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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易水寒

第九章 易水寒

玉娘一時不及說更多,道:「大郎,這令牌是魏博節度使頒給身邊親信之物,在魏博通行無阻。這裡有馬,你牽上幾匹馬,速速去吧。」
自從平盧聲稱有刺客進入魏博境內以來,莘縣已戒嚴多日,只許進不許出,這也是空空兒認為劉大郎和蒼玉清還陷在城中的緣故。
空空兒道:「隱娘想要我做什麼?」聶隱娘道:「田將軍為人寬厚,歷來不肯與魏帥爭權,他本早有機會當節度使,卻主動讓位給當今魏帥,我猜就算大伙兒迎他回來,他也決計不肯。我希望空郎能出面勸勸他,以大局為重。朝廷新近任命左龍武大將軍薛平為義成節度使。薛平是薛嵩長子,以前曾經任過相州、衛州刺史,雖然相州、衛州為魏博佔據多年,可他在當地還是有一些影響力。皇帝任命他到義成,可謂居心叵測。昭義節度使孟元陽也正往魏博西面邊境集結重兵,而今魏博西面、南面儘是朝廷控制的地盤,北面成德、東面平盧又與魏帥不睦,若是魏博自己再這樣內耗下去,正好給朝廷有機可乘。」空空兒搖頭道:「義兄他不會聽我的。」
元浣放下茶盞,問道:「空郎近來可好?」空空兒道:「回夫人話,還好。」元浣道:「嗯,我聽說……」忽有一名五六歲的孩子衝進來,一把抱住元浣的腿,嚷道:「娘親,娘親,我要出去買糖果。」元浣忙道:「乖,娘親這就叫人出去給你買。家僮呢?」
幸得過了數日,除了已死的刺客第五郡外,始終沒有聽到逃走的劉大郎及其同夥的任何消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反倒是魏州有牙兵趕來,宣達魏博節度使之命,委派了新的佐將,空空兒因領軍無方,導致軍營被燒、刺客逃走、女奴發瘋下毒、奪劍沖關,被當場免職,勒令速回魏州。空空兒雖日夜憂慮蒼玉清安危,卻不得不奉命即刻動身。
聶隱娘聽過天子曾兩次召見空空兒,一直存心籠絡,忽而心念一動,問道:「你是不是受天子之命才殺了前任魏帥?」空空兒不願意辯解,道:「隨隱娘怎麼說。」聶隱娘便不再多問。既然空空兒堅持要去長安,她也只能派人回去告知田興,自己帶人押送空空兒繼續朝京師進發。
王翼招手道:「請將軍下馬過來,我有一件大機密,只能講給將軍一個人聽。」空空兒依言走近他,問道:「是什麼大機密?」王翼忽然向前一步,挺出一柄匕首,抵住他胸口,笑道:「抱歉了,我出不了城,只能用這個法子請將軍帶我出城。」
空空兒見狀,只好命老范扶她回去休息治傷,又召來軍中書記,問道:「這玉娘犯了什麼罪?」書記道:「下官不知。營中奴隸都是自魏州隨意撥配,軍中只有在籍名冊,不知來歷。不過玉娘應該在營中很久了,下官四年前來莘縣軍中任書記時,她就已經在這裏了。」
邱絳連連搖頭道:「我早已經不是推官,不過是個下縣縣尉。」又道:「聽說空將軍跟前任萬年縣尉侯彝是結拜兄弟。」空空兒道:「是。」
一名親隨道:「空將軍何須跟他客氣?這人不吃點苦頭是不會招供的,不如我們也學平盧拷打那個小娘子一般,拿刀尖燙他全身。」空空兒大怒,一拍桌案道:「是你問案,還是我問案?」那親隨是田季安心腹牙兵,有恃無恐,只冷冷道:「莫不成真如那平盧老和尚所言,空將軍是認得那小娘子的?」空空兒道:「認得又如何?是不是我認識的所有人都要向你事先交代?」親隨道:「既然是將軍舊識,將軍又為何親手射死她?」
空空兒嘆了口氣,當著鏡兒的面將那張賣身契望火上燒了,道:「你已經不再是奴婢了,這就走吧。」鏡兒大驚,哭道:「鏡兒做錯什麼,郎君不要我了?」空空兒忙道:「不是我不要你,而是我總是麻煩纏身,你也看見我身上的傷了,這些還是輕的,你跟著我,只會害了你。」鏡兒道:「就算要走,也得等郎君傷好。」去院中拖了一塊門板放在窗下,自櫃中抱了被子鋪在上面,道:「郎君放心,等你傷好了,鏡兒自己會走。」空空兒行動不便,也只得由她。
卻見田季安歪倒在軟榻上,面目浮腫,虛喘不止。他昨夜正與侍妾交歡,忽然有刺客自房頂拋下房瓦,他長期沉溺酒色,奢靡無度,早有隱疾在身,受驚之下,當即中風癱瘓在床,一想到從此再也不能任意漁獵,怒火萬丈,雖一時捕不到刺客空空兒,也不敢輕易殺了田興,卻也殺了身邊數名侍女泄憤。此刻見空空兒被押到堂下跪下,一時沉吟不語,想著要找個什麼惡毒的法子來折磨他,好好出口胸中惡氣。
譚忠道:「當初你答應聖上要調查嘉誠公主之死真相,事情辦得如何?」空空兒道:「慚愧,空某有負聖意。」
侯彝見空空兒只默默吃粥,面色極是難看,嘆了口氣,上前坐到床邊,低聲道:「我知道賢弟想做什麼大事,你既已下定決心,我也不會攔你。明日家母下葬后,我就要離開魏州。賢弟自己多加小心,切記在你傷好前不可輕舉妄動。內子即將生產,我們一家三口在洛陽日夜盼你前來團聚。」空空兒道:「是。恭喜義兄,原來我就要當叔父了。」
空空兒聽多了太多因爭奪權勢父親猜忌兒子、兒子弒殺父親的故事,當即拔腳就往外走去。鏡兒上前挽住他臂膀,低聲懇求道:「郎君不要去。」
神策軍兵士卻是不聽,重新拿重銬鎖了空空兒,聶隱娘就是有心再私縱他逃走,也是無能為力。
侯臧上前低聲對田季安稟告了幾句,田季安倏地睜大眼睛,喝道:「空空兒,你可知罪?」空空兒道:「我在軍營已有兩年,不知犯了何罪,請相公明示。」田季安道:「空空兒被罰來軍營后不思悔過,冥頑不靈,私自燒毀軍中物品,來人,重打一百軍棍。」
進來神策軍廳,卻見廳首站著一人,正是當今憲宗皇帝李純。七年不見,皇帝老了許多,雙鬢頗見風霜之色,想來是日夜操勞國事的緣故。然則眉眼威嚴,比多年前不知道犀利鋒銳了多少倍。七年前在驚濤駭浪中即位的皇帝,如今早坐穩了皇位,傲視天下,正一步一步地實現他平定的志向。
時值閏五月,天氣炎熱,日正當中,太陽照在劉大郎臉上,神色顯得極為灰白憔悴,鼻尖、額頭有密密汗珠滲出。他的頭頸被木枷牢牢枷住,半分也不能移動,只能向前仰著臉,微閉著雙眼,大約是不願意痛苦不堪的表情流露出來。
田興搖頭道:「牙兵在我府中搜出了你的浪劍,我仍然有與刺客通謀的嫌疑。這次魏帥受驚中風,怕不會輕易放過我。」
剛回到營廳坐下,便有兵士稟告營廚老范求見。空空兒命他進來,道:「老范,你來得正好,我這裏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你去多釀一些,再送一些去莘縣驛站。」老范也不答話,跪下來連連磕頭道:「空將軍,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玉娘,你若讓人打死她,軍營里就再也沒有人會釀美酒了。」
空空兒見她玉容落寞、黯然神傷,心中痛極,有心安慰,卻不知她所感何事,只叫道:「清娘!」蒼玉清道:「我醉了!空郎,你扶我去房裡歇息。」
空空兒忙命人去帶玉娘來。她已經挨了一多半軍棍,魏博軍紀森嚴,軍棍都是五彩粗棍,又重又實,號稱「殺威棍」,玉娘才挨了三十來下,下半身衣褲上已經血跡斑斑,再也無力行走,兵士將她拖進來徑直扔到地上。空空兒示意老范扶她起來到一旁坐下,溫言問道:「玉娘在何處學的釀酒之法?」玉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是不答話。
卻聽見譚忠道:「你不能在這裏久留,清娘在潞州等你,快走。」不容他遲疑,拉門將他推了出去。
她佇立片刻,抹了抹眼淚,尋到一名暈倒魏博兵士,剝下軍服穿在自己身上,又舉火點燃軍營轅門及柵欄,這才騎馬往關卡而去。她不能坐直,只能伏在馬背上,到了關卡,取出黃色令牌,命道:「魏帥有令,平盧再敢挑釁滋事,一律用刀劍說話。」
詔命發出三日後,右諫議大夫韋丹奮然上疏,道:「如果劉辟不討,則朝廷無以令天下。日後藩鎮都會以他為榜樣,朝廷的旨意怕是出不了兩京。」一句話正點在憲宗的憂慮之處。考慮到劉辟已經有武力叛亂的苗頭,西川作亂,東川首當其衝則,當即任命韋丹為新任東川節度使,接替現任節度使李康,以預防劉辟造反。
忽見玉娘舉劍喊道:「平盧派人放火燒了陽谷軍營,搶走刺客,殺他們報仇。」竟策馬朝平盧一方沖了過去。秦定大驚失色,叫道:「娘子,萬萬不可沖關!」認出她手中的劍正是空空兒隨身所佩的浪劍,忙叫道:「攔住她!攔住她!」
空空兒走近木籠,命守衛兵士取些食物和水來,等兵士走開,才低聲問道:「你還認得我么?」劉大郎睜開眼來,道:「當然認得。」他一直裝作不認識空空兒,沒有流露出絲毫異樣。
侯彝自懷中掏出一張紙,卻是鏡兒的賣身契,道:「你有傷在身,需要一個人照顧。等你傷好了,遣她也好,賣她也好,隨你,總之,她現下是你的人了。」不由分說塞到空空兒手中,拱手道,「賢弟,我有急事,今晚要連夜離開魏州,你我就此作別,記得我在洛陽等你。」空空兒還欲起身相送,侯彝卻已經大踏步地離開。
卻見牙兵將第五郡從囚車中扯出來,拖到關前。圓凈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提了起來,笑吟吟地道:「空將軍不會說不認識她么?貧僧在京師時可是親眼看見你們一道走在街上。」
