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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韋皋之死

第七章 韋皋之死

林蘊微一沉吟,發了一道令牌,命差役去帶楚原來府衙。段文昌道:「嗯,這事還得問楚原才能明白,只是最好不要張揚。」林蘊心領神會,便特意交代差役趁天黑悄悄行事。
劉辟搶過去一看,卻是麗娘腰間的黑絲絛,結在窗框上,極細極韌,肉眼一時難以發現,推開窗戶往下一望,那絲絛幾近百尺,一直垂落水中,愈發肯定是麗娘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趁他下樓時割走了人頭,再由絲絛縋下摩訶池,自水路逃走。
一旁段文昌道:「或許你只是想救走玉簫,而你同黨卻想要太尉的人頭。」精精兒道:「少府既這麼說,何不帶玉簫來當堂對質?」
可昨晚百尺樓頂只有韋皋、劉辟、麗娘、玉簫、晉陽、楚原五人,晉陽、楚原二人是侍衛,只守在門口,沒有靠近過酒桌,韋皋當然不會自己下毒,剩下的只有劉辟、麗娘、玉簫三人。若是劉辟下毒,他當是為了西川節度使的位子,用的一定是能當場毒死韋皋的劇毒,絕不會是迷|葯。麗娘是劉辟侍妾,昨晚一直跟在劉辟身邊,既沒有機會也沒有動機下毒。剩下的就只有玉簫了,她掌管韋皋飲食,負責置辦酒菜,是最有機會下毒的人。難不成當真是她有心跟精精兒逃離節度使府署?以她的身份,白天趁韋皋辦公時堂而皇之從大門逃走豈不是更容易?況且她下的只是迷|葯,韋皋一旦清醒過來,又豈能放過她?
二人疑雲極重,始終想不通其中關節,枯坐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等到差役將楚原用擔架抬來。林蘊忙上前問道:「楚侍衛傷勢如何?」楚原極其虛弱,無力坐起,只道:「這次大難不死,已是萬幸。林推官見召,是要問我案發經過么?」林蘊道:「是,有勞楚侍衛將昨晚情形詳細述說一遍。」
劉辟哈哈大笑道:「好,本帥已經明白了,果然是個天大的秘密。」
差役見他言語桀驁無禮,全無囚犯該有的謙卑,上前就要打罵。林蘊忙止住差役,道:「本官看過了這件案子的卷宗,與段少府反覆研討,覺得有幾處疑點,想問問你。」
盧文若道:「好,我讓你見一個人。」揮了揮手,牙兵們拉進來一人,卻是玉簫,鬢髮散亂,面容憔悴,也是鐐銬加身,被拉到堂下跪下。
精精兒忙道:「天無絕人之路,娘子不必太過傷懷,我師兄即將來成都與我相會,他若是知道我被人誣陷關在這裏,一定會來救我們。」玉簫道:「當真?」精精兒道:「放心,我一定會帶你離開這裏。」玉簫喜不自勝,低聲道:「玉簫早日日夜夜盼精郎帶我遠走高飛。」精精兒心中有事,一時沒有聽清,只隨口漫應道:「好。」
客棧門口早停有一輛馬車,趕車的正是昨晚見過的大郎。幾人相見,佯作不識,大郎問道:「是娘子要的馬車么?」聶隱娘道:「是。」
空空兒吃了一驚,立即想起蒼玉清來,那塊神秘的蒼玉早已經歸還給她,每每那塊蒼玉出現,不都是有一具無頭屍首出現么?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魔咒。韋皋之死,她剛好出現在成都,這絕不會是巧合。若真是她所為,她又為什麼要救他,還指引他來找段文昌問明真相?
劉叉道:「段少府現今人在哪裡?」蒼玉清道:「在浣花溪薛濤居處。」劉叉道:「段少府到底還是跟心愛的女人在一起了。」他與段文昌在一起廝混幾月,酒酣之時互相吐露心聲,早知段文昌心底一直愛慕薛濤,只是畏懼韋皋,不敢流露。現下韋皋既死,障礙已去,檀郎謝女當可終生廝守。
劉叉失聲笑道:「既然劉辟都敢下手殺死韋皋,如何還會在意他妻兒性命?」蒼玉清道:「這可未必,韋皋聲望卓著,劉辟若能救得他妻兒性命,那可是大大提高了他的形象,再也無人懷疑他是謀害韋皋的真兇。」劉叉搖頭道:「即便如此,這等綁架婦女的行徑非大丈夫所為,我劉叉也是不屑去做。空兄,你說呢?」
空空兒道:「我昨日剛到成都,又沒有犯法,他們憑什麼拿我?我去官府只想見見我師弟。船家,請將船靠邊停一下。」蒼玉清怒道:「我說了不準去,你自己去送死容易,你還想救出精精兒么?」
這林蘊字復夢,泉州蒲田人,精通經學,為韋皋倚重,闢為推官。然而他為人剛直,不滿韋皋專制霸道,總要凌駕在律法之上,有心離去,可韋皋又不准他辭官,他只好到西川州縣去巡獄,好離得韋皋遠一些。昨日剛好到靈池,聽說了韋皋借刺客趙存約一案迫害薛濤一事,很是氣憤,今日正要與靈池縣尉段文昌一道回來成都時,驚聞韋皋昨夜被害,急忙快馬加鞭,趕回城中。他是推官,主管獄訟之事,一回來聽說盧文若代行府尹事,已經審結謀害太尉一案,速度之快,令人驚奇,立即調閱卷宗,緊急提審兇手。
玉簫跪在一邊,聽到精精兒嘶聲慘叫不止,又驚又懼,冷汗直冒。盧文若命人遞過來寫好的供狀,令她畫押,她舉起手來,知道這一按下去就是死罪,不僅自己丟了性命,還要牽累親屬家人,一時淚如雨下,手抖簌個不停,無論如何都按不下去。一旁差役早不耐煩,上前握了她的手,往供狀上按上了指印。當即有人取過來重逾三十五斤的死囚盤枷將她套住。玉簫身子柔弱,一背大枷,立即歪倒一旁,慵卧地下,連掙扎的氣力也沒有。
精精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當日從地牢轉押成都府獄時半道有人將他劫走後秘密關押,為的就是昨晚要嫁禍自己,忙道:「我沒有殺人,我這些日子一直被人拘禁在一個黑牢裏面。」盧文若冷笑道:「一個多月前你同黨將你當街救走,許多人親眼所見,邢將軍等人更是因為你的逃走受到太尉重罰,你還說什麼被人拘禁在一個黑牢里,誰會相信你的鬼話?帶證人上來。」
段文昌料來他要用劉叉這件事來對付自己,昂然道:「我敬慕劉叉是條好漢,別說太尉知道,就是太尉反對,我也一樣會收留他。」他表面不願意向劉辟服輸,心中卻著實擔憂,生怕對方立即派人到靈池圍捕劉叉,眼下自己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惟有盼劉叉能仗恃武功和機警逃過大難了。
疑雲剛散,迷霧又起。林蘊想起一事,正要訊問精精兒,卻聽見外面一陣喧嘩腳步聲,大批牙兵簇擁著劉辟和盧文若闖了進來。林蘊官任推官,地位尚在劉辟的官職支度副使之上,怒道:「劉使君,本官正在審案,你帶這麼多人闖進來大堂,想要做什麼?」
韋皋歷來深藏不露,這次卻出人意料地為精精兒的神奇遁走大發脾氣,負責轉移押送的牙將邢泚被責打了五十杖,罰俸三月,當日所有在場的牙兵各被打二十杖,罰俸一月。牙兵們驚惶之下四下搜捕,不辭勞苦,然而卻是始終沒有尋到精精兒的下落。成都府甚至懸出三十萬貫的重賞,鼓勵百姓們舉報,也沒有任何線索。那精精兒和傳說中神秘的空空兒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消散在晨曦的霧氣中,無影無蹤。
本來按照新任支度副使盧文若的意思,既然已經有玉簫和精精兒的供狀畫押,找個機會將二人當堂杖死,然後對外公布是病死獄中,從此一了百了,永絕後患,再也無人知道真相,這也是原先早已安排好的計劃。然而自出了麗娘橫空冒出、割走韋皋首級的意外后,劉辟便改變了主意,雖則他嚴令不得外泄韋皋人頭被割走一事,但畢竟許多牙兵親眼看見無頭屍首被撈上岸來,韋皋尚有不少心腹,這些人一心要為太尉報仇,不光是要精精兒和玉簫性命那麼簡單,追索同謀、尋回首級才是最要緊的事,這當然要從精精兒身上找出線索,從他口中拷問出同黨下落。獄中秘密處死極容易落人口實,尤其今日出了林蘊意外趕回問案的事後,更需要小心行事,不然惹起軍中騷動可就前功盡棄。
蒼玉清根本不睬他,只問聶隱娘道:「如何?」聶隱娘道:「好。」也不多問對方要送走的人是誰。
空空兒道:「那我師弟精精兒怎麼辦?」劉辟道:「你師弟是待決死囚,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不過若是空郎能說服你義兄田興上奏朝廷,請立劉某為三川節度使,我倒可以考慮網開一面。」空空兒搖頭道:「這我辦不到。」劉辟道:「那就抱歉了。」
精精兒怒道:「欺負女人算什麼英雄,有本事衝著我來。」劉辟一心要折磨玉簫,不及理會精精兒,命道:「來人,將這囚犯帶去獄中嚴刑拷打。」牙兵不顧精精兒大聲叫罵,將他拖了出去。
劉叉忍不住失笑道:「娘子,你何必用這種口氣?空空兒素來吃軟不吃硬,你好言好語問他,他準保什麼都告訴你。」蒼玉清喝道:「空空兒!」空空兒嘆了口氣,道:「是。」
次日一早,精精兒從昏睡中醒來,鼻尖、額頭微有汗珠滲出。明明已經過了秋分,成都卻還殘留著濃濃淡淡的夏季餘溫。他見聶隱娘已經打好行囊,掙扎著「嗚嗚」叫了兩聲。聶隱娘便過來掏出他口中衣襟,解開手腳束縛,道:「車子也該到了,咱們走吧。」精精兒道:「你綁了我一夜,我得先去方便方便。」
蒼玉清遲疑半晌,終於說道:「你被關進掖庭宮后,有人來問過我你的事,是我告訴來人你是個大麻煩,應該將你先關上幾個月再說。」空空兒吃了一驚,問道:「娘子為什麼要這麼做?」蒼玉清道:「你是在怪我么?」空空兒道:「不是,娘子行事高深難測,我只想知道為什麼。」蒼玉清咬咬嘴唇,低聲道:「我不想我們那麼快就成為敵人。」
空空兒道:「娘子說什麼?」蒼玉清意識到自己失言,忙道:「換你出來的秘密是你在掖庭宮黑獄中看到的字么?」空空兒道:「嗯,我當時根本沒有當回事,今日劉辟非逼著我講出什麼秘密,我隨便想到這個說了出來,他竟然真放了我,我自己都不相信天下會有這樣的便宜事。」
一念及此,忙問道:「是娘子殺了進奏院的兩名衛士么?」蒼玉清道:「不是我,可也差不多。」空空兒心道:「果然是第五郡。那兩名衛士毆打萬老公,死不足惜,只是清娘她對我……」心中激蕩,一時說不清什麼滋味。
劉叉道:「空兄很忌憚這位娘子么?她到底是什麼人?」空空兒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她的來歷。」劉叉道:「那你為什麼總是聽她的話?」
——李白《結客少年場行》
劉辟不再多言,手起針落,往水分穴上連扎三下。韋皋大力挺身而起,隨即摔落地上,不再動彈。劉辟又等了一會兒,探得韋皋鼻息全無,這才收好鋼針,重新為他理好衣服,迅疾下樓到設廳,牙將邢泚早率領數名牙兵等在那裡。
邢泚這才恍然大悟,道:「相公遠見卓識,屬下不及萬一。」劉辟「嘿嘿」一笑,道:「你去獄中叫人開了玉簫身上的大枷,讓她過得舒服點,活得長命點,好幫咱們釣到大魚。」邢泚道:「遵令。」
聶隱娘送走大郎,閂好房門,道:「這裡有金創葯,你抹了傷口,換好衣服,這就到床上去睡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精精兒道:「那娘子睡在哪裡?」聶隱娘不搭理他,吹了燈,搬了一張椅子坐到窗下,似在凝思,又似在打盹。
劉辟搖了搖頭,道:「政治的事你不懂,你以為本帥願意么?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敬你是條好漢,不願意對你酷刑加身,可太陽一落山,盧家娘子就要性命難保,你說該如何是好?」空空兒道:「我說什麼相公就會照做么?」劉辟道:「不妨先說出來聽聽。」空空兒道:「好,我要你放了我和玉簫,我們就此離開西川,你還照舊當你的留後節度使。」
昨晚麗娘和玉簫迷|葯發作倒下后,劉辟也佯裝倒地,其實他早服了解藥。等到侍衛楚原趕過來抱起韋皋時,被晉陽從背後給了他一刀,至於他後來大難不死,可全是他自己的造化了。劉辟見楚原倒地,這才爬起身來,上前將韋皋扶到地上躺好,忽轉頭見晉陽怔在一旁呆望著,他雖然收買了晉陽,畢竟不是親信,不能完全放心,便命其下樓等候。等晉陽出去,這才掀起韋皋衣衫,從袖中取出一根鋼針,往肚臍上方一寸處狠狠扎了下去。那位置有一處穴位名叫水分穴,是任脈上的重要穴位,決計不能扎針。韋皋本已為葯迷暈,痛極之下竟然驚醒,道:「來……來……」聲音嘶啞,始終叫不出下面的「人」字來。
林蘊道:「楚原所提及的衣衫一事是個極小的細節,他不至於撒謊。」段文昌道:「奇就奇在這裏。想來麗娘當時跟劉使君一樣,中了酒中的迷|葯,兇手拋她身體下樓即可,又何須多此一舉脫下她衣衫?若說有輕薄不軌之心,可當時那種局面,又怎麼可能有心思?而且還有一點,若真是有人拋下屍首引牙兵去發現事先藏好的精精兒,只扔下一人即可,他又何必要費盡心思將眾人一一拋下窗口,劉使君自己也被拋入了水中?」
蒼玉清見他不答,知道他多少猜到了究竟,緩緩道:「你前日當面承諾過我,背叛朝廷之事,你是決計不會做的,是也不是?」空空兒道:「是。」蒼玉清道:「如果魏博背叛了朝廷,你要站在哪一邊?」
卓二娘見他面如金紙,氣息昏昏,忙道:「精郎還是不要動的好,你……找我來有事么?」
卻見無數牙兵高舉火把自廊中湧出,空空兒大驚失色,正要往回退,卻見牆頭也是伏兵四起,弓弩手彎弓搭箭,成百支箭頭一齊對準了二人。哈哈大笑聲中,西川留後劉辟和牙將邢泚排開牙兵走了出來。劉辟上下打量著空空兒,見他極其落魄,全無精精兒的瀟洒風姿,問道:「你就是空空兒?」空空兒道:「是。」劉辟又道:「這不是劉叉么?我見過你的圖形告示。空空兒,你明明是魏博巡官,為何跟你們魏博通緝的殺人犯在一起?」
精精兒有一次在杭州盜竊富戶財物時失手被官府捕獲,蹲過大獄,知道腳枷是死囚的待遇,這才會意自己已是身陷死牢,忙叫道:「我之前不過是盜竊財物未遂,按律法頂多是杖刑,為何要將我關進死牢?」典獄冷笑道:「在我們西川,得罪了太尉就是死罪,管它什麼律法不律法。」不再理會,命獄卒鎖了牢門出去。
劉辟見他終於肯向自己屈服低頭,又及時乖巧地改了稱呼,心中大悅,笑道:「我就知道段少府是個聰明人。少府,精精兒和玉簫勾結謀害太尉一案已經了結,你既然受命林推官參与了複審,也請你在結案陳述上簽字畫押吧,然後你就可以去獄中接出薛家娘子,送她回浣花溪去。」
精精兒在酒肆出手救玉簫不過是瞧不起韋皋拿女人當盾牌使,多次與她調笑也只是出於風流本性,並非真對她有情,哪知她竟一往情深,只為能常常見面,便不惜陷自己入牢獄,一時心中滋味複雜,百感交集。
盧文若道:「你同黨是不是你師兄空空兒?」精精兒嚇了一跳,隨即搖了搖頭,道:「我師兄人還沒有到成都,你們誣陷不了他。」
唐楓道:「大哥,他說得有幾分道理……」忽聽見隔壁有女子嚶嚶叫道:「唐侍衛,精郎說的是實話,玉簫真的沒有下毒。」唐楓早知道玉簫就囚禁在旁邊牢房中,只是佯作不見,怕自己一見到她的臉就心軟,聽她叫喊自己,一時遲疑,只望著兄長,等他示下。
劉辟謀殺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長官,無論律法、道義上都說不過去,韋皋在蜀中威名赫赫,萬一走漏一點風聲,他再也無法在西川立足,還如何繼任當新一任的西川節度使?嫁禍給麗娘再容易不過,可她明明已是劉辟侍妾,他自己親自將她帶進節度使府中,若她是謀殺太尉的真兇,他又如何能脫去干係?尤其麗娘假裝暈倒,一定看見了他用針扎死韋皋的情形,此婦深藏不露,心機深遠,絕非普通人,想抓到她,也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萬一她被追捕得狗急跳牆,逢人講出他針刺韋皋致死的經過,僅是流言已足以毀滅他謀划的一切。她要的是韋皋人頭,她有他的把柄,他也有她的把柄,也許暫時可以互不揭發、相安無事,等他坐穩西川后再來想辦法對付這個可怕的女人。
段文昌道:「這隻是推測,即便如此,也無法解釋太尉首級失蹤一事。另外麗娘甚是可疑,我和林推官都懷疑她……」忽聽得隔壁有女子低聲叫喚一聲,忙道,「薛娘子醒了,我得去看看。」
