賊,如何能傷得了太尉,倒是老奴多慮了。」
韋皋躺到竹榻上,順手拿起鎮紙摩挲玩弄。這兩方鎮紙也是南詔禮物,長約二寸,寬一寸,厚五六分,一方名為「輕舟出峽」,兩邊懸崖對峙,中有二人乘小舟順流而下;一方名為「松溪印月」,雙松欹立,針鬣分明,松梢上一輪明月,樹下水紋若隱若現,一月印在水中。畫面栩栩如生,儘是天成,令人愛不釋手。
韋皋極想知道刺客是何方神聖,一直等在樓外,上前一看,「咦」了一聲,道:「是你。」劉辟更是驚奇,道:「原來太尉認得刺客。」韋皋笑道:「他可不是刺客,他頂多就是個飛賊。」命人搜索精精兒身上,果然有一卷鋼絲、鐵鉤、短棒等飛盜常用的工具,卻並無利刃。
精精兒不過是不恥韋夫子輕視下人生命、拿女人當盾牌使,隨口說一句戲謔之語,想不到玉簫會向自己下跪,忙上前扶道:「在下精精兒,不過是舉手之勞,娘子何必行此大禮?」攙住她手臂,只覺得她全身又輕又軟,柔若無骨,又聞見她鬢髮上的鬱金油香,不由得心中一盪。玉簫微微仰首,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地朝他望了一眼,立即又低下頭去,蒼白的兩頰泛出一層紅暈來。
自去年年底以來,京師風起雲湧,發生了不少大事:譬如去年十月時神策軍中尉楊志廉莫名身故;御史中丞李汶深夜于京兆尹府邸遇刺;緊接著舒王求雨成功,聲望大著,傳說他得到了至寶玉龍子,即將被德宗皇帝改立為新太子;隨即發生了原太子李誦神秘中風事件,不但腿腳不便,難以下床行走,而且從此再也說不出話來,成了本朝開國以來第一位啞巴太子。
唐楓心想眼下確實是非常時機,不可輕易離開太尉身邊,笑道:「也好,娘子自己小心。」
果聽見玉簫好奇問道:「節度使府才有的東西?那是什麼?」精精兒油腔滑調地笑道:「就是玉簫娘子你呀。」
韋皋這話說得不疾不緩,神色甚是平靜,劉辟與盧文若斂容靜氣,留意觀察,也瞧不出他是支持還是反對俱文珍,是預備站在太子李純一方,還是要力挺舒王李誼?不過韋皋能有今日風光,全仗死去的德宗老皇帝一手提拔,韋皋也一直感念知遇之恩,舒王李誼雖只是德宗之侄,卻最得寵愛,猶勝親子,德宗甚至數次想改立其為太子,若真要從情感上來選擇,怕是韋皋還是會支持舒王李誼。
韋皋道:「你當日去樓上取玉帶,是不是已經見過精精兒,因為感激他救命之恩,所以有意沒有出聲叫喊?」玉簫哭道:「沒有,決計沒有,奴婢真不知道他藏在樓上。」
玉簫顫聲問道:「什麼事?」韋皋道:「你去地牢勸服你的救命恩人精精兒歸順本帥。」玉簫大驚失色,道:「這……這件事……」韋皋道:「本帥看得出來,精精兒很喜歡你,這樣有本事的男子,用強力威逼是難以收服的,只有施以恩惠才能令他俯首帖耳。」
順宗皇帝久病不愈,雖然有時也被人扶至金殿上朝,然則無法開口說話,群臣只能瞻望,無法奏對,朝野憂懼,希望能夠早日立太子。順宗長年沉溺女色,兒子眾多,其中以長子廣陵王李淳最為英睿,理該立為太子,然而王叔文等人擔心太子一立,大權就此旁落,不斷從中阻撓。大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人因為想立舒王一事得罪了順宗皇帝,遂決意投靠廣陵王李淳,以獲得新的恩寵。在宦官們的精心策劃下,某一日,順宗上朝時,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李程、王涯已在金鑾殿等候,奏請草制立太子。王叔文還待反對,鄭絪書寫「立嫡以長」字呈上給皇帝,順宗點點頭,廣陵王李淳遂被立為太子,更名李純。
脖子一歪,就此驚醒,這才知道是南柯一夢。但見明月在窗,樹影晃動,一燈欲盡,四壁悄然。她這才發現自己對那個愛貧嘴的男子魂牽夢繫,已經割捨不下了。一夕更闌人靜,月明如晝,人杳杳,思依依,這一夜,哪裡還有心去睡?