元浣一時無語,田懷諫卻是吵鬧不止,道:「娘親,我不要空空兒辭官,我要他當我的牙將,時刻留在我身邊。」元浣板起了臉,道:「你自己跟阿爹說去,看阿爹允不允准。」田懷諫道:「說就說,娘親怕阿爹,我可不怕他。」賭氣往後署跑去。元浣微微嘆了口氣,急忙去追兒子。
田懷諫十分得意,道:「這下他可跑不掉了。」侯臧道:「小公子……」田懷諫不耐煩地道:「你們快些走開,我不需要你們幫手。」登上台階,小跑進大堂內,見堂首案桌布下露出一隻腳來,忍不住大笑道:「你這哪叫捉迷藏,一眼就讓人發現了!桌子底下的那位,快出來,我看見你了!」
空空兒料到這人必是第五郡同伴,忙帶人趕來城裡。邱絳正在縣衙等候,神色焦慮,一見空空兒就道:「將軍可算到了。」命人押過囚犯。
魏博位於黃河之北,下轄魏、博、貝、衛、澶、相六州,府城魏州。第一任節度使田承嗣出身軍人世家,以豪俠聞名,玄宗開元年間在幽州節度使安祿山手下任前鋒兵馬使,驍勇善戰,在與奚、契丹人的戰鬥中屢立戰功,升至武衛將軍。他極善治軍,號令森嚴。安祿山曾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巡視各軍營,剛走進田承嗣軍營時,寂靜無聲,若無一人,但進入營內檢閱士籍,又無一人不在,安祿山由此對田承嗣刮目相看,深為倚重。魏博北面即為成德,東面是平盧,兩大藩鎮的土地、人口均遠勝魏博,魏博卻能以六州之地成為天下兵馬最強的藩鎮,治軍嚴整即是最重要的法寶。
牙將史憲誠趕將出來,問道:「你們在哪裡捕到了他?」那最先認出空空兒的兵士倒也老實,照實答道:「是他自己送上門來,就站在西門告示下。」史憲誠點點頭,道:「你們自己去採訪使衙門領賞吧。」那群兵士平白髮了一筆橫財,歡聲雷動。
侯彝見天色不早,便出門買了一些物品,送來空空兒家中。空空兒人已經清醒,侯府婢女正站在床邊服侍他進食,見侯彝進來,慌忙上前行禮。侯彝道:「你先回去,這裏交給我。」
空空兒這才知道遊俠精明厲害,若不是他湊巧在邊關為邊將扣押,有了現成的目擊證人,他肯定要被迫說出參与昭義兵變之事,以證明自己不是刺客、田興更是無辜,但即使他交代出自己與朝廷的人有來往,陷自己于死地中,田興府中找到了浪劍,義兄還是難脫干係。不過既然朝廷目的是要挑撥田興和田季安相鬥,田興早被奪去兵權,目下又被囚禁,處在大大的劣勢,想來遊俠還有后招救其出去。一念及此,忙安慰道:「天無絕人之路,義兄不必過於憂慮。」田興道:「但願如此。」
蔣士則左右望了一眼,低聲道:「魏帥脾氣越來越古怪,動輒發狂發怒,殺死了許多侍女、牙兵,還總是鞭打夫人,夫人日日以淚洗面,小公子總想來見空郎,魏帥也不允准,命人將她母子二人關了起來,小的是偷偷跑出來的。」空空兒默然無語,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
史憲誠命牙兵押了空空兒進來,到節度使府署堂前等了許久,手腳都凍得發麻,才見有牙兵出來叫道:「魏帥有命,押空空兒上堂。」
忽聽得聶隱娘大聲道:「田相公顧全大局,決意效仿義武、昭義投效朝廷,從此魏博凡事有朝廷撐腰,皇帝必有重賞,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兵士遂紛紛應道:「願聽相公鈞令。」
腰斬是一種極為殘酷的刑罰,受刑者被從腰部中間截為兩段,因上身重要部位未受損傷,受刑者一時不得速死,往往要在地上掙扎滾動許久才會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據說李錡被腰斬后又拖著半個身子往前爬了數十步,身後留下長長一道血跡,場面恐怖血腥,觸目驚心。
空空兒道:「你制住我也未必出得了城,我眼下已經不是什麼將軍,正要被押回魏州受審。」王翼低聲道:「那你為什麼還故意讓我制住?」空空兒道:「我想知道你說的大功勞是什麼。」王翼笑道:「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除非你帶我出城。」
空空兒一聽「刺客」二字,心中咯噔一下,這不正是他之前所思慮過的事情么?朝廷豢養遊俠殺手組織,用來應變危機,既然皇帝正忙於討伐西川劉辟,根本無力應付平盧和魏博聯兵,派出遊俠行刺藩鎮節度使正是上上之策,那麼她……蒼玉清會不會來了平盧?一念及此,慌忙領了一隊人馬奔出軍營,往邊境趕去。
空空兒接書後很是詫異,魏博不是正預備與平盧聯兵侵奪義成么?魏帥所擔心的是怕成德從背後來一下子,為何又特意傳令交代要防備平盧?一時也想不通究竟。莘縣縣令芮惠卻不斷從旁求懇催促,他只好分派兵馬加緊防守,自己日日帶了人馬往關卡南北來回巡視。
卻見對面牙兵推出一輛狹小的囚車來,內中跪著一名女子,正是第五郡,只是蓬頭垢面,滿臉血污,再無昔日明媚之色。空空兒「啊」了一聲,雖然驚訝,卻也並不意外,心中愈發肯定是遊俠刺殺了平盧節度使李師古,不過第五郡失手被對方擒住。
這裴度字中立,河東聞喜人氏。他少年貧寒,曾拾到一條價值千金的玉帶,卻能拾金不昧,苦等在原地直到失主尋來,傳為當地佳話。貞元五年進士及第,頗有文名。他已年近五旬,身材矮小,卻是一臉凜然剛毅,令人不敢鄙視。
邱絳道:「我同年劉禹錫、柳宗元任監察御史時,曾寫信給我,信中均是對尊兄侯彝人品高義讚不絕口呢。他目下可還好?」空空兒道:「義兄已經被皇帝召回了京師,預備委以重任,偏偏御史中丞武元衡從中阻撓,耽擱了下來,現在仍然滯留在長安。」
空空兒聽他口音是京兆一帶,不過面孔卻甚是陌生,問道:「你是誰?如何認得我?」那名牙兵冷笑道:「你自然不認識我,我卻認得你。你忘了兩年前你在京師蝦蟆陵郎官清酒肆破了一件無頭案子么?我就是那殺死同伴的王昭。全是因為你,才害得我被萬年差役捕去。」空空兒道:「原來是你。你不是早被判了死刑么?」王昭道:「這可要感謝老皇帝死得快,新皇帝即位后大赦天下。不過你害得我無法在京兆立足,只得來了平盧投靠鄆帥。」
如此過了幾日,並不見對面平盧有何動靜。這一日,莘縣縣令芮惠忽然派人來請空空兒,說是來了貴客。空空兒料來是魏州有官員到來,雖厭惡這種應酬,還是不得已回到縣城。到縣衙一看,貴客是一名三十來歲的武將,並不認識。
聶隱娘剛憤憤離去,鏡兒便回來了,欣欣然笑道:「我拿了那位家僮送來的葯到醫鋪問過,確實是難得的奇葯,我還生怕是毒藥呢。」空空兒大奇,道:「毒藥?你怎麼會這麼想?」鏡兒道:「那個人眼睛滴溜兒轉個不停,看著好像沒安什麼好心。」空空兒笑道:「孩子話。來,既然是奇葯,快些給我塗上,我巴不得傷勢趕快好呢。」鏡兒道:「是。」
——崔顥《遊俠篇》
牙兵遂上前縛了空空兒,先暫時將他帶到對面不遠處的採訪使衙門監禁。過了大半個時辰,聶隱娘率領百名兵士到來,押空空兒出來,解了綁縛,不上械具,只裝入檻車,又在車四周圍以幔布,頗為優待。動身南行,眾人一路默默無語,氣氛甚是肅穆。
兵士愣了一愣,這才「呀」了一聲,退後兩步,拔出兵刃,大叫道:「空空兒在這裏!」城門兵士聞聲蜂擁而出,空空兒也不抗拒,任憑他們將自己捆縛,押來牙城。
永貞元年十月初,寒風初起時,空空兒終於進入魏博衛州。剛過邊卡,便有牙將史憲誠率牙兵攔住去路,喝道:「魏帥有鈞命,空空兒上前聽令。」空空兒料來這些人一直在這裏等待自己,絕不會是什麼好事,只得跪了下來。
這一日出了魏博,進入河南府境內,聶隱娘道:「空郎義兄侯彝不是在洛陽為官么?要不要順道去看看他?」
卻見烏重胤道:「大門口已經為娘子備好人手和馬匹。」蒼玉清點點頭,道:「走!」與空空兒攜了盧從史,昂然出去。
空空兒親眼看著邱絳在自己眼前被坑殺,無力相救,胸口痛不可言,只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譚忠道:「可聖上念你情有可原,不但不予追究,還將你想要營救的宮奴放出了掖庭宮,好讓你不會失信於人。」
芮惠忙介紹道:「這位是幽州牙將譚忠,正奉幽州節度使劉濟劉相公之命出使魏博。」空空兒心道:「既出使魏博,不去魏州,如何來了莘縣?」
之前侯彝被憲宗自鎮海常州召回京師后一直晾在一旁,直到後來鎮海節度使李錡舉兵謀反,侯彝出力甚多,是他潛到鎮海,向李錡幕僚李紳曉以利害,與其一道策反了李錡身邊部將,因功被授為洛陽令,很得皇帝倚重,連遭遇母喪也特旨不准他去職。洛陽正在去長安的路上,空空兒卻只是搖搖頭,他早見識過憲宗的種種權術和手段,心跡可畏,知道這次皇帝命田興押自己進京必然凶多吉少,他不願意侯彝知道後為此憂慮煩惱。
魏州一地西峙太行,東連河濟,形強勢固,不但是河北根本,且能襟帶河南。又正好是河北與江淮之間水運交通樞紐,船舶輻輳,物資薈萃,為河北平原南部一大都會。著名宰相狄仁傑曾經擔任過魏州刺史,因施政仁愛寬厚,魏州百姓感激之下為他建造了生祠。然而後來狄仁傑之子狄景暉擔任魏州司功參軍,貪婪殘暴,反而成了地方的禍害,百姓憤怒之下,又搗毀了狄仁傑的塑像。
侯臧大怒,叫道:「來人!」卻見田懷諫從迴廊急急追來,叫道:「空空兒!空空兒!」侯臧一愣,問道:「小公子來這裏做什麼?」田懷諫「噓」了聲,低聲問道:「你們看見空空兒了么?」一名牙兵道:「空巡官適才闖進大堂中去了。」
聶隱娘道:「為了魏博,空郎都不肯試上一試么?」空空兒搖了搖頭。聶隱娘極是失望不快,起身道:「我真看錯了空郎。」