只聽見耳邊呼呼風響,身子綿軟酥麻,如在半空。楚原勉力睜開眼睛,卻真的發現自己身處在空中,無處依託,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一黑,「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過得片刻,水中浮力將他託了上來,幾大口水嗆入喉中,他竟然又醒了過來,略一仰頭,才發覺身在百尺樓下的摩訶池中。忽有什麼物事自空中飄落,蓋在他頭上,兩下扯開,卻是一件衣衫。正不明所以時,卻見眼前不知道從哪裡浮起一具屍首來,衣衫穿著正是韋皋,只是沒有了腦袋,斷頸處只有一個血窟窿。他氣血翻湧,大叫一聲,立時又暈了過去。
段文昌走回林蘊身邊,附耳低語了幾句,林蘊點點頭,二人均是神色凝重,眉頭緊蹙,大約已經意識到害死韋皋的兇手另有其人,精精兒不過是被真兇找來的替罪羊而已。在戒備森嚴的百尺樓中謀害太尉,又及時運進來早已經準備妥當的替罪羊,這等大事普通人難以謀划,一定是節度使府署內部人所為。
也許,多年以後,又是這樣一個秋風乍起的夜晚,月亮還那麼慵懶散漫地掛在天上,離人有所感懷,輕輕地抬頭仰望,會不由自主地懷念起現在的某些人、某些事來。輕紗朦朦,似女子溢滿淚珠的眼眸里淡起的翳霧,迷濛而惆悵。
林蘊道:「楚侍衛先養好傷,這個日後再說。」命人抬走楚原,回頭問道,「段少府可聽出了什麼眉目?」段文昌搖頭道:「沒有,事情是越來越複雜了。」
忽聽到隔壁玉簫驚叫道:「你要做什麼?」有人笑道:「我們這裡是死牢,犯死罪的女人實在太少見,所以一直沒有禁婆,只好由小的我來伺候娘子了。你被鎖了大半日不能動彈,難道不想要撒尿拉屎么?」玉簫早羞紅了臉,哭道:「你別碰我,別碰我。」
邢泚跺腳道:「使君,再遲可就來不及了!」劉辟到底還是進士出身,沉斷有謀,想了一想,道:「嗯,事已至此,只好隨機應變,將絲絛取下來,你去將精精兒帶上來,弄些血到他和玉簫身上,再將他們帶下樓去,喂他們服下解藥。我一會兒從樓上拿件東西扔進摩訶池中,假裝是人頭被精精兒的同黨先帶走了,我正好醒過來,等我一出聲叫喊,你們先將他二人推入水中,假裝是精精兒正要帶玉簫從水中逃走,你們再捕他二人上來。」
段文昌憶起往事,不免惆悵萬分,又想起奉韋皋命審理趙存約行刺一案時,薛濤握住自己的手悲戚地道:「段郎,我怕是捱不過這次了,我若死了,請你來為我寫墓志銘。」心頭嘆息,再無疑慮,低聲問道:「劉相公想要我怎樣做?」
經過玉簫牢房時,精精兒見她如自己一般上了大枷,雙腳鎖在腳枷中,披頭散髮地半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飽受折磨下,神情有些恍惚,一雙眼睛因為流淚過多而紅腫,然而恐懼、屈辱、無助從她的眼神中一覽無餘。他是男子,又身懷武藝,戴了這些戒具已是毫無行動自由,難受之極,更不要說她是弱女子了,心頭不由得大起憐惜之意。正待安慰她幾句,卻被差役不由分說地拖走。
精精兒這兩日未被刑訊,又得獄卒暗中照顧,精神好了許多,聞聲抬起頭來,大喜道:「師兄,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忽見空空兒也是鐐銬鐺鐺,道:「師兄也失手被擒住了么?」空空兒點點頭,道:「你出去後跟聶隱娘走,她是我的朋友,會照顧好你。」精精兒一呆道:「什麼?」
精精兒被他踩在腿上受刑處,痛入骨髓,冷汗直冒,忙道:「你的腳……」唐棣抬起腳來,冷冷道:「我還以為你是條好漢,原來不過如此。快說,你同黨將太尉首級帶到哪裡去了?」精精兒道:「我沒有殺太尉。當日太尉在錦江春酒肆遇刺,二位人也在場,我若要有意行刺,用得著等到昨晚么?你們說我勾結玉簫,她人在節度使府署中,你們日夜跟在太尉身邊,可曾發現她與我有勾結?」
卓二娘回來店裡,低聲對丈夫說了精精兒託付帶話一事,她倒不是想要同魚成商量,而是本能地覺得今日之事不會這麼容易解決,想找個人說說心中顧慮。魚成遲疑道:「不管精郎在外面是什麼人,但在咱們店裡,他是貴客,他所求之事是人之常情,二娘好心答應了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卓二娘道:「嗯,我也是這麼想。不過盧使君從中作梗,非不要咱們再管這事,聽說他那人沒什麼本事,全靠將漂亮妹子嫁給了太尉兒子才得以為官,你說他會這麼好心去派人幫精郎傳話么?」魚成吞吞吐吐地道:「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精精兒道:「什麼疑點?」林蘊道:「卷宗上說,你和你的同黨被吐蕃收買,前來成都謀害太尉,要為論莽熱復讎,又處心積慮與玉簫勾結,由玉簫下藥迷倒太尉、劉辟和劉辟侍妾麗娘,然後你和你的同黨潛進來刺倒侍衛晉陽和楚原,割走太尉首級,事後在你和玉簫的衣服上發現了血跡,罪證確鑿。不過本官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經得手,為什麼還要將太尉屍首、劉辟、麗娘、晉陽、楚原幾人丟入水中?百尺樓防範森嚴,你弄出這樣大的動靜豈不是自暴行蹤?」
唐楓不顧精精兒苦苦哀求,將腰刀比在他腳上經脈處,正要動手,忽有人大聲叫道:「奉命提精精兒上堂。」唐楓便站起身來,插刀入鞘,讓到一邊。數名差役擁了進來,一人手持監牌,問道:「二位侍衛在這裏做什麼?」唐棣道:「沒什麼。」打了個眼色,與唐楓一道退了出去。
劉辟深感意外,隨即笑道:「好,先人後己,隱娘果然是女中豪傑。來人……」空空兒忽道:「多謝隱娘美意,我願意以自己換我師弟精精兒出來。」劉辟道:「可令師弟已經畫押招供承認謀害太尉,https://read.99csw.com如今是待決死囚,朝廷欽犯,豈能輕易說換就換?」空空兒道:「我師弟對一切都不知情,整個事情經過我比他更清楚,劉相公殺我比殺他更有益處,你們只須拿我當精精兒,我絕不會反抗,你們加給精精兒的一切罪名,我也都會承認。」
劉叉上前一把將呂大扯開,推倒在地,喝道:「你做什麼?」空空兒見前面一陣騷動,有人大聲呼喝,知道有大隊人正朝這邊趕來,忙道:「快走。」忙拉住劉叉,趕上蒼玉清,問道,「清娘,你……」蒼玉清道:「先離開這裏再說。」領著二人下來渡口,登上一條烏篷小船,艄公旋即操漿划水,慢慢往西而去。
二人摸索行到薛濤精舍外,燈火朦朧,大門微掩,門口果有兩名監視的牙兵,正倚靠在門檻上打盹。劉叉道:「我去殺掉他們。」空空兒道:「何必多殺人?咱們翻牆進去。」
百尺樓是禁地,無論官民不奉召絕不可擅進,牙兵也只在樓外戒備。此刻隨侍韋皋身邊的只有晉陽、楚原二名侍衛,唐棣、唐楓兄弟因母親病重,又是中秋,被韋皋特准假三天,歸家還未返回。楚原見突髮狀況,忙搶過來抱住韋皋,道:「晉陽,你快去叫人來!」
精精兒道:「推官倒是細心人,不像先前那個盧判官,一心只會用酷刑讓我認罪。我可得說清楚了,我根本就沒有認罪,就算有手印畫押,也是他們趁我暈死過去時偷偷做的。況且若真是我利用玉簫害人,我給她毒藥不是更好,幹嗎還要迷|葯?」
玉簫忽嗚嗚哭道:「精郎,是我害了你。」精精兒嘆了口氣,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你被迫招供承認罪名,不過是不能忍受嚴刑荼毒之苦,我不會怪你。」玉簫道:「不僅如此,當日你在百尺樓被擒,其實是我有意放了一截蠟燭在機關上,等我下樓時蠟油滴到暗線上,才觸發了警鈴。」
空空兒道:「劉兄,你我分頭行事,你去綁張夫人,我去綁韋行式,一會兒后牆下會合。」劉叉道:「好。」他嗓門甚大,話音未落,便聽見有人笑道:「這下你們跑不掉了。」
盧文若道:「晉侍衛放心。」送走晉陽,這才向精精兒喝問道:「快說,你的同黨在哪裡?」精精兒臉頰紅腫,痛如火炙,嘟囔叫道:「我沒有同黨,也沒有殺死太尉。當初我在錦江春酒肆遇到刺客刺殺太尉,我還曾出手相助,若是有心殺死太尉,何不當日動手?」盧文若道:「這正是你的詭計。況且你救的是玉簫,並不是太尉。來人,犯人嘴硬,給我打。」
邢泚道:「那相公為何要放空空兒而不是玉簫?他是魏博田興的義弟,不是更有利用價值么?」劉辟道:「你不懂,你看空空兒一張口就要換玉簫出去,全然不顧及他自身,肯定是承諾了那賤人要救她出去,他這般重情重義,一定會守信再來,到時咱們再設陷阱捕住他,豈不又有籌碼在手?」
蒼玉清大為意外,半晌才幽幽道:「聶隱娘對你可真是不錯,寧可她夫君在牢里受苦,也要先換你出來。」空空兒道:「我也沒有料到隱娘會這樣做。」蒼玉清道:「你難道不覺得奇怪么?」空空兒臉一紅,道:「隱娘素來視我為弟弟……」
段文昌問道:「你暈倒前可有什麼異常情況?」玉簫道:「沒有什麼異常。麗娘子人美言巧,很討太尉歡喜,我忽然覺得頭暈,見太尉興緻很高,不敢表露,忽然麗娘就倒下了,太尉說『酒……酒……』,劉使君緊跟著倒在麗娘身邊,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劉辟大奇,問道:「隱娘知道論莽熱在哪裡?」聶隱娘道:「當然,不然隱娘如何能捕到麗娘?」言下之意,已經確認麗娘就是論莽熱所派來的殺手。又道,「她的名字也不叫麗娘,而叫王景延。」
二人一前一後出來合江園,迎面走過來一名戴著帷帽的白衣女子,雖看不清面孔,卻極盡飄逸之姿。空空兒停下腳步,怔怔望著那女子發獃,一種闊別已久的感覺像潮水一般覆蓋住他。
空空兒本想請聶隱娘到萬里橋知會蒼玉清,請她千萬不要再來相救,然則邢泚始終率領牙兵從旁監視,不得絲毫機會,只好作罷。
忽隱隱聽到隔壁傳來嚶嚶哭泣聲,忙揚聲問道:「是梨花娘子,還是玉簫么?」只聽見玉簫道:「是我,玉簫。」精精兒道:「你還好么?」不問則已,一問玉簫悲苦難言,當即放聲大哭。精精兒哄來哄去,總也哄她不好。
劉叉卻是不能相信,道:「怎麼會是劉辟?他不是韋太尉最信任的心腹么?」空空兒道:「他們四個人在百尺樓頂飲酒,機密重地,旁人誰也不準上去,結果韋皋被殺,麗娘沉水,玉簫成了勾結我師弟的殺人兇手,惟有劉辟一人安然無恙,而且成為韋皋之死的最大受益者,我實在想不出誰比他更像兇手。」
蒼玉清忽然惱怒起來,道:「這件事你別再管了,我自有辦法救她出來。」空空兒不知道她為何突然發怒,想問卻又是不敢問。
空空兒一時難以回答,問道:「娘子是朝廷的人,對么?」蒼玉清道:「對。」沉默良久,忽然悲切起來,道:「我不該救你的,我最親的親人在魏博失蹤多年,多半已經遇害,我曾發誓要為他復讎,眼下我卻救了一個魏博武官。」
這兩名男子正是唐棣、唐楓兄弟,他二人昨夜聽信精精兒信口胡言,連夜到武擔山搜索,一直忙到今日中午,卻始終沒有發現什麼林空,這才知道是上了精精兒的當,忙回來大獄,欲再向精精兒逼問,卻被牙將邢泚率兵擋住,說留後劉辟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殺害太尉的兇手,以防萬一。二人悻悻出來,意外聽到府中差役談及推官林蘊昨夜審問精精兒后被莫名下獄,這才覺得事情蹊蹺。唐楓道:「該不會真如精精兒所言,真兇另有其人?」二人急忙去找晉陽和楚原問案發|情形,雖然與官方說法並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唐棣卻發現晉陽腰間的傷口在左前側,刀刃分明是自前面刺入,這可與他所稱的被人從背後襲擊大不相同。晉陽忙聲稱記不清了。唐氏兄弟愈發起了疑心,從楚原那裡聽到段文昌也參与了複審,便欲來找他問明究竟,只是一直有人暗中跟蹤,好不容易到晚上才甩掉監視的牙兵,摸黑趕來浣花溪。
劉叉道:「那我們乾脆將劉辟的惡行公佈於眾,這樣大伙兒都知道他才是真兇。」蒼玉清道:「這可不行,咱們既沒有真憑實據,精精兒、玉簫也已經招供畫押。」
林蘊道:「你是說你只見到麗娘衣衫落下,沒有見到她的人?」楚原道:「沒有。」又道,「林推官為何要問這些?聽說精精兒和玉簫都已經招認了,是他二人合夥加上精精兒的同黨一起謀害太尉。真想不到玉簫她……」林蘊道:「楚侍衛是證人,卷宗中卻沒有你的證詞,所以特意召你來補錄。有勞,我這就派人送你回去。」楚原道:「日後處決精精兒,林推官一定要讓我親手行刑。」
精精兒是風月老手,素來極得女人歡心,今日卻一再碰壁,一時不敢再鬧,乖乖自己塗了葯,換了乾淨衣裳,慢慢爬到床上。他被囚禁兩個多月,不但被禁錮得手足不得自由,也一直無法躺下睡覺,這時往床上一倒,才知道自由真好,雖則全身刑傷依舊疼痛不已,但比起被鎖在牢中的動彈不得的情形,無異於天上地下。可轉念想到師兄空空兒此刻正代自己受苦,不由得又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半夜,見聶隱娘頭歪到一旁,似已經睡著,便悄悄從床上躍了下來。他被禁錮日久,身手不及從前十分之一,雙腿又受過重刑,剛一落地便觸動傷口,忍不住「哎喲」一聲。聶隱娘立即驚醒,點燃燈燭,見精精兒扶著腿歪倒在床邊,當即上前將他抱上床,解下腰帶,縛了他手腳。
劉叉大怒,道:「你們都當我是死人么?劉辟,老子今日……」腳下剛動,幾支羽箭呼嘯飛來。空空兒手裡只有一根擀麵杖做兵器,伸杖一撥,打偏兩支箭,另一支卻射穿了劉叉右腿,他腳下一個趔趄,當即摔倒在地。
空空兒便不再猶豫,道:「好,我願意去做。劉兄,你本與這件事無干,不如趁早離去,到南方去避一避風頭。」劉叉道:「你要我臨陣脫逃、置身事外,那可不行。好吧,綁人就綁人,反正都是為了救人。」
那老張即是扶住精精兒方便的人,他心地頗好,勸道:「老武,你還是當心點。他是重犯,萬一弄死了,你我都脫不了干係。」精精兒喘了口氣,道:「大哥既知道我是巨盜出身,難道不想發筆大財么?」
精精兒道:「我是劇盜不假,可二娘真相信我會勾結玉簫殺死韋太尉么?」
林蘊見再也問不出更多,便命人帶精精兒、玉簫回去監禁,道:「別難為了他們。」差役道:「是。」將犯人押了下去。
空空兒別無選擇,只好道:「好,你們放了劉叉,來拿我吧。」拋下了手中木棒,不再抵抗。數名牙兵奔過來,拿鐐銬鎖了他手腳,仔細搜他全身,摸出一根鐵管來。劉辟一見便笑道:「你還真是精精兒師兄,本帥在他身上也見過類似的工具。」
蒼玉清道:「前面半里處的精舍就是薛濤住處,原本是節度使別墅,韋皋特意劃了一處別院給她。這件事我們不便出面,你二人自己去找段文昌問個清楚。」劉叉奇道:「我們?娘子說的還有誰?」蒼玉清也不理睬,只道:「我在這裏等著,小心有劉辟的人在暗中監視段文昌。」空空兒道:「多謝。」拉著劉叉跳上岸來,往前趕去。
蒼玉清道:「那就這樣吧,這房間給你們用。我會去跟店家說好你要雇一輛大車,明早自有馬車趕到門外來接你們。」聶隱娘道:「客棧外面有人在暗中監視我,你們小心些。」蒼玉清道:「多謝。」開了門與那大郎一道出去。
到了晚上三更時分,蒼玉清果然來開了門,領著空空兒、劉叉二人摸黑出來,重新上了小船,依舊是那名艄公,悄悄往上游划來。河水輕緩,無邊的寧靜中自有一派詩情畫意。兩岸間或幾盞昏黃的燈光,沒精打彩地在黑暗中掙扎。
空空兒不知道對方如何能算到自己要來綁架韋皋妻兒,心中很是不甘,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裏?」劉辟笑道:「本帥帶你去見一個人。」空空兒頓時心底一沉,暗道:「糟了,一定是清娘已經為對方擒住。」
韋皋料想是劉辟教她這麼說,心中仍是大悅,接過酒來一飲而盡,笑道:「好,麗娘也坐下來飲一杯。」幾杯酒下肚,暖意漸生,豪氣更旺,轉頭卻見玉簫面色不善,正拿手扶住額頭,不禁一愣,問道:「你怎麼了?」玉簫道:「回太尉話,玉簫好頭暈。」韋皋皺眉道:「頭暈?是畏高么?」