薛濤無言以對,只叫道:「救救我!玉簫,求你救救我!」玉簫道:「娘子這次與刺客勾結行刺太尉,死罪難逃,怕是神仙也難救你。」冷笑一聲,昂然出來,對那獄卒道:「你們若是再敢私自替死囚傳遞消息,我可是要告訴太尉知道。」那獄卒嚇得慌忙跪下道:「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
韋夫子面色如鐵,也不答話,徑直走到窗邊翹望,那刺客已然不見蹤影,只有唐棣、唐楓兩名手下浮在河面,茫然四下搜尋。心中暗罵一聲,叫道:「你們兩個先上來。」當先走出酒肆。
王叔文是天下有名的圍棋高手,自小志向遠大,他一掌權,立即借新皇帝順宗之手廢止宦官把持的宮市,懲罰貪官污吏,貶斥了臭名昭著的京兆尹李實,做了一些利國利民的好事,於是市裡歡呼,人情大悅。他深感鼓舞,任用名流士子柳宗元、劉禹錫等人,開始了一系列的政治改革措施,並有意剷除長期以來把持神策軍兵權的宦官集團,史稱「永貞革新」。然而唐朝極重視官員門第郡望,王叔文出身寒微,在朝中沒有任何根基,完全靠控制深宮病中的皇帝來頒布政令,行事詭異,不但遭到了宦官集團的極力抵制,也引起朝野卿士的反感。尤其是其同黨王伾趁掌權之機,廣開受賄大門,收取金錢財物無數,更是為內外憎恨。王叔文與他本人薦用的新晉宰相韋執誼之間也是矛盾重重,政見多有不和。
韋皋聽了,當即露出鄙夷之色來,道:「賈耽這幹人只知道食君之祿,不曉得忠君之事。哼,關鍵時刻,南衙從來就指望不上。」又問道:「北司那邊動靜如何?」劉辟道:「北司神策左軍中尉楊志廉死後,中尉一職一直空缺,由右軍中尉孫榮義暫代其職。聽說當今皇帝登基前,孫榮義就極力贊成立舒王為帝,如今他正積極運籌,預備將舒王從十六宅中接出來。」
玉簫見他說話不正經,便命婢女先退出,上前低聲道:「郎君私自闖入百尺樓機密重地,已經是殺頭的死罪,幸好太尉賞識你,正是個脫身的好機會,萬望郎君三思。」精精兒這才正色道:「韋皋是什麼樣的人,娘子當比我更清楚。他在酒肆拿娘子的身子當盾牌使,如此行徑,非大丈夫所為。我精精兒可不願意投靠這樣的人,更別說為其效力。」
卓二娘早等在一旁,上前襝衽行了一禮,笑道:「這大熱的天,韋夫子怎麼親自跑來了?若是想喝燒酒,派人來說一聲,我親自給夫子送過去。」那韋夫子笑了一笑,慢吞吞地道:「突然想來這裏看看。」卓二娘當然求之不得,興高采烈地道:「快,快些請進。」
玉簫見韋夫子出了門,慌忙跟上前去,臨到門口,又特意回過頭來,朝精精兒望了一眼,見他正朝自己微笑,回以羞澀一笑,這才碎步追將出去。
玉簫定了定神,問道:「郎君是如何進來的?」精精兒笑道:「我是飛天大盜,當然有進來的法子。」玉簫奇道:「原來郎君冒險來到這裡是要盜取財物。」不免失笑道:「成都城裡多少有錢的主兒,郎君為何偏偏要來這裏?」精精兒道:「嗯,尋常金銀珠寶我也不放在眼裡,我冒險進來,自然是要取只有節度使府才有的東西。」
盧文若道:「林推官去了底下州縣巡獄,不如由文若來審問刺客,看他到底是不是論莽熱的人,說不定可以順藤摸瓜,重新逮到論莽熱本人。」韋皋道:「不,眼下要辦的事情很多,文若,你派人去靈池召段文昌回來。」