空空兒忙上前與蒼玉清一左一右挾住盧從史,喝道:「都讓開,不然殺了你們潞帥。」牙兵們這才反應過來,哄然拔出兵刃,上前將三人團團圍住。空空兒道:「想要他死么?這很容易。」右手一甩,亮出半截劍身,當即割下盧從史一隻耳朵來,隨即回劍入鞘,手法漂亮之極。
后劉禹錫聽到同年邱絳死訊,有詩《遙傷邱中丞》道:
還家行且獵。弓矢速如飛。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
過了一會兒,牙將史憲誠率領牙兵進來,親自解開空空兒賠罪道:「之前多有得罪,還望空郎莫怪。」空空兒猜想田興已經掌控大局,點點頭道:「將軍也只是奉命行事。」史憲誠便命人扶他出去治傷。
李純先道:「空空兒,多年不見,你可是老了不少。」空空兒道:「是。」
空空兒忙問道:「出了什麼事?」蔣士則道:「夫人勸魏帥召田興田將軍回來,重任兵馬使,以壓軍心,魏帥不聽,還認定夫人與田將軍勾結,提劍要殺夫人,小公子從旁勸阻,魏帥連小公子也要殺。」
小將見他鮮血淋漓,料來出了大事,小公子的安危自然最為重要,忙抱了田懷諫,領軍往牙城奔去。
卻見對面圓凈暴跳如雷,指著空空兒怒道:「你竟敢當面殺了我平盧要犯。」
這一日,寒風凜冽,大雪紛飛,空空兒犯九九藏書了酒癮,正要冒雪出門,家中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卻是幾年前在莘縣有過一面之緣的幽州牙將譚忠。空空兒大為意外,問道:「譚將軍是奉幽帥之命來魏州公幹么?」譚忠道:「正是。如今大戰在即,魏博、幽州均難以置身事外,幽帥命我前來與魏帥一起商討大計。空兄,我需要你的幫助。」
博州是魏博最東面的一州,州治王城,下轄聊城、博平、武水、清平、高唐、堂邑六縣。這一帶地平土沃,無大川名山之阻,而轉輸所經常為南北孔道,且西連相、魏,居天下之胸腹,可謂咽喉要地,戰國時期,諸侯往往爭衡於此。唐藩鎮稱兵,魏博最為強橫,與博州之地形四通不無關係。
玉娘道:「大郎,你該知道我們都有自己的使命,自加入遊俠那一天起,性命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你還有許多大事要辦,等將來朝廷平定魏博的那一天,記得往娘親墳頭灑一杯清酒,娘親也就含笑九泉了。」劉大郎早已經淚流滿面,道:「是。」一咬牙,攜了幾匹馬飛奔出營。
又聽見於友明道:「空將軍,鄆帥待我恩重如山,你若敢私縱刺客,我定不會與你善罷甘休。」空空兒道:「是貴鎮節度使鄆帥遇刺了么?將軍何以肯定我會縱放刺客?」于友明道:「空將軍不肯放我們過境倒也罷了,卻也不立即派人搜索刺客,這不是很奇怪么?」空空兒道:「我性子粗疏,新上任不久,多有怠慢,還請見諒。」忙命兵士帶人往南北密林細細搜索,再派人去莘縣通傳縣尉邱絳派人全城搜捕。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玉娘上前奪過浪劍,舉劍將劉大郎手銬削斷,她雖頸間、雙足戴了笨重的鐐銬,又新挨了軍棍,依舊身手敏捷,一看便是習武之人,又回劍斬斷自己身上的鐐銬,從帳中兩名親隨身上各掏出一個黃色令牌,這才道:「我往他們飯食下了迷|葯,咱們快些走吧。」劉大郎猶自發獃,問道:「娘親怎麼會在這裏?」
只見外面營中橫七豎八倒了不少兵士,劉大郎道:「娘親一直被囚禁在軍營,哪裡來的蒙汗藥?」玉娘道:「娘親一直借口想逃脫粗活雜役,哀求營廚幫我弄些蒙汗藥裝病,這些葯是歷年辛苦所積。大郎,你們這次是來行刺平盧節度使李師古么?」劉大郎道:「嗯,我們原本計劃殺了李師古,再逃入魏博境內,嫁禍給魏博,挑起兩大藩鎮自己內鬥,義成之危自然解除。當時我負責在外面接應,清娘和郡娘早扮成樂妓混入帥府,結果當晚她們氣急敗壞地逃了出來,說是有人搶先下手,躲在茅廁中伏擊了李師古,並割下首級,而且將追捕的牙兵引向她二人。我們不得已,只得一路往西逃來,牙兵窮追不捨,我們幾個都受了傷,第五郡也被追兵捕去。」
與劉辟資歷名望尚淺不同的是,李師古從父親手中世襲節度使已經十三年,歷來用高官厚祿招納亡命之徒、失意文人等,手下能人極多。他最欣賞韓愈弟子張籍,曾贈以明珠,命人千方百計挾持來平盧,欲闢為幕僚。張籍為此作《節婦吟》一首:
空空兒沉吟片刻,附到她耳邊,低聲道:「你收拾一下東西,去西門外十里的客棧等我。」鏡兒道:「做什麼?」空空兒道:「你照做就是了。記住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城。」鏡兒道:「是。」
他兄弟二人一人放不下邱絳及第五郡慘死,一人也不斷緬懷第五郡的音容笑貌,心頭各見沉重。呆坐了一會兒,侯彝替空空兒換了敷藥,便就此散了。
還有比幽州劉總結納朝廷弒父即位更令人震驚的事情,義武節度使張茂昭不知什麼原因,忽然決定舉族入朝,上表請朝廷委派新的義武節度使。消息傳出,河北藩鎮均派出專使趕赴定州勸阻。張茂昭不聽,在重兵護送下舉家離開河北。憲宗任命左庶子任迪簡為義武節度使。
劉大郎知道母親性情剛烈無比,只得流淚上馬,他自是知道這一次分離便是永別,再也無緣相見,胸口尚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時間逡巡左右,不忍離開。
當日空空兒初見圓凈時,他正與青龍寺住持鑒虛密密交談,身上一股凜人氣勢不由自主地吸引了空空兒的注意。當晚李汶遇刺,空空兒于大雨中救了重傷的蒼玉清回到青龍寺,次日金吾衛大將軍郭曙搜寺時,有衛士稟告在圓凈居住的禪房發現了一件帶血的僧衣,但人卻是不見了。想不到會在這裏再次見到,看來他表面是得道僧人,背地卻是平盧的眼線。
田懷諫也確實有些累了,道:「那好,空空兒,你明天再來陪我玩打雪仗。」空空兒道:「我怕是不能陪小公子玩了,我已經向魏帥辭官,近日就要回去易州鄉下。」元浣身子一震,問道:「你要辭官?」空空兒道:「是。」
田興遂在兵士簇擁下入節度使府署,只殺了家僮蔣士則及其結納的心腹十餘人,又召來掌書記,擬好奏表,派使者馳赴長安。
牙兵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忽見昭義牙將烏重胤率兵進來,大手一揮,身後搶出數人,拔刀就砍,瞬間砍倒數名牙兵。不僅昭義牙兵盡皆呆住,就連空空兒也大為意外。卻聽見蒼玉清道:「烏將軍來得正好,這裏就交給你了,你現在是昭義留後,等聖上詔命下來,你就是新一任的昭義節度使。」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
牙兵當即取來大棒,將空空兒拖倒在地行刑,打一下便有人高聲報數。空空兒也不求饒,只咬牙強忍。
一直忙到深夜,田興才有空問起空空兒。牙將史憲誠忙上前稟道:「空郎被蔣士則下令拘禁拷打多日,末將早已經將他救了出來,安置在一處空房中。」田興道:「你先派人送他回家養傷,等忙完這一陣子我再去看他。」
元浣見那長刀鮮血淋漓,血正一滴一滴地掉落地上,一時心亂如麻,心道:「這是我夫君的血。」一咬牙,接過長刀,對準空空兒心口扎了下去。
大坑瞬間挖好,空空兒被拉到一旁跪下,眼睜睜地望著邱絳被縛了手腳推了進去,心中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悲涼和寒意,再也不忍看下去,轉過了臉,偏偏侯臧命牙兵扳過他的頭,強迫他觀看行刑場面,道:「空空兒,你可得看清楚了,這就是暗通朝廷的下場。」
彤雲密布,大戰即將爆發,整個河北形勢為之緊張了起來。引發這一切的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自然不會只從旁觀望,他心中早有一把如意算盤。
蔣士則還待再說,忽聽見門外有人朗聲問道:「空郎在么?」鏡兒忙去開門,卻是聶隱娘。蔣士則忙道:「小的告退。」
一會兒又有人來到門外喊道:「四郎在裏面么?大郎有事請郎君回府商議。」侯彝知是兄長侯臧的家僕,便出來道:「你先回府叫個能幹細心的婢女來,我義弟空空兒受了傷,行動不便,需要人照顧。」僕人道:「是。」
空空兒不及與圓凈辯說,低聲交代一名親隨道:「你速回魏州向魏帥稟告,說平盧節度使李師古很可能已經遇刺身亡,請魏帥自己一定多加小心。」他如此做,自然是希望節度使田季安知道李師古遇刺後有所顧慮,停止發兵增援平盧。
過了幾日,空空兒傷勢好了許多,已經能起來在院中活動。這日節度使府家僮蔣士則忽然闖了進來。空空兒奇道:「你來做什麼?」蔣士則道:「夫人牽挂空郎傷勢,命小的找機會來探望。」遞過來一個白色瓷瓶,道,「這是西域龍膏,治療外傷有奇效,是夫人叮囑小的拿給空郎的。」空空兒命鏡兒接了葯,道:「夫人有心,多謝。」
她本是出身名門的富家娘子,擁有一切女子夢寐以求的東西——名望、地位、財富、美貌。在民風嬌化的京師長安,達官貴人們都在忙著享樂,她卻有著她自己不同尋常的追求和理想,在戰爭一觸即發的緊急關頭,甘願付出青春、身體,乃至生命的代價,捨身取義,來阻止平盧侵道,多少將士將因此不必再血染他鄉,多少百姓將因此不必再受兵禍之苦。而他自己身為男子,又做過些什麼呢?