唐棣上前一步,將腳踩在精精兒腿上傷處,森然問道:「你同黨藏在哪裡?」精精兒不及回答,對方已腳上加勁,他慘叫一聲,仰天便倒,枷背先磕上牆壁,頸中劇烈一撞,幾近窒息。唐楓蹲下身來,扶住枷身,將精精兒拉直身子坐好,道:「你若不肯說出同黨下落,受的罪還要更多。只要你說出來,我保證親手給你一個痛快,你不必再受酷刑折磨。」
唐棣道:「好。」放開牙兵,拋下腰刀。唐楓道:「大哥,你……」唐棣厲聲道:「放手。」唐楓無奈,只得鬆手丟了兵刃。邢泚命人收了腰刀,讓出兩匹馬來,道:「這就走吧。」帶人擁了唐氏兄弟飛騎離去。那兩名牙兵面面相覷一陣子,照舊回來門檻守衛。
領著二人進來房中,掩好門窗,將燈光挑得弱些,這才道:「抱歉,這裏一直有人監視,薛娘子又已經歇息,怕是要怠慢了。空郎冒險前來找段某,是想知道你師弟精精兒的案子么?」空空兒道:「是,還望少府將實情相告。」
林蘊吃了一驚,道:「什麼?就算推舉留後也該是太尉之子韋行式,如何輪得到劉辟?」盧文若道:「林推官此言差矣!劉相公熟悉西川軍政,眾望所歸,大家都贊成由他出任留後最是合適。行式體弱多病,自己也自願謙讓,太尉夫人都沒有意見,林推官久不在成都,如何一回來就如此質疑?」
呂大道:「郎君師弟精精兒因為謀害太尉身陷牢獄之中,不方便見你,特托小的來給郎君傳話。」空空兒一呆,道:「什麼謀害太尉?太尉是西川節度使韋皋么?」呂大道:「是,不過這裏不方便說話,不如到小的官署再談,就在前面市集中。」空空兒道:「好,多謝。」
不過眼下的麻煩事是,不能公然追捕帶走首級的麗娘,因為她已經「溺死」,屍骨無存,必須得再找一個人作為精精兒的同黨抓起來,到時與精精兒、玉簫一起處死,案子方能圓滿結案,至於找不找得到首級倒不那麼重要。精精兒根本不明白事情究竟,也不了解是誰帶走了首級,劉辟下令刑訊,不過是惱恨他與玉簫眉來眼去,存心讓他多受痛苦而已。
四百貫不是個小數目,當時普通官員月俸也就是一二十貫錢。老武怦然心動,問道:「你說的可是卓二娘?」精精兒道:「是,我住在她店中,多蒙她照顧,還欠下她不少酒錢。我精精兒生平從不欠人恩情,所以想特別酬謝她。」老武道:「這個不難。不過你當真有那麼錢酬謝我們么?」精精兒道:「當然。二位去錦江春酒肆,尋到我住過的房間,床下正中有塊木板是松的,夾縫裡面有一張飛錢,價值一千貫,二位提現后每人可分四百,再給卓二娘二百。」
精精兒道:「喂,你是不是眼花了,當真看清是我下的手么?我昨晚被人灌了迷|葯,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盧文若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本官正在問案,囚犯不得隨意插口。來人,掌嘴。」
精精兒奇道:「玉簫你怎麼會……」盧文若道:「玉簫,是不是你下藥迷倒太尉和劉使君?」玉簫顫聲道:「奴婢沒有,奴婢哪敢謀害太尉?」
正要離開,忽見兩名跨刀男子奔近大門,牙兵登時驚醒,急忙上前攔住,道:「唐侍衛,你們不能進去。」
眾人慌忙趕來水榭,果見水中有兩個人正在掙扎,卻是迷|葯已解的精精兒和玉簫。邢泚故作驚訝地叫道:「咦,這不是被通緝許久的精精兒么?來人,快抓住他,弓弩手上來,可別再讓他逃走了。」牙兵轟然答應,當即有數人躍入池中去拿精精兒,另有數人彎弓搭箭,對準了精精兒。精精兒忙叫道:「別射,別射,我不會游水。」
卓二娘當日親眼見到刺客在酒肆行刺韋皋,是精精兒從旁出手相助,他若要害人,當時才是大好時機,何須再費盡心思闖入節度使府中?不過她一個小小老百姓,怎敢去妄談這些涉及大人物的事?也不敢接話,只問道:「精郎有什麼事?」精精兒道:「我想請二娘幫個小忙。」
正驚疑間,轉頭一看,麗娘卻是不在,原地只有一件她今晚所穿的淡黃衣衫,更是吃驚,問道:「麗娘呢?她怎麼不見了?」邢泚道:「啊,快,快派人去找。」劉辟道:「找什麼?她喝了藥酒,能自己走么?」
劉辟愈發相信他捲入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宮廷秘密中,忙問道:「是什麼字?」空空兒道:「太子用美人醉毒殺鄭王于大曆八年歲次癸丑五月乙亥朔十七日。」
邢泚目送空空兒出去,又安排人手前去跟蹤監視,以接應盧若秋回來。轉頭見劉辟滿面喜色,更是不解,問道:「相公就此放了空空兒,不是太便宜他了么?」劉辟道:「反正留住他也暫時用不上,不如放他去吧。」
精精兒大驚失色,道:「生死事小,名節事大,娘子切不可胡亂招認。」盧文若冷笑道:「你一個梁上君子,還知道什麼叫名節么?來人,將犯人用大刑夾起來,不怕他不招。」
邢泚揮了揮手,示意獄卒上前開了腳枷,又去掉精精兒頸間長枷,兩名牙兵上前將他拉起來。精精兒當即會意,道:「不,我不要你用自己換我出去。」牙兵哪裡管他情不情願,將他大力拖了出去。
一輪弦月升上了天空,微光乘著無形的羽翼,輕盈地灑落大地。山河寂寂,流露出清透、空靈、澄凈、安寧的況味。草尖上星星點點,閃露著熒光,恰如繽紛的綺麗夢想。清新的香氣四處蕩漾,將人的思緒帶到悠遠。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沒有夏日浮躁的炎熱,沒有冬夜孤寂的寒冷,有的只是溫和與親切。
盧文若見他精神萎靡,說話上氣不接下氣,知他受傷極重,便道:「晉侍衛請先回去養傷。」晉陽指著精精兒恨恨道:「他是害死太尉的兇手,盧判官可千萬要拷問出他同黨下落。」
獄卒老張一直等在一旁,忙進來開了腳枷。差役一擁而上,將精精兒拉了出去。
劉辟道:「人帶來了么?」邢泚道:「帶來了。」命牙兵拖過一個黑布袋解開繫繩,裏面裝的卻是一個活人——竟然是二月前就已經逃逸失蹤的精精兒,一身黑色勁衣,只是手腳均被鐐銬緊緊鎖住,人兀自昏迷不醒。原來他並未被師兄空空兒救走,而是劉辟半途派人劫走了他,之後一直被關押在一個極其秘密的地方,為的就是今日派上用場。
林蘊道:「這麼說你根本不知道精精兒也在?」玉簫道:「自從精郎一個多月前被人救走後,玉簫再也沒有見過他。」精精兒道:「我哪裡是被人救走,是被神秘人弄到一個地方關了起來。」玉簫吃了一驚,道:「什麼?」
差役們得令,一哄而上,讓精精兒坐在地上,兩邊各有人扶住他肩頭,又有人扯去他靴襪,將雙足套在夾幫之中,用力一收,精精兒只覺得眼冒金星,狂叫一聲。這些差役是刑訊老手,見他將要昏死過去,便又將手勁松一松。豆大的汗珠從精精兒額頭涔涔而下,全身更是汗如雨下,剛喘一口氣,腳上又是一緊,痛得雙目昏花。雙腿鮮血流出,淌滿腳面。
空空兒大吃了一驚,他聽段文昌提到麗娘被拋下樓后溺水而死,還微微奇怪了一下,為何獨有她的屍首沒有找到,不過並未多想,哪知道蒼玉清一語點破關鍵,雖然匪夷所思,但確實如此解釋最為合理。所有人想不到這一點,一是因為麗娘是劉辟侍妾,二是一個弱質女流難以有此膽識和心機。麗娘帶走了首級,現場少了一個人,所以不得不將韋皋屍首及其他人拋入摩訶池中,只有這樣才能掩飾麗娘失蹤的事實。而劉辟之所以不敢明目張胆追捕麗娘,而是另外需要一個替罪羊,因為麗娘親眼看見了他殺死韋皋,有他把柄在手。
隔了半晌,蒼玉清怒氣平息,才道:「西川也許即將有戰事發生,劉辟肯定會派兵封鎖蜀道,將所有人扣作人質,你還是儘快離開這裏的好。拜祭師傅一事,可以暫時請人代去照料,等日後蜀中平息,你再與精精兒同去不遲。你師傅地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你留下來冒險。」
精精兒笑道:「姊姊這麼說,我就放心多了。」又拍了拍座位,道:「也不知道下面藏的到底是什麼人,這麼久都不吭一聲。」
邢泚一揮手,又飛來兩支箭,一支射中劉叉肩頭,一支射穿他左腳,將他釘在地上。雖非致命傷,卻都關節要害處,劉叉痛入骨髓,冷汗直冒,忍不住破口大罵。
韋行式素來羸弱,不為父親韋皋喜歡,他的妻子正是盧文若親妹,美貌有名,盧文若既然這麼說,想來確實是韋行式自己不願意做留後。
後院外是一片小小的樹林,樹林南面則是一座寺廟,白日進香拜佛的遊客倒是不少,日落西山時人漸稀少。到暮色蒼茫時,忽聽到北面人喊馬嘶,有大批人馬來回奔走之聲。劉叉道:「成了!」
劉辟歷來視盧文若為心腹,這次能成功除掉韋皋,平穩接掌西川大權,他功不可沒,不願意令其心存芥蒂,道:「你放心,本帥一定會救你妹子出來,不過這件事還須從長計議,得先弄清對方是些什麼人。」
不大一會兒,犯人被重新帶到堂前跪下。林蘊問道:「玉簫,你昨晚可有留意過麗娘?」玉簫道:「她容顏美麗,又善解人意,我看得出劉使君和太尉都很喜歡她。」段文昌道:「她身上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玉簫道:「沒有。」
次日中午,空空兒和劉叉化裝成貧苦腳夫的樣子,各自拖了一輛偷來的雞公車來到城中。一路有無數巡查的牙兵,不過那些人正在搜索客棧、酒肆、民居等易藏身之處,倒也沒有遇到麻煩。劉叉到一家雜貨店鋪買了兩條大麻布口袋、擀麵杖、麻繩等物,二人來到節度使府後院外等候。
那男子果然放下酒袋,起身應道:「正是,你是……」呂大道:「小的是這裏的管界巡檢,有人托我來給郎君帶句話。郎君可認識精精兒?」空空兒道:「精精兒是我師弟,巡檢怎會知道他?」
正說著,忽見唐棣、唐楓兩兄弟闖將進來,喝道:「獄卒出去!」老武知道他二人是韋皋貼身侍衛,遲疑問道:「唐侍衛可有提審犯人的監牌?」唐楓將他往外一推,罵道:「去你媽的監牌。」老武、老張二人不敢再多問,又怕承擔責任,飛一般地趕出去稟告典獄。
段文昌當即說了精精兒的供狀及卷宗上描述的殺人經過。空空兒道:「這不可能,我師弟再笨,也不會笨到殺人後將屍首丟進水中,那不是有意要暴露自己么?況且他以偷盜為生,向來獨來獨往,不會有什麼同黨。」段文昌道:「屍首落水是最大的疑點,我和林推官也一眼就發現了。詢問你師弟時,他說自從他兩個多月前入百尺樓盜竊不成被擒后,一直被囚禁。他本來被關押在節度使府地牢中,一個多月前轉押到府獄時半路為人救走,當時已經風傳是你空空兒所為,韋太尉為此大發雷霆,下令全城搜捕,這一節我倒是早就聽過。」
楚原勉力睜開眼睛,卻真的發現自己身處在空中,無處依託,還沒有反應過來,眼前一黑,「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過得片刻,水中浮力將他託了上來,幾大口水嗆入喉中,他竟然又醒了過來,略一仰頭,才發覺身在百尺樓下的摩訶池中。正不明所以時,卻見眼前不知道從哪裡浮起一具屍首來。
八月初九,太子李純即皇帝位於宣政殿,是為憲宗皇帝。在眾多武力勢力的支持下,朝政大權終於順利轉移到新登基的年輕皇帝手中。太上皇一黨的王叔文集團立即遭到了全面清算,王叔文貶為劍南東川道渝州司戶,王伾為山南西道開州司馬,餘黨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則分別貶往南方邊遠蠻荒之地。原宰相鄭珣瑜和高郢雖未公開依附王叔文,然因無所作為,也被分別降為吏部尚書和刑部尚書。受王叔文一手提攜的宰相韋執誼因岳父杜黃裳剛被新皇帝拜為宰相,暫時未被免官,於是出現了岳父、女婿同時為相的罕見異事。最令人大掉眼珠的是右金吾大將軍袁滋竟然升任宰相,風傳他在支持李純即位上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一直支持舒王的神策軍中尉孫榮義被免職,改由李純親信吐突承璀出任神策中尉。一些被順宗皇帝貶斥的大臣也重新被起用,如因刑訊侯彝與劉禹錫不和被貶為太子右庶子的武元衡重新出任御史中丞要職,前任京兆尹李實早已經病死通州任上,甚至連遭德宗皇帝貶斥的韓愈也被重新召回京師任國子監博士。https://read.99csw.com
忽聽得劉叉也詫異道:「我在靈池聽段少府提過,據說論莽熱被人救出后並沒有回吐蕃,而是來了西川刺殺韋太尉。莫非……麗娘是論莽熱派來的殺手?」蒼玉清道:「我去打聽過,麗娘是劉辟本年五月自京師回成都時半路收的,恰好是在論莽熱逃走後,你說怎麼會這麼巧?」又喝問道:「空空兒,這事你可參与其中了么?」
空空兒大奇,心道:「趙存約何以會刺殺西川節度使?不過無論如何他是隱娘的夫君,隱娘於我有恩,我總要想辦法救他出來。」忙問道:「趙存約人關在哪裡?」蒼玉清冷笑道:「你眼下自身難保,既想救這個又想救那個,還是先解決眼下的難題再說。」不再理睬空空兒,自己開了門出去,回身將門鎖上。
邢泚道:「可是已經有許多人看到麗娘進來節度使府,她現下人不見了,旁人問起來要怎麼說?」劉辟道:「這確實是個麻煩事兒。這樣吧,你先把血弄到他二人身上,然後將楚原、太尉屍首和麗娘的衣衫也扔進摩訶池中,這樣可以說麗娘也被精精兒殺了,沉入水中,找不到屍首。一會兒我自己從窗口跳下,假裝也是被人扔下,你們再救我上來。可別再出差錯。」
劉叉怒道:「你最好射死老子,射老子大腿算什麼準頭!」
盧文若便下令用刑,才打了幾下,玉簫已經是承受不住,哭叫道:「我招……奴婢招了……」劉辟問道:「是不是你勾結姦夫精精兒,害死了太尉?」玉簫哭道:「是……是……」
劉辟道:「好,段少府快人快語,不過,我並不打算追究這件事。少府可知道薛濤薛洪度此刻正在成都府大牢中?」
等到獄卒、牙兵盡數退出,大牢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空空兒勉強挪了挪身子,好讓頸上的重壓減輕些。忽聽得隔壁有女子問道:「郎君是精郎的師兄空空兒么?」空空兒心念一動,道:「是我。你……是玉簫?」玉簫道:「是。空郎,你是用自己換走精郎么?」空空兒道:「是,其實也不是,是剛才那位聶家娘子答應幫劉辟做一件大事。」
隔了好半晌,劉叉才訕訕問道:「那要如何才能救出精精兒?」蒼玉清道:「我倒有個主意,就看你們二人敢不敢做。」劉叉道:「有什麼不敢做的?空兄,不如你我今晚一起去劫獄,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留。」蒼玉清道:「我說的可不是劫獄。你二人武藝再高,終究寡不敵眾,況且劉辟早有防備,大獄四周埋伏了許多弓弩手,你二人冒險前去,只能白白送死。」
林蘊道:「你們昨晚在百尺樓宴飲的人都落入了水中,包括玉簫你,唯獨麗娘的屍首沒有找到,你難道不覺得奇怪么?」玉簫低頭想了半刻,道:「不知道。」精精兒忽道:「也許她人根本就沒有死,你們當然找不到她屍首。」
她這番黑暗中的迂談闊論,不僅劉叉聽得目瞪口呆,就連空空兒也是嘆為觀止,自他認識她以來,她一直隱身在神秘的陰翳中,他暗中揣度她的身份,只以為是個身份神秘的女俠,類似王景延一般,或許背後有什麼權勢顯赫的人物在支持也說不準,然則此刻聽到她一番話,才知道她高見遠識,不比朝中那些重臣差多少,一時間,心下更是自慚起來。
牙兵卻不由分說,將她左手手指一根根套入夾指中。那是一種專門用來夾手指的刑具,源自上古,由十一根圓木組成,各長七寸,徑圍各四分五厘,用繩子穿連小圓木套入手指,用力收緊繩子圓木就會緊夾手指,十指連心,使人痛苦不堪。玉簫一想到接下來將是無窮無盡的非人折磨,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空空兒大感愕然,不知道劉辟如何知道了自己身份,想來這也是對方手下留情、沒有下令立即放箭的原因。他生性沉靜,當此處境,也絲毫不亂,問道:「閣下想要怎樣?」劉辟道:「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就放劉叉走,而且派人送他去南方,保管你們魏博的人找不到他,如何?」空空兒微一沉吟,道:「好。」