韋皋冷笑一聲,露出一股奇怪的神情來,他心思高深莫測,即使知他者如劉辟、盧文若,一時也猜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當下默不作聲,靜立一旁。
原來邢泚適才奉命押送精精兒前去成都府獄,剛到半道,忽然有兩匹逸馬一前一後驚道而來,將牙兵隊伍沖亂,有名灰衣蒙面男子自一旁搶出,躍上后一匹逸馬,順手將精精兒也提了上去。事情發生得太快,兔起鶻落,只是瞬息間之事,等邢泚驚覺過來,調動騎兵前去追趕時,早已經不見了那灰衣人和精精兒的影子。
玉簫這才出來成都府,回到節度使府中住處,卻見韋皋已經鼾聲大作,沉沉睡去,他最忌熟睡時有人靠近他身邊,曾有婢女到床邊拾起被角時被他當場提劍斬殺。她不敢上床,只好倚靠在窗下打盹。依稀間那英俊瀟洒的精精兒走進來牽起自己的手,微笑道:「我們一道遠走高飛吧。」玉簫欣然道:「好,玉簫願意跟郎君生死相隨。」
韋皋車馬剛進牙城,劉辟已經聞訊趕出來相迎。他進士出身,登宏詞科,本人書卷氣極濃,恭謹有禮,一副儒雅君子模樣。身後還緊緊跟著一人,三十來歲,年紀比劉辟小一些,渾身上下透露出幹練與成熟,這是支度判官盧文若,不但是劉辟的得力副手,其妹盧若秋還嫁給了韋皋之子韋行式,跟韋皋是姻親。見到韋皋扶著玉簫下車,二人慌忙上前行禮。
玉帶雖不是什麼價值連城之物,卻是身份的標誌。劉辟忙道:「卑官未能辦好太尉交代的大事,不敢接受太尉賞賜。」韋皋道:「不,你做得很好。」
玉簫忙到側室取來綉著鶻銜綬帶的紫色官服為韋皋穿上,圍好十三銙的金玉帶,再將金飾魚袋掛在右腰上。韋皋近來發福了一些,原先的尺寸有些勒緊,又示意玉簫將玉帶鬆了松,這才命道:「請李監軍進來。」
韋皋不悅地道:「你一個女流之輩,懂得什麼?可別再學那薛濤妄議政事。」玉簫忙跪下道:「是,是,奴婢該死,玉簫保證再也不多說一個字。」韋皋道:「嗯,起來吧,你也是好心,本帥就不追究了。不過有一件事,本帥要交給你去辦,辦得好,本帥重重有賞,辦得不好,一樣要罰你。」
這一日,韋皋與眾心腹在定秦堂內密議,從上午到天黑,不曾出過百尺樓半步。其實直到次日,六月初四一早,西川節度使奏表才遞到門下省,隨即轉送到中書省政事堂。在奏表中,韋皋公然指斥王叔文、王伾是奸惡之徒,「賞罰任情,墮紀紊綱,散府庫之積以賂權門。樹置心腹,遍於貴位,潛結左右,憂在蕭牆」,這些小人專權,導致朋黨勾結,綱常紊亂,又說皇太子李純「睿質已長,淑問日彰,四海之心,實所倚賴」,力勸順宗皇帝先退位養病,由太子暫時監國。
玉簫深知韋皋脾性妄自尊大,雖不願意,也不敢違抗,只得應道:「是。」韋皋道:「嗯,你這就去吧。」
碧衣女子迅疾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往精精兒坐過的椅子上抹了幾下,這才扶了韋夫子過去面朝窗口坐下,自己只垂手站立一旁,神態極是謙卑恭敬,似是婢女,只是丰容靚飾,又似是那老者的孫女。唐棣、唐楓一左一右站在老者身後,另兩名隨從分別名叫晉陽、楚原,則分守在酒肆門口,竟似不預備再放酒客進來。
劉使君就是劍南西川支度副使劉辟,他是貞元年間的進士,登宏詞科,被韋皋招為從事,后因才幹出眾,連年升遷,累官至支度副使,已是韋皋身邊最重要、最心腹的謀士。不然的話,這次韋皋也不會派他去京師打探朝廷虛實動向。
