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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剌長安心

第八章 剌長安心

空空兒驚得呆了,一是皇帝如此精明厲害,竟然能想到用侯彝來要挾他;二是嘉誠公主過世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他上次被進奏官押回魏博,曾穆在邸報中說了他不少壞話,節度使田季安不顧田興求情,有心殺他,是嘉誠公主出面,說既然空空兒犯了錯,就該以國法制裁。田季安本是前任節度使田緒第三子,親生母親地位卑賤,全靠嘉誠公主收他為嗣子才得以繼承節度使的位子,對養母頗為敬畏,才同意將空空兒交給主管刑獄的推官邱絳審問。偏偏邱絳是個認真的人,認為空空兒殺人證據不足,空空兒由此才逃過一劫,說起來嘉誠公主也是對他有大恩的人,心道:「嘉誠公主還不到四十歲,我離開時還好好的,別說朝廷懷疑她死因可疑,就連我也覺得非比尋常,只是萬一公主真是被魏博自己人害死,朝廷與魏博發展至兵戎相見,那可如何是好?」
忽聽得薩珊絲在房裡道:「是空郎到了么?請進來吧。」空空兒應道:「是。」推門進去,卻見房中席地坐著三人,薩珊絲坐在上首,右手坐著一名四十余歲的絡腮男子,左手則是一名灰衣僧人,正是昨日傍晚見過的與吐蕃使者一道進城的和尚。
空空兒回頭一看,卻見正有衛士掌掛素蓋靈幡,大是愕然,心中暗想:「莫非是嘉誠公主死訊傳到?」忙對侯彝道,「義兄稍候,我去問一問。」
吐突承璀是憲宗皇帝心腹,新任神策軍中尉,兵權在握,奉命嚴密監視太上皇,聞言也是悚然一驚,暗道:「說的也是,他父子為爭權反目,但終究還是父子,萬一將來太上皇拚死要皇帝給我安個不尊不敬的罪名,那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一念及此,忙笑著賠禮道:「昭容這是哪裡的話,聖上命老奴來服侍太上皇,原是怕下人粗笨。我也是著急侍奉好太上皇,有不周之處,還請昭容從中圓緩。」
空空兒道:「可為何是在中午,而不是晚上?」曾穆道:「人家吐蕃使者現今是朝廷貴賓,可是忙得很,晚上鴻臚寺有招待宴會。」空空兒道:「中午更好,不然晚上夜禁后坊門關閉,隱娘得手后也只能藏在宣陽坊里等待天明,萬一金吾衛連夜派兵封鎖坊區,那就不容易逃脫了。」聶隱娘道:「嗯,我也是這麼想。空郎,你先回房梳洗,換身衣服,略作歇息,再動身去宣陽坊。」
空空兒謝過老樂師,拉著侯彝出來,道:「我總算知道事情究竟了,唉。」
最令空空兒吃驚的還不是徐舍人的身份,而是昔日李勣被朝廷倚之為「長城」,戎馬半世,至死都在與夷狄羌狄交戰,卻不料後人已混跡其中,並在吐蕃出任高官,實在是莫大的諷刺。那僧人延素便是四年前吐蕃大舉進犯大唐時掠獲的人口,本要當作俘虜押回吐蕃作為奴隸役使,到鹽州時,碰巧遇到換防此地吐蕃將領徐舍人,遂將幾千漢人俘虜召集一處,道:「大家不要怕,我本漢人五代孫,從前武太后殺唐宗室,我祖先建義不果,子孫流落絕域,至今已經三代。雖然我們幾代居此,有兵有地,然思本之心,無忘於國,我這就放你們回去。」有機智之人趁機遊說徐舍人歸義返唐,徐舍人嘆道:「我徐氏在吐蕃日久,旌屬繁衍已多,無由自拔歸漢了。」於是命延素帶領眾人返回唐境。
侯彝道:「怎麼,賢弟認識素雲?」空空兒道:「她……」他料想咸宜觀是蒼玉清、第五郡的落腳之處,二女行蹤詭異,卞素雲與她們住在一起,很難不知情,說不定她也個遊俠之一,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
聶隱娘道:「你道我是為了自己么?聽說論莽熱被軟禁在崇仁坊時,日日夜夜咬牙切齒、怒罵大唐,他逃脫后立即收買王景延去西川刺殺俘獲過他的韋皋,這樣的人,一旦回到吐蕃,必會興兵殺回來報仇。說不定要重提與魏帥聯兵一事,我可不願意魏博因為這樣一個瘋子窮兵黷武,大興戰事,所以我非殺了他不可。」
卻見大批人湧上樓來,有胡奴,有吐蕃衛士,也有神策軍衛士,見樓上一片狼藉,數人倒在血泊中,一名白衣女子裙裾上染了鮮血,正援繩攀上屋頂,盡皆呆住。鑒虛見大援來到,忙指著王景延道:「刺客!她是刺客!」
空空兒急忙要衝過去相救,卻被薩珊絲一把扯住手臂,叫道:「空郎,我好怕。」空空兒跺腳道:「公主快些放手。」薩珊絲乾脆死死抱住空空兒腰間,說什麼也不放手。
醫師和街卒們嚇了一跳,面面相覷,一時難以相信。羅令則怒道:「你們要抗旨么?這可是殺頭的大罪。」旁人被他一嚇,雖然真假難辨,還是遵命退了出去。
空空兒知道侯彝見識過人,他既這麼說,肯定是有所預見,這才放下心來,道:「我很快就要離開長安回去魏博,有一件事想要向義兄請教。」侯彝道:「什麼事?」空空兒壓低聲音,問道:「義兄可知道玉龍子是什麼?」
空空兒倒不驚于這些流言蜚語,奇的是酒肆中不見了原先的店主劉太白,坐下后召來夥計一問。夥計道:「劉店主的大兒子劉大郎跟人跑了,二兒子又去教坊學琵琶了,劉店主一氣之下生了病,不得不將生意轉了出去,不過清酒還是他家釀的,只是酒肆改由旁人經營了。」又壓低道,「郎君該知道吧,劉店主的老婆也是九年前跟野漢子私奔跑了。」
空空兒無言以對,半晌才道:「論莽熱現下不能殺了,吐蕃使者此行是來議和的。」簡略說了一下適才見到薩珊絲和徐舍人的情形。又道,「當日隱娘本來就是說要拿王景延換尊夫,拿論莽熱換我,不如我們立即去追查王景延下落,劉辟恨她入骨,一樣可以拿她人頭換回尊夫。」聶隱娘道:「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空郎,你行蹤已露,不能再住客棧,不然只會令人起疑,你先帶著精精兒搬回進奏院。」
空空兒一旁看見,心道:「隱娘說得果然沒錯,這論莽熱在吐蕃位高權重,若是他回國后堅持興兵侵唐,怕是徐舍人也無力阻止。」不由得對聶隱娘的遠見卓識佩服得五體投地,可一想到將來有朝一日也許真會因為魏博背叛朝廷與她為敵,不免又惴惴不安。
大約是有人發現了第五郡蹤跡,不過她穿有吉莫靴,出入進奏院如履平地,又是朝廷的人,也不必為她憂慮。空空兒也不出去查看究竟,繼續睡覺,果然聽外面吵嚷了一陣子便安靜了下去。不久后晨鼓聲響,外面嘈雜聲又起。空空兒只是不理,一直睡到日正午,才起床到精精兒房中為他換好葯,剛要一道出門,便見進奏官曾穆率幾名衛士氣急敗壞地衝進房來,道:「精精兒,你做的好事!快將你偷走的財物交出來!」
果聽見侯彝道:「玉龍子,那可是本朝鎮國之寶。」空空兒大吃一驚,道:「鎮國之寶?」
精精兒問道:「你那位朋友,當真能救出玉簫么?」空空兒道:「嗯,她本事比我大得多,她說她有辦法,就一定能做得到。」精精兒道:「嗯,那我就放心了。」
正說著,衛士自地牢出來,將王景延首級奉給聶隱娘,道:「王景延屍首已經扔進水洞里,過幾天就會爛掉,再也無人能找到她。」
因為大明宮到夜晚各城門均落鎖封閉,即使是緊急開啟也需要極為複雜的手續,且歸素來與神策軍不和的金吾衛把守,吐突承璀便命人將空空兒蒙了頭,依舊從夾城中帶出。
忽聽得鑒虛招手叫道:「將軍!」吐突承璀應了一聲,忙過去道:「上人在此,老奴一心急,多有怠慢,實在抱歉。」竟是對鑒虛自稱「老奴」,極為恭敬客氣。空空兒不知道鑒虛是皇宮常客,經常為皇帝、后妃說法講經,見狀更是驚疑。鑒虛低聲對吐突承璀耳語了一番,吐突承璀連連點頭,鑒虛重重看了空空兒一眼,這才揚長而去。
曾穆轉頭冷笑道:「空巡官果然了得,前日回京,晚上即見到了皇帝,神策軍中尉親自送回進奏院。昨日吐蕃與朝廷和談剛成,今日就有吐蕃使者徐舍人派人來邀請你赴宴。」
空空兒心道:「無論他是什麼人,做過什麼壞事,我終究做不到見死不救。」當即道,「我先帶你進去止血治傷。」正要抱起羅令則,卻聽見曾穆在背後冷冷道:「你不能帶他到進奏院。他適才來找的是我,不是你,是我不肯見他,他才不得不找你。空空兒,這個羅令則曾挖地道救走論莽熱,弄得滿城風雨,而今論莽熱既死,他找上門來,多半不懷好意,長安城裡想要他死的人可是不少,他們連薩珊絲都敢殺,更何況他一介平民,你可別惹這檔子事,不但禍及自身,還要牽連魏博。」
李誦勉力點點頭,頗有欣慰之色。忽然外面有腳步聲雜沓紛至,夾有兵甲之聲。一名小黃門奔進來道:「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到了,說有重要事情要馬上見太上皇。」牛昭容冷笑一聲,道:「每次太上皇一見外人,他就要帶兵來求見,倒真是來得快。」
空空兒自覺虧欠聶隱娘良多,也深信她跟曾穆不是一路人,當即道:「那好,請隱娘讓進奏官放我師弟出來,他身上有傷,受不了地牢寒濕。」聶隱娘道:「這是自然。」到門口叫曾穆進來,道:「空郎已經答應要從旁協助刺殺論莽熱,進奏官這就派人放了精精兒吧。」曾穆笑道:「總是隱娘有辦法對付空空兒。」揮手命人去地牢放精精兒出來。
皇帝一開口說話,空空兒立時就辨認出對方就是當晚在掖庭宮裡點了許多燈燭審問他的人,想來將自己關押在宮中黑獄中也是出於李純的授意,一時不知道今晚被召進大明宮是福還是禍。
空空兒道:「娘子又為何要殺徐舍人?他不是已經應承波斯公主要為她開一條西域商路么?」王景延道:「公主跟論莽熱已有協議,只要她派人殺了徐舍人,論莽熱回吐蕃后即在西域給她一塊土地,然後一起興兵向朝廷報復。」
吐突承璀冷汗直冒,尷尬萬分,道:「老奴不敢有違太上皇聖意。」揮手帶人退了出去。他因天黑未能認出羅令則就是因營救論莽熱被通緝之人,不然無論如何都不會留下他來。
薩珊絲道:「嗯,這件事我不便出面,空郎當然也不便出面,還是讓旁人去辦比較合適。」空空兒道:「如此,我就告辭了。」薩珊絲笑道:「嗯,空郎是個聰明人,我可不希望跟你成為敵人。」空空兒道:「公主有恩於我義兄侯彝,空空兒不敢忘記。」薩珊絲道:「好,羅郎果然沒有看錯空郎。」
摸出一吊錢扔在桌上,與侯彝一道出來酒肆,乘坐來時所雇的車馬來到崇仁坊東門附近的趙氏樂器鋪,依舊是那名老樂師在撫弄一面琵琶。
房裡所有人都呆住了,最驚訝的當然是李誦自己,他獃獃地望著羅令則,彷彿要從他臉上挖出什麼秘密一般。羅令則道:「陛下不認得我,難道連自己的結髮妻子也忘記了么?」李誦道:「你……你……你是……蕭……蕭……」指著羅令則的手指顫抖不止,顯見心中激動之極。
俠客趨名利,劍氣坐相矜。黃金塗鞘尾,白玉飾鉤膺。
薩珊絲重重看了空空兒一眼,道:「徐將軍很快就會得到皇帝召見,請先回去鴻臚客館,以免有人起疑。稍後我再派人與將軍聯絡。」徐舍人倒也乾脆,當即站起身來,道:「如此,我等先告辭。」薩珊絲道:「空郎請稍候,我去送送將軍和上人。」空空兒道:「是。」
空空兒恨恨鬆開了手,神策軍衛士搶上前來,將他雙臂擰住,拖到一旁。小黃門這才如大夢初醒,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是太上皇的客人,你們不能拿他。」又指著羅令則道:「這個人……我從來沒見過。」
薩珊絲見空空兒進來,忙起身迎上前來,笑道:「空郎來得正好,我來為你介紹貴客,這位是吐蕃內大相論莽熱。」空空兒吃了一驚,見那論莽熱凶神惡煞,滿臉是飲恨陰毒之色,確如聶隱娘所言,一看就是個極不好惹的角色。
徐舍人似還有話要對空空兒說,想了一想,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只抱拳道:「空巡官,有機會再見吧。之前贊普聽信奸人讒言,許諾與你們魏帥聯兵,怕是無法成行了。而今中原四分五裂,你們魏帥即便真能奪去河東等地,必會被藩鎮群起而攻之,不如安心守護魏博,孜孜求治,兵精糧足,百姓安覺樂業,自是一方樂土。這些話都是我肺腑之言,還望空巡官轉達給魏帥。」
薩珊絲命胡奴掩門退出,這才道:「空郎請坐,我來為你介紹,這位是吐蕃使者徐舍人,這位是蜀中高僧延素上人,如今是朝廷貴客,住在鴻臚寺。二位,這位就是我適才提過的魏博巡官空空兒。」
空空兒默然,暗道:「看來她果然是朝廷的殺手,是羅令則所稱的遊俠之一,所以才說不能總跟義兄在一起。」
卻見那舞妓躍過桌案,一腳踩住徐舍人大腿,舉刀狠狠朝他心口刺下。一旁忽撲過一人,正巧擋在刀尖上,短刀直沒入背,卻是延素捨命相護。舞妓拔出短刀,一腳踢開延素屍首,後面兩名吐蕃衛士已經拔出刀來,刀光霍霍,朝那舞妓攻去。
空空兒正感難堪之時,酒樓里迅疾搶出數人,有胡人有漢人,將他扯進樓內,摁在椅子上坐下,然後環伺一圈,死死瞪著他,距離之近,連對方呼吸都聽得見。
李誦噓了一口氣,揮了揮手。牛昭容便道:「空郎請退下吧,來日有機會再談。」空空兒道:「是。」欠身行了一禮,道:「陛下多保重龍體。」正欲轉身時,忽見李誦眼眶有眼淚潸然流下,一時怔住。
空空兒問道:「朝廷這次召義兄進京,可有新的任命?」侯彝道:「任命要隔幾日才會下達,不過我猜我在京師呆不長久。」
羅令則道:「自代宗皇帝起,朝廷豢養了一個秘密殺手組織,取名遊俠,專門刺殺皇帝無法公開處理的頭疼人物,比如大宦官李輔國等。當今皇帝貴妃郭念雲之母昇平公主曾一度被德宗皇帝囚禁宮中,家母郜國公主是她姑姑,很是好奇原因,暗中調查此事,結果發現了遊俠的秘密,原來是德宗皇帝指使遊俠毒死了與他爭奪儲君之位的鄭王,昇平公主被囚禁就是無意中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家母深為駭異,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老皇帝安了個淫|盪的罪名在宮中秘密處死……」
空空兒卻還是不解,問道:「若說羅令則是為了五百萬貫賞金費盡心力營救論莽熱出來,那波斯公主薩珊絲富可敵國,又為什麼要捲入其中?」聶隱娘道:「薩珊絲雖然有錢,卻只是寄人籬下,上次揚州兵亂,死在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手中的波斯富商多達數千人,財產全部被平盧奪走,薩珊絲自己也差點被殺。以前的德宗老皇帝打仗錢不夠用時,也向她借過錢充作軍費,名義是借,其實就是強征。說白了,薩珊絲的錢再多,也不是她自己的,朝廷隨時可以找個借口拿走,這種為人所制的滋味並不好受。她祖先曾矢志光復波斯國,到了她這一輩,未必還有這個雄心,但揚州兵亂也給了她一個教訓,我想她肯定是希望擺脫寄人籬下的生活,至少能像她祖輩俾路斯和泥涅師師那樣,在西域吐火羅佔據一塊故地,建立一個小小的獨立王國,由此徹底擺脫大唐的控制,而這個計劃吐蕃很容易就能幫她實現。不過,我見過薩珊絲本人,我猜她並沒有這等遠見卓識,她手下也無此能人,當是羅令則向她遊說,只要救了論莽熱出來,就能拿他為籌碼與吐蕃交涉。」
空空兒忙趕來議事廳。聶隱娘果在議事廳與曾穆商議著什麼,見空空兒進來,忙起身道:「空郎,我正等你回來去看一個人。」空空兒道:「是誰?」聶隱娘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領著空空兒下來地牢,卻見石室里的橫樑下高高吊著一名白衣女子,面色灰白,不失秀麗,正是王景延。
曾穆握住精精兒下巴,道:「空空兒,你敢動一下,我就在你師弟臉上劃上一刀,如此俊美一張臉,划傷可就再沒有女人喜歡了。」精精兒笑道:「就算我精精兒破了相,一樣有女人喜歡。師兄,你不用管我。」空空兒搖了搖頭,放下劍來。曾穆道:「到底是師兄弟情深。」命衛士拿鐐銬上前鎖了空空兒手腳。