聶隱娘從床下拖出一個瓦罐,道:「就在這裏解決吧。」精精兒道:「這裏?娘子不是開玩笑吧?」聶隱娘道:「你既是空空兒師弟,想來本事也不小,又詭計多端,我可不能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精精兒道:「多謝娘子誇讚,那麼請娘子先出去一下。」聶隱娘道:「我歷來視你師兄空空兒為幼弟,你是他師弟,更是小弟弟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竟是不肯出去,只背過身子。
精精兒手足間鐐銬未去,無力掙脫,只不斷叫道:「師兄!師兄!」又聽見隔壁牢房有女子叫道:「精郎!精郎!」卻是玉簫的聲音。精精兒叫道:「玉簫!」叫喊聲漸行漸遠。
忽聞見腳步聲,抬頭一看,聶隱娘正來到牢門前,扶著欄杆道:「空郎,隱娘能力有限,只能做到這些。我猜劉相公未必會殺你,你自己多保重。」空空兒道:「是,我師弟就暫且託付給隱娘照顧,千萬別讓他再來救我,空空兒若逃不過這一次,來世再報隱娘大恩。」聶隱娘凄涼一笑,道:「好,那我去了。」
聶隱娘道:「我還有許多正事要辦,可沒有功夫跟你小孩子過家家胡鬧,你自己安靜些,也好讓我省點心。」精精兒怒道:「什麼小孩子過家家,我師兄身陷險境,你這般說,還算是他的朋友么?」聶隱娘道:「你師兄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精精兒道:「我要回去救他。」聶隱娘道:「你一身是傷,回去只會白白送命。」精精兒道:「這用不著娘子多費心。」聶隱娘道:「我既答應了空空兒要照顧你,就該費心管你。」挾持著精精兒來到客棧。
一言既出,頓時恍然大悟——問題肯定出在麗娘身上!他和韋皋、玉簫、麗娘四人均喝了混有迷|葯和啞葯的錦江春酒,只有他自己事先服了解藥,所以沒有暈倒。麗娘現在人不見了,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憑空消失在一座圍得如鐵桶般嚴密的樓中?她要麼根本就沒有飲下藥酒,要麼也跟他一樣,早已服了解藥,如此居心叵測,可見早有計劃。這才後悔不迭,暗罵自己道:「原來她在劍門與自己邂逅是早有圖謀,說不定她正是吐蕃派來的刺客,割走首級才好向論莽熱邀功請賞。我本來一直想不必自己動手,等論莽熱的人來殺韋皋,坐收漁翁之利。難怪等了這麼久也不見動靜,哪知道刺客就在自己身邊。」一時間脊樑冷汗直冒。尤其是麗娘割走韋皋首級,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沒有了首級,他難以嫁禍給精精兒和玉簫。
精精兒在堂上受刑套供時,盧文若雖然也追問同黨的下落,但更多的是逼迫他承認勾結玉簫謀害韋皋的罪名,他知道這兄弟是韋皋心腹侍衛,顯然只關心如何為韋皋復讎,當即喘了幾口大氣,道:「你們想知道真相么?」唐棣道:「說!」
原來正是劉辟暗中策劃了謀害韋皋的陰謀,只不過並非與麗娘同謀。
卓二娘畢竟婦道人家,一聽「孤兒」二字,心中頓時軟了下來,咬咬牙,道:「好,你想讓我怎麼幫你?」精精兒道:「九月初二是我師傅忌日,我與師兄約好在八月二十日——也就是明日在合江亭相會,再同去峨眉山拜祭師傅。二娘只須當日代我去合江亭見我師兄空空兒,告知他我如今身陷牢獄,無法再同他一道回師門,請他自己去峨眉,也代我在師傅墳前上一柱香。」
盧文若這才道:「晉侍衛請繼續說。」晉陽道:「後來我就看見刺我的人和精精兒一起去割太尉的首級,我想叫人,一著急就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人已經在摩訶池中,幸虧邢將軍已經聞聲趕到,將我救了上來。」
空空兒再次限入牢獄之災,知道此次遠比前一次在京師時兇險,正如蒼玉清所言,這西川獨立於中原之外,當權者翻雲覆雨,視國法為兒戲,就連韋皋這樣的人物死後真相都被掩蓋,他一個小小的百姓又能怎樣?現在惟有期盼蒼玉清和精精兒儘快離開這裏,越遠越好,只是不明白聶隱娘如何會知道論莽熱和麗娘的下落。
邢泚忙道:「來人,快找人來救治劉使君他們幾個,將精精兒押去成都府獄囚禁,玉簫先關在節度使府署中,等稟明太尉夫人再做處置。」
精精兒忙叫道:「喂,她好歹也是太尉的女人,你可別亂來。」隔壁那獄卒其實也不敢輕薄玉簫,不過是嘴上討些便宜罷了,聽見精精兒叫喊,當即走過來道:「你倒是有情有義,難怪是一對姦夫淫|婦。」用腳勾住精精兒腳上鐐鏈一帶,登時將他摔翻在地。木枷先磕到地上,幾乎將精精兒的脖子擰斷,當即暈了過去。
空空兒一呆,道:「什麼?」蒼玉清道:「我知道精精兒不是真兇,但具體情形經過我也不清楚。從成都到京師路途遙遠,韋皋死訊至今還沒有傳到京師,就算執行精精兒死刑的批文回復下來,那也是半個月後的事了,眼下最要緊的是要先查出真相。」
精精兒大驚道:「我已經告知二位林空下落,為何還要挑我手筋腳筋?」唐棣道:「我可沒說你說出同黨下落就饒過你,你害死太尉,我恨不得現在就將你千刀萬剮。」
空空兒道:「不過劉辟一定會布下天羅地網捕捉麗娘,清娘你有把握能脫險么?」蒼玉清道:「只要謀劃得當,脫身不難。」
劉辟奇道:「玉簫當真有本事,你被關進來還不到一日,她便能說服你與其共進退。郎君這個條件開得太高,你雖有朋友在外面接應,你自己拿什麼做討價還價的籌碼?」空空兒道:「什麼?」劉辟道:「你身上肯定有什麼大秘密,所以才有這麼多人趕著來救你,你若肯說出這個秘密,我可以考慮放你走,但是玉簫不行。」空空兒道:「我不知道什麼秘密。」
段文昌知道憑他一個小小縣尉之力絕無能力對抗已經有留後名分的劉辟,真相既難以大白天下,不如救得一人是一人,當即點點頭,道:「好。」上前翻過文書,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空空兒道:「我當日救娘子不過是湊巧路過,娘子幾次救我,卻是冒著生命危險,還是我欠娘子的多些。」蒼玉清道:「那好,我有件事要請你幫忙,你願意去做么?」空空兒道:「敢不為娘子效力。」蒼玉清道:「我要你追上聶隱娘,一路跟著她,從她身上追查到麗娘和論莽熱的下落,然後殺了這二人。」空空兒道:「就是這件事么?不用我動手,隱娘自己也要去取麗娘和論莽熱的人頭。」當即說了聶隱娘拿論莽熱和麗娘人頭向劉辟換取自己和趙存約一事。
劉叉道:「可既然精精兒沒有殺人,劉辟肯定怕空兄從旁相救,他自己送上門去,豈不是正好自投羅網?」段文昌道:「正因為如此,劉辟才可以拿精精兒來要挾利用空郎。他是進士出身,絕非一般糾糾武夫。」
段文昌見他受過重刑,卻是神色坦然,從容安逸,毫無愁苦之色,大異常人,心中暗暗稱奇,便向林蘊點點頭,林蘊道:「也好。」發了一張監牌,命人去獄中提玉簫。
她掩住臉,身子輕輕地顫抖著,恍若冬日梧桐樹上最後的一片枯葉。空空兒挪坐過去,扶住她肩頭,溫言道:「我的命是清娘救的,你想要的話,隨時可以拿走。你肯救我,我很感激。即便你不來救我,你在我心中,也照舊是我的親人,那些被關在掖庭宮黑獄的日子里,我總是會想到你。」
典獄自背後大力一推,罵道:「死到臨頭,還有心情說笑。」命獄卒將精精兒押到最裡間牢房。
盧文若得知消息后,急忙拿著賊人留在阿曼身上的書信來找節度使府蜀劉辟。盧若秋被人劫走,他當然是天下最著急的人,倒不是如何關愛妹子,而是盧若秋是他盧家攀上韋太尉的惟一紐帶,他之所以能得到劉辟著意籠絡,妹子是韋皋兒媳婦身份這一因素佔了很大比重。
大郎則負了盧若秋穿過樹林。林子盡頭是一條小小的溪流。兩岸怪石嶙峋,不可名狀,清流觸石,洄懸激注,極見山野之趣。
蒼玉清深感意外,半晌不言。空空兒道:「娘子也覺得奇怪么?」蒼玉清道:「嗯,劉辟當真是精明之極,我們原本以為他比韋皋容易對付,看來看走眼了,這下可要糟了。」
劉辟聽她以半年為限,猜想麗娘和論莽熱均不在西川,當即笑道:「隱娘既是魏博的人,久聞燕趙之地多俠義之輩,一言九鼎,我信得過娘子,這就先將尊夫交還給你。不過空空兒嘛,可要你同時拿麗娘和論莽熱的人頭來換。」聶隱娘道:「既然相公如此慷慨,隱娘想冒昧請相公先放空空兒,將我夫君扣作人質。」
一名牙兵托著一柄匕首奔過來稟道:「這是在精精兒身上發現的兇器,刃上還有血跡。」楚原大怒,道:「扶我起來。」勉強站起身來,奪過牙兵手中匕首,跌跌撞撞走到精精兒身邊,命道:「拉他起來。」兩名牙兵一左一右挾起精精兒。楚原忿然道:「太尉待我恩重如山,我今日剜出你心尖為他報仇。」舉刀便向精精兒心口捅去。只是他身受重傷,手臂剛一舉起,牽動背心創口,「啊」了一聲,幾欲跌倒。
蒼玉清早牽了兩匹馬等在那裡,問道:「還順利么?」大郎先將盧若秋放到一塊大石上,道:「一切如清娘所料,劉辟派人守在城門口,我猜他已經連夜派人知會各驛站、關卡,沿途均會有人嚴密監視聶隱娘。不過一旦出了西川,局面就不是劉辟所能控制。」又問道,「清娘當真認為聶隱娘手中有麗娘么?」蒼玉清道:「嗯。」
蒼玉清目送大郎遠去,這才轉頭凝視地上的盧若秋。她依舊昏迷未醒,胸脯有節奏地起伏著,恍若沉睡中的嬰孩。現在成都城中該有人發現這位又美麗又嬌氣的韋公子夫人已經失蹤一夜了吧?
只見院中寂寂,段文昌正在月下徘徊,低低吟道:「西風忽報雁雙雙,人世心形兩自降。不為魚腸有真訣,誰能夜夜立清江。」絲毫不為適才門前的吵鬧介懷。劉叉一見之下大喜過望,從花叢中現身叫道:「段少府!」
精精兒聽她聰慧靈秀,善解人意,又與自己志趣相投,極是高興,嘆道:「我若是早識得娘子就好了。」玉簫沉默許久,輕輕道:「現在也不遲。」又道:「可惜你我命不久矣。」言從淚出,腸斷心酸,又添幾分悲楚,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空空兒見她辦事周密,很是感激,道:「多謝娘子搭救之恩。」蒼玉清冷冷道:「你救過我,我也救過你,如今咱們扯平了,以後互不相欠。」
二人雖然能隔著鐵柵欄說話,但卻均動彈不得。直到黃昏時,才有獄卒提著飯食進來,先開了腳枷。精精兒雙腳、小腿受過重刑,即使去了腳枷也無力行走。那獄卒嘆了口氣,提過便桶,攙他起身,慢慢挪到便桶上方便。
聶隱娘道:「蜀道艱難,還望相公寬限些時日,咱們以半年為限。這之前,我想見一見我夫君。」
劉辟尚在沉吟,聶隱娘又道:「劉相公若是有了論莽熱的人頭,居功至偉,不僅是在西川聲望倍增,就連朝廷也要對你刮目相看,這難道不是相公眼下最需要的么?」劉辟笑道:「隱娘真是我的知己。好,咱們一言為定。」
精精兒清醒過來時已人在大獄中,心道:「我不是在堂上受刑么?怎生又到了這裏。」稍微一動,才發覺自己歪倒在地,身上已經換上赭色囚衣,頸中套了一面五尺余長的楓木大枷,雙手也被木杻固定在大枷上,沒有絲毫活動餘地,全身疼痛難忍,上過夾幫的雙腿更是如火炙一般。過了許久,他積蓄了些體力,勉強掙扎著坐起,才發覺雙腳不但釘了重鐐,還依舊被套在腳枷之中。
到了前院官署,天早已經黑定,堂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只是在堂中等候的卻不是蒼玉清,而是聶隱娘,她雖無鐐銬加身,四周卻是牙兵環伺,手扶刀柄,虎視眈眈。空空兒大吃一驚,當即猜到聶隱娘是為營救夫君趙存約而來,想來她公然表露了身份,劉辟由此知道她夫婦均是魏博的人。
聶隱娘道:「如今打草驚蛇,要想再救人難上加難。抱歉的是,我明日一早要離開成都,怕是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劉辟已經知道空空兒魏博武官的身份,應當不會輕易加害。」
老武大喜道:「好好,不過現在天黑,城門關閉,到不了新南城,明日吧,明日一早我就去為郎君辦這件事。」老張遲疑道:「老武,這件事……」老武道:「你老婆不是馬上要生第三個了么?你不缺錢用?」老張道:「可是……」
劉叉問道:「你的劍呢?」空空兒道:「被魏帥收了。」劉叉聽說魏博節度使收了浪劍,不免很是驚奇。
空空兒出來成都府,深感僥倖,他擔心蒼玉清到了時辰不見他真的會傷害盧若秋,便徑直望北城門而來。幾近城門時,忽見蒼玉清正在前面,忙跟了上去。正想如何擺脫後面跟蹤的牙兵時,橫地里奔過來一名七八歲的孩子,拿著一封信交給了為首的牙兵。牙兵拆開一看,對同伴道:「是賊人寫來的,盧家娘子在新南城米氏櫃坊貨倉中。」一邊派人回去報信,預備自己繼續跟蹤,以防有詐,抬頭一看,卻早不見了空空兒蹤影。
劉叉奇道:「原來你和侯少府結拜成兄弟了。」空空兒點點頭,這才問道:「劉兄如何也在這裏?」劉叉便大致說了經過。
只聽見鐐銬聲響,玉簫被差役扶了進來。林蘊見她瘦弱身形被重枷壓得直不起身來,便命人開了刑具。玉簫曾在韋皋壽宴上見過林蘊,她又極善察言觀色,心中登時浮出一線希望,跪下來連連磕頭道:「林推官可要為玉簫做主,玉簫沒有謀害太尉,全是盧判官用酷刑逼迫我招供。」
蒼玉清道:「你去救她就等於再投羅網,你自己想想看,明明扣住你用處更大,那劉闢為何偏偏要扣住玉簫?他知道你這個人死腦筋,答應了人家一定會去做,正要留著玉簫再等你上鉤呢。」空空兒沉吟道:「話雖如此,可是我答應了玉簫。」
次日便是八月二十,合江園一帶一大早已經是熱鬧非凡——這裏既是碼頭渡口,無數舟楫停泊來往於此;又是集市,時值金秋八月,正有桂市開張,商旅遊客穿梭不絕。合江園則是鬧中取靜的遊覽之地,主亭合江亭恰好位於郫江和流江的交匯之處,四周又有芳華樓等閣樓台榭,遍植花草,珍木周庇,奇花中縟,尤以梅花居多。這裏號稱「一郡之勝地」,歷來是文人墨客宴飲娛樂、吟詩作賦的首選之處,流風所及,蔚然成景,無論迎來送往,還是賞景休憩,成都官民都愛選在此地進行。
忽聽得蒼玉清嘆了口氣,道:「這裡有餅,吃了就早些歇息吧,明早還要趕路。」空空兒道:「娘子是要回京師么?我想留下來救玉簫,然後還要回峨眉拜祭師傅。」蒼玉清道:「玉簫?是韋皋的侍妾么?」空空兒道:「是,她也是無辜被牽連進來的,我答應了要救她出來。」
聶隱娘乍然見到空空兒更是驚訝,問道:「空郎,怎麼會是你?」又道,「原來那要以麗娘名義引劉相公出去的人是你。」空空兒不明究竟,問道:「隱娘如何會知道?」聶隱娘歉然道:「抱歉,隱娘不知道這一切,壞了你的大事。我本來已看到通緝你的圖形告示,可四下找不到你,又著急救存約出來……」
蒼玉清道:「救人我們自有辦法,不過,我們想請隱娘幫個忙。」聶隱娘道:「什麼忙?」蒼玉清道:「精精兒身上有傷,隱娘要帶他走只能乘坐馬車,我想借你們的馬車帶一個人出城。」
大郎便跳下車來,幫忙扶了精精兒上車,聶隱娘自己一躍跳上來。精精兒贊道:「娘子好身手。」
這二人一人是推官,一人是縣尉,久歷刑獄,經手的案子不計其數,警覺性要比普通官員敏銳許多,均想到昨晚案發現場只有韋皋、劉辟、麗娘、玉簫、晉陽、楚原五人,韋皋已死,麗娘沉屍水中,屍首到現在都沒有撈到,晉陽、楚原各自受了刀傷,玉簫被指為幫凶,只有劉辟一人安然無事,不過是在摩訶池中嗆了幾口水而已,恰恰是他力指親眼看見精精兒搬他丟入水中,如果精精兒並不是兇手,那麼他的言行就相當可疑了。試想節度使府署為西川中樞之地,百尺樓更是重中之重,防衛森嚴,進出何等不易,若不是府署中有人暗中安排接應,這世上當無一人能潛入百尺樓殺死韋皋。更何況還事先將精精兒帶入府署,安排好其人來當替罪羊,這等周密大事,別說平民老百姓,就是像林蘊這樣的官員也做不到,除非是被韋皋視為心腹之人,出入無禁忌,才有機會下手。從這一點上而言,劉辟嫌疑可算是不輕。晉陽既然也說看見精精兒刀刺楚原,說明他是站在劉辟一邊,那麼剩下的證人只有楚原一人,他的證詞至關重要,然而卷宗中卻沒有任何記錄。不過如果真是劉辟事先安排好一切,可韋皋首級又去了哪裡?