馬車飛奔如閃電,車內卻是平穩舒適。韋皋示意玉簫打起車窗上的竹簾,依依回望——整個新南市雖不及內城那般繁花似錦、林木蔥鬱,然則在刺眼的艷陽下卻顯得格外輝煌壯麗,而這全靠他一手打造,頓時心頭湧上難以名狀的自豪感和成就感。西川被他治理得如此繁華,若是三川都在他手中,豈不是錦上添花?他已經位及三公,要錢有錢,要權有權,所求者無非三川而已。
卻見堂中正立著一塊巨大的石質插屏,一隻老鷹立在樹枝上,雙目斜睨樹下,似正窺測腳下獵物,神氣極是生動,只有黑白二色,紋理純屬天然,這是南詔重新與唐朝結盟以來送給韋皋的禮物,名叫「點蒼雄鷹」。插屏下擺著一張寬大結實的竹榻,那竹子不是圓的,堅實正方,節眼須牙,四面對出,聽說只有西域大宛國才出產這種方竹。
車夫老張猶自昏迷不醒,隨從楚原一時也顧不上他,任他躺在原地,扶了韋皋、玉簫先後上車,自己親自趕了馬車,徑往城中駛去。
忽聽得樓上鈴聲鐺鐺作響,劉辟反應極快,叫道:「有read.99csw.com人觸動了機關。」他也不趕往樓上捕賊,只快步走到百尺樓門口,叫道:「來人,有刺客,快去水榭保護太尉!派弓弩手圍住百尺樓,有人闖出立即亂箭射死。」一迭聲地發令,絲毫不亂,不愧是韋皋手下第一能人。
韋皋道:「那麼你們到底說了些什麼?」玉簫道:「也不過是聊了些家常。精郎……精精兒說他原本是個劇盜,冒險來百尺樓是想偷那件西域青天核,因為他師兄空空兒嗜酒如命,還說他師兄人稱『妙手空空』,本領高強,武藝了得,很快就會來成都,一定會想方設法救他出去。」
李回早知韋皋為人深沉陰鶩,想不到他會一口答應,料來是王叔文要殺劉辟的事多少驚住了他,忙道:「是。不過還有一事需要稟告太尉,半個月前吐蕃內大相論莽熱逃出了京師……」
卓二娘忙趕過來道:「精郎,正好你點的酒菜還沒有上來,不如就勞你大駕……」話說到這裏就頓住了。她能將一家小小的燒酒店做到今日的規模,除了得益節度使韋皋的商市政策,個人秘訣無非就是「厚道」二字,明知道精精兒有些來歷,眼前是強人所難,可是又不得不如此,不由得露出了難堪的神氣來。
韋皋適才在酒肆遇刺,雖表面不動聲色,內心著實惱怒,若換作別的酒樓客棧,他一定會派兵立即查封,將所有人都關押起來審訊清楚,偏偏他相當熟悉錦江春,知道這家人上下視他為孔明在世,決計不會與旁人勾結害他。倒是那個出手相助的年輕人來歷頗為可疑,說話帶有江南口音,又身懷絕技,在這個時候來到蜀中做什麼?沉吟片刻,正預備命人去查那年輕人的底細,忽聞見馬蹄得得,一名牙兵疾馳近來,翻身下馬,躬身稟道:「太尉,劉使君回來了,正在府署候命。」
韋皋卻是目光如炬,一眼瞥見她神情,問道:「你心中很感激精精兒,是么?」玉簫道:「是,精郎救了奴婢,我總是心存感激的。不過,奴婢適才想的不是這件事,而是薛家娘子她……」韋皋道:「薛濤派人找你了?」
忽見那住在後院二樓天香號上房的精公子施然出來,一身翻領胡服既華麗又醒目,腰間掛著的承露香囊及玉佩隨著矯健的步子來回晃動,愈發顯得風姿瀟洒、玉樹臨風。卓二娘忙舍了丈夫,迎上前笑道:「精郎,今日可起得早。」