聶隱娘道:「進奏官,請你下令開了空郎鐐銬,我想單獨跟他談上幾句。」曾穆道:「好。」命人去了空空兒手足禁錮,帶人退了出去。
不過在空空兒內心深處,卻是對這位與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年輕皇帝相當反感,這是因為他一直以來對太上皇李誦極有好感,得知李誦當了二十六年太子終於登基為帝后很是欣喜,知道他會成為一個好皇帝。哪知道政局風雲詭譎難測,李誦很快退位為太上皇,沒有死在政敵之手,而是淪為兒子的囚徒,可謂莫大的諷刺。不過大唐多產不孝皇帝,如太宗李世民武力威脅父親高祖退位,玄宗李隆基逼迫父親睿宗交權,這二位反倒成了大唐乃至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英主。
侯彝道:「李輔國雖然諂媚肅宗皇帝,逼死了玄宗,但卻隱瞞玉龍子落入己手的事實,暗中截留了玉龍子。傳說得玉龍子者得天下,天下有多少豪傑人物覬覦這玉龍子,李輔國不過是個陰陽人,竟然野心勃勃,膽敢將鎮國之寶據有己有,也難怪會身敗了。不過據說早在他被神秘暗殺前,玉龍子已經被高人竊走。但也有人說,是李輔國自己主動交出了玉龍子給新任禁軍首領程元振,以換取活命機會,此後玉龍子就在執掌禁軍兵權的大宦官手中流傳。去年不是有流言說玉龍子已經落入了舒王手中,所以他才求雨成功么?」
他昨晚在興慶宮離奇撞見羅令則后,有意問過論莽熱是不是藏身在宣陽坊薩珊絲府邸,料來昨夜羅令則無法輕易脫身,就算趕回來報信也是今早之事,若是論莽熱當真藏身在薩珊絲那裡,肯定會有所動靜,所以他得趕快去監視。
空空兒被人拉扯著往前走,曲曲折折、七拐八彎地走了不少路,忽然一陣涼意襲來,腳步聲也變得空曠起來,隱隱有迴音來回傳遞。他這才恍然大悟,以前羅令則曾經告訴他玄宗皇帝為方便出行,修建了一條秘密通道,即所謂的夾城復道,從大明宮開始,沿長安城的東城垣到達興慶宮,再由興慶宮通向曲江芙蓉園,他現在走的這條陰森森、空蕩蕩的路正是傳聞中的夾城,吐突承璀命人蒙住他的眼睛,是不想讓他知道出口位置。忽然又想到今晚遇到羅令則的情形,他如何能避開森嚴的守衛進入興慶宮,莫非也是走的夾城?他既是太上皇的小舅子,又如何要花費心力營救論莽熱,與朝廷作對?實在難以想通。
李純問道:「羅令則為什麼會到進奏院找你?你是前晚在興慶宮太上皇那裡認識他的么?」言下之意,竟似暗指是太上皇指派羅令則去魏博進奏院找空空兒。
空空兒坐在車夫的位子,正好可以越過攢動的人頭看到吐蕃人進城的情形,忽然覺得那囚車中的人有些眼熟,心下大奇。忽聽見聶隱娘叫道:「空郎!」卻見她已經翻身下馬走到一邊,正朝自己招手,似有話要說。
空空兒料想唐斯立也是遊俠的人,不願意精精兒捲入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道:「別惹事。師弟,我打算近日回去魏博,你要跟我一道去北方么?」精精兒道:「不去,你們那裡窮山惡水,有什麼好?」
空空兒想起當初劉叉藏身在襖祠中,正在右金吾衛的眼皮底下,卻始終沒有被發現,確實是這個道理,當即道:「那好,我們先去宣陽坊找家客棧住下,安頓好我師弟,夜禁后我們便一起去薩珊絲府中打探。」
空空兒恍然大悟,這人是太子——不,應該說是太上皇李誦身邊的心腹宦官。那宦官果然道:「我叫李忠言,是太上皇身邊的人。太上皇一直想見郎君一面,派人去魏博相召,卻說去了蜀中,又派人去蜀中,得到東川節度使李康的飛報,說郎君回來了京城。」
空空兒不緊不慢地來到宣陽坊。薩氏酒樓並不在繁華之地,周遭林木翳如,甚是僻靜,可見薩珊絲開此酒樓不過是有個自己的地方宴請賓客,並不是要經營賺錢。樓門前有數名華服胡奴侍立,見空空兒到來,一人慌忙迎上來笑道:「空郎可是來得早了,徐將軍人還沒到,不過公主和幾名貴客已經到了。」空空兒點點頭,將馬韁交給那胡九_九_藏_書奴,道:「有勞。」
吐突承璀道:「嗯,這不是來了么。」自身後衛士中取過一柄長長的物事,剝掉外面的錦袋,卻是一柄南詔浪劍,只是比空空兒原先那柄要新上許多。眾人正不知所措時,吐突承璀道:「空空兒,這是聖上賜給你的兵刃,是十幾年前南詔與我大唐重新結盟時進貢的方物。」
空空兒這才知道當晚與大將軍郭曙爭吵的人就是郭鋼,他大約是怕刺殺舒王時已被叔父認出,暴露身份,所以連夜來找郭曙,結果失手將叔父推在大石上撞死。
聶隱娘道:「按照之前的情形,論莽熱逃回吐蕃,必然要發兵報仇,對朝廷不利,這件事上,能得好處的只有舒王。他本來是儲君最熱門的人選,只是金吾衛大將軍郭曙意外身死後,他失去強援,偏偏太子中毒未死,終於失去了機會。我猜一定是羅令則說服他與論莽熱結盟。不過十六王宅有宦官和神策軍嚴密監視,舒王失勢后更是如此,他們要互相聯絡,一定要有條通道,說不定羅令則故伎重施,也挖了一條地道通到舒王宅邸下面。」
空空兒心道:「羅令則與那黑衣人交手時早已經夜禁,坊區內外消息隔絕,適才金吾衛也不知道死者就是羅令則,還一度向我追問,神策軍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他已經死在崇仁坊里?看來果如羅令則所言,殺他的遊俠是朝廷的人。適才那黑衣人是遊俠,鑒虛也該是遊俠,難不成蒼玉清和第五郡也是遊俠?」
聶隱娘道:「空郎,我不希望你那麼做,不然我為了魏博著想,一定會殺了你。」空空兒苦笑道:「當日我失信于進奏官,未能按時查出割喉兇手,隱娘就該殺了我。」聶隱娘道:「你自然是看輕生死,可知道活著的人還要忍受多少痛苦。」
李誦又「呀呀」一陣,牛昭容似乎也不大明白,便取了紙筆捧上前去,李誦抖抖簌簌地寫了幾個字,牛昭容這才恍然大悟,轉身道:「太上皇說很感謝你當初用天河水救他,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報答。你想要什麼賞賜,不妨現在提出來,太上皇會儘力滿足。」她自己說到「太上皇會儘力滿足」一句時,臉色黯然,大有凄涼之意,顯然也不相信太上皇還有能力報答空空兒。
聶隱娘道:「你說的是魏博,我跟空空兒可是無愧於心。」王景延冷笑道:「當真無愧於心么?我是江湖刺客,你是藩鎮豢養的殺手。你不當場殺我,抓我回來,不也是想將今日之事都嫁禍到我頭上,好死無對證么?」
韋皋被殺當晚,月光皎潔,亮如白晝,聶隱娘正在摩訶池邊徘徊,思忖要不要學習老郭的法子,綁架韋皋妻兒交換丈夫出來,忽遠遠見到百尺樓上有重物墜下,一會兒后就有牙兵騷動呼喝聲,正驚愕間,水中忽有異響,忙藏身一旁。只見摩訶池中爬出來一人,嘴裏咬著蘆管,一身黑色勁衣,背負革囊,正是王景延。聶隱娘當即猜到她背後革囊所盛即為韋皋人頭,一時猜不透對方如何能孤身在如此戒備森嚴的節度使府署中刺殺了韋皋,料來一定身負蓋世武功,一時遲疑,不敢上前阻攔,任憑她去了,只在岸邊撿到一根發簪。至於後來盛傳有劇盜與韋皋愛妾玉簫勾結謀害太尉一事,聶隱娘微有耳聞,只是事不關己,也不知道所傳飛天大盜就是空空兒的師弟,未去留意。她本以為韋皋遇刺暴死,成都定然大亂,她有機可乘,自獄中救出丈夫來,哪知道支度副使迅疾被眾人推為留後,掌控了局面,成都府獄因為關押了謀害韋皋的「兇手」的緣故,防守比以往更嚴密百倍,根本沒有任何希望。她去打探了韋皋遇刺情形,這才明白劉辟新收的愛妾麗娘就是王景延,所謂麗娘被刺客拋入摩訶池中,屍骨無存,其實是因為她割走了韋皋人頭,劉辟怕受牽連,不敢聲張而已。聶隱娘反覆思慮后,決意拿麗娘人頭換丈夫出來,哪知道事不湊巧,空空兒正預備當日綁架韋皋妻兒,壞了好事不說,還被劉辟擒住。聶隱娘深感歉疚,遂提出拿論莽熱的人頭來換空空兒出去。至於後來劉辟故示大度、有意先放一人,空空兒又願意以自己先換他師弟精精兒,神秘女子蒼玉清綁架了韋皋兒媳盧若秋以交換空空兒出獄等種種情形,就非她所能預料。空空兒與蒼玉清在成都城外過了一夜后即分道揚鑣,空空兒自己先騎馬去追趕聶隱娘,以免劉辟悔之不及派人來追捕自己又牽累了蒼玉清。聶隱娘車馬走得不快,第三日即行追上,精精兒見師兄安然無恙,大喜過望。聶隱娘卻因為丈夫還在劉辟手中的緣故,必須得找到王景延或是論莽熱其中一人。她猜想王景延既是刺客,收錢殺人,成事後定然遠走高飛,難以尋覓,但論莽熱的行蹤卻不難追查,遂往京師而來。
他適才聽了徐舍人一番話,已經息了要殺論莽熱之心,眼下最要緊的是吐蕃與憲宗皇帝和談成功,這樣不但是幫朝廷、幫邊關百姓,也是在幫魏博,再去刺殺論莽熱只會節外生枝,只是如此一來,要救出陷在蜀中的趙存約就得另想辦法。只是他尚不知道薩珊絲的真實心意,問道:「那麼公主是要將論莽熱交給吐蕃使者一行了?」
吐突承璀如今是這京師僅次於皇帝最有權勢的人,旁人巴結尚且不及,曾穆今晚意外得以結識,自是要把握機會,忙道:「將軍辛苦,這就請進去喝杯水酒吧。」吐突承璀笑道:「下次吧,聖上命我將人交給你,還等我進宮復命呢。」曾穆道:「是,是。」送走吐突承璀,這才回身冷笑道:「原來空巡官巴結上了新皇帝,難怪氣勢都不一樣呢。」
空空兒聽說,不由得驚奇地望了薩珊絲一眼,她之前與羅令則合謀營救論莽熱,又雇請王景延刺殺西川節度使韋皋,無非是應論莽熱所求,要施恩於他,以求更大回報,可果如徐舍人所言,一旦和談成功,論莽熱自可大方離開中原,無須再借她之勢力,還會如她所願么?
他到此刻才算明白為什麼羅令則總在郎官清酒肆中流連——吸引他的並非美酒,而是對面的翠樓;而翠樓吸引他的也並不是艾雪瑩的美貌和琵琶技藝,而是經常神秘光顧翠樓的神策軍中尉楊志廉;他也並非想刺殺楊志廉,或是從其身上撈到什麼好處,而且正如侯彝所言,天下至寶玉龍子只在執掌禁軍兵權的大宦官手中,他的目標是楊志廉手中的玉龍子。玉龍子既是歷任神策軍中尉保命立身之寶物,楊志廉當然不會收藏在神策軍或是自己勝業坊的私宅中,這些地方都是顯而易見的目標,太容易被人猜到。宮廷內鬥得厲害,一旦為人所制,他有玉龍子在手,起碼還有保身的籌碼。羅令則肯定認為楊志廉將玉龍子藏在了翠樓中,那裡有秘道通往夾城,來去方便自如,又是煙花之地,決計沒有人想到鎮國之寶會在那裡。楊志廉被殺后,翠樓現場一片凌亂,不是兇手王景延所造成,而是後來趕到的羅令則在尋找玉龍子。至於後來為什麼宮裡有大宦官出面買下翠樓,將所有的傢具、物品都運走,原因也不言而喻。所謂舒王求雨成功,不過是個巧合。楊志廉死後,玉龍子下落不明,知情人都找不到它,其實它正巧在楊志廉被殺當天被教坊都知成輔端帶出了翠樓——玉龍子正藏在艾雪瑩新得的那面紫檀琵琶內,因內中藏有異物,所以才會音色沉悶,總也調不好。知道紫檀琵琶送去樂器鋪調校的只有艾雪瑩、羅令則、空空兒、成輔端四人,成輔端後來被京兆尹李實杖殺,艾雪瑩被驅逐出京,羅令則後來終於想到玉龍子就藏在楊志廉送給艾雪瑩的紫檀琵琶中,所以用謊言騙走琵琶,取到了玉龍子。只不過他有這件寶物在手,也還是未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至於他臨死前說將玉龍子留給了空空兒,卻沒有來得及說出地址,到底在哪裡,就只有天知道了。
空空兒忙問了薩氏酒樓地址趕過來,果見門前大槐樹下拴著數匹高頭大馬,兩名胡奴站在一旁嘰哩咕嚕地說著些什麼。空空兒裝出食客的樣子,正要往裡闖,一名胡奴早在去年舒王夜宴時就見過他,登時認了出來,上前扯住他大嚷道:「空郎來了。」倒像是債主抓到了欠錢不還的人一般。
薩珊絲送徐舍人和延素出去,門口四條大漢卻不跟走,依舊守在兩邊,顯是留下來看守空空兒。空空兒本無趁機逃走之意,他雖然不知道薩珊絲為何絲毫不加忌憚,讓自己參与這次與徐舍人機密談話,但料來她有恃無恐,一早已經洞悉魏博也有過營救論莽熱的行蹤,預備拿此來要挾自己。
吐突承璀聞聲出樓,喝道:「出了什麼事?」聽神策軍衛士稟明了經過,皺眉道,「先將這兩人都帶回去再說。」衛士押了二人慾走,羅令則掙扎叫道:「我要見太上皇。」吐突承璀冷笑道:「太上皇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么?全部押回神策軍大獄拷問。」
空空兒一呆,心道:「皇帝該不會藉機將義兄派往魏博?」卻聽見侯彝道:「我猜想朝廷多半要指派我去東都洛陽。也好,自我中進士后,已經近十年未回過嵩山,正好要去看看。」
相比于去年的冷清,郎官清酒肆已經熱鬧了許多,笑語喧嘩,人人都在談論昇平公主的笑話,說是她女兒郭念雲失寵于憲宗皇帝,只封貴妃,未能晉封皇后,昇平公主為了討侄孫兼女婿的李純的歡心,精選了十五名美女進獻,卻被憲宗言辭拒絕,碰了個大大的釘子,沒趣得緊,一氣之下病倒在床。被吐蕃綁送回朝的外侄郭鋼也被皇帝下令斬首。又有人說,憲宗鍾愛宮人紀氏所生的長子李寧,不喜歡郭念雲生的第三子李宥,為了避免郭氏一門勢力過於強大,預備要立李寧為太子。
這些經過空空兒瞬間就已經想得明白,大致對侯彝說了經過。侯彝肅色道:「義弟千萬不可再將這件事告訴旁人,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雖然你並不知道玉龍子下落,可別人一旦知道羅令則臨死將寶物留給了你,定會窮盡一切手段從你身上逼問。」空空兒道:「是。」
空空兒知道其中利害關係重大,必須得說明清楚,忙道:「不是,我去年在郎官清酒肆飲酒時就已經結識羅令則,不過一直不知道他的來歷。他適才去進奏院,也並非是找我,是進奏官不肯見他,他因為跟我是舊識,才改口說要找我。」
一旁小黃門早驚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四周警戒的神策軍衛士聽到動靜,趕將過來,見空空兒制住一名宦官,以為他有異圖,忙挺出兵刃,喝道:「快些放手!不然別怪弓箭無情!」
進來通陽門往北不遠,就是興慶宮最重要的建築勤政務本樓。天光已暗,樓里早點起了燈火,忽閃忽閃,在這幽深的皇宮中格外顯得落寞。李忠言領著空空兒來到樓前,先命他等在階下,自己進去稟告。樓四周佳木異竹,垂陰相蔭,風景奇佳,只是不斷有巡邏的神策軍士穿梭經過,那種警惕審視之色頗煞風景。
此刻太陽即將落山,幾近夜禁時分,許多人趕著進城,卻被神策軍喝住為番人讓路,趕到一旁,難免怨聲載道。
羅令則這才道:「空兄,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不過怕是來不及,先撿要緊的說。我……我想求你一件事……」空空兒道:「你是要我替你報仇么?你可看清要殺你的人是誰?」羅令則道:「不,要殺我的是遊俠,你是鬥不過他們的。」空空兒大奇,問道:「遊俠?」
空空兒一夜未睡,安頓好精精兒便自己回房躺下,隱隱聽到隔壁傳來精精兒笑聲,知道他又與婢女調笑上了,不禁苦笑。
他這才知道這些遊俠背後是朝廷殺手,表面卻都有一個公開的身份做掩飾,如蒼玉清是郭府樂妓,鑒虛是青龍寺住持,劉大郎是酒肆店主的兒子,一時間頗感毛骨悚然,不知道身邊還有多少個這樣的遊俠。薩珊絲、羅令則這些對朝廷有威脅的人都被刺殺,下一個該輪到誰?又想起昨晚憲宗信誓旦旦要削平魏博的話來,別說目前朝廷根本賦稅之地西川和淮南動蕩不穩,天下藩鎮各自為政,皇帝手中能調動的只有一支神策軍而已,神策軍有禁軍地位,養尊處優,驕恣已久,與魏博精兵相差太遠,怕是數年之內都難以討平魏博,皇帝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如此,他會不會想要走捷徑,派遊俠直接刺殺節度使,令魏博先自亂陣腳?