次日中午,聶隱娘忽然到來,命獄卒停手,將空空兒放下來。聶隱娘俯身扶起他,低聲道:「空郎,之前我錯怪了你,你做了我正預備做的事,除掉魏帥,田興將軍自然不得不出來主持大局。可當真是人算不及天算,眼下事情起了變化,家僮蔣士則掌控了夫人和小公子,挾天子以令諸侯,魏博軍政大權盡在其手。」
空空兒強撐一口氣,跌跌撞撞往醫鋪而去,忽有一人自後面趕來攙住他,扭頭一看,竟是蒼玉清,一時情懷不能自已,半晌才道:「你別管我,快些在天黑前出城,不然……不然……」終於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去。
平盧牙兵便在對面豎了根木架,將第五郡吊在上面,生了一堆火,將刀尖放在火上烤熱,然後往她身上燙去。第五郡不住聲地慘叫,凄厲之極,身子扭來扭去,彷彿已經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子,而是掛在鉤子上待宰的牲畜,徒然掙扎哀號著。到最後她力氣耗盡,刀尖燙到身上只微微顫抖,連動都動不了一下,只是一時不得昏死,還要繼續忍受酷刑煎熬,承受非人的痛苦。
空空兒嘆了口氣,問道:「田興將軍被魏帥逮捕下獄了么?」兵士道:「下獄倒沒有聽說,不過田將軍被牙兵帶去牙城后,再也沒有出來,想來是被軟禁在節度使府署中了。說實話,我們都認為田將軍並不知情,他為人向來很好……咦,你……你不是……」空空兒道:「我就是空空兒,來拿我吧。」
入冬時,舒王李誼突然死在了十六王宅中,事先毫無徵兆。宮廷事密,外人也不知具體情形到底如何,但都懷疑他是被憲宗皇帝秘密處死,因為自德宗一朝以來,舒王一直是皇位最強有力的競爭者。本來一年前因為舒王求雨成功,不少人以為其手中握有鎮國之寶玉龍子,此刻方知玉龍子並不在舒王手中,不然他何以爭奪皇位失敗、落個「暴薨」的結局?
聶隱娘又道:「蔣士則已經派人扣押了田興將軍在魏州的一家妻兒老小,正以新任節度使的名義召他回魏州來,預備加害。我在軍中聯絡了一批將帥,等田將軍回來自會行事,你再忍耐幾日。」放下空空兒,起身喝道:「空空兒可是救過小公子,又是田興將軍義兄,你們若將他打死了,嘿嘿,看你們自己有什麼下場。」獄卒道:「可是蔣郎說……」
空空兒見第五郡在自己眼前飽受折磨,胸口躁熱,血脈賁張,又見平盧牙兵扯去她身上衣衫,再也忍不住,回頭命道:「拿弓弩來。」兵士道:「稟將軍,對方剛好在弩箭射程之外。」空空兒道:「取兩張強弓來。」
田興上前扶起他,道:「聖上指名要將你立即押去京師,空弟,你這就走吧。」空空兒先是愕然,隨即道:「既然聖上下了旨,相公不可徇私放我,這就綁我去長安吧。」
腰間懸兩綬,轉眄生光輝。顧謂今日戰,何如隨建威。
但見四面白雪皚皚,瓊枝玉宇,碎玉飄絮,晶瑩可愛。田懷諫果然興高采烈,環城一周才肯罷休。
蒼玉清道:「你的性命比魏博節度使獨生愛子更重要麼?」空空兒心道:「原來她早知道小公子的身份,適才招手不過是要引我過去。」心下極冷,只道,「各位若想要取我性命,我不敢抵擋,可若是想打小公子的主意,空空兒拚死也要保護他周全。這裏可是魏州,你們若是暴露了行蹤,再也難以逃出河北。況且,他不過是個小孩子,你們當真以為抓了一個五歲的孩子就能平定魏博么?未免太天真了。」
空空兒猜她所說的「她們」應該是第五郡、玉娘這些人,難怪她酒後會如此傷感,原來是憶起舊日夥伴。一想到她不過是一介弱女子,卻要承擔常人難以想象的使命和痛苦,胸口激蕩不已,坐下來握緊她的手,道:「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蒼玉清道:「我好冷,你……你睡到我身邊來。」
不僅平盧大嘩,就連魏博一方也極是驚奇,一片躁動之聲。秦定問道:「娘子此話當真?」忽有兵士稟道:「將軍,軍營那邊有火光,好像起火了。」秦定道:「派人去看看。」
他新即留後之位,有許多大事要先處理,暫時難以顧及兄弟之情。尤其空空兒殺死田季安,旁人難免會猜疑是他貪圖節度使位子,所以特意指使義弟動手,外面已經有這類流言,他雖然問心無愧,但終究還是有所顧忌,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田季安正在房中狂摔東西,又厲聲叫道:「來人,快來人!速持本帥金牌令箭到臨清取下田興人頭!」
聶隱娘關於成德覆滅會危及魏博的擔心並未實現。雖然幽州節度使主動出軍攻打成德,吐突承璀一軍卻因為統帥是宦官,威令不振,屢戰屢敗,連左神策大將軍酈定進也戰死沙場。因久戰無功,公私困竭,耗費軍費七百萬貫,翰林學士白居易上書勸憲宗早罷兵。成德王承宗亦派使者入朝,自稱之前與朝廷對抗是為前任昭義節度使盧從史離間所致。之前盧從史被神奇捕獲后立即馳送京師,憲宗倒沒有殺他,只貶其為歡州司馬,立下大功的烏重胤被調離昭義,任命為河陽節度使,原河陽節度使孟元陽則調任昭義節度使。王承宗再三表示要改過自新,從此向朝廷輸貢賦稅,屬下官吏也聽任朝廷任命。平盧節度使李師道也上表為王承宗開脫,憲宗見吐突承璀一軍無能,只得就此下台,下制書赦免王承宗,不僅恢復他成德節度使的官職,還將德州、棣州還給了成德。被王承宗囚禁的薛昌朝早已經被高人從獄中救走,不知所終,只在牢獄中留下一根紅線。
一切發生得極快,仿若只是南柯一夢。空空兒滿腹疑雲,想問蒼玉清到底是怎麼回事,料來她也不肯明說,只道:「娘子還有事么?沒有的話,我可就要回去魏博了。」蒼玉清沉默了一會兒,才幽幽道:「天色不早,空郎明日再動身不遲。」
空空兒早知憲宗皇帝已將羅令則的未婚妻鄭瓊羅收入後宮,封為昭容,極是寵幸,心道:「當真是不讓我失信於人么,怕是皇帝自己垂涎美色。」這種話他當然不能公然說出口,只是默不作聲。
空空兒便命人連夜趕去莘縣驛站,命驛長派快馬回魏州。他覺得那平盧牙將極是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忍不住問道:「將軍是京兆人么?」平盧牙將道:「是。」空空兒道:「將軍也是跟王昭一起到的平盧?」無非是想問對方是不是也跟王昭一般是亡命之徒。
莘縣是邊關之地,從未有過魏帥到訪。邱絳面色一變,道:「不好,怕是為我而來。」自懷中掏出一疊書信,交到空空兒手中,道:「麻煩空郎速將書信燒毀,我去擋上一擋。」
空空兒大奇,問道:「玉娘是剛剛要逃走的那名女奴么?」老范道:「是。其實小人並不大會釀酒,一直是玉娘暗中指點。空將軍,你為人向來和氣,求你念在玉娘初犯的份上,饒了她這一次吧。」
田季安怒氣漸消,哼了一聲,命牙兵放開空空兒,問道:「空空兒,有這麼回事么?當日本帥問你究竟,你為什麼不說是有刺客要綁架小公子?」空空兒道:「小公子當時年幼,以為是有人在鬧著玩,屬下怕驚嚇了小公子,所以不敢輕易說出真相。」
正當眾人以為成德之事已經圓滿解決時,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忽然派心腹聶隱娘來到成德府治恆州,奉上了于魏博境內截獲的朝廷寫給保信軍節度使薛昌朝的密信。王承宗這才得知薛昌朝早與朝廷暗中相通,勃然大怒,立即派出數百騎兵到德州,出其不意地捕獲了薛昌朝,押回恆州囚禁。
偶爾也會有訪客到來,比如聶隱娘,她早已經拿王景延人頭換回夫君趙存約,並告知玉簫也被放出大獄,與韋皋夫人張氏等人一起被劉辟軟禁在節度使府署中,雖然依舊是籠中鳥,卻至少不必再忍受刑罰之苦。