韋皋道:「這些話你為何不回稟本帥?」玉簫道:「那個精精兒說話常常不正經,奴婢也沒有太當真。況且奴婢心想這節度使府戒備森嚴,他師兄空空兒再厲害,又如何能從刀林箭雨中將他救走?」韋皋道:「精精兒能闖入百尺樓,他師兄闖入地牢又有何稀奇?」玉簫道:「是,奴婢該死,奴婢這就將所有精精兒說過的話一五一十地稟告太尉。」
玉簫一時無語,半晌才道:「太尉為人剛毅犀利,郎君若不能為他所用,怕是會有性命之虞。」精精兒笑道:「死就死吧。」又道:「若是我果真被韋皋殺頭,娘子會為我掬一捧同情之淚么?」
韋皋道:「薛娘子仔細看看,是否認得這位貴客?」
事情發生時,卓二娘正拎著鄭注走到堂口,忽見陡生奇變,「媽呀」叫了一聲,當即癱倒在地,抱著頭,全身抖如篩糠,不敢多望一眼。鄭注卻極是鎮定,飛快地搶到櫃檯后蹲下,從縫隙中偷看堂內爭鬥情形。
卓二娘忙趕過去道:「這是我老伴兄弟的兒子鄭注,剛從翼城老家來,沒見過世面。」晉陽卻依舊不肯放鄭注進來,只拿眼去望韋夫子,等他示下。
韋皋道:「朝政就敗在這幫文人手裡。」見盧文若四下張望,皺眉問道,「你在找什麼?」盧文若道:「玉簫似乎不在。」韋皋道:「她在後衙,你有事找她么?」
韋皋這句話實是太過大逆不道,劉辟和盧文若聽了卻是絲毫不覺驚訝——他們二人此次進京,為韋皋索取三川不成,還深深得罪了王叔文,也就是得罪了現任皇帝,說不定朝廷很快就有制書下達,要免去韋皋西川節度使之職。雖說一紙文書並不能對韋皋造成實質性的威脅,可是他岳父張延賞是宰相張嘉貞之子,不僅在朝中任過宰相,又是前任西川節度使,岳母苗氏亦是已故宰相苗晉卿之女,韋皋本人也出生於長安世家大族,極重視名譽,公然與朝廷對抗並不是他所樂意見到的,因而要想保長久富貴,確實只有學孫榮義、俱文珍一般支持新皇登基,才是惟一出路。
劉辟接過玉帶,有意無意摸了一下她的手。玉簫也不吭聲,只低下頭去,滿臉紅暈。劉辟早愛極她的溫柔和羞澀,可惜偏偏是節度使的女人,心中輕嘆一聲,道:「劉某告辭。」玉簫道:「是,使君慢走。」
此後,以王叔文為首的原東宮集團與新太子集團矛盾不斷,宦官也趁機在其中興風作浪。擁兵在外的各藩鎮節度使眼見時局動蕩,詭譎難測,紛紛派遣心腹前往京師長安,窺測朝廷動向,想要趁火打劫者大有人在。數日前,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也派出得力副手支度副使劉辟以奏事為名,到長安去摸底,這才不過幾天,劉辟竟然就已經從長安回來,他料想應該是京師起了重大變化,大為詫異,再也顧不上理會旁事,忙揮手道:「回府!」
韋皋這才交代段文昌道:「你已經知道本帥召你回來的用意,這就去成都府辦事吧,限你三日內結案。」段文昌不敢多言,只躬身道:「遵令。」
剛到水榭坐下,便見邢泚飛奔進來跪下請罪,道:「末將該死,剛剛將犯人弄丟了。」
原來精精兒早聽說成都節度使府中有一座芸暉堂,牆壁是珍貴難得的芸香所築。芸香是一種植物,產自西域于闐,花大如碗,潔白如玉,從來不會朽爛,達官貴人往往將其搗成屑末塗抹在牆上。芸暉堂裏面更是藏滿奇珍異寶,不過精精兒眼力甚高,所感興趣的東西只有兩樣:一是產自西域烏孫的青天核,聽說是世間奇物,空之盛水,俄而成酒。他不久將與師兄空空兒會面,正好拿此作為見面禮送給嗜酒如命的師兄;另一件則是傳聞中的樂山大佛藏寶圖。