空空兒道:「娘子為何要救我?」蒼玉清道:「我不是要救你,我自己也想要查明韋皋死因。」
空空兒聽說經過情形,長嘆一聲,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又能有什麼法子?惟有盼望蒼玉清能逃過此劫,不要再來救他了。
空空兒被押來成都府,果見燈火明處站有牙兵,暗處埋伏有弓弩手,防守極是森嚴,如臨大敵,無懈可擊。進來重獄牢房,見精精兒刑具纏身,坐卧不得,只能勉強靠在牆上,悲從心來,叫道:「師弟!」
楚原便斷斷續續講了一遍經過,所言情形與玉簫大致類似。段文昌問道:「你之前之後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么?」楚原道:「之前沒有,等到發現異常時,我立即去抱太尉,不料有人從背後刺了我一刀,事先毫無任何徵兆,我當即便昏死了過去。不過有一點……也說不上異樣,只是覺得有點奇怪,我落入read.99csw.com水中後人又清醒了過來,頭上正巧落下一件衣衫,現在想來,似乎正是麗娘當晚所穿。」
盧文若厲聲道:「你肯定早就知道你的同黨還會來救你,所以才拿你自己先換走精精兒,是也不是?」空空兒道:「我確實不知道。」盧文若道:「快說,你同黨將我妹子藏在哪裡?」見空空兒不應,便要命人用大刑逼供。
聶隱娘道:「不過這件事還望相公保密,事成后一切功勞都歸相公所有,論莽熱也是相公手下所殺,與隱娘無干。」劉辟心道:「這女人可真奇怪,她明明知道我不敢輕易殺魏博的人,包括她夫君和空空兒,為何還要將這場大功勞白白送給我?魏博為何不趁機拿論莽熱的人頭向朝廷邀功,雖說以魏博實力無須如此,可嘉誠公主不是還在世么,她不倚靠朝廷,何以在魏博立足?除非……魏博本身就捲入了論莽熱這件事,而嘉誠公主並不知情。可魏博與吐蕃並不接壤,距離極遠,捲入這件事能有什麼好處?」一時間也想不通魏博為何要如此,只笑道:「這是當然,娘子放心,我劉某進士出身,絕對是個守信之人。」
武擔山即在成都府署之北,是昔日三國時劉備稱帝即位之處,說是山,其實類似關中的塬地,高僅七丈許,上有立石瑩潔,名為「石鏡」。
然而眼下的局面,她還能有什麼法子?自古以來民不與官斗,就算她想幫精精兒一把,怕也是有心無力。
「什麼?!」空空兒的驚訝更是遠在剛才得知麗娘帶走韋皋首級之上,他這才知道羅令則為何要買下崇仁坊王景延的故宅,原來就是因為它恰好在論莽熱被軟禁的宅邸的旁邊,就算不是湊巧因為王景延殺人逃走、王立著急出手,羅令則多半也要另想辦法弄到手——他早有圖謀,要營救吐蕃內大相論莽熱出去,若強行闖入營救,必然滿城風雨,從長安到吐蕃萬里迢迢,關卡無數,如何能出長安城就是個大問題,自王宅下挖地道確實是最省事最安全的法子。當日羅令則曾親口告訴空空兒吐蕃贊普出五百萬貫的高價,招徠江湖俠客營救論莽熱回吐蕃,莫非他也是為了五百萬貫錢?這確實是令人想不到的一點,空空兒回想起當日與羅令則一道在翠樓豪飲闊談,而今不到一年功夫,已經是物是人非,就算將來遇到,還不知道是友是敵,不由得很是心酸。
徒令日貫虹。燕丹事不立,虛沒秦帝宮。武陽死灰人,安可與成功。
空空兒微一回憶,他當時迫於形勢追查的無非是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及進奏官曾穆兩名心腹在魏博進奏院中遭人割喉慘死兩件案子,按照蒼玉清的說法,她應該跟這兩件事有關——李汶遇刺案早已經真相大白,是江湖有名的黑刺殺手王翼所為;剩下的就是魏博衛士被殺一案,兇手不及查到,他也因此被押送回魏博審訊,幸好審案的推官邱絳認為沒有找到兇器,查無實證,最終只將他打了一百軍棍了事。蒼玉清不惜將他關在黑獄中也要阻止他調查,莫非……莫非是殺死魏博衛士的人正是第五郡或是蒼玉清本人?第五郡有奇物吉莫靴,飛檐走壁,如履平地,曾出入進奏院,極熟悉地貌。當日空空兒在萬遷家時,她還去找過他,騎走了波斯公主借他的馬,肯定也見到了在萬遷家外跟蹤監視的人。
空空兒不願意拿出魏博的名頭,不過段文昌提議直接去見劉辟也許是個沒辦法中的辦法,當即道:「好,我明日就去找劉辟。段少府,你已經猜到謀害韋皋的真兇就是劉辟本人,對么?」段文昌沉默不應。
一旁空空兒聽見,不免驚奇萬分,那個在翠樓殺了神策軍中尉楊志廉並割走首級的女商人不正是叫王景延么?該不會跟聶隱娘所稱的王景延正是同一人?她在京城崇仁坊的舊居被情夫王立轉手賣給了羅令則,羅令則又從那處宅子下挖地道救走了論莽熱,論莽熱脫身後轉瞬派來一個名叫王景延的女刺客,這其中莫非有什麼關聯不成?
黑暗中看不清對方臉色,但蒼玉清的聲音聽起來毫不驚奇,只問道:「具體情形如何?」空空兒便將段文昌所言詳細轉述了一遍,道:「娘子對那那無頭屍首如何解釋?」蒼玉清沒有理會他話中背後深意,只道:「這個不難解釋,韋皋人頭是被麗娘帶走了。」
林蘊道:「那你說說經過情形到底如何?」玉簫便說了昨夜韋皋約劉辟和他愛妾麗娘到百尺樓飲酒賞月一事,又道:「玉簫當時頭暈,就昏了過去,醒來時人已經在摩訶池中,被人救了上來,全然不知道怎麼回事。」
空空兒朝蒼玉清望去,卻見她雖然走出老遠,卻停下腳步,似在等待自己,便道:「多謝巡檢傳話,不過我還有要事……」呂大慌忙上前扯住他衣袖,道:「你走不得!」回頭大嚷道,「他在這裏,空空兒在這裏!快來人,快來人!」
馬車出來成都城,聶隱娘道:「好啦,別再裝了。」精精兒從車座上爬起來,笑道:「姊姊,我演得如何?」聶隱娘一愣,問道:「你叫我什麼?」精精兒道:「姊姊啊,你不是說一直拿空空兒當弟弟么?我是他師弟,當然也是你弟弟了。」聶隱娘道:「嗯,不管你叫我什麼,我都不會放你回去救你師兄的。」
唐棣道:「你不說出同黨下落,想死可沒那麼容易。阿楓,拿刀挑斷他的手筋、腳筋。」唐楓道:「是。」當即拔出佩刀來。精精兒生平最活潑愛動,以自己是飛天大盜為傲,可一旦手筋腳筋被挑斷,以後可就成了永久的廢人,大驚失色,忙道:「我說,我說。」唐棣道:「你同黨叫什麼名字?藏在哪裡?」精精兒道:「他叫林空,我們約好在武擔山上見面。」
次日天剛一亮,數名牙兵跟著獄卒進來,獄卒拿鑰匙開了腳枷,牙兵上前將精精兒拖起來。精精兒問道:「要帶我去哪裡?」一名牙兵道:「提你過堂。」倒轉腰刀,用刀柄狠狠砸在精精兒腰間,他痛得大叫一聲,怒道:「無緣無故地打人做什麼?」
至於後來林蘊和段文昌從卷宗中發現蛛絲馬跡,多方訊問求證,推斷出麗娘才是兇手,劉辟與她合謀,卻還是距離真相甚遠。劉辟早知林蘊為人執拗,段文昌聰明過人,聽說這二人一回到成都就提審精精兒和玉簫,後來又召了重傷中的楚原問話,知道二人起了疑心,急忙率兵趕來成都府署,不惜撕破臉皮將林蘊囚禁,又拿薛濤威逼段文昌就範,這才算緩解了危機,長舒了一口氣。
原來空空兒被放出掖庭宮后不久即被聶隱娘制住,押回魏博進奏院,他義兄田興已經返回魏博,進奏官曾穆倒也沒有殺他,只將他囚禁在檻車中送回魏州,請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發落。田季安命推官邱絳審訊空空兒,邱絳也查不出他殺死曾穆心腹的實證,又加上田興從旁求情,只以屢次違令為由將他重責了一百軍棍。不過他的浪劍卻被田季安收去,不予發還。那劍原是田承嗣賜給田興之物,田興為此頗生芥蒂,好在空空兒全不在意。
玉簫道:「精郎原先說空郎會來救我們,現下他走了,空郎自己又被關了進來,他……精郎會來救我們么?」空空兒道:「他一定想來的,不過卻不一定來得了。」
這些關節他一瞬間即想得明白,只是惟一不能理解的是蒼玉清為何能一語道破天機?她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成都到底有什麼目的?正待發問,忽聽見蒼玉清厲聲道:「空空兒,有件事我要問你,你得老老實實地回答。」
劉辟道:「你們二位既是魏博的人,劉某倒也不敢怠慢,只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怎樣解決,還想聽聽二位的建議。」聶隱娘道:「我用麗娘換我夫君,再用論莽熱的人頭換取空空兒,如何?」
次日晚上,劉辟果然帶著麗娘來到百尺樓拜見韋皋。那麗娘一身淡黃衣衫,略施脂粉,風韻楚楚,嫵媚動人,韋皋細細品度之下,玉簫竟是大大不及,不免有些不快。
空空兒一愣,無言以對,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大吃大喝。蒼玉清留下的酒是燒酒,又醇又烈,正對空空兒性子,當即飲了個痛快。外面不斷有馬蹄聲、呼叫聲傳來,大約是官兵正在四處搜捕,酒肆、客棧肯定是重點搜查目標。
邢泚上前往車裡一望,見精精兒歪倒在車座上,頭倚靠著板壁,雙目緊閉,似是已經昏了過去,不禁一愣,問道:「他怎麼了?」聶隱娘道:「他吵著要回去救他師兄,所以我打暈了他。」邢泚哈哈大笑,道:「娘子帶著他,一路可有得麻煩了。」揮手命人放行。
劉辟道:「噢,你被人囚禁?什麼人敢囚禁魏博武官?」空空兒道:「是……」一時也回答不出到底是誰囚禁了他,實際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心念一動,想起被關在掖庭宮中那間天井囚室時看過的那行小字,當即道,「倒真有一個涉及宮廷的大秘密,不過是我無意中在看到的,並不知道真假,相公若是想知道,我想用它來交換玉簫出去。」
一時之間,悲從心起。他本在江南過著風流快活的日子,這次因師傅十年忌日回來拜祭,因久聞百尺樓中奇物甚多,有意染指,非但沒有得手,還平白遭此牢獄之災。他已經猜到自己被引入了一個精心預構的圈套中,命運的繩索將被勒緊,漸漸透不過氣來,他將會死無葬身之地,死後冤屈也無人知道,這才深切體會到人生的悲涼和殘酷。
劉叉道:「到底是劉辟是兇手,還是麗娘是兇手?」蒼玉清道:「我猜是劉辟,如果是麗娘,他不需要再找精精兒做替罪羊,之前精精兒轉獄時被人救走,也定是他暗中派人所為,不然時機哪能拿捏得剛剛好?可見他處心積慮,早有預謀。」
劉辟冷笑道:「你想死可沒那麼容易,你與精精兒勾搭成奸,謀害太尉,既害死朝廷重臣,又犯了姦淫之罪,照例要凌遲處死,之前還得騎木驢遊街。只等回批下來,便要明正典刑。來人,讓這賤人好好嘗嘗刑罰的滋味。」
精精兒被拉扯到大堂跪下,微聞酒氣,似正是錦江春的味道,正詫異之時,聽見堂上問道:「你就是精精兒?」精精兒抬頭一看,卻不是白日審訊他的盧文若,而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官員。精精兒道:「是。閣下是誰?」那人道:「本官是西川節度使麾下推官林蘊,專掌獄訟之事。」
那老武極是精明,一聽話外有音,忙從精精兒身上溜了下來,扶他坐起來,道:「咱們有言在先,你若想我哥倆行方便鬆了你枷鎖,那可是門兒都沒有,這是上頭特意交代下來的,要日日夜夜鎖得你不能動彈。但如果你想花點錢吃香喝辣,這倒不難辦到。」精精兒道:「獄卒大哥這麼說,足見是位有誠信的君子。我自知是死囚,不敢求生,只想請你到錦江春酒肆給店主帶句話,請她來見我一面,事成后酬謝二位每人四百貫。」
段文昌先是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慌忙往前院看了一眼,問道:「劉兄如何來了這裏?」劉叉道:「我帶了一位朋友來看你。」招手叫空空兒出來。段文昌道:「呀,你是精精兒的師兄空空兒么?」空空兒大奇,問道:「段少府如何知道是空某?」段文昌道:「我聽劉兄講過你許多事,心下早仰慕已久。如今這成都城裡怕是少有人不認得你,就連薛家娘子的大門上都貼有你的圖形告示呢。快,二位跟我進來。」
蒼玉清道:「這樣吧,大郎先跟著聶隱娘,盡量超在她前頭,免得她起疑。我留下來處理盧若秋,多則兩日,少則一日,無論能不能救出空空兒,都會立即動身去追你,我們在東川節度使李康那裡會合。你先到梓州后,請李相公立即派人去江南召第五郡回來。」大郎道:「也好,娘子自己多保重。」牽了一匹馬,自上馬而去。
劉辟心道:「這人明明知道前面是條死路,卻因顧念師兄弟情義不肯逃生,倒也真是條好漢。他既是魏博田興的義弟,當然比精精兒更有價值,說不定日後能派上大用場。」當即應允道,「好。」招手叫過邢泚,命他帶聶隱娘和空空兒去成都府獄,讓聶隱娘跟趙存約見上一面,再用空空兒換精精兒出來。
那男子便領著二人來到後院一間上房,敲了敲門,有一白衣女子舉燈來開了門,道:「請進。」
林蘊又指著身旁一人道:「這位是靈池縣尉段文昌。」精精兒道:「林推官和段少府有何指教?」
聶隱娘道:「是二位想出的綁架韋皋妻兒以交換精精兒的計策么?這種主意空空兒可是想不出來。」蒼玉清道:「是,可惜功虧一簣。」
盧文若一拍桌案,問道:「堂下跪的可是精精兒?」精精兒道:「是。」盧文若道:「你是不是論莽熱派來的刺客?」精精兒道:「誰是論莽熱?」盧文若道:「你的同黨在哪裡?」精精兒更是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同黨?」
過了好大一會兒,精精兒才悠悠醒轉,只覺得全身骨頭如散架一般疼痛,卻見適才那獄卒上前騎到自己身上,笑道:「聽說你原本是個劇盜,武藝高強。老張,你說咱們這裏來了這樣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可得好好想個法子消遣消遣才好。」
聶隱娘心道:「如今因為韋皋暴死的關係,成都進出城搜索極嚴,她獨請我帶人出去,自是知道劉辟會暗中派人監視我,相應地,進出西川一路也會暢通無阻。這蒼玉清到底是什麼人?她是真心要救空空兒,還是別有所圖?」尚在沉吟間,忽聽得精精兒笑道:「誰說我要走了?我要留下來跟這位美貌的小娘子一起救我師兄。」他一脫困,立即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浪蕩子本色。
路過一間牢房時,卻見一名女囚正坐在裏面嚶嚶哭泣,一身赤褐色的囚衣,手足均戴了刑具。精精兒素來愛憐女子,當即問道:「娘子是誰?」那女子聞聲抬起頭來,精精兒見她雖蓬頭垢面,眉眼之間卻有幾分麗色,忍不住調笑道:「娘子當真是個梨花帶雨的美人。」
空空兒奇道:「娘子幾次三番救我,怎麼會成為敵人?」蒼玉清道:「你忘了你被金吾衛捉走之前正在追查的事了么?」
盧文若道:「你與玉簫勾結,讓玉簫昨晚往酒中下毒,迷倒太尉、劉使君、麗娘三人,再由你和你的同黨刺倒侍衛晉陽和楚原,殺死太尉,將太尉首級割去,你同黨帶首級先走,你留下來善後,將太尉屍首、劉使君、麗娘、晉陽、楚原幾人一一扔入摩訶池中,麗娘屍首至今沒有撈到,只找到衣衫。你卻不知道你搬起劉使君時他已有知覺,看見了你的臉。」
牙兵特意交代當值的典獄道:「這人是要犯,兩次闖入百尺樓,外面還有同黨要救他,可得看緊了。」典獄笑道:「放心,自太尉上任西川節度使來,這大獄還沒有犯人逃脫過。」牙兵上前低聲囑咐了幾句,典獄道:「原來如此。」當即親自押著精精兒進來重獄。
合江園的管界巡檢呂大早早就守候在亭側的台階前,仔細觀察著每一個登級合江亭的遊客,但一直到中午,始終沒有等到他要找的人。忍不住心急,登上亭子一望,卻見有一名年輕男子靠在亭柱坐在地上,正在悶聲拿著酒袋喝酒,不覺一愣。他不記得見過這樣一個落魄的男子上亭,懷疑此人是昨晚便在此等候,忙上前問道:「郎君可是空空兒?」
忽聽得「哧」地一聲輕響,背心劇痛,背後有人用利刃刺中了他,刀刃冰涼,卻又如火般熾熱,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開始劇烈燃燒了。天黃地蒼,碧血丹青,利劍像一條饑渴的蛇,噬吸著他的每一滴熱血,他漸漸失去了神智……
劉辟也不生氣,笑道:「久聞魏博田氏善於治軍,兵馬天下最強,我西川將士跟魏博比起來如何?」
玉簫見他不應,道:「精郎還是在怪玉簫。」精精兒忙道:「沒有,我哪裡有怪娘子?」玉簫喜道:「當真?」精精兒道:「嗯,只是精精兒是個風流浪子……」
劉叉道:「娘子就住這裏么?這也太不像閨房了。」蒼玉清道:「你們先住在這裏,我住在對面的錦江春酒肆。」指著牆角道,「這兒有幾壇酒,你們先喝著,不夠再告訴我。」
卓二娘早猜到他找自己是因為信不過獄卒,這「小忙」一定非同小可,她敬慕韋皋有如天神,實在不願意跟害死他的人再有任何瓜葛。精精兒看出她的不情願,忙道:「精精兒是個孤兒,並無父母親人,自師傅去世,所挂念者惟有我師兄一人,我只求二娘能幫忙帶給口信給他。」
那白衣女子正是蒼玉清,卻是看也不看空空兒一眼,仿若根本不認識他這個人,惟在擦肩而過時低聲道:「有詐!」
段文昌眼前一亮,問道:「娘子可知道麗娘的來歷?」玉簫道:「嗯,聽說是劉使君這次去京師公幹回來時在路上遇到的寡婦。」
空空兒想不到一行字竟能果真換到自己的自由,撫摸手腕上被鐐銬磨破的傷處,一時難以相信。忽聽見邢泚厲聲道:「還不快去讓你同黨放盧家娘子回來?」空空兒道:「那好,告辭了。」