當晚到達魏縣,聶隱娘命兵士開了檻車,道:「這裡有馬,空郎連夜走吧。」空空兒卻是坐在檻車中不肯出來,道:「我不走。」聶隱娘道:「這是魏帥鈞令,你敢抗命么?」空空兒道:「是,無論如何,我都要去長安,我不能再陷魏帥于不義。隱娘大可放心,皇帝不會拿我怎樣。」
消息傳到京師,憲宗立即派中使到成德告諭王承宗,命他釋放薛昌朝。王承宗是契丹人,最重信義,之前再三奉承朝廷,甚至不惜割出兩州之地,在河北眾藩鎮面前丟盡顏面,最終發現朝廷還是命薛昌朝暗中制衡自己,認定皇帝背信棄義,堅決不肯奉詔。昭義節度使盧從史上書朝廷,建議討伐王承宗,並表示願意領昭義軍為前鋒。憲宗遂下定決心,下制書削奪王承宗官爵,以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為統帥,率兵出征成德。
成德王承宗聞聽朝廷有興兵之意,聯想到之前西川劉辟、鎮海李錡、山南東道于頔或殺或貶的下場,心中憂懼不安,多次上表自訴,還主動割出德、棣二州獻給朝廷,以明懇款。他對朝廷的卑躬屈膝引來河北藩鎮的廣泛不滿,卻暫時換來了皇帝的歡心。元和四年九月,距離前任成德節度使王士真死後半年,憲宗終於下詔正式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將王氏獻出的德、棣二州取名為保信軍,任命薛昌朝為保信軍節度使。薛昌朝為前任昭義節度使薛嵩之子,薛嵩去世后昭義州縣被魏博武力奪取,薛昌朝入成德,娶王士真之女為妻,名義上是王承宗的姊夫。憲宗任命他為保信軍節度使,無非是因為河北割據日久,王氏勢力非一朝一夕能剷除,薛昌朝出身將門,示恩於他,可以籠絡其心,令其為朝廷效力。
刀藏裙底,劍隱床笫(zi),世事難測,莫過人心。然而他卻能肯定離開西川時那個縹緲虛幻的月夜,她一定是流露了真情。
空空兒心道:「原來捕盜不力只是借口。」忙掙扎叫道:「邱少府並沒有暗通朝廷,他不過是有同年在朝中為官,多有書信來往,求相公明察后再論罪不遲。」
侯彝叫鏡兒進來,道:「我大哥已經將你送給空郎,你從此就跟在他身邊,好好服侍他。」空空兒驚道:「這怎麼可以?」
邱絳微一沉吟,道:「我與武元衡從弟武儒衡也是同年,交情匪淺,也許可以寫信託他從中圓緩一下。」空空兒遲疑道:「這怕是不合適吧?」邱絳道:「正好我也要寫信于武儒衡,不過順便提上一句。」空空兒心想人家一片好意,對侯彝並無壞處,便道:「如此,多謝。郎君若是有事,盡可派人來軍營找我,我當儘力去辦。」邱絳道:「好,陽谷軍營的酒在這一帶可是大大的有名,日後少不得要多去叨擾。」
田季安幼守父業,畏懼嗣母嘉誠公主嚴厲,一直粗修禮法,頗為規矩。然而自從去年嘉誠公主暴死後,他再無拘束,恣意玩樂,成天沉湎於擊鞠、打獵、美酒、女色當中,軍中政務也大多任徇情意,毫無章法,賓僚將校有進言者,輕則杖責,重則處死,由此殺了不少人。就連在河北聲望很高的田興也因為從旁相勸被免去節度副使和兵馬使的職務,被奪走兵權,改任行軍司馬,魏博遂無人再敢多言,任憑田季安胡作非為。
田季安道:「你倒是有功不居。你這些日子當真不在魏州?去了哪裡?」空空兒自是知道一旦說出去向,遲早有人猜到他與昭義兵變有關,可如果不說清楚,不但自己性命不保,還要牽累田興,只得道:「我去了昭義,途經相州邊關時曾被邊將扣住,相公自可派人去核實清楚。」
年輕氣盛的憲宗聽說劉辟耀武揚兵,氣得暴跳如雷,然而他剛剛即位,根基未穩,根本無力派兵討伐西川,朝中重臣大多贊成順勢任命劉闢為西川節度使,暫行姑息政策。憲宗無奈,只得下詔任命劉闢為西川節度副使,知節度事、成都尹,雖然被迫承認了劉辟的地位合法,但是預留下節度使一職,預備作為伏筆。
蔣士則忙擠過人群,扶起元浣坐到一旁,回頭道:「夫人有令,空空兒謀害魏帥,將他拿下了。」
圓凈也還記得空空兒,一見他便打了個哈哈,道:「想不到京師一別,空郎被派來陽谷當了一個小小的守關將軍,你們魏帥可真是大材小用了。空將軍,不如你改投我們平盧,鄆帥知人善任,決計不會讓你做這些巡關守邊的雜事。」
圓凈見空空兒甚是詭秘,始終不理睬自己,勃然大怒,道:「來人,將空將軍的舊相識帶上來。」空空兒聞言一愣,道:「什麼舊相識?」
外面果然是田興自臨清奉召回來魏州,剛到牙城前便為成千上萬名兵士圍住,一齊下拜,訴說蔣士則挾持小公子干預軍政,請求他出任留後。田興見群情洶洶,難以抑止,聶隱娘等人又一再曉以利害,從旁勸阻,只好道:「你們若是一定要推舉我任留後,我有兩個條件,一是不得傷害懷諫母子……」兵士紛紛道:「相公有命,不敢不從。」田興道:「二是魏博從此須得遵守朝廷法令,申報版籍,貢獻賦稅,請任官吏。」
空空兒不便多留,忙將她重新搖醒。蒼玉清咬牙切齒地道:「我要殺了你。」空空兒道:「日後有機會吧。你先留在這裏別動,我今晚會設法救劉大郎出來,再送你二人離開這裏。」蒼玉清道:「你怎麼不殺了我?」空空兒道:「我怎會殺你?請清娘一定留在這裏,你還有許多大事要辦,可別再輕易出去冒險。天黑時我會帶劉大郎再來找你。」蒼玉清怒道:「你別再來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再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陽光逼read.99csw.com仄進來,將土牆上成積多年的青苔照成濃淡深淺的大寫意。蒼玉清人已經不在。空空兒慢慢起身穿好衣服,一眼就發現自己的浪劍不見了。他微感愕然,卻並不意外,只是不知道蒼玉清取走他的劍有什麼用處。難不成是皇帝要以弄丟御賜之物捉拿他或是處死他?可是他死了對朝廷又有什麼好處?只有可能蒼玉清要去殺什麼人,要用他的浪劍嫁禍給他。
玉娘牽了他的手,一面走出帳外,一面低聲道:「多年前娘親和海無言奉命行刺前任魏博節度使田緒,雖然得手,海無言卻受了傷,逃出魏府後不久就傷重死去。當時魏州全城戒嚴,娘親知道難以逃脫,用藥水化掉了田緒首級和海無言屍首,不久后還是被魏府牙兵捕到,押來這裏為奴已有多年。前幾日娘親有所感應,總覺得有親人來到我身邊,娘親想找機會逃走,結果又被他們抓了回來。幸得如此,不然如何能遇到我的大郎?娘親今日看到你被押回軍營,恨不得立即上前與你相認。」
領頭的平盧牙將早不耐煩聽他二人敘舊,喝道:「王昭退下。」轉頭道,「空將軍,我們自鄆州一路追捕刺客過來,有人親眼看見他們逃進了魏博境內。他二人均中了箭,逃不了多遠,還請將軍准許我等過境搜捕,我們絕不越權行事。」
那一刻,空空兒心痛不止,不僅是因為他迫不得已親手射殺了第五郡,還想出一些以前從沒有考慮過的道理來——第五郡本是出身名門的富家娘子,擁有一切女子夢寐以求的東西——名望、地位、財富、美貌。在民風嬌化的京師長安,達官貴人們都在忙著享樂,她卻有著她自己不同尋常的追求和理想,在戰爭一觸即發的緊急關頭,甘願付出青春、身體,乃至生命的代價,捨身取義,來阻止平盧侵道,多少將士將因此不必再血染他鄉,多少百姓將因此不必再受兵禍之苦。而他自己身為男子,又做過些什麼呢?看到她所受的苦難,死前連一個女子僅有的尊嚴都未能保住,他的隨波逐流、他的滿足於自保看起來是多麼貧乏與蒼白,多麼冷漠與自私。
空空兒見第五郡渾身是傷,料來已經受過不少拷打,想起她昔日的嬌俏可人,心中難過不止。忽見第五郡張開嘴唇,雖然沒有出聲,卻分明說的是「殺我」兩個字,不禁呆住,心道:「她是叫我殺了她,好讓她少受些苦,可是……」
一時間,情思潮湧,莫非蒼玉清盜走浪劍當晚的纏綿溫柔,並非全是虛情假意?