樂山大佛位於西川嘉州,初建於玄宗開元元年,由凌雲寺僧人海通向民間募款,意欲借佛力減弱三江匯流處湍急水流,保護過往船隻。然而開工不久后就有當地官吏干涉,用各種名目索要財物。海通不惜自挖一眼明志,這才以鮮血淋漓的代價保住了善款。然而由於工程極其浩大,未及佛像落成,海通便已去世,工程也因此而停止。直到韋皋上任唐劍南西川節度使后,撥出巨資重新組織開鑿,終於在兩年前完工,前後共歷時九十載。韋皋鎮蜀二十年,手中積累財物不少,傳說他將一筆巨大的寶藏修入了樂山大佛中,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卓二娘認得那輛馬車,「哎喲」一聲,又驚又喜,精神大振,連聲嚷道:「來貴客了!來貴客了!」
這論莽熱正是昔日被韋皋生擒的吐蕃軍主帥,作為俘虜押送到長安獻給了德宗,皇帝沒有加害,只命軟禁在崇仁坊一處宅邸中。韋皋本來一直不動聲色,聞言也挑了一下眉毛,顯然很是震驚。
劉辟不知道他到底是褒獎還是反諷,心中更加忐忑不安,忽見韋皋疲倦地揮手道:「你先退下,跟玉簫去取玉帶。」劉辟不敢再推謝,只道:「是,多謝太尉賞賜。」
韋皋冷冷道:「薛娘子不必憂懼,聽說段少府一直很傾慕你,由他來審問你和你的貴客最合適不過。」薛濤只哭叫道:「求太尉饒命。」
片刻之間,韋皋、玉簫為人擁出樓外,牙兵舉火將百尺樓團團圍住。牙將邢泚這才帶人上樓,一層一層地仔細搜索,很快在頂樓發現了精精兒。精精兒見四下儘是弓弩手,難以抗拒,乾脆地束手就擒。邢泚命人將精精兒反剪了雙臂綁好,扯拽下樓,牽到堂前跪下。
牙兵大聲應命,將精精兒帶了下去。精精兒甚是孟浪,目光始終不離玉簫,被牙兵扯出去老遠,還扭過頭來看她。
盧文若道:「段少府為人確是機智幹練,不過聽說他被太尉貶去靈池后,心懷怨恨,從來不理政務,成天忙著研究美食,寫什麼《食經》,還親自到酒肆指點廚子做什麼千張肉。」韋皋道:「那好,命段文昌將他所寫的《食經》一併帶來給本帥瞧瞧。嗯,聽說他新收了一位武藝高強的手下,叫他一併帶來。」又轉頭道,「劉副使,本帥也知道你與文昌素來不和,不過當此非常時期,你已經是堂堂支度副使,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靈池縣尉,你大人有大量,多包涵些。」劉辟道:「太尉教訓得極是,劉辟不敢不聽。」
成都自安史之亂玄宗皇帝幸蜀后改為南京,成都府尹素來由西川節度使本人兼任,只不過韋皋極少去那裡辦公,獄訟之事大都由下屬官吏處置。他沉吟片刻道:「先關在節度使府地牢中。」邢泚道:「遵令。」
韋皋「嘿嘿」兩聲,道:「太子這邊的人也沒有閑著啊,王老夫人倒死得正是時候。」盧文若心領神會,笑道:「誰說不是呢?聽說六月十八當晚,王母突然病倒,事先毫無任何徵兆。王叔文大概也猜到是怎麼回事,卻不敢追查下毒之人,反倒是次日在翰林院備辦了豐盛的酒食,請各位翰林學士以及北司各實權宦官如孫榮義、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人飲酒。酒過三巡后,王叔文當眾淚灑酒席,懇求道:『叔文母親患了重病,過去我因為身任國事,無法在老人家身邊伺候,現在我準備請假回家侍奉母親。叔文近來比竭心力,不避危難,都是為了報答朝廷的恩典。只是我一旦離去,各種誹謗必然紛至沓來,各位誰肯體察我的隱衷,幫我說一句話呢?』說得極是可憐,再無昔日半分囂張氣焰。眾人卻默然不應,只有俱文珍出言譏諷搶白,王叔文無法對答,宴席不歡而散。結果到了二十日一早,王母就過世了。」