劉叉和空空兒便起身告辭。空空兒道:「段少府冒著生命危險告知我真相,空某感激不盡,大恩來日再報。」段文昌道:「何足掛齒,段某幫你們其實也是幫我自己。韋太尉風雲西川二十年,心機、謀略、膽識無不是上上之選,何等英雄人物,卻能被人殺死於無形間,對手不可小覷,二位千萬要小心。」
盧文若指著精精兒問道:「使君看到的兇手可是他?」劉辟仔細打量著精精兒,半晌才點點頭,道:「就是他。」盧文若道:「使君請回節度使府主持大事,這裏一切交給文若處置。」劉辟道:「有勞。」狠狠瞪了精精兒一眼,帶人揚長而去。
空空兒關懷精精兒下獄一事,破天荒地沒有被酒立刻迷住,只問道:「娘子是如何知道我師弟並非真兇?」蒼玉清道:「想要韋皋死的人很多,輪不到你師弟來動手。」她似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道,「你可知道,你們魏博武官趙存約行刺韋皋不成被擒住,一直被關在獄中,不過他沒有露出身份,韋皋至死也不知道他是魏博的人。」
盧文若道:「林蘊誹謗新任留後,來人,將他拿下了。」林蘊大怒,道:「劉辟,你目無國法,公然犯上……」不及說完,已被牙兵捂住嘴,反剪雙臂,押了出去。
蒼玉清道:「劉郎竟與段文昌熟識?那再好不過,他和推官林蘊一道重審過精精兒的案子,但很快林蘊被捕下獄,段文昌卻被放了出來,他一定知道些底細,咱們先躲一躲,晚上再去找他。」
劉辟道:「美人醉?那是什麼?」空空兒道:「傳說是一種殺人于無形的毒藥。」忽而想到當日太子李誦——也就是當今太上皇——中毒時不也是毫無徵兆么,莫非中的正是美人醉劇毒?這等宮廷奇葯常人不易得到,想來李誦在趕出宮相送侯彝前就已經中毒。那些將空空兒深夜捆進掖庭宮的人之所以沒有再刑訊拷問他,也沒有殺他,大概已經查明了真相,知道他不是下毒兇手。
合江亭為連體雙亭,壘基高達數尺,由十根亭柱支撐,構建巧妙,意味雋永。拾級而上,綠野平林,煙水清遠,二江風物,盡收眼底。
劉辟沉吟片刻,道:「盧使君,你先出去帶人搜尋你妹子下落,本帥有幾句要緊話要問空空兒。」盧文若大感愕然,可又不敢強行留下,只得躬身道:「遵令。」瞪了空空兒一眼,恨恨退了出去。
劉辟走到窗口一看,見腳下深不見底,一陣暈眩,不免有些畏懼,忙道:「我還是跟你們下到一樓再跳。你們留個人在這裏,等我們到一樓了,先扔太尉屍首,再將那銅燭台扔下去,假裝是麗娘落水。」
劉辟原來的計劃是:玉簫早與精精兒勾搭成奸,有心離開節度使府,所以她在酒中下了葯,迷倒了其他人,等精精兒進來,二人正要一起逃走時,韋皋突然醒來扯住了她裙角,精精兒情急之下,順手捅死了韋皋。二人下到三樓芸暉堂時,玉簫去取內間奇珍異寶,精精兒誤中機關被扣住,外面牙兵聽到動靜后沖了進來,玉簫料想難以逃脫,便從三樓窗口跳下摩訶池。而劉辟自己則假裝一直昏迷不醒,自然毫無干係。這計劃只要把握好時機,本來天衣無縫,本來一會兒就該喂精精兒和玉簫服下解藥,再弄響警鈴,將玉簫扔進水中,一切罪過自有他二人承擔,不料突然臨時冒出個麗娘,割走了韋皋人頭,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精心布置安排的一切眼見全要泡湯。
忽見侄子鄭注飛快地奔進來,低聲道:「咱店裡進來了幾名官兵,穿得都很光鮮,不怎麼說話,可就是賴著不走,怕是來打秋風白吃白喝的。」魚成道:「我去招呼他們……」卓二娘一把拉住他,道:「打什麼秋風,他們是節度使府的人,一定是盧使君派來監視咱們的。」所謂「監視」,自然是要防止卓二娘再去合江亭給空空兒帶話。
林蘊道:「這麼說,劉辟也許並不知情?」段文昌道:「但兇手昨晚一定在百尺樓中,即使他事先能往酒中下毒,可他必定要在現場操縱這一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有人大叫他的名字,楚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被從水中救了上來,正躺在水榭上,牙將邢泚率數名牙兵圍在四周。楚原道:「太尉……太尉……」邢泚咬牙切齒地道:「太尉已經被精精兒殺了,他正要帶著玉簫從水路逃走,幸得被我等及時發現捕獲。」
邢泚大吃一驚,急忙搶過來扶住,奪下楚原手中匕首,勸道:「楚侍衛切切不可魯莽,太尉首級被割走,不在精精兒身上,他一定還有同黨,必須從他身上問出同黨下落。」楚原恨恨道:「他殺的可是太尉,……」忽扭頭髮現同伴晉陽、支度副使劉辟也都濕漉漉地躺在一旁,雙目緊閉,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急怒攻心,立即暈了過去。
劉辟道:「聽說段少府前一陣子收留了一名朝廷通緝重犯,名叫劉叉,可是真的?」段文昌道:「是,不過此事已經稟告太尉知曉。」劉辟道:「太尉現在人不在了,你當然可以隨便說。」
牙將邢泚大是吃驚,上前一步,低聲問道:「相公真要放走空空兒么?須知縱虎容易捉虎難,況且盧家娘子還沒有回來。」劉辟擺擺手,道:「本帥信得過他。空空兒,你這就去吧,讓你朋友將盧家娘子放回來。不過你若再與本帥為敵,下次見面絕不輕饒。」
劉辟雖不知道空空兒就是用天河水解了李誦奇毒的人,但這句外人看起來沒由頭的話對他確實是個大秘密,他已經有了當今皇帝一件大把柄,西川節度使必是囊中之物,若再多一件,三川豈不是唾手可得?連韋皋都沒有達成的心愿,就要在他手中實現。越想越是得意,揮手命道:「來人,開了空空兒枷鎖,放他去吧。」
劉辟哈哈大笑,命人送段文昌去大獄接薛濤出去。又命人搬來各種刑具擺在玉簫、精精兒面前,冷笑道:「read.99csw.com來人,讓這兩個死不改悔的死囚好好嘗嘗隨意翻供的滋味。」玉簫臉如白紙,連連磕頭道:「不要……我再也不敢翻供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聶隱娘道:「咱們走吧。」精精兒道:「我不要師兄換我出來,我要回大獄去。」不料聶隱娘雖是婦道人家,卻是力氣奇大,攙住他的手臂宛如鐵箍一般,他竟是掙脫不開。
劉叉瞧見情形,咋舌道:「這劉辟當真是要一手遮天了。」空空兒低聲道:「走吧。」繞到後院,輕鬆攀過院牆,往燈火處摸去。
楚原道:「精精兒?」邢泚道:「他人就在那邊。」命人扶著楚原坐起來,果見那逃走多日的精精兒手足戴了重銬重鐐,正歪倒在一旁大口吐水,似是剛被從水裡撈上來。玉簫斜背著一個大包袱,渾身濕透,正倚靠在一旁欄杆上,六神無主地望著韋皋的無頭屍首。
空空兒問道:「娘子有什麼主意?」蒼玉清道:「劉辟現下惟一畏懼的人,不是你空空兒,而是那帶走韋皋首級的麗娘。我猜她應該是江湖刺客,麗娘也不是她的真名,她混到劉辟身邊,一定是想要刺殺韋皋,只是被劉辟搶先下了手,她坐收漁人之利,趁機取走韋皋首級,給劉辟留下了一個難以收拾的亂攤子,所以卷宗上才會有那麼多漏洞。我打算冒充麗娘,去引劉辟出來,他一心要除去這個心腹大患,肯定會調動大批人馬伏擊,節度使府防範大不如平常嚴密,你二人趁機闖入后署,綁走韋皋夫人張氏和兒子韋行式,用他二人的性命來交換玉簫和精精兒,這是惟一的辦法。」
邢泚道:「空巡官,這可要得罪了。」空空兒點點頭,獄卒上前將他拖坐在地上,如同對待精精兒一般,戴上長枷,套住雙腳,這才鎖了牢門去了。
兩旁差役一聲吆喝,將精精兒掀翻在地,剝去他上身衣服,一五一十直往背脊打下,打了五六十下,已是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喊叫不止。
精精兒見這林蘊是個明白人,比適才那對糊塗兄弟強上千倍,不但卷宗看得極為仔細,而且一發現問題就提他出來問個清楚,料來確實是想查明韋皋之死真相,當即道:「何止不會游水,這兩個多月我一直被人囚禁,根本就沒有脫身的機會,別說玉簫,就是活人都很少見到,二位可以看看我手腕、腳腕,有長期被鐐銬鎖住磨出來的痕迹,這可是做不得假的。」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低聲商議幾句,林蘊命人叫負責百尺樓警戒的牙將邢泚來問案。差役素來不敢招惹牙兵,更不要說邢泚這樣的牙將,稟道:「天已經晚了,不如明天再召邢將軍不遲。」林蘊道:「也好,你們再去提精精兒和玉簫出來,我有話要問他們。」差役忙取了監牌,連夜趕去大獄提取犯人。
林蘊問道:「段少府怎麼看這件案子?」段文昌道:「這件案子太過奇怪,誰是真兇暫且不論,兇手為何要冒險將屍首從百尺樓上丟下摩訶池?這……這……」林蘊道:「這隻能說明精精兒講的是實話,他對一切毫不知情,是事先有人將他帶進節度使府署,藏在摩訶池旁,丟下屍首不過是故意引人發現他,這樣才能將一切嫁禍到他身上。」段文昌道:「確實只有這般解釋才合情合理。」
精精兒不僅輕功極高,且精通機關構造,罕有失手,一直為自己上次莫名其妙觸發了百尺樓警鈴懊惱不已,聞言才知道並非是自己過失,既寬慰又吃驚,問道:「娘子為何要這麼做?」玉簫哭道:「玉簫不是有意要害郎君,我是怕精郎得手后遠走高飛,從此再也見不到了,玉簫只想留住精郎,我知道太尉愛惜人才,一定不會殺你。」
吐蕃是唐朝大患,曾一度攻陷長安,代宗皇帝被迫出逃,而今又盡佔西域、河西之地,唐軍無還手之力。空空兒知道這件事太過重大,必須得說個明白,忙道:「我確實不知此事,也不知道羅兄會為了錢財營救論莽熱出去。娘子認識我空空兒已非一日,當知道我為人,這等背叛朝廷之事,我是決計不會做的。若是我當日知道羅兄心懷叵測,也一定會加以阻止。」蒼玉清道:「好,這是你說的,背叛朝廷之事,你是決計不會做的。」空空兒道:「是。」
林蘊道:「嗯,這還只是其一。第二,我聽說你兩個多月前曾闖入百尺樓被牙兵擒住,后又被同黨救走,之後西川遍貼緝拿你的圖形告示,你又是如何出面與節度使府中的玉簫聯絡,將迷|葯交到她手中?你的供狀中沒有提到這一點。」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精精兒隱隱聽到有人呼喚自己,勉力睜開眼睛,卻是卓二娘,心頭一喜,便要坐起來,哪知道百骸俱散,根本動彈不得。
林蘊又問道:「你昨晚是如何混入節度使府中?供狀上你說是和同黨從水路潛入,可本官聽說你被從摩訶池中捕獲時,許多牙兵親耳聽見你喊『不會游水』。既然你同黨已經帶著太尉首級先從水路逃走,你和玉簫為何不大大方方從大門離開,以玉簫的身份,誰敢攔她?」
精精兒道:「喂,你們都是些什麼人?為什麼要救我?」蒼玉清冷冷道:「不是我們要救你,是空空兒要救你,我們只是幫忙。」
精精兒雙手被反銬在背後,腳鎖在腳枷中,只能原地坐卧,不得絲毫行動自由,叫道:「喂,我想撒尿,你們鬆開我的手腳。」卻只聽見獄門相繼重重拉上,無人應聲。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大約是陷入了什麼巨大陰謀中,不然為何有人在一個多月前將他劫走,卻又不去掉械具,反而將他帶到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繼續關押?今日他被人強灌下迷|葯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身在百尺樓外的摩訶池中。玉簫是韋皋心愛的女人,竟然也同落在水裡,這豈不是怪哉?
空空兒不明白劉闢為什麼一定要扣住玉簫這樣一個弱女子,想來她跟在韋皋身邊時深深得罪過他,一時無奈,只能等自己先出去后再想辦法救她了,道:「那好。我被關在掖庭宮時,曾看到過一行字……」劉辟大奇,問道:「你又不是罪人女眷,如何會被關進掖庭宮?」空空兒道:「這個說來話長。」
此刻精精兒正好清醒過來,茫然睜開眼睛,邢泚一揮手,牙兵們一擁而上,將他和玉簫抬起來扔入水中。外面有牙兵稟道:「邢將軍在么?樓上似乎出了事情。」邢泚拉開門,皺眉道:「本將也聽見了,可太尉交代過,不得他命令,誰也不準上樓。」忽聽見窗口一名牙兵道:「水裡有人!」
有一名年輕男子正等在門內,見狀迎上前來笑道:「二位的客房已經訂好了。」聶隱娘見對方雖是一身夥計打扮,卻戴著一頂胡帽,壓得老低,頗為詭異,不知什麼來路,料來是跟空空兒一夥白天飛騎射書的人,當即道:「請前面帶路。」
空空兒當即會意,心中暗道:「不好,這隻能說明隱娘早就知道論莽熱派了麗娘來西川取韋皋首級,她既知道麗娘就是王景延,肯定見過本人,說不定也見過論莽熱,她是節度使心腹,向來只辦機密大事,看來魏博早就參与其中,有大圖謀。果真如此的話,隱娘取麗娘和論莽熱人頭,不等於是公然反叛魏博么?」
當即派兵去搜索盧若秋下落,自己和盧文若領人來到成都府大堂,命人自獄中提出空空兒,問道:「空巡官在獄中過得可還好?」空空兒道:「甚好。」劉辟道:「你朋友綁走了這位盧使君的妹子,也就是太尉的兒媳婦,你可知道此事?」空空兒搖了搖頭,心中暗道:「清娘原來還沒有走,唉,她還留在這裏做什麼?為我孤身涉險,我當真不值得她這麼做。」
精精兒終於吃不住夾幫酷刑,兩眼一黑,暈厥了過去。差役還預備拿涼水噴醒他繼續拷訊,盧文若擺手道:「不必費事,將他按了手印,與這謀害太尉的賤人一道打入死牢,等上報朝廷后再凌遲處死。」
邢泚結結巴巴地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甚至不能相信那斷頭之人就是令無數人膽寒畏懼的韋太尉。
卓二娘精明伶俐,當即猜到有人暗中在監視精精兒的一舉一動,不敢謊言欺騙,忙上前將精精兒的話據實稟告,甚至連房樑上藏東西的事也沒有隱瞞。
按照計劃,蒼玉清該在此時將劉辟引往北面的武擔山。空空兒又等了一會兒,聽見人馬聲漸行漸弱,這才道:「走吧。」二人帶好家什,空空兒依舊拿出精精兒送他的攀牆鐵棒,與劉叉先後攀進府署。走過花園,來到樓榭最多處,裏面燈燭已經掌起,依稀見到有僕婦來回忙碌。
韋皋沉吟片刻,道:「也好。」又問道,「聽說你新收了一名絕色女子,可是真的?」劉辟道:「是,她名叫麗娘,是個寡婦。卑官上次自京師回蜀中時在劍門遇到她,傷了腿走不動路,因夫君新喪,無依無靠,蓬頭垢面,卑官見她可憐,就帶她一道回了成都。哪知道她竟願意留下來執箕帚伺候夫人,夫人見她賢淑知禮,便讓我收了她做侍妾。」
玉簫這才知道劉闢為何恨自己入骨,一定要誣陷是自己與精精兒通姦謀害太尉,背上黑鍋,原來是韋皋將當日好心要他提防戒備的話告訴了劉辟,事已至此,知道再無任何僥倖,便哭道:「殺了我……求相公開恩殺了我吧……」
原來今日下午聶隱娘忽然來到節度使府署外,表明魏博武官的身份,自稱有要事求見留後劉辟。牙兵見她一介女流,如何能信她是魏博武官。聶隱娘當即告知她有麗娘在手,劉辟聽說后立即火速召見。聶隱娘稱已經擒住了麗娘,想用她來交換夫君趙存約。劉辟不免半信半疑,聶隱娘拿出了一根發簪,倒真是韋皋被殺當晚麗娘所戴的首飾。可即便聶隱娘真有麗娘在手,她定然也知道了事情真相,劉辟又如何能輕易放她離開?聶隱娘又詢問正被通緝的空空兒到底犯了何事,並告示他也是魏博武官,而且是節度副使田興的結拜兄弟,更是讓劉辟吃驚。二人正交鋒僵持之時,忽有飛騎自節度使府門飆過,馬上騎士射出一封書信到牙城上,牙兵送進來一看,是麗娘所寫,要挾劉辟到武擔山相會。劉辟有意將書信拿給聶隱娘看,聶隱娘一見便笑道:「這是賊人調虎離山之計,他們肯定是要到后衙去綁架太尉夫人。」劉辟道:「娘子如何知道?」聶隱娘道:「不瞞相公,這法子我也曾想過。」劉辟這才恍然大悟,一邊假意派兵往武擔山而去,一邊親自帶人來后衙埋伏,果然等到了空空兒、劉叉二人。他既忌憚魏博田氏威名,不願意空空兒拚死相搏,所以拿劉叉性命要挾他束手就擒,反正劉叉留在西川早得韋皋許可,又不過是一介莽夫,成不了氣候。
消息傳來蜀中,官民人人稱頌節度使韋皋高瞻遠矚,雖然太子李純尚未正式登基,然而韋皋首倡太子監國意義重大,將來必然要得到豐厚的賞賜,三川定是他囊中之物。相應的也有不開心的人,譬如現任劍南東川節度使李康和山南西節度使嚴礪等,不得不擔心以後的出路。
卻見岸上市集大亂,人群來往奔跑,塵土飛揚,大隊牙兵湧出,四下張望搜索。劉叉道:「空空兒,這些官兵到底是要抓你,還是要抓我?」空空兒苦笑道:「我哪裡知道?清娘,還請告知究竟,這些官兵為何突然出現?你怎麼也會在這裏?」蒼玉清道:「你師弟精精兒因為殺死前任西川節度使韋皋被捕下獄,這些人拿你是因為懷疑你是精精兒的同黨。」
劉辟這才走到段文昌面前,問道:「段少府為何不奉召就私自回來成都?」
大郎道:「可她為何不直接帶來西川跟劉辟交換趙存約出去?」蒼玉清道:「韋皋剛死不到五天,路途遙遙,京師都尚未得到消息,聶隱娘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麗娘,她再有本事,也難以憑藉人力辦到,這實在太不可思議。」
精精兒早已經從盧文若口中得知此處細節,不過他被過度刑訊,全身傷痛難忍,難以集中精力來思索其中究竟,自然也不明白嫁禍給自己的兇手為什麼要這麼做,只哈哈一笑,道:「推官認為呢?」