劉辟被囚入檻車押往京師。令人稱奇的是,他一路大吃大喝,怡然自得,絲毫不為自己的命運擔憂,似是有恃無恐。到了長安城外,神策軍前來接替押送,將他反綁了雙手,用繩子拴住脖頸,拖拽進皇城。劉辟這才意識到處境不妙,還待喊叫,卻已經無法出聲。
鄴下殺才子,蒼茫冤氣凝。枯楊映漳水,野火上西陵。
果然等聶隱娘一走,獄卒只將空空兒綁在長凳上,好讓他舒服些,一望見蔣士則來,便將鞭子甩得山響,其實落到空空兒身上已經收力,並未打實,等蔣氏走了,再鬆開綁繩。
田季安道:「你自身難保,還敢為他人求情?嗯,一刀殺死確實太過便宜。」當即命人抬了自己出來營廳,止住正舉刀欲斬的牙兵,道:「就在這門前挖個大坑,請邱少府進去躺下。來人,暫且先放過空空兒,別打得他昏死過去,錯過了觀刑的大好機會。」
到晚上時,侯彝再次到來,命鏡兒先退下,告訴空空兒道:「昨日傍晚節度使府大大鬧了一場——節度使田季安服藥后忽然狂暴起來,拔刀殺了身邊兩名牙兵,又舉杯向當時侍衛在一旁的趙存約扔去,卻被趙存約接住。田季安勃然大怒,命人砍掉趙存約雙手。趙存約卻不肯坐以待斃,拔出兵刃衝出堂去,田季安命牙兵出盡全力追殺圍捕,終將他射殺在牙城下。」空空兒驚道:「那隱娘人呢?」侯彝道:「聽說她昨日不當值,人不在牙城中,節度使也沒有派人去捕她,大約怒火已然平息。」
秋去冬來,空空兒在沉醉中度日如年,就像一隻折斷羽翼的老鷹,站在巨大的黑色天幕下,再也無法展開翅膀飛上天去。而此刻京師的局勢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話音未落,便疾速朝前奔去。他早已經覺察背後兩人是男子,目下情勢當以面前的蒼玉清最弱,也最容易突破,他不願意與她動手,只緊緊環抱住田懷諫往前強沖。蒼玉清伸手便擋,他側過肩頭,大力撞開。她手中利刃劃過他肩側,拉開一道大口,頓時血流如住,若不是她急忙收手,只怕以匕首之利,要斬下他臂膀來。空空兒強吸一口氣,腳下絲毫不停,衝過街口,見到前面正有一大隊巡城的牙兵,這才略微鬆了口氣,回身卻不見蒼玉清等人追來,一時不明究竟。
芮惠當即安排酒席,任憑他同鄉二人大談易州風土人情。空空兒因魏博南面即將有大戰事,終不敢多飲,只道:「譚將軍既無他事,不如多留幾日,我軍營中有好酒,得閑時送來與將軍暢飲。」因對方幽州牙將的身份,終究不敢邀請對方到軍營盤桓逗留。
史憲誠知道空空兒是田興義弟,田興在河北威望極高,深得魏博軍心,這一刀下去,從此就會與田興結下難解之怨,雖說田興已經失勢被軟禁,然而河北藩鎮多有武力更換節度使之事,前任魏帥田緒不就是殺了上任魏帥田悅才坐上節度使的位子么?田悅可是首任節度使田承嗣親自指定的繼承人。田興為田承嗣生前鍾愛,親自取名「興」,斷言他將來必興其宗,得罪了他,終究是福禍難料。一時遲疑,便停手不發,等田季安示下。
到達魏州城西門時,正見有人往城牆上張貼告示,那被懸賞緝拿的逃犯看上去十分眼熟,分明是空空兒自己。空空兒心道:「難怪要將我誆去昭義,原來又有什麼壞事要栽贓到我頭上。」
史憲誠一揮手,四名牙兵上前站到空空兒前後左右,將他圍了起來,竟似押送犯人一般,要將他立即押去高唐。
譚忠又道:「你師弟精精兒擅闖皇城重地被金吾衛捕獲,本該處死,聖上特准開恩放了他,只將他逐出京師,這可全是看你的面子。」
一直等到侯府婢女到來,見侯彝交代清楚,這才離開空空兒家。回來長兄府中,侯臧正在堂上搓手徘徊不止,上前叫道:「大哥!」侯臧命僕從盡皆退出,才道:「四弟,我有話就明白說了,明日是慈母下葬之日,安葬好母親后,請你立刻離開魏州。弟妹臨盆在即,需要你在她身邊。」侯彝道:「好,還有呢?」侯臧道:「我的兩個孩子,請四弟一齊帶走。若是……若是我有什麼不測,他們今後就託付給四弟了。」他一共有三子,長子早已成年,在魏博軍中任職,卻因姦汙民女被劉叉所殺,次子和三子都才十余歲。
空空兒一時愕然,多年前在波斯公主薩珊絲府中做客時,不是聽過郭府有一名樂妓叫鏡兒么?
一路除了公事,二人極少交談。到達潞州時,風雪忽停,天氣大晴,空空兒依計直接來到昭義節度使府署,自稱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使者,來獻上明珠和美女。當日正是新年正月初一,節度使盧從史正在家中歡宴,一聽是吐突承璀使者,不敢怠慢,急忙召見。一見面,空空兒便獻上一雙明珠和扮成樂妓的蒼玉清。盧從史見那明珠有桂圓大小,圓潤光滑,知是異物,欣喜異常。又見蒼玉清身姿窈窕,不過披著羃羃,看不清面目,便招手命她上前。蒼玉清走近盧從史,忽然甩掉羃羃,袖出匕首,狠狠擊在他後頸,將他打暈。事出突然,堂上堂下不明究竟,一時呆住。
言下之意,竟是暗示節度使田季安早有意尋找兵馬使田興的過錯。空空兒悚然而驚,道:「是,多謝推官提醒。」
親隨向空空兒追問王翼來歷,聽說是江湖殺手后也懷疑有詐,最終只得帶著人頭與空空兒一起快馬趕回魏州。當日半夜才進魏州城。
蒼玉清道:「什麼,你殺了郡娘?」空空兒凄然道:「是,我救不了她,只好殺了她。」蒼玉清道:「你……你……」又急又怒,當即暈了過去。
易州是空空兒母親的故鄉,他得知朝廷掌管義武的消息后,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義武北接幽州,南接成德,此後必將成為皇帝遏制河北藩鎮割據的橋頭堡,還不知道要經歷多少狼煙烽火。
空空兒等囚車走遠,當即往南面而來。劉大郎在東門被人發現後轉身往北跑,他的同伴一定藏在南面。莘縣南面儘是民居,邊關之地百姓警覺性極高,藏身不易,如果要選藏身之地,廢墟當是最妥當之處。往南走了二里,居民漸稀,果見前面有一座破敗荒蕪的土地廟。空空兒見左右無人,大踏步奔進來,忽然門外一人閃出,舉刀朝他后心扎來。他轉身托住那人手臂,嘆道:「清娘,是我。」
家僮蔣士則道:「是空空兒強行奪了小公子。」田懷諫時年七歲,早已懂事,嚷道:「你胡說,是我自己要空空兒陪我玩。」元浣道:「好啦,玩了老半天,都出汗了,咱們回去吧。」
空空兒嘆了口氣,道:「將軍想要我做些什麼?」譚忠道:「我想請你設法取一張加蓋了魏帥大印的空白公文給我。另外聖上有件事特別交代要你去辦,你去潞州殺了昭義節度使盧從史。」
史憲誠展開一個捲軸,念道:「著魏博幕府巡官空空兒改任為鎮將,駐守博州高唐,即刻上任,不得有誤。不奉本帥召令,不得擅自離開博州,否則視為謀叛,立斬無赦。」空空兒心道:「這是魏帥怕我為朝廷辦事,要將我弄去東面邊境軍營圈禁起來。」當此情形,也無可奈何,應道:「遵令。」
馬鬣今無所,龍門昔共登。何人為弔客?唯是有青蠅。
聶隱娘狐疑望著蔣士則的背影,問道:「他不是節度使府的家僮么?來這裏做什麼?」空空兒道:「他來送葯。隱娘請裏面坐,鏡兒,沏茶。」鏡兒道:「是。」聶隱娘笑道:「幾天不見,空郎這裏就多了位乖巧的小娘子。」空空兒道:「她原來是侯判官家的婢女,我義兄侯彝將她要來送給了我,不過等我傷好了,她就會走。」
空空兒一時遲疑,道:「我是武官,進后署怕是多有不便。」侍女面色一沉,道:「夫人召見,你敢抗命么?」
侯彝道:「他被你阿爹打了軍棍,重傷在身,聽了你的話急怒攻心,所以暈了過去。不過就算他醒來也沒用,他自己生死都在你阿爹掌握之中,哪裡能救得了你娘親?不如我教你一個法子,你回家去試試看。」田懷諫道:「快說,快說。」侯彝便附耳低語了幾句。
玉娘揮劍一晃,砍倒兩名魏博兵士,衝出關卡,朝平盧奔去,到得半途,平盧一排弩箭放出,將她連人帶馬射成刺蝟一般。那馬中箭后悲聲嘶鳴,高高揚起前蹄,將玉娘掀了下來,這才頹然倒地。平盧又放出一排箭,玉娘卻是動也不動,早死得透了。
田季安見愛子突然闖進來,雖然氣惱,卻不便發作,忙道:「你來這裏做什麼?快些回去,阿爹正在審問犯人。」田懷諫奔上來抱住他,嬌聲道:「空空兒是孩兒的救命恩人,阿爹不要殺他。」
半月後,朝廷特使知制誥裴度趕至魏州,當眾取出白麻紙詔書。到場軍民多達數萬人,軍府前擠得水泄不通,卻寂靜無聲,連一句咳嗽都聽不到。裴度朗聲宣讀皇帝詔書,當場任命田興為魏博節度使,撥出一百五十萬緡犒賞魏博軍士,魏博所統全部州縣給復一年,即免除百姓賦稅一年。
劉大郎忽然大叫一聲,直朝空空兒奔來,他手足戴了鐐銬,奔出幾步即被身後牙兵追上,強行按在地上跪下,兀自掙扎不已,道:「我要殺了你!殺了你!」空空兒道:「好……」話音未落,忽覺一陣暈眩,晃了兩晃,往後倒在椅子中坐下。兩旁的親隨、牙兵也紛紛倒地。
實在難以想通究竟,所幸蒼玉清沒有順帶取走錢物、馬匹,急忙結賬出來,往魏博方向趕去。因為新任昭義留後烏重胤倒戈投向朝廷,兩方邊關也檢查得嚴厲了許多。空空兒在進魏博時被邊將一眼留意到,命兵士上前攔住,檢視出他衣服上有血跡,當即扣押起來反覆盤問。空空兒難以脫身,不得不表明自己魏博巡官的身份。邊將這才知道他就是河北大名鼎鼎的空空兒,慌忙賠罪放行。
空空兒素來佩服她的見識,心下也覺得她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好,等我向義兄交代一聲,我自會離開魏博。」又遲疑道,「隱娘,尊夫之死……」聶隱娘沉默了許久才道:「我替夫君多謝你,謝謝你為他報了仇。」
那孩子正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獨生愛子田懷諫,其實是貪圖集市熱鬧,想出去玩耍,吵道:「不,我要自己出去買。」元浣道:「外面世道亂得很,你是魏帥獨子,可不能隨便出去。」田懷諫道:「我就要出去,就要出去。」元浣無奈,只得道:「來人,去叫牙將史憲誠來,說我們母子要出去。」
空空兒皺眉道:「當下是非常時機,軍中需要人手,先暫且饒過她性命。」小將道:「空將軍寬宏大量,可這樣不合規矩,如果不處罰她,營中奴隸都要以她為榜樣,人人想著逃跑,那還了得?既然將軍說饒她性命,不如砍掉她一隻手,以儆效尤。」空空兒道:「砍掉她一隻手她還能幹活兒么?算了,打她五十杖。」小將不敢再說,只得道:「遵令。」
門邊忽然搶過一人,上來扯住元浣手腕,叫道:「娘親不要殺他,是我叫空空兒來救娘親的。」元浣轉頭一看,正是愛子田懷諫,她手中本無力,手中長刀當即掉在地上,抱住兒子大哭了起來。
空空兒心中沮喪難過,不願意再多逗留陽谷,領人回莘縣縣城,卻沒有聽說有人持節度使令牌連夜出城,料想劉大郎和蒼玉清還陷在城中。因他自己被親隨監視,難以脫身,不得已來到驛站,預備請同鄉譚忠幫忙去土地廟看看,不料譚忠一早得幽州節度使劉濟急召,已經率部下趕早出城回幽州去了。一時慨嘆天意弄人,只能聽天由命。