盧文若一呆,問道:「太尉是要讓段少府來審訊刺客?」韋皋點點道:「文昌為人精明,辦事妥當,本帥相信他有辦法讓那刺客招供,而不是一味靠刑訊。」
終於進入了夏天,這是西南一年中最熱、最潮、最悶的時節,也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日子。今年恰好是乙酉年,生肖屬雞,湊巧又是盲年,上個立春在本年新年之前,下個立春又在來年新年之後,雞年無春,大不吉利。自從年初正月德宗老皇帝李適突然病死、又癱又啞的太子李誦即位后,人們都悄悄議論,說今年的災難始於天子,年成肯定不會好,怕是天下會有大難。
玉簫低下頭,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想讓你死。」精精兒道:「有娘子這句話,精精兒死而無憾。」
玉簫愣得一愣,驚叫一聲,轉身就跑。精精兒一步跨出柜子,追上去從背後圈住她,一隻手捂緊她嘴唇,低聲笑道:「不過是故人而已,娘子何必驚慌?」玉簫只覺得全身酥軟,連一絲要掙扎的力氣也沒有。
然而堂堂大唐帝國,將來總不能由一個啞巴皇帝來主政,所以太子雖然未死,地位已是岌岌可危。傳聞把握神策軍兵權的宦官們均支持舒王即位,一是太子及東宮集團王叔文、劉禹錫等人素來厭惡宦官,二來太子名分已久,立舒王才能有擁戴之功。到今年新年正月初一時,皇親國戚們到大明宮向德宗皇帝恭賀新年,老皇帝不見太子,才知道李誦中風癱瘓,康復無望,一時悲慟感傷,憂形於色,當即留下舒王李誼在宮中長談。然而正當德宗皇帝要召翰林學士擬詔改立太子時,忽然患了重病,正月還沒有過完就撒手西去,因死前沒有來得及立下遺詔,大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人緊急召翰林學士衛次公、鄭絪、李程、王涯等人到金鑾殿起草遺詔,提出太子病重,要立舒王為帝。眾翰林學士瞠目結舌,不敢接話。此時,衛次公突然高聲喊道:「太子雖然有病,卻是先皇長子,朝廷內外,早已屬心。就算是萬不得已,也該立太子的長子廣陵王。不然的話,朝中會出大亂子。」鄭絪等翰林學士本來畏懼宦官,不敢出聲,忽然有衛次公帶頭反對立舒王,立即紛紛附和。宦官們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又想到反正太子疾病纏身,又不能說話,很容易控制,便順勢表示同意。最終,當了二十六年太子的李誦在爭議中即位,因為他無法上朝理政,朝政遂隨落入東宮舊屬王叔文、王伾之手。
韋皋冷笑道:「這裏正有一位貴客需要娘子的款待。」轉頭喝道,「帶刺客上來。」只聽見鐵鏈聲響,數名牙兵簇擁著一名男子進來。那男子手腳均被鐐銬鎖住,肩頭受了刀傷,正是白天在錦江春刺殺韋皋不成的刺客。