空空兒這才知道聶隱娘為什麼一刀得手便即爬出房去,她料到王景延無路可退,只能跟隨爬繩逃走,所以早早守在一邊將她捕獲,負責接應的人早準備好車馬,順利從另一端的坊門逃出。
空空兒回過神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領頭的金吾中郎將便下令先將他扣起來。一名金吾衛士從羅令則身上搜出金牌,奉給中郎將道:「當真是太上皇的御賜金牌。」
唐斯立還記得空空兒,過來打了聲招呼,交代夥計道:「這位是老主顧,好酒好菜儘管端上來。」空空兒道:「多謝。」唐斯立點點頭,徑直進了內堂。
出來勤政務本樓,卻見吐突承璀正率領一大群神策軍衛士守在門口,一見空空兒便上前攔住,道:「你不能走,聖上要見你。」
外面夜幕一片漆黑,空空兒的心頭也頗見沉重。他站在地牢口,等聶隱娘出來,說了薩珊絲死於非命一事。聶隱娘道:「我只殺了論莽熱,誰耐煩去理那波斯公主。不過,當時有個和尚也在附近,莫非是他下的手?」空空兒道:「鑒虛?他是青龍寺住持,不知道如何會在今日宴會上。而且後來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領兵到來,對他極為恭敬。」
聶隱娘道:「你說得不錯,我們其實並無本質分別,不過我夫君陷在蜀中,我須得拿你人頭向劉辟換他出來,這可要對不住了。娘子還有什麼未了心愿么?」王景延知道大限已到,也不求饒,只道:「我攢了一些錢,想求娘子幫我轉交給王立。」聶隱娘道:「王立是誰?」王景延道:「是我以前的情郎,在山南道為官,空郎認得他。」聶隱娘道:「好,我答應你。」
卻聽見鑒虛道:「哎呀,不好了,快來人!快來人!」
空空兒忙道:「隱娘,你不可輕易去行刺,不然事情敗露後會牽累魏博。」他知道聶隱娘最在意的就是魏博,想以此來打動她,不料她睬也不睬,只昂首朝前走去。
中郎將不免得意自己的先見之明,忙命人將空空兒和屍首一併交給神策軍。吐突承璀也不多說,帶著空空兒徑直來到左神策軍廳。
桌案早已經擺好,薩珊絲忙命人上酒上菜。徐舍人和論莽熱並排坐了上首,薩珊絲和空空兒依次坐在左首,延素與鑒虛則坐了右首。酒菜如流水端上來,每人的桌案前都擺得滿滿當當。一隊靚裝樂妓各執樂器,魚貫進來坐在右面牆邊。絲竹聲一響,便有另一隊女子翩翩舞了進來,一色白色紗衣,酥|胸半露,各自用綠色流蘇瓔珞矇著臉,取「蘇幕遮」之意。白衣綠面,宛若清水芙蓉,極是養眼。
永興坊就在崇仁坊正北,還未到坊門,便見一隊神策軍飛騎而至,領頭的正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拿馬鞭一指空空兒道:「這個人本將要帶走。」
李純道:「不過你為人忠勇,有情有義,羅令則今日這種情形,你都肯出面救他,比那些避之不及的牆頭草強上百倍千倍。吐突承璀,朕下旨你不可尋機報復空空兒,他有什麼需要,你儘力滿足。」吐突承璀躬身道:「是,老奴不敢有違聖意。」
空空兒道:「莫非吐蕃要趁火打劫?」聶隱娘道:「趁火打劫未必,吐蕃幾年前為西川節度使韋皋所敗,元氣未復,但我朝新皇登基,寶座不穩,吐蕃很可能趁機要挾皇帝放回論莽熱之類。有一件事……空郎認出適才囚車中的吐蕃人了么?」空空兒道:「似乎有些眼熟。」聶隱娘道:「他正是我所提過的漢人老郭。」空空兒道:「呀,難怪!不知道為何吐蕃人將他囚禁起來?」聶隱娘道:「他是中原叛將,也許吐蕃預備將他交回朝廷,以表示求和誠意。」
聶隱娘聽說嘉誠公主去世,沉默許久,才問道:「你昨晚回進奏院可聽說此事?」空空兒道:「沒有。」聶隱娘道:「若是嘉誠公主當真死於意外,你要如實稟報皇帝么?」空空兒自是明白她話中深意,一時遲疑不答。
空空兒更是驚奇,不知道公主在深宮中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吐突承璀知道公主天真無忌,生怕她隨口吐露什麼秘密,忙道:「公主,聖上正在便殿,老奴這就派人送你去。」普寧公主道:「嗯。」腳下卻是不動,好奇打量著空空兒,問道,「你看起來倒是面善得很,果真如大娘娘所言……」
空空兒「哎呀」一聲,急忙將衛士排開,拉開大門沖了出去,正見一名黑衣男子舉刀斬在羅令則背上,羅令則慘叫一聲,手中長劍脫手掉下,仆倒在地。那男子踏上一步,還待補上一刀,忽見空空兒疾奔過來,急忙轉身就跑,迅即消失在黑暗中。
空空兒又問道:「還有一事,不知道將軍是否方便告知,昨日進城時那囚車裡的人是誰?」徐舍人道:「噢,他是貴朝郭令公的孫子郭鋼,當今皇帝貴妃的堂兄。」空空兒道:「是他,我早該猜到的。」
空空兒道:「宴會是什麼時候?」聶隱娘道:「今日中午,在宣陽坊薩氏酒樓。」空空兒道:「那是波斯公主薩珊斯所開,我去過那裡。」當即根據記憶詳細說了四周地形以及樓內情形。聶隱娘道:「多謝空郎。」
吐突承璀道:「尊使也在場,沒有看清楚么?」徐舍人道:「沒有,適才情形太亂,還要多虧空巡官出手相救。」轉頭望著延素屍體,想到他本是方外之人,為促成和談跟隨自己來到京師,又為保護自己而死,心中倍感凄涼。
那男子正是侯彝,他奉召進京,昨晚已經到了長安,今日到吏部遞上公文後便去進奏院找空空兒,聽說他午飯前出了門,一猜便是來了郎官清酒肆,果然在此尋到了他。
空空兒聽到這裏,不知怎的又想起順宗與憲宗皇帝父子來,心中有所感懷。
天氣放晴后的數日,空空兒與聶隱娘、精精兒三人到達長安西面的延平門,正遇到一大隊神策軍士護送百余名打扮怪異的番人進城,中間還夾有一名光頭和尚及一輛囚車,煞是扎眼。囚車裡坐的也是個胡服打扮的人,雙手反結系頸,他不得不仰起頭,好讓繩索勒得不是那麼緊。
空空兒再無遲疑,上前單膝跪下,俯首道:「我願意領命回魏州調查嘉誠公主之死,請陛下恩准。」李純道:「你當真願意?」空空兒道:「是。」李純這才展露出一絲笑容,道:「好。你先留在京師幾日,等與侯彝團聚后再啟程回去魏州不遲,到時自然會有人跟你聯絡。」空空兒道:「是。」
空空兒忙躍下車來,過來先低聲問道:「這些人會不會是為論莽熱而來?」聶隱娘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空郎,刺殺論莽熱事不宜遲,要儘快動手,你當真決意要與我一道么?」空空兒道:「隱娘本可置身事外,是為了換我出獄才答應劉辟去殺論莽熱,如今尊夫還被關在成都府獄,我怎可袖手旁觀?」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吐突承璀帶著數名衛士闖了進來,一見空空兒就愣住,道:「是你。」空空兒點點頭,又向李誦行了一禮,道:「空空兒告退。」轉身走出雅室。卻聽見背後牛昭容正怒聲喝道:「吐突承璀,太上皇正會見客人,你帶兵闖進來,有何用意?」吐突承璀笑道:「昭容息怒……」
空空兒一時呆住,當日他被放出掖廷宮獄時,那服侍他洗浴穿衣的宮奴不正是叫鄭瓊羅么?
自年初德宗老皇帝病死以來,關於其祖父孫三代爭奪皇位的傳聞頗多,中郎將雖是武官,卻深知捲入宮廷漩渦的麻煩,不敢再多問,當即命人抬了羅令則屍首、押著空空兒回去永興坊的左金吾衛。一名金吾衛士問道:「事關命案,不要將犯人和屍體送去大理寺么?」中郎將罵道:「你懂個屁!」
空空兒道:「羅令則救出論莽熱后,當會儘快離開長安逃回吐蕃,隱娘何以猜到他們一定還會藏在這裏?」聶隱娘道:「若放在平時,肯定是要逃得越快越好,可你也看到今年正月以來京師的局面,三個皇帝,兩個年號,如此動蕩,他們留下來說不定大有可為。」
晨馳逸廣陌,日暮返平陵。舉鞭向趙李,與君方代興。
玄宗先後殺死伯母中宗皇后韋氏、堂妹安樂公主以及姑姑太平公主,在血雨腥風即位之後,也感恩于玉龍子的庇護,親自收藏於寢宮中。每當京城久旱不雨,他必定要虔誠地向玉龍子祈禱,不日後便有大雨傾盆而下。最奇特的是,每每即將霖雨時,玉龍子鱗角及鬃毛翕合張動,凜凜如生。開元年間,三輔大旱,玄宗皇帝又向玉龍子祈禱,但十多天後也沒下雨,他將玉龍子悄悄地投到南內興慶宮的龍池中,頃刻之間,雲狀的東西驟然而起,緊接著風雨大作。乾旱雖由此而解,但玉龍子從此也不復見到。失去了寶物,大唐的是非也多了起來,宰相專權誤國,邊將包藏禍心,不久后安史之亂爆發,叛軍所過州縣,唐軍望風瓦解,如入無人之境,隨即潼關失守,洛陽、長安兩京迅速淪陷,整個帝國陷入極大的混亂之中。玄宗皇帝被迫出逃蜀中,路過渭水時,一名到河邊洗臉的侍衛無意中從河沙中撈出一件玉器,正是那件失蹤已久的玉龍子。玄宗皇帝萬分驚喜,泫然流泣,從此日夜不離半步,每每到夜晚,玉龍子都把屋裡照得通亮,如光彩輝燭。人們都說:「這是大唐氣數未盡、還要東山再起的徵兆啊。」後來唐軍果然收復長安。玄宗皇帝將皇位傳給了兒子肅宗皇帝,自己帶著玉龍子退居興慶宮中。九*九*藏*書
李純道:「嗯,薩珊絲既死,羅令則失去強力依託,吐蕃也不能倚靠,只能另謀出路,那就只有投靠藩鎮。你們魏博的進奏官倒是個聰明人,他叫什麼名字?」空空兒道:「曾穆。」李純道:「吐突承璀,將曾穆這個人記下來。」吐突承璀道:「遵旨。」
徐舍人皺眉道:「你們去看看怎麼回事?」幾名吐蕃衛士應聲奔下樓去。薩珊絲使了個眼色,又有幾名胡奴奔了下去。
空空兒聽了她這番高談闊論,一時呆住,半晌才道:「進奏官為何也贊成隱娘殺論莽熱?」言下之意無非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希望跟吐蕃聯兵去奪取河東之地,應該是不主張論莽熱死的。
皇帝語氣雖然客氣,空空兒一聽就情知不妙,皇帝叫他辦的事,定然與魏博有關。他雖厭惡藩鎮,可畢竟名義上還是魏博武官。河北諸藩鎮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暗通朝廷者不僅本人要被處死,家屬親族也一併誅殺,可謂十分殘酷。他當然不是懼死,可是他多年來食魏博俸祿,要他公然背叛魏博、為朝廷做事,確實是件為難之事。不過話說回來,他自己究竟還是大唐子民,難道要當面拒絕皇帝么?
空空兒料來聶隱娘一心要殺論莽熱,要關押自己防止意外,退後幾步,抓起那柄皇帝新賜的浪劍,正欲強闖出去。曾穆拍了拍手,鐐銬聲響,幾名衛士架著精精兒拖了進來。
吐突承璀急急走到空空兒面前,問道:「你剛才人就在這裏,是誰殺了論莽熱?」空空兒搖了搖頭。
徐舍人道:「郭鋼前次擅來京師,處事不當,綁架舒王,驚嚇公主,引起滿城風雨,又失手殺死金吾衛大將軍郭曙,贊普命我將他捆送中原,獻給皇帝,略表心意。」
空空兒心念一動,忽想起當晚舒王李誼在波斯公主薩珊絲家遇襲時的情形:金吾衛大將軍郭曙一刀向那老郭背上斬去,卻被老郭回身擋住,動作極其嫻熟,倒是像二人事先操練好了一般,郭曙自己當時也相當意外,特意停手問了那老郭一句什麼話。這吐蕃使者既叫老郭,想來是因為姓郭的緣故,莫非他跟郭家有什麼干係?可既是郭家的人,又如何能背叛朝廷、投靠吐蕃?一時間也想不明白究竟,只可惜郭曙已經意外亡故,不然還可以直接去問個清楚。
空空兒道:「隱娘說是羅令則的主意?」聶隱娘點點頭,道:「所以我說羅令則一定不是普通人,他應該不會是為了吐蕃開出的五百萬貫賞錢才去冒死營救論莽熱,當然也不會是為了幫助薩珊絲,一定另有大圖謀。」
二十三日,詔令下達,憲宗皇帝堅決拒絕了西川請任劉闢為新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的聯名奏請,任命袁滋為劍南東、西川、山南西道安撫大使,即刻動身前往西川,名為撫慰,實則要去成都調查韋皋之死的真相。
走了小半個時辰,迴音忽然消失,呼吸也為之一爽,似是出了夾城。吐突承璀帶著空空兒一路來到紫宸殿外,才命人取下他頭罩,道:「你先等在這裏。」自己先進去稟報,過了一刻,重新出來,領著空空兒進來便殿。
皇帝語氣雖然客氣,空空兒一聽就情知不妙,皇帝叫他辦的事,定然與魏博有關。他雖厭惡藩鎮,可畢竟名義上還是魏博武官。河北諸藩鎮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暗通朝廷者不僅本人要被處死,家屬親族也一併誅殺,可謂十分殘酷。他當然不是懼死,可是他多年來食魏博俸祿,幾次遇險都是靠魏博威名才得以脫身,要他公然背叛魏博、為朝廷做事,確實是件為難之事。不過話說回來,他自己究竟還是大唐子民,難道要當面拒絕皇帝么?