再醒來時,空空兒人已經在義兄田興府中,不斷有人來追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甚至連節度使夫人元浣也趕來詢問,他卻始終一言不發。數日後,節度使田季安將他召去,命他說出經過,他只說與人起了口角,被對方誤傷,事情遂不了了之。從帶回來的所謂李師古人頭一事再也沒有聽人說起,仿若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
劉闢為權位謀害韋皋一案也被公告天下。後來蜀中民間有人自稱是劉辟心腹,說劉辟殺死韋皋其實是奉當時的太子妃、也就是當今貴妃郭念雲之命,這本是一個大秘密,只可惜劉辟被殺前已經不能開口說話,遂無法當著憲宗皇帝辨明真相。然而,這等匪夷所思的流言又有誰會相信?到後來連散步流言的人也不知去向,仿若一粒微塵被風捲走,沒有留下一點痕迹。
譚忠上來笑道:「我雖在幽州為官,其實是易州人,與空將軍尊母是同鄉。久慕空將軍大名,趁這次公幹來魏博,特意來莘縣拜訪。」空空兒道:「慚愧,空某賤名不足掛齒。」究竟是同鄉,談及家鄉風物,極感親切。
關將秦定聽出她是女子,又依稀覺得她面熟,上前問道:「娘子是什麼人,我怎麼覺得面熟得很?」玉娘道:「我是魏帥心腹,輪得到你來盤問么?」揚聲朝平盧一方喊道:「喂,你們平盧節度使在茅廁中被人殺死,割走了首級,你們知道么?」
空空兒道:「我不能離開魏博,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義兄,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我忍了很久,我……我殺了第五郡。」侯彝大吃一驚,道:「你為什麼殺她?是魏博節度使逼你么?」空空兒道:「不是。」大致說了事情經過,這是他第一次向人談起這件事,他那長久壓抑的悲慟情感終於徹底爆發,不待講完,淚水汩汩而出,濕遍了衣襟。
魏州到潞州近三百里,一條大道徑直往西就是,只是一路風雪,走得並不快。五日後才到兩鎮邊境,魏博素來與昭義相結,又幾近新年,進出邊關、來來往往的人極多,空空兒輕鬆雜在人群中混進了昭義。到潞州東面門戶壺關時,一眼就看見蒼玉清正站在城門邊,冷漠地望著他。
史憲誠正不知所措,一聽是夫人之命,忙喝道:「將空空兒綁了。」牙兵們遂一擁而上,將空空兒捆縛拖了出去。
陽關軍營雖然失火,卻沒有燒及營帳,火勢並不大,空空兒等人均被救了出來。只是那蒙汗藥十分厲害,幾個時辰過去,手腳依舊酸軟無力。
自安史之亂后,河北道分立為幽州、成德、魏博三鎮,史稱「河北三鎮」。這三鎮各握強兵數萬,表面服從唐朝,實則自己署置將吏官員,租賦不上供,形成地方割據勢力,唐朝廷無力過問,一直採取姑息政策。三鎮父死子襲,父在時,以嫡長子為副大使,父死則代領軍務,已成習慣。王承宗自任為成德留後,無非是遵奉故例,但其叔父王士則卻看出憲宗皇帝英武,有心對付藩鎮,猜想朝廷定會派兵討伐成德,遂率幕客劉棲楚等人逃往京師。憲宗正欲用兵,發愁不知成德內幕,聞聽王士則投靠朝廷,立即親自召見,當場任命其為神策大將軍。
四年前他從京師被召回魏博,一入境就被節度使田季安發往邊關軍營,那時嘉誠公主已經下葬。等他從莘縣回來魏州時,幾年過去,公主早化作塵土,公主親信也早被以各種名義處死,即使他有心調查,也是無能為力。他其實已經明白當日憲宗交代他調查嘉誠公主之死不過是玩弄帝王權術,不然何至於有意命吐突承璀當著魏博諸人賜劍,引來魏帥猜疑他,將他召回魏博后即貶到邊關為將?
對面也有人叫道:「收箭!」又問道:「來者何人?」關將秦定道:「這位是我們佐將空將軍。」對面一名牙兵擠出人群,道:「咦,你不是空空兒么?」
空空兒也不多問,拿了書信往廚下奔來。他身上鐐銬鐺鐺,只能碎步挪動,行走不快,剛到門口就聽見侯臧在背後叫道:「空空兒,站住!」
忽聽得田季安道:「空空兒,本帥細細查你,尚無謀反之心,今日暫時放過你,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再敢私結朝廷的人,邱絳就是你的下場。」空空兒全身被恐懼和悲憤籠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田季安道:「來人,將一百軍棍打完。」
空空兒道:「我見到了清娘,晚上我會設法救你出去,再送你二人出城。」劉大郎卻甚是冷漠,仿若事不關己,根本就不關心是否能獲得自由。空空兒料來因為自己魏博武將身份的緣故,對方並不信任自己,也不多言,自回到營帳中飲酒。
雖說魏博與平盧、成德同為藩鎮,氣味相投,兼以婚姻關係,然各自利益才是最要緊之事,歷任多有失和兵戈相向之事。昔日成德節度使李寶臣之弟李寶正娶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之女為妻,在魏州打馬球時發生意外撞死了田承嗣之子田維,田承嗣當場將李寶正杖殺,兩鎮關係惡化。後來田承嗣悍然用武力劫奪他道州郡,成德與平盧聯合起來,一起加入了討伐魏博的行列。不過這兩大藩鎮也是各懷鬼胎,被田承嗣鑽了空子各個擊破。此後三鎮之間雖無大的戰事,但摩擦不斷,關係相當微妙,正因為如此,扼守三大藩鎮交界處的高唐才被稱為魏博最艱險之地。空空兒既沒有帶過兵,也沒有打過仗,卻被派到這樣一個地方來當鎮將,也可謂十分離奇。
這天傍晚,空空兒正在院中練劍,他浪劍已失,只用一根木棍代劍。蔣士則忽又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臉色煞白,嚷道:「不好了!魏帥要殺夫人母子,小公子請你趕快去救他和夫人。」
侯彝又道:「昨晚節度使夫人連夜召見眾將,已經立小公子田懷諫為節度副大使。這位元夫人可不簡單,賢弟既跟她是舊識,可要當心。」空空兒愕然道:「元夫人素來嬌弱,眾將的名字她都未必知道,如何能主持大事?」侯彝道:「若不是元夫人自己,她身邊一定有能人指點。」空空兒搖搖頭,道:「元夫人素來不予政事,她身邊不過是些侍女僕人而已。」侯彝道:「嗯,也許是我多慮了。總之,義弟萬事小心。」空空兒道:「是。」
空空兒這才知道自己已經被帶回魏州,舉起手來,果見鐐銬已去,一時不明所以,問道:「我不是被關在莘縣軍營中么?」侯彝道:「聽說是魏帥公子為你求了情。」放低了聲音,道:「這幾日魏博節度使狂性大發,莫名其妙殺了許多人,有醫師,有侍女,有牙兵,還有不少人是軍中將領,罪名均是暗通朝廷,連帶家屬也沒有放過。聽說莘縣縣尉邱絳老母七十歲,幼子才十歲,也被斬首示眾。眼下魏博軍心浮動,人人自危,就連我兄長侯臧極得魏帥信任,也有危懼之心,賢弟不如找機會儘快離開這裏。」
回來軍營時,正見劉大郎被枷鎖在旗杆下的木籠中。這枷籠是昔日田承嗣從契丹人那裡學來的,專門對付軍中不服管束的將士。據說一關進了枷籠,不出一天,鐵打的人也會變成一攤爛泥。尤其是日頭極毒的時候,站在太陽下一天,再桀驁不馴的人也會被曬化。田承嗣素以陰狠聞名,軍中對他十分畏懼,這枷籠便是原因之一。
空空兒到莘縣后的第一天,意外發現魏博推官邱絳也被貶來這裏做了縣尉,不免大是驚奇。問起緣由,邱絳卻是不肯明說。空空兒心念一動,問道:「莫非是因為嘉誠公主之死?」邱絳嘆道:「空將軍久未回魏州,竟能猜中,看來朝廷早已經知道嘉誠公主之死不同尋常了,唉。」又勸道,「公主一死,魏帥失去約束,行事詭異,空將軍可要多加小心。萬一觸怒魏帥,兵馬使也救不了你,說不定還會牽累兵馬使。」
聶隱娘道:「空郎,你別怪我,我可是為了你好。你今日僥倖逃得性命,下次不會再有這麼好的運氣了。」揮手命兵士將囚車押走。
空空兒猜想是蒼玉清出面救了玉簫,卻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法子。每每一想到清娘,他都會感到一些莫名的悲傷,也許是因為寂寞,也許是因為思念,也許是他們二人永遠沒有希望在一起。這個時候,只有淡淡清香的美酒才是他惟一的安慰,他甚至不再顧及邱絳的警告,成鬥成斗地飲酒,當真有醉生夢死的念頭。
空空兒再無遲疑,上前攔住正要進去奉令的牙兵,拔出read.99csw.com他腰間長刀,徑直闖入房中。田季安正倚靠在軟榻上大口喘氣,他適才毆打元夫人,牙兵生怕被遷怒,盡躲了出去,忽見空空兒持刀闖入,吃了一驚,喝道:「空空兒,你不得傳喚,怎敢闖進后衙……」一語未畢,驚訝地望著自己胸口,那上面插著一柄明晃晃的刀。空空兒手上加勁一推,長刀穿胸而過,田季安「嗯」了一聲,便即垂頭死去。
平定西川是憲宗即位以來打的第一個大勝仗,他異常高興,親自到興安樓接受獻俘。劉辟眼巴巴地望著皇帝,「嗯嗯」出聲,似有許多話要說,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憲宗遂命將其押去西市獨柳樹下斬首示眾。劉辟、盧文若家屬親族均受牽連被殺。盧文若之妹盧若秋本該按例沒入掖庭宮為奴,因夫君是韋皋之子韋行式,特旨赦免。
空空兒不避不閃,心道:「想不到我最終會死在青梅竹馬的玩伴手裡。」
史憲誠上前稟道:「請問夫人要如何處置空空兒?」蔣士則道:「當然是要押下去嚴刑拷問,問出他背後主使。」史憲誠道:「我問的是夫人,你一個家僮插什麼嘴?」蔣士則便問道:「夫人,空空兒該如何處置?」
空空兒被連夜送回家中時已經猜到了田興的難處,聶隱娘趕來勸他不如先暫時離開魏州。空空兒道:「我不能沒有任何交代,就此不告而別。」聶隱娘狐疑道:「你莫非想在軍前自盡?」空空兒確實有過這個念頭,一時不答。
然而捕風捉影的宮廷秘聞遠沒有西川那般吸引人的視線,元和元年正月二十三日,憲宗任命左神策行營節度使高崇文為主帥,率兵討伐西川劉辟,不過卻沒有「專以軍事委之」,依舊派出心腹宦官俱文珍為監軍。
空空兒這才想起平盧牙將就是侯彝被貶出京師當日,他在通化門外見過的那個不堪忍受宮市之苦而毆打宦官的樵夫于友明,一時料不到世間會有這等奇事,竟會在這樣的局面再見到他。
空空兒已經許久沒有聽到清娘這個名字,神思一時惘然起來。那日她用匕首傷了他,又追上來扶住他,令他感懷激動,後來才知道扶他到醫鋪的只是路邊一位素不相識娘子,是他自己一廂情願地將她幻想成蒼玉清的樣子。他很清楚清娘再也不會原諒他——他不但殺了第五郡,還破壞了遊俠綁架田懷諫的計劃。這兩年多來,他在清醒的時候也會想起她的樣子,他是想再見到她的,可他也知道每次她一出現,都帶著她的殺人使命,以前萬老公說那塊李輔國故玉蒼玉不吉利,每每出現就會伴隨有無頭屍首,是玉不吉利么?分明是殺手帶來了死亡的氣息,而她就是朝廷的殺手,類似江湖的黑刺。憲宗即位近五年,不計手段,全力對付藩鎮,成效斐然,他知道皇帝最大的心腹之患就是魏博,從這點上來,他又不希望看到蒼玉清現身在魏州,她若出現,意味著朝廷將要對魏博下手。這種矛盾反反覆復地折磨了他許久,至今還令他困惑不止,譚忠忽然讓他跟清娘一道去潞州行刺,這是真的么?