精精兒笑道:「二娘又在笑話我了。」他自住進錦江春以來,均是天黑前到酒肆對面的米氏櫃坊拿飛錢兌換大把銅錢,再雇了車馬進內城玩耍,大清早才回來酒肆睡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確實如卓二娘所言,他今日是起得早了。
而韋皋兄長韋聿和西川進奏院自京師送來的密信均說,太子其實並不是對外所宣稱的中風,而是中了一種無風無影的奇毒,幸好有人誤打誤撞用所謂的「天河水」緩解了部分毒性,後來又有監察御史李絳用針灸逼毒,才算勉強保住了性命,只是從此半癱在床,而且舌頭僵直,無法再開口說話。不過太子仁厚,不願意張揚,只說中風,不提中毒,以免四下株連無辜。
卓二娘雖早猜到精精兒夜夜流連風月,卻也從不點破,忙引他到窗邊臨江的桌子坐下,問道:「精公子今日想吃點什麼?」精精兒道:「嗯,天兒這麼熱,多了也吃不下,來一壺燒酒,兩盤下酒的冷盤。」卓二娘道:「好咧。」回頭揚聲叫道:「一壺燒酒,兩盤下酒冷盤。」
符載是天下有名的文士,時任西川節度使麾下掌書記,專門負責起草重要文書。盧文若聽韋皋急召符載,問道:「太尉是要上書朝廷么?」韋皋點點頭,道:「本帥要立即上書彈劾王叔文。」盧文若道:「王叔文確實不識好歹,可是聖上只對他和王伾二人言聽計從,太尉貿然上書,怕是會觸怒當今皇帝。」韋皋森然道:「既然如此,咱們就再立一個皇帝。」
玉簫問道:「段少府人還沒有到么?」獄卒道:「沒有,聽說在靈池喝醉了起不來身,明日一早才能到成都。」玉簫心道:「薛濤找我,無非是要我替她在太尉面前求情。這女人以前也是太尉身邊的人,明明知道他脾性難測,伴君如伴虎,卻賄賂獄卒公然來節度使府找我,不是有意想拖我下水么?」不過她倒是極願意看見這個曾經在成都風光一時的女子淪為階下囚的樣子,當即道:「前面帶路。」
玉簫這才知道他是在與自己調笑,生怕樓下劉辟久候起疑,不及多說,忙道:「這樓里有不少機關,郎君自己小心。」去柜子取了玉帶,走出數步,又遲疑道,「郎君若是被擒住,可千萬別說見過玉簫。」精精兒笑道:「這是當然。」
段文昌人生得儒雅英俊,氣宇不凡,卻是眉頭緊蹙。他被貶靈池已有數年,自是知道韋皋突然召他回來審訊刺客、薛濤不是什麼好意,這位節度使喜怒不形於色,心意高深難測,想來早已經知道他暗中傾慕薛濤已久一事。
玉簫命婢女提了一盞燈籠引路,往前院地牢而來。地牢建在府署西面的高牆下,一進來就寒氣森森。精精兒被囚禁一間石室中,頸、手、腳均用粗鏈鎖在牆上,忽見玉簫到來,大喜過望,笑道:「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娘子是來服侍我的么?正好我手腳不大方便。」玉簫板起臉道:「我是奉太尉之命,來勸郎君早些歸順。」精精兒道:「歸順?不用勸,我便願意歸順娘子。」
劉辟忙道:「卑官這次到長安,也去各進奏院轉了一圈,聽說河北、淄青、宣武幾鎮都預備支持孫榮義立舒王為帝,而最關鍵還不是因為過世的老皇帝寵愛舒王,而是舒王尋到了寶物玉龍子……」話音未落,忽聽得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有牙兵大聲稟道:「李監軍有急事求見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