興慶宮位於長安城東門通化門和春明門之間,這裏原名叫隆慶坊,因坊區內有隆慶池而得名。這個隆慶池大有來歷,原來只是百姓家中一口普通的水井,後來竟天然擴至佔地數十頃的大池。一口井變成一個大湖,不費絲毫人力,成為當時轟動一時的奇事。朝廷也認為這池是吉祥之物,特地賜名「隆慶」。玄宗皇帝李隆基未當皇帝之前,與兄弟五人住在隆慶池北面,號稱五王宅。唐中宗李顯在位時,有個會望氣的方士奏道:「隆慶坊五王子宅中,有帝王之氣。」一度引起中宗對李隆基兄弟的疑忌。中宗曾經借游幸隆慶池為名,駕幸五王子宅,名為遊樂,實為祭天消災,想以自己真龍天子的身份,壓住這裏所謂的「帝王之氣」。可嘆的是幾個月後中宗即暴病身亡,不過並非隆慶坊的「帝王之氣」把他壓死,而是他的結髮妻子韋皇后與女兒安樂公主聯合下手將其毒死。後來玄宗當上了皇帝,他的兄弟們認識到自己繼續住在聖人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是不大合適的,於是將他們的住所獻出建興慶宮。開元十六年,興慶宮建成,玄宗正式遷到興慶宮起居辦公。因興慶宮在大明宮之南,因而被稱作南內,同西內太極宮、東內大明宮並立為三內。雖不及太極宮、大明宮建制宏大,但卻吸取了兩處宮殿建築的有益經驗,兼之內有興慶池的美麗風光,所以具有宮殿和園林兩種特色,顯得格外綺麗典雅。宮內各殿的布局十分和諧,其中包括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興慶殿、沉香亭、南薰殿、新射殿、大同殿、長慶殿和金花落等許多著名建築。自從大明宮建成,大明宮一直是唐朝廷的政治中樞,直到玄宗皇帝時,才改中樞到興慶宮。這也是最典型的見證著歷史興衰與命運無常的一處宮殿——「安史之亂」后,玄宗皇帝傳位給兒子肅宗,自己退位為太上皇,備受冷落,興慶宮遂和它的主人一樣,失去了最高的中心地位,淪為閑宮,成為太上皇、皇太后們養老送終的地方。
忽見牛昭容怒氣滿面地趕出樓來,喝道:「吐突承璀,你這是要造反作亂么?你可別忘了,血濃於水,太上皇怎麼說也是當今天子的親生父親!」她清喉嬌囀,在黑暗中凜凜喊出這句話,頗具威懾。
空空兒心道:「難怪薩珊絲突然抱住我,原來是要阻止我去救徐舍人。」又道:「你明明是漢人,為何要幫助外番侵我大唐?」王景延道:「我只是為錢殺人,倒是你們兩個,自問有資格來質問我么?你們魏博名義上是大唐子民,可幾度反叛朝廷,甚至在魏州公然為大唐罪人安祿山、史思明父子立祠堂,號為四聖,這又怎麼說?」空空兒一時無言以對。
徐舍人本是個粗豪之人,只想借接回論莽熱之機宴請幾個新結識的朋友,想不到薩珊絲如此有心,安排了歌舞助興,很是欣喜,忙舉杯道:「我生於邊荒,不識大唐音樂,昨晚在麟德殿已大開眼界。公主精心安排,我深以為幸。今日雖然我做東,卻算不上真正的東道主,而今大唐、吐蕃一家,各位以後有機會也要去我們邏娑看看。來,我們一起干一杯。」
精精兒吐了吐舌頭,笑道:「瞧,還是師兄最了解我,知道我最怕什麼。那好吧,師兄請先去辦事,回來再跟我說說昨晚進宮有沒有看見什麼稀奇的寶貝,將來等我的傷完全好了,也可以溜進宮去大偷一把。」
忽有一名小黃門急急進來,低聲對吐突承璀耳語了幾句,他點點頭,道:「你還真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聖上又要召見你,走吧。」打了個眼色,有衛士取了一條黑布袋套到空空兒頭上,夾著他往外走去。
醫師檢視背上刀傷,見那口子足有一尺余長,深及寸余,搖了搖頭,表示沒得救了。羅令則神智倒還清醒,道:「空兄,你扶我起來,我有話要說。」從懷中摸出一塊金牌,道,「我有太上皇御賜金牌在手,你們其他人先退出去。」
空空兒口中的徐茂公本名徐世勣,字茂公,是隋末唐初風雲一時的人物,以足智多謀著稱,后投在李世民麾下,成為大唐開國功臣,因賜姓李,又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諱,改名為李勣,封英國公,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其人傳奇事迹極多,如王世充降唐后,其部下單雄信勇健有名,李世民勢必要殺之而後快。李勣以自己官爵和全部家產替單雄信求情,李世民堅執不允。與單雄信訣別時,李勣用刀從腿上割下一塊肉,交給單雄信說:「我本來想隨兄一起死,但既以此身許國,事無兩遂。何況我死了,誰來照顧你的家人呢?此肉隨兄入地下,以表我拳拳真情。」單雄信死後,李勣果然如家人般照顧他的妻子兒女,成為千古義氣的典範,也更得太宗皇帝李世民器重。有一次李勣得了暴病,藥方須用鬍鬚灰,儒家禮儀認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損傷。李世民聽說后毫不猶豫地剪下自己的龍鬚作為葯,成為千古美談。徐敬業為李勣長孫,從小善於騎射、有才智,襲爵英國公,歷官太僕少卿、眉州刺史。高宗皇帝死後,皇后武則天以太後身份臨朝稱制,廢中宗立睿宗,把持了全部朝政大權,引來朝野不滿。剛好徐敬業因事被貶為柳州司馬,赴任時途經揚州時同被與貶官南方的唐之奇、駱賓王等一起策劃起兵反對武則天。徐敬業自稱匡複府大將軍,領揚州大都督,組織囚犯、工匠、役丁數百人,佔有揚州,隨即招集民眾,以扶助中宗複位為號召,發布了由駱賓王撰作的《討武曌檄》。檄其中稱武則天「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言語犀利,文采斐然。據說武則天曾親自閱讀這篇痛罵自己的檄文,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一句時,十分感慨,嘆息說:「失去駱賓王這樣的人才,是宰相的過失。」徐敬業起兵后,應者如雲,軍隊飛快增至十余萬人。武則天派左玉鈐衛大將軍李孝逸統兵三十萬人鎮壓。當時徐敬業的謀士有北上進攻洛陽和南下先取常州、潤州兩種主張,徐敬業聽取了南進意見,先南渡長江攻陷潤州。此時,李孝逸大軍逼近揚州,徐敬業只得北還迎戰,被李孝逸以火攻打敗,徐敬業逃往潤州途中被部下所殺。武則天睚眥必報,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不僅誅戮徐氏全族殆盡,還下詔追削李勣父子官爵,創墳斫棺,複本姓徐氏。可憐李勣歷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將入相,位列三公,極盡人間榮華,做夢也想不到會被孫子徐敬業牽累,落了個家族傾覆、破家人亡的下場。
曾穆也不客氣,命人在房中仔細搜查,連空空兒的房間也搜了,卻沒有找到丟失的財物。他甚是沒趣,只好取了幾吊錢遞給精精兒。精精兒笑道:「謝了啊。師兄,咱們喝酒去。」
空空兒心道:「原來她以為我是奉魏博之命來尋找論莽熱。」當下不動聲色,問道,「公主如何知道這些?」薩珊絲「咯咯」笑道:「我知道的事可比空郎想的多多了。當初侯少府將劉叉藏在襖祠中,不也是我在暗中幫忙么?」空空兒道:「原來是公主仗義相助,這可要多謝了。」
一覺睡到下午,有人來敲房門,問道:「空郎在么?」空空兒聽出是聶隱娘的聲音,慌忙起床去開門。聶隱娘進來徑直道:「我大約猜到論莽熱藏在什麼地方了,一定在十六王宅舒王府邸。」空空兒道:「舒王府邸?這怎麼可能?」
她手中王景延的人頭映著地牢燈火的微光,面頰上流露出慘淡的煞白,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凜凜如有生氣,彷彿正被死亡的恐懼深深震撼籠罩著。
空空兒道:「可你若殺了論莽熱,破壞和談,吐蕃不一樣要興兵向朝廷報復?」聶隱娘道:「不對,殺了論莽熱恰恰有利於和談,等於為吐蕃國內的主和派清除了一個大大的障礙。況且我本來就不是朝廷的人,論莽熱即使死在長安,也算不到朝廷頭上。」
二人見前面城門處果然已經放行,遂重新上了車馬,往城裡趕去。剛剛走出牆洞,忽聽得城樓上有人叫道:「攔住他!快攔住那輛車!」一旁衛士一擁而上,將空空兒馬車攔住,喝道:「下來!」空空兒愕然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空空兒道:「義兄是說武元衡會記恨當日之事,加以報復?」侯彝道:「此公恰好是個凡事要較死理的人,絕不會公報私仇。我當初身為京畿縣尉要職,公然藏匿逃犯,也是以身試法,觸犯律條,他必定會以這一條向皇帝據理力爭,不容我再呆在京師。」
空空兒習武之人,反應要比尋常人敏捷許多,況且他知道聶隱娘今日要來行刺,一直處在極度的警惕當中,那舞妓袖中一甩出短刀,他便已經覺察,心道:「這是隱娘么?她怎麼會想出假扮舞妓的法子?我倒是真不知道她原來還會跳舞。」
空空兒知道她一心想殺論莽熱換回趙存約,勸道:「十六王宅戒備森嚴,論莽熱未必就在其中。隱娘,我還是那句話,論莽熱眼下有益和談,輕易殺不得。不如我先去成都,換尊夫出來。」聶隱娘道:「這麼說,若是我堅持要去殺論莽熱,你是要阻止我了?」空空兒道:「隱娘是最明事理的人,應該知道留著論莽熱,對朝廷和魏博都好。」
空空兒忙上前下跪參拜,道:「空空兒見過太上皇。之前在長樂驛時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冒犯,還請恕罪。」李誦喜形於色,口中「霍霍」連聲,做了兩下虛扶的姿勢,他身旁那婦人道:「太上皇見到你很是高興,命你起來說話。」空空兒道:「是。」當即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樓外也是刀光劍影,亂成一團,神策軍正在圍捕幾名逃犯,那幾人舉刀抗拒,勇猛無比,與神策軍衛士打作一團。奉命趕出來查看情形的吐蕃衛士見神策軍明明人多勢眾,卻始終拿不下幾名逃犯,不但不濟,還被逃犯衝破包圍,向酒樓裏面衝來,忙拔出刀來,加入戰團。領頭的神策軍軍官忙叫道:「吐蕃使者退下!快退下!來人,快些將吐蕃使者拉開,以免被逃犯誤傷!」
忽聽見樓外金刃交接聲大起,似有人正在搏鬥,絲竹聲嘎然而止。正愕然間,一名舞妓忽然亮出一柄白刃,朝堂中上首直奔過去。
空空兒心道:「原來羅令則早有預謀,讓她事先施恩於我和義兄,為的就是日後索要回報。」猜想她還不知道昨晚羅令則已經失陷在興慶宮一事,也不多提,告辭出來。
空空兒回到房中,見房中已經有婢女準備好熱水,見他進來,便欲上前服侍他沐浴。空空兒忙道:「我自己來,你們先出去。」脫下衣裳,到浴桶中泡了一刻功夫,穿好衣服出來。曾穆正守在進院奏大門口,問道:「空巡官不帶兵刃么?今日要赴的可是鴻門宴。」空空兒也不答話。
越想越是疑慮,忽有衛士在門外叫道:「空巡官睡了么?你有個朋友羅令則在門外求見。」空空兒一聽「羅令則」三個字,從床上一躍而起,趕到前院,卻見進奏院大門緊閉,外面有兵刃交接聲,幾名衛士正擁在門口從門縫往外探看究竟。
空空兒幾次聽過玉龍子,一是蒼玉清昏迷在青龍寺時;二是江湖黑刺王翼逼迫他答應如果得到玉龍子,必須得交出來;三是昨晚羅令則臨死說留給他一件難得的寶物玉龍子。可是他至今不知道這玉龍子到底是什麼,也不敢輕易詢問旁人,想來侯彝進士出身,博學多識,也許會知道。
精精兒道:「師兄,不如我跟你一道出去,總呆在房裡,悶也悶死了。」空空兒道:「你腿上受過重刑,傷勢最重,不完全好怎能走遠路?萬一留下什麼隱疾,成了瘸子,你以後不但再也不能飛檐走壁,怕是也沒有女人會喜歡了。」
吐突承璀道:「尊使放心,我一定會給尊使一個交代。請先回鴻臚寺療傷,我自會派兵護送。」徐舍人道:「好。」朝空空兒拱手道:「多謝空巡官援手。」空空兒道:「將軍何須客氣?只可惜援救不及,徒令將軍受傷、延素上人喪命。」徐舍人深深嘆了口氣,帶了自己人先下樓去了。
李純揮了揮手,吐突承璀便領著空空兒退了出去。李純等他們出殿,招手叫過一名小黃門,道:「你去掖庭宮,查找一名名叫鄭瓊羅的宮奴,悄悄帶她到後宮,然後再來這裏稟報。」小黃門道:「遵旨。」飛一般地跑去辦事。
空空兒道:「不,玉龍子不在舒王手中。」侯彝道:「賢弟如何知道?」空空兒道:「嗯,義兄,我們一道去趙氏樂器鋪看看。」
那刺死論莽熱的黑衣人正是聶隱娘,聞聲果然回過身來,從旁側夾攻王景延,一個側滾,一刀將她左腿划中,旋即向空空兒使了個眼色,攀了那條繩子,從破洞中爬上屋頂。
空空兒大奇,隔了好大一會兒,才訕訕問道:「你……你不是……」第五郡咬著嘴唇道:「你是想說我不是喜歡侯彝么?我是真心喜歡他,可我不能總跟他在一起,無法時時刻刻照顧他,只能把他讓給別人,這是為了他好。」
空空兒問道:「那麼徐將軍這次來長安,為的是什麼?」徐舍人道:「當然是來與你們皇帝講和。吐蕃、大唐戰爭連年,各有損傷,我勸過贊普,他也不想看到這種局面繼續下去,有意求娶漢家公主,從此結為親家,永息兵戈。」延素合十道:「善哉善哉,徐將軍此行,實乃大大造福蒼生之舉。」