空空兒心中很是感激她為幫助自己孤身涉險,道:「不如由我裝成麗娘引劉辟出來,清娘和劉兄去節度使府綁人。」蒼玉清道:「不好,萬一你被劉辟捉住,只有死路一條,我若是被捉,因與此事無干,還可以再謀脫身之計。此事就這麼定了,你二人既想救人,就聽我號令,不得再啰嗦。」空空兒無奈,只得道:「是。」
她一直對精精兒很有好感,不料他兩個月前離開后再也沒有回來,只在次日有牙兵來搜了他住的房間,將行囊全部拿走,才知道他因擅闖節度使府重地被捕,已經駭異得嘴巴歪了。昨日又聽侄子鄭注說他是一個劇盜,而且還與太尉侍妾玉簫勾結害死韋皋,更是匪夷所思。一早成都府獄卒老武來請她,她本不願意惹禍上身,老武找到了精精兒藏在房中的飛錢,得了大好處,當然極力遊說,說這是犯人死前最後一個願望。卓二娘被勸不過,只得勉強來到府獄,但見到精精兒如此凄慘狀況,跟兩月前的翩翩公子判若兩人,又大生同情,忍不住問道:「精郎,你當真是劇盜,害死了韋太尉么?」
牙兵見他竟然敢直呼節度使名字,勃然大怒,又舉起刀柄狠狠擊打,直到打得他直不起身來,這才扯來府署大堂前跪下。卻見支度副使劉辟一臉肅色,正在堂上與判官盧文若交談。
唐棣道:「我們兄弟只想見見段少府,問幾句話就走。」邢泚道:「留後有急事召你們回府,速速放下兵器跟我回去,不然我可要不念舊情、下令放箭了。」唐楓冷笑道:「你試試看!」邢泚當真一揮手,數支羽箭飛出,射到唐氏兄弟腳下。
一旁差役搶上前來,兩人按緊精精兒肩頭,一人站到他面前,左右開弓,往臉上狂掄了十幾個巴掌,直扇得他頭暈腦脹,再也說不出話來。
韋皋道:「到底……是……是誰?」劉辟便俯身下去,低聲說了一句話,韋皋低低「啊」了一聲,眼睛瞪得老大,露出全然不能相信的樣子。
宴席設在四樓的穿廊花廳,這裡能居高臨下俯瞰成都全城,月色皎然,亮如白晝。酒是新從錦江春酒肆運來的燒酒,正是韋皋喜好的那一口。劉辟使了個眼色,麗娘便盈盈站起來,往一隻文杯中斟滿酒,雙手奉到韋皋面前,嬌聲道:「西南百姓盡盼太尉早得三川,好同沐恩澤。」
精精兒無力反抗,驚道:「娘子這是做什麼?我不過是想下床方便而已。」聶隱娘道:「你再鬧我就將你的嘴也堵上。」精精兒無奈,只好道:「我怕了娘子啦,娘子預備帶我去哪裡?」聶隱娘道:「京師。」精精兒還待再問,聶隱娘當真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了他口中。
另有一則,劉辟威望遠遠不及韋皋,想要擁護韋皋之子韋行式為下任西川節度使的人不在少數,若他能漂漂亮亮辦好這件案子,將精精兒和玉簫公開行刑,不僅可以立威揚名,還可以贏取人心。韋皋夫人張氏已經幾次詢問案情,似乎並不相信玉簫有膽量勾結外人謀害韋皋,她祖父、外祖父、父親均是宰相,顯歷台閣,家族勢力在朝中根深蒂固,其兄長張弘靖是朝中名臣,風傳即將拜相,這樣的人劉辟當然要盡量籠絡,若能讓她親眼看見殺害她夫君的兇手被處死,自然會深深感激他,說不定日後還會提攜他。況且已經過了秋分,只要朝廷批複即可執行死刑,少則數日,多則半月,也不在乎多等幾天。
不過她長年累月奔波勞碌于魏博軍政大事間,對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姊姊」頗感溫情親切,又補充道,「你師兄是我魏博兵馬使的結拜兄弟,劉辟野心極大,志在三川,他絕不會就這麼殺了空空兒,一定會有所要挾。你放心,等我們回到京師進奏院,再慢慢想辦法救他。」
邢泚卻沒有劉辟這般深謀遠慮,見他沉吟不語,忍不住又催促道:「使君,到底要怎麼辦?」一名站近西面窗口的牙兵忽指著窗口道:「這裡有人系了根繩子。」
聶隱娘將精精兒扔在椅子中,回身道:「我是魏博聶隱娘,他是精精兒,空空兒的師弟。二位尊姓大名?空空兒的朋友我可是都知道。」白衣女子道:「我叫蒼玉清,這位是大郎,我們也許算不上是空空兒的朋友,可一樣想救他出來。」
空空兒悶了半天,實在無話可說,半晌才問道:「怎麼不見第五郡娘子?」蒼玉清道:「她私自去江南找你義兄侯彝了。」
紫燕黃金瞳,啾啾搖綠鬃。平明相馳逐,結客洛門東。少年學劍術,
卓二娘聞言大大鬆了口氣,道:「這麼簡單?」精精兒道:「就這麼簡單。當然不會讓二娘白跑,精精兒自有酬謝。我在我房裡房樑上藏了一包東西,二娘搭個梯子爬上去就能找到。」
那牢房不大,裏面有一具粗厚的腳枷,雖是木製,卻重逾幾十斤,極其笨重,是武則天「大開詔獄,重設嚴刑」時,手下酷吏揣時希旨在古人木桎基礎上改進發明的刑具,可以有效防止犯人自殺,犯人雙腳被禁錮其中后,無法站立,更無法走動,基本上就是畫地為牢的滋味了。典獄命人開了腳枷,將精精兒拖翻在地,雙腳塞入兩個孔中,再合上枷板,一旁用銅鎖鎖住。
他進士出身,既熟知朝中各種掌故,又朝夕閱覽西川進奏院刺探來的種種朝廷密報,見聞博識遠非空空兒所能比擬。當年德宗皇帝李適還是太子時與弟弟鄭王李邈爭寵不已,皇宮曾經失火,危及四方,惟獨李適寢宮沒事,代宗皇帝懷疑是太子派人所為,準備改立李邈為儲君,關鍵時刻,李邈突然病故,改立太子一事才就此擱置。難怪德宗皇帝會對李邈之子舒王李誼多方寵愛,想來就是因為殺弟奪位、心中多有愧疚的緣故。至於當今太上皇李誦還是太子時離奇中風,肯定也是舒王李誼派人下毒,若不是被人湊巧用天河水解毒,早就命隕當場,當時德宗皇帝還在位,李誦一死,肯定會立舒王為新太子。偏偏李誦半死不活,拖了幾個月病情還不見好轉,老皇帝正召集舒王進宮時,卻又突然去世,李誦才得以以太子名分登基,現任憲宗皇帝才由此撿漏即位,誰在其中作梗搗鬼一目了然。
她一路小跑回來南城,趕路太急,在萬里橋上迎頭撞上一名白衣女子,將對方手中的幾枝桂花撞得脫手飛出,掉下了水中。虧得那女子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沒有心思計較。
當下三人在黑暗中密密謀劃一番,預備次日黃昏動手,那時正是商販收攤、庶民歸家之時,更容易混入人群中趁亂逃脫。
唐棣又一腳踩到精精兒腿上,道:「哼,我就知道你沒這麼容易屈服。」精精兒痛得大叫一聲,道:「我是看你們兄弟真心為太尉復讎,才告訴你們實話。你們想想,以玉簫柔弱性格,畏懼太尉如天神,她敢下毒謀害太尉么?」
在場眾人為今晚之事已經籌謀多時,早已算好各種突發事件的可能性,惟獨沒有想到竟出了這樣的變故。邢泚道:「不如順勢嫁禍給麗娘,城門早已經關閉,她就算能出節度使府,也出不了成都城,咱們這就派人去搜捕。」劉辟道:「不行!」
盧文若見精精兒幾近昏死,便讓人停手,又喝問道:「快說,你同黨帶著太尉首級藏去了哪裡?」精精兒卻是不肯招承罪名,只道:「我哪裡知道?又這是有人嫁禍給我,我自二月前失手被擒,一直被關押,哪裡有什麼同黨?」
玉簫忽然「嗚嗚」哭了起來,道:「可我該怎麼辦?你們都是大有來頭,外面都有人拚命營救,我別無親人,該怎麼辦?」空空兒聽她哭得甚是凄涼,又說「別無親人」,心中一軟,安慰道:「你別哭,我若能脫此牢獄,一定救你出去。」玉簫喜道:「當真?你不會騙我?」空空兒道:「當真,絕不騙你。」
凌轢白猿公。珠袍曳錦帶,匕首插吳鴻。由來萬夫勇,挾此生雄風。
蒼玉清道:「你與羅令則一度走得極近,是么?」空空兒道:「是,我們是酒中知己。」蒼玉清道:「你可知道正是你這位酒中知己挖地道救走了吐蕃內大相論莽熱?」
一名牙兵叫道:「劉使君也在那邊,好像還有幾個人,」邢泚道:「快,快,都救上來。」
託交從劇孟,買醉入新豐。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
可嫁禍給精精兒和玉簫一事又怎麼解釋?這些事侍妾身份的麗娘根本做不到。莫非是劉辟發現了麗娘謀殺韋皋的真相,因為她是其侍妾,擔心受到牽連,所以費盡心機掩蓋事實。可他自己不也早中了迷|葯么?又如何有意識有機會有時間來安排這一切?
精精兒道:「呀,想不到我屁股下面坐的是個絕色美女,她是誰?」大郎道:「盧文若的妹子盧若秋,也是韋皋的兒媳婦。」聶隱娘道:「你們要拿她換空空兒么?怕是極難。」大郎道:「嗯。」聶隱娘見他不願意多談,便道:「那好,我們這就告辭了。」大郎道:「多謝。」
段文昌當即會意過來,對方是要拿薛濤來要挾他。果聽見劉辟道:「聽說太尉生前下令對她五日一拷訊,可憐一代才女,嬌嬌弱弱,哪裡吃得了這個苦?段少府在節度使府任校書郎的時候,不是常常與薛家娘子一道校正古籍、編定詩箋么?想來交情匪淺。」
玉簫道:「杜秋娘子對郎君期望很高。」精精兒道:「可我性子散漫,雖有武藝,卻也不願意投軍為人驅使。秋娘發現了我原來是劇盜后,斷然與我絕交,離我而去。」玉簫道:「大盜竊國,小盜竊財,精郎若真如秋娘所求投軍,也只是為那些竊國大盜們效力,倒不如自己做個小盜,逍遙自在。」
蒼玉清聽了他這番鼓足勇氣說出來的話,半晌無言。空空兒雖看不到她滿臉紅暈,但見她低下頭去,嬌柔羞澀,大異尋常清高冷峻之姿態,不覺又愛又憐,既想將她攬入懷中,卻又生怕褻瀆了她。其實去年深秋那晚在青龍寺時,蒼玉清衣衫為大雨濕透,空空兒怕她著涼,曾摸黑幫她褪下全部衣衫,當時一心救人,別無雜念,與此刻心境大不相同。遲疑許久,最終還是放開了手,嘆道:「你放心,我寧可死,也絕不會與你為敵。」
劉辟知道他是想問是哪個皇帝要殺他,九*九*藏*書笑道:「太尉素來精明,如何不知道當今皇帝是誰?太尉志在得到三川,成為真正的三川王,其實這也沒什麼錯,男人總該有點野心,卑官一樣也有這個心思。怪只怪太尉自己威望太高,蜀中只知道有太尉,不知道有皇帝,這跟河北魏博田氏又有什麼分別?況且蜀中是國之根本,財賦重地,朝廷能不忌憚你么?」
空空兒乍然見到劉叉,也是驚奇萬分,問道:「劉兄如何也在這裏?」劉叉道:「說來話長,你來成都做什麼?」空空兒道:「與我師弟精精兒相會,他……」一旁呂大忙道:「二位久別重逢,不如到官署坐下來再敘舊不遲。」
空空兒道:「可是我明明昨日才到成都。」段文昌道:「嗯,我猜可能是有人故意劫走你師弟,然後將他秘密關押在某處,為的就是後來將太尉之死嫁禍給他。不過既然你師弟無辜,也沒有同黨,可太尉首級又去了哪裡?這是我一直未能想通的一點。」
卓二娘出來大獄,卻見盧文若帶著數名牙兵守在門口,笑道:「二娘今日怎麼有空來大獄這種的地方?」
精精兒被帶出成都府後押在一旁。邢泚陪著聶隱娘出來大門,笑道:「娘子可要記得遵守諾言,尊夫還在大獄中等娘子回來相救。」聶隱娘道:「這是當然。」邢泚道:「眼下城門已閉,娘子得等明日一早才能出城,前面就有客棧,請自便吧。」命人開了鐐銬,將精精兒交給她。
一路來到北城門,果見牙兵盤查極嚴,牙將邢泚正率人等在那裡,聶隱娘命大郎將車停下來,掀開車簾問道:「將軍還有事么?」
忽聽得麗娘道:「我也是。」搖晃了兩下身子,仰天就倒,劉辟眼疾手快,忙將她抱住,慢慢放倒在地上。韋皋尚不明所以,忽然用手捧住小腹,一頭俯在酒桌,道:「酒……酒……」聲音暗啞,始終說不出「酒」下面的字來。忽聽見劉辟也道:「酒里有毒。」軟倒在一旁。玉簫身子一歪,連同凳子「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
空空兒見劉辟先是令盧文若退出,後來才說這番話,並不見得如何愛惜盧若秋性命,也知道他所言是實,若他一定要弄出魚死網破來,早晚會捕到蒼玉清,便問道:「相公想知道什麼秘密?」劉辟道:「是你們魏博勾結吐蕃,救走了吐蕃內大相論莽熱么?」空空兒道:「不是。救走論莽熱的人名叫羅令則,住處就在崇仁坊論莽熱宅邸隔壁,我曾去過他家幾次,竟是沒有留意到絲毫蛛絲馬跡。」
段文昌與林蘊交換一下眼色,均是一般的心思:這麗娘來歷不明,莫非是有意混到劉辟身邊別有所圖?她與劉辟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忍下手加害,所以只往酒中下了迷|葯而不是毒藥,迷倒眾人後,又襲擊了毫無防備的晉陽和楚原,再從容割下韋皋首級。為了掩飾她是真兇的事實,她將樓頂所有人都扔下百尺樓去,再脫下衣衫扔下水中,造成自己已經沉屍池底的假象,好在眾人發現真相前有機會逃出西川。這麼說起來,她很可能就是傳說中論莽熱派來的殺手。
可憐精精兒和玉簫無辜捲入一場大陰謀,各受過一遍酷刑,昏死過去,又被重新拖回死牢囚禁。
局勢變化得極快,日日不斷有驛馬往節度使府中飛傳消息。王叔文因母親病死去職后,其同黨王伾頓感孤掌難鳴,四處奔走,想為王叔文破例請官延爵。然而之前王叔文當權時大有小人得志之態,得罪的人太多,沒有人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替他出頭說話。王伾感到大勢已去,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他在翰林院中當值,從白天坐到晚上,寢食難安,到了半夜,突然大叫一聲,說:「王伾中風了。」倒地不起,被人抬回家中,外人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中風還是假裝病重,一直為二王控制的順宗皇帝終於就此落入反對王氏集團的宦官之手。
空空兒一愣,正不解其意之時,忽然自集市人群中搶過來一條大漢,高聲嚷道:「空空兒,你怎麼在這裏?」
想了一想,也不明白其中究竟。他天性樂觀,既無脫身之計,就忍不住要找些現成的樂子,想起適才路過的牢房中那女囚來,當即揚聲叫道:「喂,娘子你在那邊么?」,哪知道他叫喊了幾聲,也不見那女囚回應,只得悻悻作罷。
精精兒還戀戀不捨地望著那昏迷中的盧若秋,頗垂涎她的美色。聶隱娘狠狠將他塞入車中,自己趕了馬車,繼續往北馳去。
唐棣道:「玉簫一直暗中對你傾心,你道旁人看不出來么?太尉早就知道,只不過隱忍不發而已,不然何至於你逃走後大發脾氣,一大群人受牽連被打了軍棍?」精精兒道:「既然你們一心認定我和玉簫是兇手,多說無益。我死不要緊,只是太尉從此含冤地下,真相不明。」
劃出三四里路,艄公停在北岸邊,道:「到了。」聽聲音甚是年輕,渾然不像他外表那般蒼老。
那牙兵道:「你害死太尉,你的同黨還割走太尉首級,我們人人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打你一下算什麼?」精精兒大吃一驚,道:「什麼,韋皋死了?」
段文昌道:「劉辟現在派人搜捕你,就是因為找不到所謂帶走太尉首級的精精兒的同黨,沒有辦法結案交代,你正好適時出現,又是精精兒師兄,實在是最合適不過的替罪羊。」劉叉怒道:「奶奶的,這些官員為了名利,不惜陷害無辜,空空兒,不如我跟你一道去劫獄,將你師弟救出來。」
段文昌走上前幾步,來查看精精兒手腕,不過他雙手套鎖在重枷木杻中,看得並不分明,便俯身去檢視他腳腕,果見各有一圈黑紫色淤痕,結了好幾處血痂,顯不是近日之傷,當即問道:「那麼一月前救你逃脫的人是誰?」精精兒道:「我並不認識他,他將我提上馬後便打暈了我,我再醒來時已經被鎖在一間黑牢中,只有人按時送飯送水。」
片刻之間,大批牙兵趕來水榭。精精兒葯勁剛過,手腳酸軟,又根本不會游泳,嗆了一肚子水,很快被人扯上來,重新上了手銬腳鐐。他自兩個多月前在百尺樓誤觸機關被韋皋擒住后,一直被囚禁,其間雖有變故,但從來是鐐銬加身,手足不得半分自由,根本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忽見玉簫也被從水裡撈了上來,濕漉漉地極是狼狽,更加不明究竟。
二人飛身上馬,往東北馳出十幾里,暮色漸趨蒼茫,依稀見到前面竹木蔚阜,一座半坍塌的小廟掩映其中。進來小廟,拴好馬匹,到殘垣下坐下,蒼玉清問道:「劉闢為何如此乾脆放了你?」空空兒道:「我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當即說了與劉辟用所謂的大秘密交換一事。
劉辟走到空空兒面前,道:「本帥本來敬慕你們魏博威名,所以特意網開一面,答應了聶隱娘到交換條件,你既願意拿自己換出師弟,這份高義也足令人感動,這可是你自己心甘情願要進來這裏。眼下你同黨綁走一個無辜的女人,用她來要挾本帥交你出去,你說我該怎麼做?」空空兒道:「原來相公也知道有無辜一說。」言下之意,無非是暗諷劉辟謀害長官,卻嫁禍無辜。
盧文若見劉辟若有所思,並無焦慮擔憂之色,知道他不願意幫忙,忙道:「現下我妹子是咱們惟一同韋太尉有親屬關係的人,韋行式是個銀樣蠟槍頭,不足為慮,倒也罷了,太尉夫人那邊還是要放個自己人才好。」
劉辟道:「你也知道我不會殺你,但我會一直關住你,當著你的面反覆拷打玉簫,你這般憐香惜玉之人,豈不是比死還難受?至於你的同黨也逃不出西川,等本帥抓住你同黨,一樣要嚴刑拷問,你早晚要被迫吐露口實,何不現在說出來,這樣大家都好。」
不料劉辟看信后只是一言不發,要他拿空空兒去換回盧若秋,這買賣並不划算。況且綁走盧若秋的肯定就是昨日假冒麗娘想誘騙他去武擔山的人,既被聶隱娘意外破壞好事,應該不會是魏博一方的人,那麼對方到底是什麼來頭,又為什麼一定要救空空兒出去?本來聶隱娘肯拿論莽熱人頭來換這個貌不驚人的空空兒已經足夠令人驚奇,現下卻還有另一撥人一定要救他出去,莫非他身上當真有什麼大秘密不成?