忽見一名素服女子走了過來,柔聲叫道:「夫君。」侯彝忙站起來,握住那女子的手,道:「我為二位賢弟引見,這是我夫人卞素雲。」精精兒道:「大嫂好,大嫂人好漂亮。」卞素雲淺淺一笑,道:「二位郎君有禮。」
空空兒搖了搖頭,徑直出來客棧。剛到波斯公主宅邸門前,便看見薩珊絲帶著數名胡奴出來,上馬往西而去。他心念一動,急忙跟上前去,只是薩珊絲等人所乘均為神駿,瞬間便不見了蹤跡。追到西坊門處,向武侯鋪的衛士打探道:「小哥可見到波斯公主一行出坊?」衛士道:「沒有啊。」回頭問同伴道,「你看見了么?」同伴笑道:「波斯公主那些好馬誰都認得,從咱們眼前經過哪能不知道?她肯定是去了她自家開的薩氏酒樓吃早飯。」
吐突承璀見他沉吟不答,冷笑道:「空巡官不肯說也沒關係,本將只好像上次一樣將你監禁起來,不準任何人跟你交談。」空空兒道:「也好,這樣我就不必去辦聖上交代的事了。」吐突承璀道:「你是在要脅我么?」空空兒道:「不敢。」
不僅空空兒,就連薩珊絲也才第一次聽說,失聲問道:「尊使原來是漢人。」徐舍人道:「是,不過卻是被大唐追殺不得不流落異域的漢人。先祖徐敬業起兵反抗武太后失敗后,我徐家被滿門抄斬,曾高祖雖僥倖逃脫,卻在中原無法立足,只好逃到高原,以此為家,落地生根。」空空兒驚道:「你是徐茂公的後人?」徐舍人哈哈大笑,道:「原來還有人知道我祖先初出江湖的字型大小。」
聶隱娘道:「進奏官先將他二人關起來,等我取下論莽熱人頭再放他們出來。https://read•99csw•com」曾穆笑道:「隱娘盡可放心去辦事。」命人押空空兒、精精兒去地牢囚禁。
空空兒這才知道當晚舒王遇刺時在堂內見到的兩名黑衣人除了江湖殺手王翼外,另一人正是吐蕃使者,問道:「老郭既是吐蕃使者,如何不多帶些自己人?」聶隱娘道:「老郭是漢人,並非吐蕃人,可能是以前鎮守隴右的軍將,隴右失陷后投降了吐蕃。」她雖是藩鎮武官,卻也相當鄙薄這類賣身投敵的漢人,不由露出了輕蔑的神情來。又道,「至於他為何自己不帶親信,反而花重金雇請江湖殺手王翼,我也很是費解,也許是因為吐蕃人容貌、口音異於中原漢人的緣故。不過我們當日去波斯公主府邸,並不是要刺殺舒王,而是打算綁走他,因為他是老皇帝最愛的皇子,預備拿他作人質交換論莽熱出來。這是老郭出的主意,他對中原局勢極其熟悉,到長安后更是如入家門,所以我才說他應該是朝廷前任軍將。」
吐突承璀派人送空空兒回來崇仁坊時,已經是後半夜。曾穆見他只穿著單衣,一身是血,竟然還平安歸來,一時無語。空空兒折騰了一天一夜,進房倒在床上就睡了過去。沉沉昏睡中,忽覺得面上有什麼東西閃過,本能地橫手一抓,是一隻軟綿綿的女子之手,當即驚醒,坐起身來,卻是第五郡正站在自己床前。忙鬆了手,左右望了一下,問道:「這裡是我房間么?」第五郡笑道:「你睡傻了?當然是你房間啦。」空空兒道:「既然是我房間,你無聲無息地闖進來,又要幹嘛?」第五郡道:「咱們老久不見了,你怎麼也不噓寒問暖一聲?瞧你這樣子,怎能討得玉清姊姊的喜歡?」
李忠言卻不理睬,只道:「我這就派人送你師弟去西市宋清藥鋪。」空空兒料來無法拒絕對方,不然剛回來長安就又落下抗旨不遵的大罪,當即道:「不必。」招手叫過聶隱娘來,低聲交代幾句。聶隱娘點點頭,將馬交給空空兒,自己上車將馬車趕走。
除了胡奴預先知情外,餘人都吃了一驚。吐突承璀奇道:「尊使何以知道刺客是內大相所派?」徐舍人道:「適才刺客要殺我,論莽熱坐在一旁相觀,露出得意之色,他是要看著我死。我知道他不想與大唐和談,殺了我,他回吐蕃去會向贊普說是大唐殺了我,這樣就有理由再次興兵開戰。」
空空兒道:「即便論莽熱一心復讎,可如今吐蕃與朝廷和談已成,論莽熱身為臣子,怎敢不聽贊普號令?」聶隱娘道:「且不說論莽熱家族勢力雄厚,把持吐蕃朝政,單說吐蕃贊普多是反覆無常之輩,昔日文成、金城兩位公主先後下嫁絕域,帶去大量書籍、醫藥、技工,吐蕃強大后的回報則是奪取了大唐河西、隴右、西域之地。貞元三年,吐蕃贊普詭稱與大唐結盟,朝廷派出使者往平涼會盟時,吐蕃突然發兵劫盟,副元帥判官路泌、會盟判官鄭叔矩均被俘去,至今陷在絕域未歸。你又怎麼說?」
吐突承璀躬身稟道:「陛下,空空兒帶到。」從旁側推了空空兒一下。空空兒只得上前跪下參拜。李純道:「你起來。」空空兒道:「是,謝陛下。」
正說著,樓下有人叫道:「將軍到了。」隨即有一群人上樓來,眾人忙迎上前去,只有論莽熱坐在原地,動也不動。
眾人便一起舉杯,只有論莽熱一動不動,局面煞是尷尬。忽聽見樓外有人大叫道:「神策軍追捕逃犯,快些讓開。」又有人叫道:「快,快攔住他們!」只聽見腳步聲紛紛沓沓,似有不少人正朝這邊趕來。
吐突承璀指著空空兒笑道:「他是聖上點過名的人,我可是毫髮無損地送來的,進奏官別再輕易喊打喊殺了。」
聶隱娘道:「你可記得當晚我們去綁架舒王時,羅令則從旁出手纏住王翼,救了舒王?」空空兒道:「記得,可那不過是個意外。」聶隱娘道:「你覺得是意外,這卻是羅令則結識舒王的好機會。」
空空兒見李誦神色大變,猜想羅令則所言不虛,只是料不到他如此年輕,竟然是太上皇的小舅子,一時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冒險救走論莽熱,心中疑問雖多,卻是沒有機會多問,只得躬身道:「告退。」
八月二十九日,連綿陰雨多日的長安突然轉晴,憲宗皇帝視為吉日,在大明宮宣諭群臣,意氣風發,溢於言表。年輕的皇帝才二十八歲,胸懷扭轉乾坤大志,一心要親手解決令朝廷頭疼多年的藩鎮跋扈、擁兵自重的問題。
空空兒道:「那面紫檀琵琶後來去了哪裡?」老樂師忽然露出了警惕之色,問道,「郎君打聽這個做什麼?」空空兒道:「是不是被羅令則取走了?老公後來看見朝廷通緝他的圖形告示,認出他來,才知道他是救走吐蕃內大相論莽熱的人,所以不敢告訴旁人?」老樂師道:「郎君什麼都知道了,還來問我做什麼?不過他當時來取琵琶時,可沒有說他叫羅令則,只說他是瑩娘的好朋友。」
空空兒搖了搖頭。聶隱娘道:「此人謀划深遠,一定是非常人,空郎以後再見到他可要多加小心了。」
神策軍衛士反應最快,執刀衝上去,卻是遲了一步,王景延已經爬上屋頂,回身割斷繩索。
空空兒手上加勁,喝道:「快說,論莽熱人在哪裡?是不是在宣陽坊薩珊絲那裡?」羅令則手腕被扭得咯咯作響,幾欲斷掉,他倒也真強硬,猶自笑道:「怎麼,空郎是要學武元衡拷打侯少府一般,對我嚴刑拷問么?」
空空兒道:「師弟!」精精兒坐了起來,笑道:「瞧,剛剛還在地牢,轉瞬又是溫香軟玉,真好像是做夢一般。師兄,你是不是答應了要為他們去做事?」空空兒道:「不是,只是有人來邀我赴宴,他們不得不放我出來。你在這裏安心養傷,我去去就回。不過你的傷沒好,酒色傷身,可別太過了。」精精兒道:「是。」嘴裏應著,手上卻是不停,攬住一名婢女的纖腰,往卧榻上倒了下去。
原來吐蕃自內大相論莽熱被韋皋生擒后,國內無帥,軍心浮動,有投降吐蕃的漢人向吐蕃贊普獻計,說中原人多貪婪之輩,不如懸以重賞,招募江湖亡命之徒營救論莽熱出來。然則懸賞五百萬貫營救論莽熱的消息放出后,並未有多大動靜,這是因為論莽熱雖只是被軟禁崇仁坊宅邸中,但長安坊區封閉管理,城防極其嚴密,營救難度太大,就算能用強將論莽熱帶出宅邸,也帶不出崇仁坊,更不要說出長安城了。五百萬貫錢確實夠榮華富貴幾輩子,可一想到沒那福分也就沒有那麼大的誘惑力了。又有人獻計不如以利益聯合藩鎮,吐蕃已佔盡河西隴右,西北與吐蕃毗鄰的無非是靈武、涇原、鳳翔幾鎮,然因靠近京畿,所任節度使均為唐朝廷信重之人,難以有機可乘,選來選去,最終挑中了河北魏博——所謂「長安天子,魏府牙兵」,魏博在天下藩鎮中兵馬最強,地盤卻是極小,在倒數之列,土地有限,人口和財力自然遠遠及不上鄰近的平盧、幽州、河東等鎮,這是魏博幾任節度使最為鬱結的一點。田承嗣在世時,多次預謀用武力奪取昭義鎮領土,昭義節度使薛嵩派心腹高手紅線潛入魏州,盜走節度使金印,田承嗣有所畏懼,這才按兵不動,並與薛嵩結為兒女親家。然而薛嵩一死,紅線不知所終,田承嗣立即故態重萌,不但發兵奪取昭義鎮相、衛四州之地,還殺死了朝廷剛剛任命的相州刺史,惹得代宗皇帝大怒。在高人指點下,唐朝廷利用藩鎮之間的矛盾,發詔調動八大藩鎮兵力征討魏博,戰事持續一年,魏博在南北兩線的圍困下,幾遭滅頂之災。虧得田承嗣狡猾多謀,用詭計挑撥分化八大藩鎮,令他們自己內鬥,這才逃過大劫。朝廷本無力征討,全靠以藩制藩,見田承嗣肯主動認錯,就此作罷,到德宗皇帝時,魏博益強,不得不以新都公主再嫁田承嗣子田華,又以嘉誠公主下嫁魏博節度使田緒,極盡籠絡。魏博雖不敢再輕易過界,但勃勃野心不減,吐蕃正是看中這一點,遊說現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許諾若能營救論莽熱,吐蕃將發兵打下河東、河中之地后盡歸魏博所有。田季安倒真動心了,瞞著嘉誠公主,指派心腹侯臧專門去辦這件事。侯臧認為兵馬使田興正在京師向朝廷討要軍餉,人多易引人注目,僅帶著聶隱娘和趙存約二人,連同吐蕃派來的使者老郭一道來到京師。
空空兒心道:「果然所有的罪過都推到王景延身上了,偏偏不是她殺了論莽熱和薩珊絲。」他生怕卞素雲也是遊俠成員,不願侯彝捲入這些事情,以免徒然引來橫禍,只道:「昨日薩珊絲公主被刺時我人正在當場,不過內中情形複雜,義兄還是不知道為好。」侯彝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也好。」果然不再多問。
忽聽得精精兒掀開車簾叫道:「喂,可以走了,你們還在嘀咕些什麼?不能讓我聽聽么?」
空空兒看了吐突承璀一眼,道:「這位中使官任神策軍中尉,不但手握重兵,還可以隨意出入皇宮,不受宮禁限制,這個……萬一……陛下安危……」一時想不到合適的措詞。
過了許久,空空兒懷疑皇帝已經忘記了自己還在殿內,忍不住問道:「聖上還有其他事么?沒有的話……」吐突承璀斥道:「放肆,聖上沒有發問,你不得隨便開口說話。」
空空兒脫下外袍,捲成一團,堵在羅令則背後傷口上,將他翻轉過來,叫道:「羅郎!羅郎!」羅令則道:「空兄……」
果聽見徐舍人道:「公主之前為內大相一事出力甚多,我吐蕃自會知恩圖報,以後凡是打有公主獅子印記的商人經過西域,我們不但不抽稅,還會派兵沿途護送。」空空兒心道:「這回報未免與薩珊絲的期待差得太遠。」
李純冷笑道:「你以為歸隱山林,眼裡看不見戰爭,就真的沒有戰爭發生嗎?」空空兒低下頭去,緘默不語。
空空兒見她念念不忘舊情,臨死只求將余財轉給昔日情夫,心下難過,不願意見她橫屍眼前,當即轉身往外走去。剛到樓梯口,只聽見背後一聲慘叫,聶隱娘已將匕首刺入王景延胸口,又命衛士道:「放她下來,割下她的首級。」
牛昭容道:「難不成你還想從旁監視太上皇會客不成?」吐突承璀道:「不敢,老奴是怕這二人傷了太上皇。」牛昭容道:「太上皇若被他們刺死,不正趁了你心意么?」
空空兒道:「我昨晚在興慶宮遇到了羅令則。」聶隱娘大吃一驚,道:「他怎麼會在興慶宮?」空空兒道:「我也不知道。」大致說了昨晚經過。
他這番話雖然平實,卻是真實情感流露,飽含複雜深沉的矛盾。李純聞言聳然動容,半晌才道:「聽說你跟侯彝是結拜兄弟,對么?」空空兒道:「是。」李純道:「朕已經派人召他回京,預備擢升他為御史台監察御史,幾日後就該到京師。你既不肯替朕辦這件事,朕只好指派侯彝去魏州調查嘉誠公主過世真相。」
空空兒也不抗拒,卻妙手一探,輕輕巧巧地從一名衛士腰帶上取下腰牌,籠入袖中。他既然答應了羅令則要營救鄭瓊羅出來,皇城掖庭宮非等閑之地,這神策軍腰牌也許將來能派上用場。
回來客棧中,聶隱娘亦剛好回來,空空兒聞聲到她房間。聶隱娘臉有疲倦之色,道:「論莽熱不在宣陽坊中。」空空兒道:「隱娘如何知道的?」聶隱娘道:「我昨夜擒住了一名薩珊絲心腹侍女,拷打了她一夜,她說從來沒有見過論莽熱,而且也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見過羅令則。我猜這一切都是羅令則策劃,他人既然從來沒有出現過,論莽熱也應該不在那裡。」
空空兒只是不睬,曾穆便叫人預備好房間,送他去歇息。當此情形,又怎能安心入睡?一夜無眠。一大清早晨鼓響時,空空兒匆忙出門,趕到宣陽坊東門客棧,卻只有精精兒一人在房裡,聶隱娘昨晚就已經出去打探消息,至今未歸。空空兒料想聶隱娘武藝高強,心思縝密,當不會有事,忙道:「你先留在這裏,我去波斯公主門前看看。」
空空兒搖了搖頭,下床關好窗戶,重新躺回床上。忽聽得遠遠有人喝道:「是誰在哪裡?站住!」
空空兒這才知道為何帶自己出來,多半論莽熱也會出現在此宴會上,聶隱娘一定想利用這個機會。
她一提蒼玉清,空空兒便無話可說,半晌才問道:「我義兄侯彝可好?」第五郡道:「咦,你知道我去江南找侯彝了?他很好,我給他介紹了一個好女子認識,他已經娶了她做妻子。」
她雖然說得輕鬆,然而要將自己喜歡的人讓給別人何嘗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古以來,女子為爭奪男人寵愛各使心機手段的故事不絕於書,倒是第五郡這樣為了讓心愛的男子時時刻刻有人照顧,甘願將其讓出,這又是一種怎樣的愛?
聶隱娘命衛士退下,這才道:「空郎,這裏的事已了,我明日就要趕去蜀中接存約出來。進奏官已經將皇帝召見賜劍的事寫成邸報傳回魏博,怕是很快就有魏帥召你回去的命令傳來,你還是主動些,自己先回魏州吧。」空空兒道:「是,多謝隱娘。」
空空兒道:「是。也望將軍多勸貴國贊普,不要再發兵侵擾我西北、西南邊境。」徐舍人道:「這是自然。」
忽聽見房頂「嗤啦」一聲,房瓦被揭開一大片,破洞中又有一蒙面人垂繩而下,正巧落在論莽熱身後,舉起匕首就朝他后心一刀紮下。論莽熱猝不及防,慘叫一聲,只緊緊握住薩珊絲的手。薩珊絲嚇得魂飛天外,忙叫道:「來人!快來人!」忽覺得背心一陣刺痛,一時不知道是誰在後面暗算自己,想要回過頭去,卻是無力扭動身子,「啊啊」兩聲,終於朝前仆倒在地。她是波斯公主,還沒有結婚生子,如果就此死去,薩珊王朝將在世上再無傳人,一時間,心中百般不甘,身子卻逐漸冷了下去。
聶隱娘道:「今日之事很是奇怪,事發前,大批神策軍追捕逃犯,追到酒樓門前大打出手,我在房頂上看得真切,雖然打得熱鬧,卻都是虛架子,倒像是有人事先操練好的一般。若不是吐蕃人出手阻止,那幾名逃犯乾脆就衝進酒樓了。而且事發后趕來的也是神策軍,而不是金吾衛。」
那少女正是憲宗皇帝長女普寧公主,淘氣頑皮異常,最為皇帝鍾愛。普寧公主也不理睬吐突承璀,眼珠一轉,落在一身布衣的空空兒身上,問道:「你是誰?」吐突承璀道:「他是……」普寧公主道:「我又沒問你,他難道不會自己說么?」吐突承璀道:「是是。」空空兒道:「我叫空空兒,公主有禮。」普寧公主道:「呀,原來你就是空空兒,我聽過你。」
羅令則笑道:「你看,你明明是好人,卻被他們當作壞人,這世道就是這樣黑白顛倒,即便你一身武功,也是無能為力。」
空空兒腦海中靈光一閃,心道:「呀,當日在成都,跟清娘在一起的船夫可不是就是劉大郎么?難怪,我當初就覺得他眼熟,原來是認識的人。」
吐突承璀道:「陛下,老奴一直對陛下忠心耿耿,還請陛下為老奴做主,還老奴一個清白。」
他呼吸陡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喘了數口大氣,才繼續道,「空兄,你是個大大的好人,我……我就快要死了,我求你……求你一件事。」
空空兒一驚,問道:「義兄如何知曉?」侯彝道:「當初御史中丞武相公因李汶一案刑訊過我,結果我被老皇帝親自釋放,他徒然落了個惡人的名聲。如今他重掌御史台大權,深得新皇帝倚重,拜相是早晚之事。」
天色本黑,空空兒心有所感,未多留意四周情形,待到與那宦官擦肩而過時,才覺得他身形十分熟悉,立時醒悟過來,當即回身追上幾步,去抓他肩頭,道:「羅兄,好久不見了。」
聶隱娘道:「進奏官認為殺死論莽熱能破壞和談,令長安大亂,對魏博有益,所以極力贊成。空郎,確實如你所言,論莽熱人頭已經對劉辟無用,我不顧夫君陷在西川,執意冒險行刺,你該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我也不需要你從旁幫我,你只要裝作若無其事赴宴就好。」
數名吐蕃衛士簇擁著徐舍人上來。一見面,徐舍人就抱拳道:「抱歉了,來得遲了,鴻臚寺里有不少事情,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薩珊絲道:「吐蕃與朝廷和約談成,將軍少不得要忙碌一番。」徐舍人道:「今日我做東,只宴請你們這幾位朋友,大伙兒別客氣。」走到論莽熱身邊,躬身行禮道:「徐舍人參見內大相。多年不見,內大相可還安好?」論莽熱陰沉著臉,神態冷漠,也不答話,只是擺了擺手。
徐舍人道:「空巡官,眼下多有不便,咱們找個時間再好好談上一談。」空空兒道:「是,將軍好走。」遂拱手作別。
空空兒道:「我跟陛下一樣,希望天下一家,所有藩鎮都聽朝廷的話,這樣魏博既不用謀劃去攻打別的藩鎮,也不用日夜防著被別的藩鎮奪走地盤,男人不用當兵,女人不必守寡,百姓安居樂業,再不受兵燹之苦。可事實並非如此,眼下割據分裂的局面非一朝一夕所能挽回,我一介村夫,更不能從中幫到什麼。我生在魏博,答應要為魏博效力十年,這十年內,我始終是魏博的人,陛下要我對付魏博,我做不到,魏博若是要我對付朝廷,我一樣也做不到。還請陛下體諒。」
不料薩珊絲卻笑道:「甚好。不過到眼下內大相仍是朝廷通緝重犯,我無法將他公然交出。」徐舍人道:「這是自然,這件事要做得乾淨利索,不能跟公主有任何干係。不過我想先見一見論莽熱,不知道是否方便?」
精精兒道:「笑話,我腿傷未好,身邊又有這麼多美女相伴,哪裡有空去偷什麼財物!再說進奏官經常派人來院中監視我們師兄弟,請問你們哪隻眼睛看見是我偷了財物?」空空兒道:「昨夜不是鬧過一陣子么?是不是有人闖進了進奏院?」曾穆道:「確實是有人闖進了進奏院,可難保精精兒不會趁火打劫。」精精兒道:「那好,我這裏任進奏官搜個遍,不過若找不到財物,你可得出我們兄弟的酒錢。」
他只是木然坐著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群人踢門闖了進來,將羅令則自他懷中抱走。有人將他拉了起來,厲聲問道:「你是誰?死者是你什麼人?」
原來昨夜進奏院大鬧飛賊,人人床頭財物被偷得精光,曾穆曾聽聶隱娘提過精精兒是名飛天大盜,當即猜想是他所為。
李純道:「那麼,你打算是忠於朕,還是忠於你們魏博節度使?」空空兒道:「我曾答應要為魏博效力十年,還有四年,期滿后我就要辭官還鄉。」李純道:「你是想就此置身事外?」空空兒道:「是,還望陛下體諒恩准。」
精精兒最愛巴結討好女人,忙道:「師兄,不如我陪大嫂一起去逛市集,正好還沒有去過天下聞名的東市呢。」空空兒遲疑道:「你的傷……」精精兒道:「我的傷早好了。」空空兒料來也阻擋不住,道:「那好吧,不過可別惹事。」精精兒道:「我跟大嫂一起,怎敢惹事?大嫂,咱們走吧。」
把守通陽門的都是全副武裝的神策軍士,態度倨傲,虎視眈眈。李忠言低聲下氣解釋了老半天,神策軍士仔細搜過空空兒全身,才肯放他進去。這大概也是一種象徵——太上皇已經失勢,他已經極難見到他想見的人,即便是空空兒這樣的非朝廷官員。
——王筠《俠客篇》
幾名胡奴搶過來扶起薩珊絲,卻見她已經氣絕身亡,登時放聲大哭了起來。他們事先被薩珊絲授意纏住吐蕃衛士,無論樓上發生什麼動靜也不准他們上樓,但此刻上來,死的卻是公主而不是吐蕃使者,不免又悲又驚,全然不知所措。
宣陽坊已經戒嚴,到處是全副武裝的神策軍和金吾衛士,進出坊門之人都被反覆盤查。一直到快夜禁時,空空兒才得以離開宣陽坊,回到進奏院。門口早有衛士在等候,一見便笑道:「空巡官可算回來了。」空空兒猜到聶隱娘有曾穆派人暗中接應,早已脫險,還是問道:「隱娘回來了么?」衛士道:「早回來了,正在議事廳等著空巡官呢。」
空空兒欣喜萬分,忙領著侯彝過來坐下,為精精兒引見。侯彝笑道:「久仰精郎大名,也要多謝精郎手下留情,沒去侯某的地盤上妙手空空。」精精兒見他爽朗豪放,又是師兄的義兄,很是高興,道:「侯大哥言重了。我聽過你的事,你如今俠義之名天下共傳,誰敢到你的地盤鬧事,我精精兒第一個不放過他。」
她生母寒微,口中的「大娘娘」自是指憲宗貴妃郭念雲。吐read•99csw.com突承璀大是著急,不待公主說完,上前一把拉住她,招手叫過一名小黃門,命他送公主去皇帝身邊。普寧公主笑道:「那我去找父皇啦。空空兒,再見啦。」空空兒道:「是,公主走好。」吐突承璀生怕再出意外,催道:「快些走吧。」
那軍官還要上車去扯精精兒下來,空空兒道:「他身上有傷,行不得路。」輕輕一托,登時將那軍官甩在一旁。那軍官大怒,便要去拔兵刃,城樓上飛奔下來一名中年男子,叫道:「別動手!別動手!」氣喘吁吁地跑到空空兒面前,道:「郎君……可叫我好等!」
又聽見李純問道:「羅令則找你有事么?」空空兒道:「他說要我幫他一個忙,他的未婚妻子鄭瓊羅在掖庭宮中為奴,想讓我設法救她出來。」李純大奇,笑道:「你自覺得有本事從皇城中救人么?」空空兒道:「沒有。不過我既然答應了羅令則,少不得要試上一試。」
空空兒心道:「這些人個個身懷武藝,想來是薩珊絲暗中招募的高手。隱娘說得果然沒錯,薩珊絲並非安心當她的富足翁。」他倒也真沉得住氣,既不跟這些人動手,也始終緘默不語,任憑他們在一旁虎視眈眈。
到得大門,正遇見一身孝服的曾穆,空空兒問道:「進奏官,出了什麼事?」曾穆道:「嘉誠公主新近過世了。空空兒,魏帥有令,召你速回魏博,不得遲疑有誤。你這就去收拾收拾,準備上路吧。」
神策軍衛士這才知道抓錯了人,發一聲喊,上前圍住羅令則,他也不反抗,任憑被拿住,只道:「帶我去見太上皇。」
空空兒心下大奇,暗道:「東川節度使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和蹤跡?莫非……是清娘?她既是朝廷的人,命人沿途監視我和隱娘也不足為奇。」又聽見李忠言笑道:「這裡是西來必經之處,太上皇便讓我日日在此相候,還真等到了郎君。空郎,這就請隨我一道去興慶宮,太上皇見到你,一定十分驚喜。」空空兒為難地道:「我才新到京師,我師弟又受了傷……」精精兒掀開帘子笑道:「不如也帶我一起去吧,我長這麼大,還沒有進過皇宮呢。」
精精兒低聲笑道:「師兄,這店主是個會家子,他肩頭新近受了刀傷,我都能聞見那股子混雜有金創葯的血腥氣。」
空空兒見城門擁堵了不少人,便早早勒住馬韁,將馬車靠邊停下。精精兒傷勢未愈,照舊乘坐馬車,掀開帘子朝前望了望,不滿地道:「為何朝廷對這些胡人反倒比對自家百姓好?」聶隱娘道:「這些不是胡人,是吐蕃人。」
李純見他不答,揮手命道:「吐突承璀,空空兒既不肯應命,你這就送他出宮去吧。」吐突承璀躬身道:「遵旨。」轉頭道,「走吧。」
一名精壯剽悍的軍官上前將空空兒一把扯下車來,道:「叫你下來就下來!」空空兒暗中打了個眼色,示意聶隱娘先走。聶隱娘便提馬前行,走出百餘步後下馬等在一旁。
永貞元年八月二十二日,韋皋已死的消息終於傳到京師,同時送達的有西川將士請立留後劉闢為西川節度使的奏表,奏表上只說韋皋是「暴斃」,未說明經過情形。憲宗皇帝李純大為震驚,認為韋皋之死不同尋常。偏偏此時又接到西川監軍使李回送來的表書,竟然是聯合西川諸將士為留後劉辟請封劍南西川節度使一職。監軍使向來為朝廷耳目,為什麼會不奏報事實,而是先為他人請封?李純愈發感到事情可疑,緊急召集宰相在延英殿議事。
堂內早已經大亂,樂妓、舞妓、婢女、胡奴爭相往樓梯口涌去。空空兒見情形危急,道:「公主,得罪了。」扯脫薩珊絲雙手,將她甩倒在一旁。薩珊絲見論莽熱尚坐在一旁,忙爬起來,上前扶起他拉到一旁,問道:「大相可還好?」論莽熱點了點頭,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舞妓與吐蕃衛士相鬥。那舞妓武藝極為高強,兩刀就了結了一名衛士,又一腳將另一衛士踢翻在地,舉刀追上勉強爬起的徐舍人,正待刺下,空空兒已經幾個箭步趕到,伸手抓住她髮髻往後一帶,登時將她滿頭的步搖、珠釵一同扯了下來。那舞妓披頭散髮,面上的瓔珞也脫落一地,側過頭來,空空兒登時認出她來,竟然就是王景延。
空空兒心道:「記下曾穆的名字是什麼意思?莫不是皇帝有個什麼名單?」
空空兒見她神色似不願意就此放過論莽熱,還待再說,聶隱娘道:「我忙了一夜,確實累了,先歇息一下,午飯後我去進奏院找你商量。」
空空兒心道:「如此,玉龍子應該一直收藏在興慶宮中。莫非是太上皇召見我的那晚,得知羅令則是他亡妻的弟弟之後,親手將玉龍子交給了他?」
神策軍衛士強行簇擁空空兒來到魏博進奏院門前,吐突承璀命手下拍開大門,道:「我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有事要見你們進奏官。」魏博衛士聽說是神策軍中尉大駕光臨,慌忙去叫曾穆。曾穆一邊披衣一邊趕出來,見吐突承璀攜著空空兒站在門前,不明所以,笑道:「將軍大駕光臨,如何不叫人先知會一聲?」
空空兒道:「是要綁我么?」吐突承璀道:「不是,你是聖上指名召見的人,說不定一步登天,誰敢綁你?」揮了揮手,一名神策軍士從背後搶上來,拿一個黑布袋子套到空空兒頭上,另有兩人一左一右挾住他手臂。吐突承璀道:「這是慣例,得罪了。走!」
忽聽門外有人道:「你還會心向魏博么?」曾穆推門走了進來。空空兒道:「隱娘你……」聶隱娘道:「抱歉了,空郎,你得暫時受點委屈。」
左神策軍廳位於大明宮太和門東,已經深入皇宮腹地。進來廳中,吐突承璀倒也客氣,請空空兒坐下,道:「麻煩空巡官將今晚羅令則對你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交代出來。」
牛昭容道:「那好,太上皇要見他們兩個。」吐突承璀道:「遵旨。」命人押了空空兒和羅令則進來雅舍。李誦勉強扶著小黃門坐起來,擺了擺手。牛昭容道:「太上皇命你和你的人退出去。」吐突承璀遲疑道:「這個……」
一旁牛昭容和李忠言更是詫異不已,李誦自神秘中毒以來,一直不能開口說話,他適才竟然喊出了好幾個字,當真是奇迹,一時驚喜交加。牛昭容長居宮中,甚是機敏,忙上前道:「空郎請先離開,日後有機會太上皇自會召見。」叫過一名小黃門,命他送空空兒出去。
吐突承璀道:「你是不願意說,還是不知道?」空空兒道:「適才那女刺客名叫王景延,一年前萬年縣尉侯少府曾因翠樓命案發過她的圖形告示,她腿上受了傷,走不了多遠,將軍不如儘快調派人手往四周搜捕。」吐突承璀道:「用得著你來教我怎麼做事么?快說,是誰殺了論莽熱?」見空空兒不答,當即叫道:「來人!」
空空兒當即會意,這更說明進城的吐蕃使者是來與新皇帝談判講和,所以聶隱娘才說刺殺論莽熱要儘快動手,萬一皇帝擔心內外交困,同意放走論莽熱,那就真正是縱虎歸山了。只是薩珊絲宅邸遍布京師,手下胡人多不勝數,她會將論莽熱藏在哪裡呢?
空空兒回來院子,卻見院中樹下有數名衛士徘徊顧望,猜到他們是曾穆派來監視自己和精精兒的,也不說破,進來精精兒房間,卻見他正半躺在卧榻上,四名婢女環伺周圍,正喂他飲酒吃食。
王景延與空空兒斗過幾招,見他功夫了得,怕是今日再難以得手,又見薩珊絲也倒在了血泊中,一時不明究竟,當即且戰且走,朝窗口退去。空空兒急忙叫道:「王景延!」
那人正是假扮成宦官的羅令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上空空兒,見身份被識破,將托盤一扔,伸手便格,卻被空空兒趁勢擰住,反別到背後,低聲喝問道:「論莽熱在哪裡?」羅令則笑道:「空郎不是素來不關心軍政之事么,為什麼要打聽這個?你我原是酒中知己,見面只該談酒才對。」
空空兒見他一身黃衣,面白無須,分明是個宦官,問道:「你是……」那宦官道:「空郎不認識我了么?」空空兒頗覺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宦官道:「上次侯彝侯少府左遷出京,我家主人前去長樂驛相送,我們不是見過么?」
郭鋼是唐朝名將郭子儀第三子郭晞長子。郭晞自幼善於騎射,年輕時常隨父親參加征戰,因勇敢善戰而被授於左贊善大夫官職。其子郭鋼一直在朔方節度使杜希全幕府為官,杜希全因其是名將之後,信任有加,任其為豐州刺史。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郭晞從中大肆阻撓,說兒子弱不任事,不堪大用。不久后德宗皇帝派使者到朔方召郭鋼回朝,郭鋼就此逃奔吐蕃。因其是郭子儀之孫,此事曾轟動一時,郭晞也受牽連被罷官。
正沉吟間,卻聽見夥計道:「店主來了!」空空兒聞聲轉過頭去,新店主不是旁人,正是之前拿走他所支付的「仰月」銅錢、從而引發一連串風波的榷酒處胥吏唐斯立。
空空兒早驚得目瞪口呆,這卞素雲他竟也認得,正是他以前在咸宜觀見過的那名溫柔秀美的女道士。
空空兒道:「那好,我帶他走。」曾穆怒道:「空空兒,我是好言相勸,你是逼我下令攔你么?」空空兒道:「救人要緊,等我回來,任憑進奏官處置。」不顧曾穆阻撓,抱起羅令則往南門的藥鋪趕來,半路遇到巡邏的街卒,見有人受傷,急忙一路護送來到藥鋪。
侯彝目送二人出去,笑道:「精師弟倒是個極會討女人喜歡的浪蕩公子,跟賢弟完全判若兩人。」空空兒尷尬一笑。侯彝便迅速轉了話題,問道:「賢弟聽到吐蕃內大相論莽熱和薩珊絲公主遇刺一事么?我今日去了萬年縣,聽說刺客竟是那女商人王景延。當日我未能及時捕獲她,才致有今日局面。當日薩珊絲公主曾助我將劉叉藏襖祠內,想不到那一面竟是永訣。」言中頗為感嘆。
外面驚天動地,根本聽不到酒樓上的動靜。鑒虛走到窗口又喊了幾聲,還是無人理睬,急中生智,搬起一張桌案連酒帶肉自窗口丟了下去,叫道:「出事了,快來人。」
空空兒心中愈發不以為然起來,這種忽視踐踏他人的存在,就是寧可父子相殘也要死命爭奪的皇帝權威么?