空空兒道:「我師弟現下情形怎樣?」蒼玉清道:「還能怎樣?他在酷刑下認了罪、招了供,只等朝廷批複下來就執行死刑。」空空兒道:「那好,請娘子讓船靠岸,讓那些牙兵抓到我帶我去官府,我想見見我師弟。」蒼玉清道:「你去就是送死。」
玉簫問道:「秋娘是誰?」精精兒當即怔住,問道:「娘子怎麼會知道秋娘?」玉簫道:「我聽到你在昏迷中時總叫這個名字。」精精兒嘆道:「是我第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杜秋。我在金陵秦淮河邊遇見她……」一時回憶起無數往事來,喃喃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首《金縷衣》便是她為我所作。」
劉辟道:「太尉莫怪卑官心狠,卑官也只是奉旨行事。」韋皋斷斷續續道:「旨……皇帝……」
大郎道:「清娘是說聶隱娘與麗娘是一夥子?」蒼玉清道:「至少她知道麗娘在哪裡,說不定也知道論莽熱藏身之處。」大郎道:「那咱們還等什麼?眼下最要緊的,無非是要除掉論莽熱,以免他逃回吐蕃后又再次領軍犯我大唐領土。」蒼玉清望著地上的盧若秋,一時沉吟不語。
空空兒道:「清娘說我師弟殺人?不會,他雖然愛做些梁上君子的勾當,但決計不會殺人,更別說是西川節度使這樣的大官了。」蒼玉清道:「聽說他是為了一個女人。」空空兒道:「女人?是不是叫杜秋娘?」蒼玉清道:「不,叫玉簫,不過聽說是後來才改的名字,原先叫什麼名字我可不知道。」
玉簫哭道:「使君……不……相公……劉相公不是喜歡玉簫么?玉簫願意做牛做馬,侍奉相公。」劉辟罵道:「你看看你這副醜樣子,還有哪個男人會要你?劉某當日巴結你,不過因為你是太尉寵幸的女人,你竟敢背地裡向太尉告狀。」
片刻后,大郎又折返回來,帶來一身衣服給精精兒,好讓他換下囚衣。精精兒道:「多謝,不過這身衣服也太寒磣了。」大郎白了他一眼,道:「那你還是穿你的囚衣好了。」精精兒笑道:「那倒也不必。」
空空兒、劉叉二人謝過段文昌,依舊照原路翻牆出來,回到江邊,蒼玉清果然還等在那裡。幾人一道乘船回來倉庫,進來后也不點燈,摸黑坐下。蒼玉清問道:「問到了么?」劉叉道:「段少府是個爽快人,人也夠仗義,當然問到了,真兇就是劉辟,精精兒是被嫁禍的。」
空空兒心中好生矛盾,他確實不願意去綁架無辜的韋皋妻兒,可除此之外,還真沒有別的辦法能救出師弟。正躊躇間,又聽見蒼玉清道:「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況且你們綁架他們母子后,可以藉機將真相告知,還韋皋一個公道。張夫人是名宦之女,眼光見識非尋常婦人可比,定然一聽就能判斷誰真誰假,說不定她還會主動幫助你們。」
卓二娘已經知道獄卒老武從房中床下木板中找出一張飛錢,而且順利到酒肆對面的米氏櫃坊兌成了現錢,忽聽說房樑上還有東西,大是驚奇,問道:「是什麼東西?」精精兒笑道:「二娘自己去看了就知道了。傳話給我師兄的事,就拜託二娘了。」卓二娘道:「行,這事不難。那我先走了。」精精兒道:「是,多謝。」
劉辟道:「慢著!盧家娘子被賊人綁走在空空兒被捕后,他應該真的不知道。」盧文若急道:「相公,賊人要求今日黃昏前送他出北城門,不然就要割下我妹子一隻耳朵來。」
蒼玉清騙開牙兵,接到空空兒,領著他疾步出城來,問道:「你有沒有受傷?」空空兒道:「沒有。」蒼玉清便不再多問,到城門處茶博士那裡取了寄存的馬匹,道:「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鄭注不明所以,問道:「什麼監視?是跟住過咱們這裏的精精兒有關么?」卓二娘也不回答,心中卻道:「明日才是八月二十,這些人做事如此周密,即使是代傳口信這樣的小事也要大力阻止,莫非……莫非精精兒當真是被冤枉的不成?」
大郎道:「眼下有不少大事要辦,除了論莽熱外,北方好幾個藩鎮都蠢蠢欲動,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正打算趁新皇帝登基、朝中不穩之時,發兵攻打義成軍節度使李元素,爭奪地盤。我們不該為了一個空空兒耗在這裏。雖然他在青龍寺救過清娘,可他畢竟是魏博武官,就憑他上次在京師惹出那麼多事情,將來總有一天會成為我們的敵人。」
空空兒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辟道:「今日能順順噹噹地擒住你,真要多謝這位聶隱娘通風報信呢。」
劉辟更是瞠目結舌,無法回答。他剛剛用鋼針扎死韋皋,離開時一切都好好的,怎麼忽而之間人頭就不見了?這百尺樓四周遍布牙兵,均是他的心腹親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防範森嚴,什麼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悄無聲息地闖進來割走韋皋的人頭?莫非是風傳了許久也不見蹤影的吐蕃論莽熱收買的刺客?
這一日,中秋剛過,韋皋心情舒暢,突然要再去錦江春酒肆飲酒。劉辟聞訊忙趕來勸道:「那吐蕃論莽熱逃出京師后一直下落不明,太尉還是小心些,不如派人去買些酒來,在府署裏面暢飲也是一樣的。」
劉辟也不多言,做了個手勢,一名牙兵搶上前去,將一旁書吏記錄下來的訊問文書一把扯爛。林蘊懷疑麗娘就是真兇后,本來還認為劉辟也許並不知情,此刻見他指使手下銷毀犯人筆錄,心中才肯定他與麗娘勾結,氣得全身發抖,道:「劉辟,我本來還不敢想象會是你,現在我可知道了,你這分明是欲蓋彌彰。」
邢泚道:「遵令。」急忙帶人下去,扳開機括,鬆開精精兒,拖上樓來,將他雙手按在韋皋斷頸處,又往他衣衫抹了幾下,照貓畫虎拖過玉簫如法炮製一番。
聶隱娘見那馬車座位寬大,當即猜到位子下面是空的,蒼玉清要送走的人應該就藏在裏面,也不點破,只坐在精精兒身邊。大郎道:「這就走么?」聶隱娘道:「嗯,先出蜀中再說。」
這彪形大漢正是劉叉,他本一直盤桓在靈池縣尉段文昌住處,因不見段文昌回來,又聽說西川節度使韋皋新近暴斃,擔心有事,所以趕來成都瞧瞧究竟。靈池在成都東五十里,合江園是入城必經之路,不過他剛好能在這裏遇上空空兒,也真是再湊巧不過。
段文昌正是因為與劉辟不和,被其讒言貶去靈池任縣尉多年,他親眼看見林蘊猜到真相、頂撞劉辟的下場,知道今晚自己也難逃大劫,低聲道:「是下官的不是,下官甘領責罰。」
劉叉道:「你跟田興是結拜兄弟,論起輩分,不還是魏帥的叔叔么?」空空兒苦笑道:「我算哪門子的叔叔?」
盧文若道:「這是我們大伙兒推舉的新任留後,只等朝廷任命下來,就是新一任西川節度使。林推官,還請你對劉相公客氣些。」
精精兒這才知道這女人精明厲害,做事滴水不漏,要從她手上逃脫怕是難如登天,只得背轉過去,往那瓦罐中解了手,穿好衣褲,老老實實地扶了聶隱娘出來。
盧文若道:「二娘是個聰明人,這樣吧,樑上的東西就歸二娘所有,當是獎賞給你,至於代精精兒跑腿給空空兒送口信一事,就由本官派人替你去辦吧。你放心,口信我一定帶到。」卓二娘不敢違抗,道:「是。」
劉辟是官場中人,深知往往就是無意中看到的不知道真假的東西才是真正的秘密,忙道:「換你本人出去可以,換玉簫絕對不行。」
月色溫柔似水,輕輕觸動著情感,撫摩著心靈,蕩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在等待大地蘇醒的那一刻,這一男一女終於倚靠在一起。
劉辟便命人將精精兒抬到三樓,扶他倚靠在牆上,搬動機關,牆上彈出兩個鐵環將他胸口、雙腿圈住,再開了他手銬腳鐐。布置妥當,又帶人上樓來抬玉簫,卻是大吃一驚——玉簫人還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但一旁韋皋的人頭卻是不見了,斷之頸處猶有鮮血冒出。
唐楓知道武擔山雖生有密林,卻是地方不大,不便藏身,聽了不免半信半疑,問道:「當真在武擔山?」精精兒道:「是,我不敢欺瞞二位。」唐棣道:「那好,我們先去武擔山看看,如果找不到林空再回來找你算賬。阿楓,挑了他手筋腳筋。」
小舟劃過萬里橋,來到米氏櫃坊後院旁的渡口停下,這後院儘是一間間倉庫,專門租給行商存儲貨物用。三人下船來,蒼玉清拿鑰匙開了一間倉庫,閃身進去,裏面堆了一些貨包,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角落邊有桌椅、食物、水、被褥等物,顯是早有準備。
段文昌道:「如今西川盡在劉辟掌握,劫獄只是白白送死。空郎,我猜劉辟並不知道你魏博巡官的身份,你不如以魏博名義堂堂正正地去拜訪他。劉辟意在得到西川節度使的位子,他雖得將士死力,但在朝中沒有任何名望地位,正需要外援,只要你亮出魏博的名字,他肯定不敢再對你下手。」
唐棣見薛濤住處也派了牙兵,愈發起疑,正要往裡強闖,忽聽得背後馬蹄得得,牙將邢泚率大隊騎兵趕到。兄弟二人交換一下眼色,當即拔出刀來,制住兩名牙兵。邢泚命人圍住二人,怒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太尉屍骨未寒,你們就要反叛么?弓弩手!」騎兵一齊張開弓弩,對準唐氏兄弟。
當年七月二十八日,在大宦官俱文珍等人的操縱下,順宗皇帝下詔書命太子李純監國。八月初四,又下詔書令李純繼位,改貞元二十一年為永貞元年,自己退位為太上皇,在位僅六個月,是唐朝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至於這是不是順宗的真實心愿不得而知,反正皇帝久病深宮,行動不得自由,又無法開口說話,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精精兒腹中嗆水吐盡,這才回過神來,問道:「我怎麼會在這裏?」卻是無人應聲,扭頭看見牙兵拖走了渾身滴水不止的玉簫,更是詫異,還待詢問究竟,只見牙將邢泚揮揮手,牙兵一哄而上,連推帶攘將他扯來成都府大獄。
實際上,直到當日中午才有人發現盧若秋失蹤。盧若秋自恃美貌,嬌縱傲氣,經常與丈夫韋行式爭吵,之後便賭氣離開節度使府署回去兄長盧文若家,韋皋在世時已是如此。節度使府的人不見她,以為她回去了兄長家。盧文若不見妹子,以為她在節度使府署中。直到客棧夥計意外發現被綁在房間不得動彈不能出聲的侍女阿曼,才知道出了大事。
劉叉道:「難道咱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劉辟隻手遮天?」蒼玉清道:「雖則在你我看來,劉辟這些人隻手遮天,玩弄權勢,草菅人命,胡作非為,但西川老百姓卻未必這麼認為,百姓們只在意衣食溫飽,蜀中富庶,只要局勢平穩就能人人生活無憂。現在韋皋暴死,蜀中無主,再次面臨動蕩局面,這是西川士民最不願意看到的。韋皋之子韋行式不成器,劉辟出來主持大局,正是大勢所趨,說他眾望所歸也不為過,起碼他在西川十幾年,是個熟面孔,總比朝廷新派一個不知道什麼樣的節度使要好。劉辟既得軍心,又得民心,至於他用了什麼手段,剷除多少異己,沒有多少人會在意。」
劉辟道:「太尉別白費力氣了,酒中摻有迷|葯和啞葯,況且你的心腹不都被你施恩放回家與家人過中秋去了么?」韋皋道:「是你……預謀……為……為什……」
劉辟倒也真是守信,回頭指著劉叉命道:「將這個人送去南方。」劉叉道:「老子不去!」劉辟道:「那可由不得你了。」命人將劉叉抬走。
盧文若道:「那好,請晉侍衛詳述一遍事情經過。」晉陽道:「是。昨晚太尉在百尺樓樓頂宴請劉使君,玉簫和劉使君侍妾麗娘也在場,當時我和楚原守衛在門邊,忽見麗娘、劉使君先後倒在地上,太尉捂住腹部伏在桌上,我二人忙搶過去查看究竟,卻背後遭人襲擊,我腰間中了一刀,倒下地時,見精精兒正從楚原背心拔出刀來。」
空空兒知道她關心自己安危,不願意自己留下來再陷險境,不敢忤逆她,只好道:「是。」這才想起盧若秋來,問道:「盧若秋人呢?」蒼玉清道:「她在城外,我留了封信在你呆過的那間倉庫里,他們自會找到她。」
韋皋道:「嗯,儻來艷福,予而不取。你那麗娘的姿色,比起我的玉簫如何?」劉辟望了一眼玉簫,道:「麗娘年逾三旬,已經是殘花敗柳,哪裡能與玉簫娘子相提並論。」韋皋笑道:「那好,明晚你帶上你的殘花敗柳來給本帥瞧瞧,咱們幾個一道到百尺樓頂上飲酒賞月,看看到底是景美還是人美。」劉辟不敢拒絕,只得應道:「遵令。」
馬車往北行了七八里地,大郎將車停在一處僻靜林邊。聶隱娘扶著精精兒下車,大郎跳進車去,掀開座褥,取下座板,從裏面抱出個人來。卻是一名靚裝年輕女子,手腳均被綁住,口中塞了衣襟,人已經暈了過去。
卻見韋皋心腹侍衛晉陽扶著兩名牙兵走進堂來,他腰間受了重傷,只能一步一挪地慢慢趨近。盧文若道:「晉侍衛,你看到的兇手可是堂下下跪之人?」晉陽略略一望,便道:「正是他,精精兒。」
劉辟道:「羅令則人現在在哪裡?」空空兒搖頭道:「我在他家住過一晚后不久就被人囚禁,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過他,至於他挖地道救走論莽熱也是後來才聽說,根本不知道他人去了哪裡。」
安排妥當,當即來到一樓設廳,先喂精精兒和玉簫服下解藥。等了一會兒,果然聽見「砰砰」兩聲巨響,有重物自樓上墜下,落入水中。外面牙兵已然驚覺,喝道:「是誰?」劉辟便爬上窗口,叮囑道:「千萬要快些救我上來。」邢泚道:「遵令。」劉辟一咬牙,躍入摩訶池中。晉陽早往腰間自刺了一刀,也跟著躍入池中。
蒼玉清道:「不是這件事,我說的是聶隱娘怎麼會事先知道是麗娘取走了韋皋首級?韋皋八月十七暴死,我們是二十日晚上問過靈池縣尉段文昌才推算到事情經過,今日二十二日,蜀難艱險難行,驛馬飛傳,最快今日消息才能傳到京師。按馬力來說,麗娘現在人應該才剛剛逃出東川,聶隱娘如何就能知道她的下落,並要拿她的人頭來換趙存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