李純道:「吐突承璀,你這就送空空兒回去魏博進奏院。」吐突承璀道:「遵旨。」領著空空兒出來紫宸殿。
一名小黃門領著空空兒出來勤政務本樓,剛下台階,便見一名黃衣宦官端著幾色果子自林中出來。小黃門忙道:「快些送進去,說太上皇夜宵時間到了,將那吐突承璀趕出來。」那宦官只點點頭,卻不應聲。
樓外的打鬥早已經歇止,逃犯盡被神策軍捕走。神策軍一邊派兵去追捕王景延,一邊將薩氏酒樓封鎖,任誰也不準進出。過了好大一會兒,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才帶人到來,命人立即送徐舍人去治療傷,道:「實在抱歉,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徐舍人搖了搖頭,道:「將軍不必道歉,是論莽熱要殺我,剛才那刺客是他派來的。」
空空兒只得道:「是。」掩門出來,回房對精精兒說得搬去魏博進奏院。精精兒本就喜歡熱鬧,一想到進奏院中肯定有婢女服侍,當然更加樂意。曾穆見空空兒帶著師弟搬回進奏院,也無話可說,倒真撥了兩名婢女專門來照顧精精兒。
他嘴角浮現出一絲得意而冷酷的微笑,絲毫不為嘉誠公主的去世傷痛,而是為空空兒回魏博后即將面臨的可怕命運幸災樂禍。
空空兒記起那晚去羅令則家借宿時,正好遇到舒王派人來請羅令則去參加宴會,道:「可舒王貴為皇子,為何要冒險收留論莽熱人呢?」
空空兒問道:「老公可還記得我么?」老樂師抬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空空兒道:「去年教坊成輔端成都知曾替翠樓艾雪瑩送來一面紫檀琵琶,老公說那琵琶音色有點悶,怎麼也調不好……」老樂師道:「是呀,有這麼回事。」
空空兒驚愕異常,那徐舍人已站起身來,拱手道:「空巡官有禮。」空空兒問道:「你是吐蕃使者?」徐舍人笑道:「是。你是看我一身漢人衣服么?我是早上出來時臨時換的,不過其實我自己也確實是漢人血統。」
空空兒心道:「看來太上皇並不知道他中毒后我被囚禁在掖庭宮一事。」他親眼見到李誦愛惜民力,是以剛剛得知他太子身份時對他抱了很大期望,然而此刻見他無法坐立,嘴角不斷有涎水流出,恍若嬰孩一般,毫無皇帝尊嚴,心中很是難過,當即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天河水能解毒,不過是聽旁人指點誤打誤撞,多有莽撞之處,哪裡再敢要太上皇賞賜。請陛下安心養病,勿以當日之事為念。」
空空兒知道他心計既深,又一心報仇,臨死之前所求之事必然極難,一時沉吟不答。羅令則道:「我未婚愛妻身陷官中,淪為奴婢,如果你有機會,我是說如果你有機會的話,希望你……你能救她出來。」空空兒想不到會是這件事,見他抓緊自己雙手,目光流露出懇切之色,再也無法拒絕,慨然道:「好,我儘力而為。你未婚妻叫什麼名字?」羅令則道:「鄭瓊羅。」
一旁吐突承璀低聲喝道:「聖上問你話,還不快答?」空空兒道:「也沒有什麼事,太上皇不能說話,全靠那位昭容轉達,說是太上皇感激我當日用天河水救了他,問我想要什麼賞賜。」
袁滋字德深,陳郡汝南(今河南汝南)人,其外兄即為大名士元結。袁滋以處士薦授試校書郎,后因代表唐朝出使雲南、冊封南詔王異牟尋而一舉揚名。德宗時任金吾衛大將軍,憲宗即位后才剛剛拜相,皇帝選中他前往蜀中,是因為他不但本人老成持重,與韋皋關係密切,且熟悉蜀中風物,兄長袁峰也正巧在西川為經略副使。
鄭瓊羅日後得幸於憲宗皇帝,封為昭容,寵冠後宮,生下一子,取名為李忱。貴妃郭念雲嫉恨交加,對鄭瓊羅母子多有輕慢侮辱之舉。憲宗迫於某種壓力,被逼疏遠了鄭瓊羅母子,鄭瓊羅在悵恨中鬱鬱而終,李忱也被囚禁在十六王宅。許多年後,在一場宮廷兵變后,李忱意外被宦官扶上皇位,即為宣宗皇帝。他終於有機會為母親鄭瓊羅復讎,對歷經憲、穆、敬、文、武宗五朝的老太后郭念雲很是怠慢。唐宣宗大中二年,被軟禁在興慶宮的郭念雲忽然翻越勤政務本樓欄杆,試圖從樓上跳下,幸被宮女及時拉住。宣宗聞訊,面色如鐵,認為郭太後有意跳樓自殺給自己難堪。當晚,興慶宮中即傳出郭太后的死訊,引來朝野無數猜議。這是后話。
侯彝忽然眉頭一挑,問道:「你們魏博死了什麼重要人物么?」他所站位置,正好可以遠遠望見魏博進奏院大門。
一名十二三歲的明媚少女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一頭撞在走在最前面的吐突承璀身上。吐突承璀以為只是普通宮女,正待喝罵,忽聽見那少女咯咯直笑,登時認出她來,忙笑道:「公主殿下,你怎麼玩到這裏來了?」
空空兒心道:「神策軍這裏竟然也有夾城入口,如此一來,宦官豈不是隨時可以帶兵出入宮廷重地?萬一有異心,皇帝也要落入他掌握之中?」不免深為駭然。這才明白為什麼順宗皇帝李誦登基后立即授意王叔文削奪宦官兵權,想來也是覺察宦官位重、已經威脅到皇權的隱患。可當今憲宗皇帝即位過程中驚濤駭浪無數,宦官擁戴立下大功勞,不但沒有延續父親削弱宦官的政策,還如同祖父德宗一般,重新重用宦官執掌禁軍兵權。一想到順宗之前目下的種種境遇,不禁要慨嘆天意弄人。
一路東行,到新昌坊時夜禁鼓聲響起,二人快馬加鞭,剛好在夜禁時趕到興慶宮通陽門。
到了次日,數名衛士擁進地牢,將空空兒拉了出去。空空兒道:「我師弟呢?」領頭衛士道:「進奏官只命帶空巡官一人。」將空空兒押來議事廳。聶隱娘和曾穆正在議事,空空兒見他們神色,似乎還沒有動手刺殺論莽熱,心下略略舒了一口氣。
聶隱娘笑道:「其實也不全為了你,我自己也想殺論莽熱,除掉這個隱患。魏帥年輕不懂事,容易被人攛掇,我可不希望他一步走錯,就此葬送了魏博。」
羅令則又道:「空兄,我留了一件禮物給你,是個大酒窖,藏有天下好酒。」空空兒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羅令則道:「你忘了么?你我可是酒中知己。還有……還有一件你想不到的寶物……玉……玉龍子……」空空兒道:「玉龍子?那是什麼?」羅令則嘴角浮起一個奇怪的微笑,慢慢鬆開了手,就此倒在空空兒懷中死去。
正好酒菜上來,三人久別重逢,把酒言歡,心情極是舒暢。侯彝道:「我離開京師后,有人追上來詢問當日在長樂驛面見太子——也就是當今太上皇一事,我當時還很納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直走到江南任上才得知太子中風的消息,我猜想應該我離開長安當日太子出了事,你湊巧跟太子一道回城,不知道你是否牽連其中,心急如焚,我又被放為外官,不奉召不能回來京師。只好託人到京師打探,魏博進奏院說你殺了人逃走了,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不過後來第五郡來江南找到我,說你沒事,已經回去魏博了。」
忽聽得李純緩緩道:「朕有件事要你去辦,你可願意?」
卞素雲笑道:「我以前在咸宜觀做女道士的時候,見過空郎幾次。」侯彝笑道:「這樣更好,介紹都免了。來,素雲,你坐在我旁邊。」空空兒見他夫妻恩愛,羡煞旁人,決意不提此事。
李純見他遲疑不答,果然面色一沉,很是不快。吐突承璀喝道:「空空兒,你敢當面抗旨么?這可是殺頭的大罪。」空空兒道:「不敢。只是陛下交代的事一定非同小可,我在魏博官小職微,又得罪了不少魏帥心腹之人,怕是難以完成使命。」李純道:「你都不知道使命是什麼,怎麼就知道會完不成?還是早有心要抗旨不遵?」
他二人均對政事淡漠,既無力阻止事情發生,也只能隨遇而安,好在有師兄弟作伴,終於可以將各自分別多年的事情好好說上一說。
空空兒雖不解聶隱娘為何要自己退開,但也依言不再出手阻攔,忙趕過去扶住徐舍人,問道:「將軍要緊么?」見他傷口並不致命,雖不斷有鮮血湧出,然顏色鮮紅,王景延短刀上並沒有下毒,這才鬆了口氣,當下用手按住他傷口,助他止血。
聶隱娘續道:「不過自那次綁架舒王失敗后,不但京師警戒極嚴,舒王身邊護衛大大增強,就連論莽熱的住處也換了神策軍把守,我們再沒有機會下手,只好一直等待。至於後來羅令則半路殺出,買下隔壁宅邸,花數月時間挖了一條地道,成功從神策軍眼皮底下救走了論莽熱,確實高明,相當令人佩服。空郎,你與他有所交往,可知道此人來歷?」
上來二樓大堂,卻見堂中站有不少胡奴婢女,個個盛裝打扮,波斯公主薩珊絲正陪坐一名胡人身邊,與他密密低語。一旁窗下站有兩名僧人,一人是昨日見過的延素,另一人空空兒也認得,竟是青龍寺住持鑒虛。空空兒一時不知道他如何也在宴會上,但見他與延素交談甚歡,料來也是舊相識。
聶隱娘道:「空郎一定還有許多疑問想要問她,快些問吧,她中了毒,活不過今夜了。」空空兒點點頭,問道:「娘子可還記得我么?一年前你往翠樓送綢緞,我們在門前見過一面。」王景延道:「當然記得,是你發現了屏風上的血指印,追查到我身上。」空空兒道:「那麼前任神策軍中尉楊志廉當真是娘子所殺?」王景延道:「是。」空空兒道:「是薩珊絲收買你去西川刺殺韋皋么?」王景延道:「是。不過我想不到劉辟竟然也有殺韋皋之心,倒讓我撿了個便宜。」
空空兒道:「隱娘應該知道我不贊成你去刺殺論莽熱,你們若放了我,我一定會阻止。」聶隱娘道:「我知道。」空空兒道:「如今論莽熱已經是朝廷座上賓,隱娘殺他又有何用?不如我與隱娘一道去追查王景延下落。」
卻聽見侯彝深深嘆了口氣,續道:「玄宗皇帝雖然退位為太上皇,但卻依舊迷戀權力,經常在興慶宮長慶樓宴請賓客,如劍南道奏事吏、名將郭子儀等,賞賜禮物給他們。這些事雖然不大,卻引起了肅宗皇帝的顧慮,加上玄宗手中還有玉龍子,很是擔心太上皇會複位。從此父子二人開始互相猜忌警惕,興慶宮成了肅宗無法排遣的一塊心病。肅宗身邊的親信大宦官李輔國猜出皇帝的心思,便買通玄宗身邊的小黃門,將玉龍子偷了出來。又向肅宗獻計將玄宗遷往西內,徹底隔絕太上皇同外界的聯繫。肅宗一時還下不了決心,當時沒有接受李輔國的這個建議,卻將原來興慶宮原有的三百匹馬減去二百九十匹,只留了十匹馬。不久,李輔國率五百射生手強行將玄宗遷居到太極宮甘露殿,又貶黜了玄宗身邊幾個僅有的親信:如高力士被流放,陳玄禮被勒令致仕,玉真公主也出居玉真觀,只剩下玄宗皇單身一人,煢煢獨處,形隻影單,極為凄涼,不久就在極度鬱悶中溘然去世,臨死前還在吟誦詩人梁鍠所作的《傀儡吟》:『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https://read•99csw•com
與聶隱娘分手后,空空兒徑直回來住處,卻見精精兒房間燈火通明,不斷有女子嬉笑聲傳出,不便進去驚擾,只好自己去廚下要了些酒肉,端回房中悶悶吃了,和衣躺下。腦海中一直回想今日薩氏酒樓驚心動魄的劇斗場面,尤其對鑒虛大感困惑——他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何有神策軍暗中相助,一刀殺死了薩珊絲?忽想到那一晚蒼玉清受傷,不就是在青龍寺外么?他已經知道她是朝廷的人,莫非這裏面有什麼關聯不成?難不成鑒虛這樣的得道高僧也在為朝廷效力?
卞素雲道:「不坐了,我來是告訴夫君,宅子已經租好了,就在常樂坊北門,我雇了車馬,還要去東市買些日用東西。」又道,「夫君與空郎久別重逢,何不請空郎、精郎二位今晚到舍下一敘,我回去買些酒菜。」侯彝道:「好,二位賢弟,咱們今日就學古人之風,來個秉燭夜談,一醉方休,如何?」空空兒道:「甚好,只是有勞嫂夫人。」卞素雲道:「不過做妻子的分內之事,何勞之有?」
李誦指了指羅令則,牛昭容道:「太上皇問你是什麼人?」羅令則剛上前兩步,空空兒便攔在他面前,道:「這個人很危險,太上皇要多加小心。」羅令則冷笑道:「空郎以為我是來刺殺太上皇的么?不,他是我姊夫,我怎會殺他?」
吐突承璀一直送到樓梯口,等鑒虛下樓出門,這才回過身來,道:「空空兒,我本來可以將你拘回神策軍大獄關押,看在你救了吐蕃使者的份上,今日暫且放過你。你去吧。」空空兒道:「是,多謝將軍手下留情。」
卻聽見論莽熱問道:「你是魏博的人?」語氣極其倨傲,桀驁不恭。空空兒道:「是。」論莽熱道:「你們魏帥好么?」空空兒道:「大相有心,魏帥安好無恙。」論莽熱道:「那就好。」
過了好大一會兒,有名胡奴下樓來,叫道:「公主請空郎上樓去。」圍著空空兒的人這才閃身,讓出一條路來。空空兒跟著胡奴上來三樓一間雅室,卻見門外有四條彪形大漢執刀守衛,如臨大敵一般。空空兒更是大奇,暗道:「該不會論莽熱就藏在這裏?薩珊絲又如何要命人帶我來這裏?莫非她怕論莽熱行蹤已經暴露,要殺我滅口?」心中暗生警惕,他未帶兵刃,當下凝神戒備。
走出一段,果然又聽見空曠的腳步迴音,確是進了夾城。走了大約一刻功夫,出來夾城,有人從神策軍衛士手中接過他,繼續挾持著他往前走去。跨過幾道門檻後站定,吐突承璀取下頭套,空空兒這才發現已經身處在一處古香古色的便殿中,面前坐著的正是憲宗皇帝李純。
李忠言早翻身上馬,道:「咱們走吧。」空空兒遂上馬跟在身後,見那李忠言體態肥胖,騎馬甚是吃力,想來是一慣跟在李誦身邊,養尊處優慣了,而今李誦退位為太上皇,行動言談不便,身邊沒有什麼親信之人,不得不派他出來。
李忠言道:「這位是牛昭容,最知道太上皇心意。」空空兒道:「是,昭容娘子有禮。」他生平頭一次進宮,也不知道規矩禮儀,不過隨口一叫,一旁宮女聽見他稱呼昭容牛氏為「昭容娘子」,不禁暗暗好笑。
空空兒猜想這肯定憲宗的意思,一時想不明白,皇帝既要自己辦事,為何又故意在魏博諸人面前示恩於己?這不是公然讓魏博猜忌他、防範他么?當此情形,實在無奈,只得上前接劍謝恩。
空空兒搖頭道:「我也是身不由己。」忽見大門處一人正望著自己微笑,「啊」了一聲,忙起身迎上前去,握住那人雙手,道:「義兄!」
吐突承璀心道:「這徐舍人倒是個難得的明白人,這樣的解釋最好不過。」忙道,「如此,還要勞煩尊使向贊普解釋清楚。」徐舍人道:「這是當然。不過刺客是論莽熱所派,他自己和薩珊絲公主又是被誰所殺,還望將軍調查清楚。」
遲疑間,白光已經如流星般閃過眼前,不過她要刺的卻不是論莽熱,而是論莽熱身邊的徐舍人。空空兒「哎喲」一聲,這才醒悟過來這白衣舞妓不是聶隱娘。他與徐舍人之間隔了薩珊絲和論莽熱,距離甚遠,不及相救,匆忙間抓起面前的羊腿擲出。那舞妓白刃已近徐舍人胸前,被羊腿一打,刀尖一偏,登時在徐舍人胸口上劃出一個大口子。徐舍人「啊」了一聲,仰天便倒。
李純哈哈大笑,道:「你倒是老實。」頓了頓,又道,「你剛才說羅令則的未婚妻子叫什麼名字?」空空兒道:「鄭瓊羅。」
空空兒第一次聽說進奏院中還有水洞這種地方,也不知道裏面爛過多少屍首,死過多少冤魂,脊背登時有些嗖嗖發涼起來。
空空兒道:「等一等,陛下,我有一句話……」遲疑著該不該說出來。李純道:「什麼話?」
憲宗李純正捉筆批覽奏章,聞聲放下毫筆,森然問道:「空空兒,太上皇派人找你什麼事?」
關中自八月初四順宗皇帝退位為太上皇以來,雨水不絕,道路泥濘難行,袁滋受命后不敢耽誤,還是冒著風雨上路。
空空兒狐疑問道:「你們在做什麼?」衛士道:「有人在門外打架。」空空兒回身問道:「羅令則人呢?」衛士道:「他人在外面,進奏官不讓他進來。」
精精兒叫道:「姊姊!」聶隱娘當即頓了一頓。空空兒忙道:「論莽熱剛剛被皇帝赦免,他的首級對劉辟已經失去意義,隱娘你……」還想再勸,卻被衛士強行拖走。
李純道:「你怎麼回答?」空空兒道:「我不過誤打誤撞,不敢索要賞賜。」李純道:「嗯,很好。」重新拿過筆,往奏章上批了幾字。又取過一件奏章,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空空兒道:「隱娘是說神策軍是故意到薩氏酒樓鬧事,好引開眾人視線?」聶隱娘點點頭,道:「他們要對付的肯定是薩珊絲,這波斯公主興風作浪,惟恐天下不亂,朝廷一定有所覺察,只是抓不到把柄,她有錢有勢,手下胡人眾多,最好的法子就是暗中派人殺掉她,沒想到她也派了王景延在宴會上行刺徐舍人。若不是這兩方事先有所安排,我今日怕是沒有這般容易得手。」
他口中應著,腳下卻並不直接離開,而是走到論莽熱和薩珊絲的屍首前。他本來以為是聶隱娘先殺了論莽熱,又因為什麼別的緣故又殺了薩珊絲,可適才他聽吐突承璀只追問殺論莽熱的兇手,一句不提波斯公主,似乎已經知道誰是殺死薩珊絲的兇手,不免起了疑心。只見論、薩二人均是背心中刀,向前仆倒在地,只是論莽熱流出的是黑血,薩珊絲流出的是紅血。空空兒這才明白為何適才聶隱娘一刀刺傷王景延便即退開,原來她為保萬全,早已經往匕首淬了毒藥。那麼現在的問題就是,論莽熱是聶隱娘所殺,薩珊絲又是被誰從背後一刀殺死呢?
侯彝便詳細說明究竟,原來玉龍子是一件長寬五六寸的玉器,形狀似龍,溫潤精巧,最初由太宗皇帝李世民得自晉陽宮。傳說此寶有王者之氣,擁有者當雄霸天下。唐高祖李淵建立唐朝後,李世民因是第三子,未被立為太子,卻順利發動玄武門兵變登基為帝,成就了「天可汗」的千秋偉業,據稱與玉龍子的庇護不無關係。玉龍子之後一直為太宗皇后長孫無垢收藏,皇子李治誕生后第三天,長孫皇后將玉龍子賜給尚在襁褓中的愛子,後來太宗皇帝為選皇位繼承人一事傷透腦筋,反反覆復多次,但最後皇位還是落在了不為父皇喜歡的李治手中,玉龍子庇護的神奇傳說再次不脛而走。後來武則天掌權,召集皇孫們到殿上嬉鬧玩耍,將西域國家進貢的玉環、釧、杯、盤等拿出來擺放在地上,讓孩子們隨意爭奪拿取,她自己則從旁觀察。皇孫們爭先恐後,各有所獲,只有孫子李隆基坐在一旁,不為眼前情形所動。武則天大奇,嘆道:「這個孩子會成為一個太平天子。」於是命人從內府中取出玉龍子,賞賜給李隆基。這位意外得到稀世之寶的皇孫,就是後來的玄宗皇帝。
空空兒出門雇了輛大車,這才扶精精兒出來。精精兒笑道:「師兄,你別當我是病秧子,我的腿傷其實早好啦,你那位朋友送的可是難得的良藥。」空空兒卻是不依,道:「還是多養幾天好。」又問道:「當真不是你偷了進奏院財物?」精精兒笑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空空兒不再多問。二人上車,往蝦蟆陵郎官清酒肆而來。
精精兒問道:「店主夫人跟男人私奔還有話說,這劉大郎又是為什麼跟人跑了?」夥計道:「這小的可就不清楚了,反正人家都說蝦蟆陵這裏青樓女子太多,風水不好。」
空空兒道:「你很喜歡玉簫么?」精精兒失笑道:「她?怎麼會呢?我只是同情她,好端端的一個小娘子,依附在韋皋那樣的人身邊,成天擔驚受怕。不過現下韋皋死了,希望你那位朋友救出她后,她能過上舒心的日子。喂,師兄,你這些年過得怎樣?」空空兒道:「嗯,還好。」精精兒道:「有沒有遇上喜歡的女子?」空空兒道:「這個嘛……」
聶隱娘道:「最有可能的還是她在宣陽坊新買的那處楊國忠故宅,那座宅子緊挨萬年縣,表面最危險,實則最安全。」
空空兒自知回去魏博吉凶難料,道:「也好,你先回去江南,等我忙完魏博的事再去找你。」精精兒道:「師兄,你還是別當這個勞什子魏博巡官了,又窩囊又受氣。不如跟我一起去江南,我攢了很多錢,足夠我們師兄弟逍遙快活一輩子。」
只聽見外面馬蹄得得,大約是徐舍人等騎馬去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薩珊絲進來,笑道:「空郎是何時回長安的?」空空兒道:「昨日。」薩珊絲道:「你一回來就趕著來跟蹤我,是想找到論莽熱么?你也聽到了,徐將軍奉贊普之命來向皇帝談和,眼下這種局面,還能談不成么?所以論莽熱對你們魏博已經沒有用處了。無論如何,吐蕃都不會發兵襄助你們魏博奪取河東之地。」
再出來時已經是長樂坊附近,空中傳來淡淡的酒香,夾雜著桂花的味道,當是長樂坊徐氏所釀造的黃桂稠酒了,此酒名列十大名酒,果真是名不虛傳。空空兒許久不曾暢飲,一聞見酒香不免垂涎欲滴,加上不願意回去魏博進奏院,道:「現下已是夜禁,不如我到最近的坊區找家客棧將就一晚再說。」吐突承璀道:「聖上命我送你回去魏博進奏院,你想要我抗旨么?快些走吧,反正崇仁坊也不遠。」空空兒道:「不瞞將軍,我跟進奏官曾穆素來不和,他早有意殺我,我實在不願意回去那裡。」吐突承璀道:「聖上有旨,這可不是你願不願意的事。」
當日吐蕃使者老郭重金聘請江湖著名黑刺王翼,與聶隱娘和趙存約一道化裝成金吾衛士,去薩珊絲宣陽坊府邸綁架舒王,不料竟意外發現空空兒也在夜宴上,聶隱娘擔心被認出,只好和丈夫負責外圍接應,結果功敗垂成,那以後再無機會。老郭又一定要從舒王身上下手,由此與聶隱娘等人起了爭執,遂不歡而散。侯臧聽到聶隱娘回報后推斷老郭一心要綁架舒王可能不止是交換論莽熱那麼簡單,但後來老郭再無聯絡,侯臧也不得而知究竟,反覆思慮后,還是決定繼續派人監視論莽熱宅邸。後來御史中丞李汶遇刺,劉叉被通緝,空空兒捲入其中,侯臧正命人逮捕空空兒好審問與自己有殺子之仇的劉叉下落時,羅令則與波斯公主薩珊絲突然出現叫走了空空兒,羅令則當時已經引起侯臧留意,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能從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挖地道救走了論莽熱。之後雖羅令則和論莽熱被廣發圖形告示通緝,但朝中卻沒有人懷疑過波斯公主薩珊絲。只有侯臧料到僅憑羅令則一人之力難以完成如此浩大工程,薩珊絲財大氣粗,手下眾多,一定牽涉進來,遂派聶隱娘暗中調查。聶隱娘某夜潛入薩珊絲宣陽坊宅邸時,正遇到薩珊絲交代一婦人到成都割下西川節度使韋皋人頭,聶隱娘一眼就認出那美貌婦人是早先被萬年縣通緝過的女商人王景延,她本欲繼續跟蹤薩珊絲追查論莽熱下落,但很快就得知丈夫趙存約刺殺韋皋不成失陷在成都獄的消息,只好先趕來蜀中營救丈夫,但成都大獄看管極嚴,一直不得機會,只能望洋興嘆。
曾穆便命人牽了一匹馬給他,道:「你即使不為魏博著想,也該多想想隱娘,她可是幾次為你說情救你性命。」空空兒道:「進奏官放心,隱娘於我仿若姊姊一般,我絕不會令她身陷險境。」曾穆道:「好,我已經安排了人手到宣陽坊接應隱娘,就安心等你們的好消息。」
吐突承璀卻已經明白過來,勃然大怒,漲紅了臉,喝道:「空空兒,你好大胆子,竟敢在聖上面前挑撥誣陷。」空空兒道:「我不是指將軍本人,無論哪位中使任神策軍中尉,都是一樣。」
吐突承璀忙道:「陛下,羅令則一案尚未審理清楚,空空兒輕易放不得,萬一他跟太上皇之間……」忽見李純臉色大變,忙住了口,道,「是老奴多嘴,老奴這就遵旨送空空兒出宮。」
地牢陰濕,又不見天日,只有一盞昏暗的油燈照明。空空兒扶精精兒坐在地上,道:「抱歉,師弟,這次是我連累了你。」精精兒笑道:「我們師兄弟同時坐牢,這也是破天荒頭一遭,有什麼可抱歉的。」空空兒道:「你忘記了,當年咱們在峨眉山學藝,你我下山偷酒被師傅發現,不也一起被罰面壁三天么?」精精兒道:「是啊。」二人回憶起舊日時光,一起大笑了起來。
空空兒心道:「興慶宮距離大明宮不算近,皇帝如何知道我來了這裏?嗯,定是我進宮時就已經有人飛奔去通知了他。唉,他們本為血肉至親的父子,竟到了兒子監視父親一舉一動的地步,難道權勢真有那麼重要麼?」感嘆一回,問道:「聖上為何要見我?」吐突承璀道:「聖上召見是莫大恩澤,還需要給你交代么?這就走吧,不過得委屈你一下。」
薩珊絲又引見鑒虛,空空兒道:「我在青龍寺見過住持。」鑒虛卻已經不記得他,道:「空巡官何時到過青龍寺?」空空兒道:「去年,不過隨意遊覽罷了。貴寺無本、無可兩位師傅可還好?」鑒虛道:「無本?你是說賈島么?他已經還俗了。無可還在寺中,很好。」
第五郡道:「好啦,不說這個了。我今日來找你,是要問你白日在薩氏酒樓的混亂到底是怎麼回事?論莽熱是誰殺的?」空空兒心道:「她誰也不問,只問論莽熱一人,可見確實跟鑒虛是一夥子。」當即道,「今日死的人不少,你為什麼只關心論莽熱?一句不問薩珊絲公主?」第五郡先是一愣,隨即面色一沉,道:「你不肯說,是也不是?」空空兒道:「是。」第五郡道:「那好,你可別後悔。」推開窗子,輕輕躍了出去。
一行人剛出院子,便有一名衛士飛奔進來稟道:「朝廷跟吐蕃的和談成了,皇帝今晚在麟德殿宴請吐蕃使者和百官。據說不但要赦免論莽熱,就連之前所有被發配江淮為奴的俘虜也要一併放回吐蕃。」
聶隱娘走出幾步,又回頭道:「空郎,我還是那句話,你如果敢背叛魏博,我一定會殺了你,你可要記住了。」
卻見薩珊絲神色無異,彷彿並不在意此事,又似乎跟此事毫無關係,可若是她手中沒有論莽熱,徐舍人又何須一大早來宣陽坊見她?
空空兒心道:「她說得倒輕鬆,她來魏博進奏院殺了人,旁人都懷疑是我下的手,若不是邱推官秉公審案,怕是我早就被魏帥殺了。」不願意再提這些往事,笑道,「我沒事。義兄一直可還好?」
羅令則又道:「我姊姊蕭妃……就是當今太上皇的妻子,當時是太子妃,也被縊殺,說是宮中有鬼祟作怪,須得殺太子妃厭災……」
正思忖間,忽聽得吐突承璀厲聲喝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麼?」空空兒當然不能指出屍首傷口疑點,不然只會暴露聶隱娘,只好道:「我這就走。」
當年郜國公主一案甚是蹊蹺,朝野均認為不過是因為郜國公主之女為太子李誦正妃,德宗皇帝借所謂公主淫|盪大興獄事,不過想找借口廢除親子李誦的太子位,改立舒王李誼為太子。聽羅令則(即蕭佩)一說經過,這才知道郜國公主是無意中知道了德宗為太子時親手下毒害死了親弟弟鄭王李邈。料來德宗一直想立李邈之子李誼為太子,大約是心中有愧的緣故。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才見李忠言奔出來叫道:「太上皇命你進去。」帶著空空兒穿過正堂、設廳,往東拐入一間精緻的雅室,上首一名中年男子半躺在卧榻上,正是空空兒在長樂驛見過的李公子李誦。他身旁站著一名二十五六歲的標緻婦人,粉腮紅潤,芳菲嫵媚,數名小黃門、宮女立在兩邊。
一陣空蕩蕩的感覺遍襲空空兒全身。今日之內,他親眼見到了多起死亡,延素、論莽熱、王景延,還有眼前的羅令則。其實仔細想想,每一個人的生命最終都要歸結為死亡,即使是權勢顯赫的帝王,功名卓著的英雄,到了死亡面前,也不得不屈服在它的權威之下。昔日太宗皇帝驚才絕艷,名震海內,被尊為「天可汗」,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如此豐功偉業,一遇見死亡,也立即化為了塵土。那麼,這樣的人生,有什麼趣味?縱然追求到了世間最大的權力、最高的地位,又有什麼用處?又有什麼結果?到頭也不過是歸於虛空,不但人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
吐突承璀大是生氣,重重一拍桌子,叫道:「來人!」兩名神策軍衛士應聲奔過來,粗暴地將空空兒從座椅上扯了起來。
憲宗驚然回頭,卻見他那出身顯赫、論輩分比他還高出一輩的妃子郭念雲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到他身後。他雖登基為皇帝,卻並未同時立皇后,郭念雲以正妃之尊,也只是冊封為貴妃。他猜想他這位精明強悍的妻子多少會有些不高興,然則此刻從她臉上卻見不到任何不快,似乎只有真切的關懷,他一時猜不透她的真實心意,愈發忐忑起來。
李純擺了擺手,道:「放心,朕知道你的忠心。空空兒,你敢當著吐突承璀的面說出這番話,足見有忠君愛國之心。不過朕要告訴你,在削宦官和平藩鎮之間,朕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平藩鎮。你們魏博不是號稱『長安天子,魏府牙兵』么?朕幼時曾立下重誓,如果將來當上皇帝,一定要削掉魏博,你可聽清楚了?」空空兒悚然而驚,不得不應道:「是。」
接受百官賀拜后,憲宗志得意滿,首先將目光投向了西南方——蜀中是京師外室,朝廷根本所在,因而兩千裡外的西川將是他著手解決的第一個目標,他刻意將王叔文、王伾貶往東川、山南西,正蘊有不為外人知的深意。心中正盤算沉吟,忽聽得背後有人問道:「陛下莫非是在思慮西川之事?」
他明知道希望渺茫,可好不容易有面聖機會,還是忍不住要試上一試,道:「陛下能否開恩,將羅令則的未婚妻子赦免出來?」李純面色一沉,道:「掖庭宮中都是重罪犯人親屬,豈能你一句話就赦免?吐突承璀,這就派人送空空兒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