蒼玉清呻|吟一聲,悠悠醒轉,道:「我不是做夢么?空郎……你怎麼來了?」空空兒道:「我被魏帥派在莘縣當邊將。」遲疑了一下,又道,「劉大郎已經被本地縣尉擒住,押在我的軍營中。第五郡……她被平盧牙兵擒住,我……我剛剛一箭射死了她。」
空空兒正欲找幾名老兵來聞明究竟,忽有兵士奔進來稟道:「關卡出了大事,請將軍速速趕去!」
空空兒接過來一看,正是皇帝之前賜給自己的那柄浪劍,卻又略有不同,劍柄上一圈一圈纏上了黑色的絲絛,極見綿密精細,鐶首刻著個小小的「空」字,也是原來所沒有。
空空兒料不到會是一個家僮來拷問自己,也不吭聲。蔣士則問道:「是不是你義兄田興想當節度使,所以指使你殺了魏帥?快說,是不是?」竟是要逼迫空空兒招認是受田興指使。空空兒只一言不發,蔣士則便下令用刑,日夜拷打,逼迫空空兒承認殺害田季安是受臨清鎮將田興指使。
聶隱娘這才會意過來,道:「原來空郎從未替皇帝辦事,皇帝這次召你進京,怕是不懷好意。空郎,你……」空空兒道:「隱娘不必多說,這是皇帝在試探新任魏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走。繼續上路吧。」聶隱娘沉默許久,才道:「好。」
空空兒無奈,只得跟隨侍女進來后署花廳。元浣正在慢吞吞悠悠地品茶,空空兒許久未見過她,乍看之下,只覺得她還是原來那副樣子,一點都沒有變。
劉大郎正要遞出長劍,忽聞見背後鐐銬聲響,有人叫道:「不要殺他。」聞聲回過頭去,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數年來只有在夢中見過的娘親,一時不知道是夢是幻,叫道:「娘親!」
空空兒鑽出案桌,拍了拍身上塵土,道:「小公子贏了。」田懷諫笑道:「輪到我跑你追了。」空空兒道:「好。」二人一前一後追出了大堂,正遇到節度使夫人元浣帶著一堆侍女、家僮急急趕來。空空兒忙站到一旁,躬身道:「夫人。」元浣也不起理睬,上前抱田懷諫,柔聲道:「你怎麼不帶上家僮侍女就跑了?好叫娘親擔心。」
空空兒被拖到外面,見節度使竟是打算生瘞(yi)活埋邱絳,忙哀求道:「邱少府在魏博任推官多年,多有功勞,求相公饒他一命。」邱絳道:「空郎不必為我求情,自我發現田相公親手殺死嗣母嘉誠公主起,早料到會有今日。」
平盧牙將冷笑道:「我可不是什麼犯法逃亡之輩,我是被宦官逼來了這裏。兩年前我趕驢運柴進城售賣,遇到宮市,不堪忍受宦官欺凌,與他們打了一架,被官府抓去。幸虧監察御史劉禹錫劉相公將事實稟告上去,我才被無罪釋放。結果我回到家中時,就有宦官指使爪牙趕來丟了一袋毒蛇進門,我父母妻兒均被毒蛇咬死,我也被迫逃亡,幸得平盧李帥不棄,收留了我。」
田季安久癱在床,胡亂用藥,性情日益暴躁,被邱絳當眾揭穿惡行,勃然大怒,打個眼色。侯臧忙命牙兵將邱絳嘴巴撬開,強行扯出舌頭,一刀割下。邱絳嘴中鮮血如泉水般汩汩冒出,當即昏死過去。
領頭的小將驚道:「空巡官,你受傷了么?」空空兒道:「我沒事。快些帶人送小公子回去,一定要親手交到夫人手中。」小將道:「是。」忙接了田懷諫過去。
室中劇變,門口早擠滿一大堆牙兵,牙將史憲誠也在其中,見魏帥遇害,節度使夫人抱著小公子痛哭不止,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空空兒回來陽谷軍營已是日落時分,只見數名衛士正按著一名四十余歲的婦人跪在營門前。那婦人穿著赭色囚衣,頸項和雙足均戴了粗笨的鐐銬,一根長長的鐵鏈連住她脖子上的鐵環和腳鐐。
到東門附近時,空空兒命親隨先押著囚車回營,自己要去驛站找一趟幽州牙將譚忠。一名親隨遲疑道:「不如小的跟著將軍。」空空兒指著劉大郎道:「押送看管此人要緊。不過先別讓平盧知道,等魏帥的指令到了再說。」
堂中牙兵儘是盧從史親信,還欲追出,烏重胤大聲喝道:「天子有詔,從者有賞,敢違者斬。」手扶刀柄,威風凜凜。牙兵知他勇猛,心有畏懼,又見事已至此,難以挽回,終於一齊跪下道:「願聽將軍號令。」
外面大雪紛紛揚揚,還在下個不停。冷風一吹,空空兒清醒了許多,他急忙回到家中取了兵器、衣服,開了月門到隔壁院中。他所住的院子實際上是義兄田興宅邸的一處偏院,正遇到一名掃雪的僕人,忙請他轉告田興,他要出門幾天,不回來過新年。僕人問道:「這般大雪的天,又是兵荒馬亂的,郎君要去哪裡?」空空兒聽他提到「兵荒馬亂」,不由得暗暗慨嘆,心道:「果真如譚忠所言,魏博、成德、幽州、昭義四鎮連兵與朝廷對戰,那才真會血流成河,處處枯骨。」也不回答僕人,徑自牽馬出了門。
空空兒剛過而立之年,雖未娶妻室,卻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忽然有女子投懷送抱,柔情蜜意,又是自己日日夜夜惦念的心上人,再也難以把持,回過手臂,將蒼玉清緊緊抱住……
田懷諫道:「我們再出去逛集市好不好?」空空兒道:「那可不行,不過我帶你去別的好玩的地方。」當即抱著田懷諫往外走去。家僮蔣士則追上來道:「空巡官,你不能帶小公子……」田懷諫喝道:「放肆!退下!」蔣士則無奈,只好垂手站在一旁。
邱絳將空空兒拉到一旁,低聲道:「這人怕還有同黨。」空空兒道:「少府如何知道?」邱絳道:「他去藥鋪買了一大包金創葯,足夠好幾個人用。」空空兒道:「少府是在哪裡捕到他的?」邱絳道:「北門附近。他從東門藥鋪出來,被巡視的差役發現,見他形跡可疑,上前喝問,他掉頭就跑,到北門惡戰一場,才受傷力盡被擒。空將軍,平盧既稱是刺客,是平盧節度使遇刺了么?」空空兒道:「這我還不能肯定。」他擔心蒼玉清安危,當即拱手告辭。
執杖的是田季安親信牙兵,到六十棒的時候,空空兒已血肉橫飛,幾近昏死。邱絳久掌刑獄,見牙兵下手極狠,有意將空空兒立斃于杖下,忍不住上前求情道:「空空兒就算有錯,也罪不該死,請魏帥暫且饒過他。」田季安冷笑道:「還沒有輪到你,你反倒為旁人求情了。來人,將莘縣縣尉邱絳拿下。邱絳任縣尉多年,玩忽職守,捕盜不力,立即處死。」
元和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吐突承璀率神策軍兵髮長安,並命成德四面藩鎮魏博、昭義、河東、振武、義武、平盧、幽州各進兵討王承宗。魏博、平盧、幽州向來與成德朋比為奸,自然不會奉朝廷命,就連首倡討伐成德的昭義節度使盧從史也按兵不動,且大量囤積糧食以求謀利,實際遵令發兵的只有河中、河東、振武、義武四軍。
田季安問道:「你還為朝廷做過些什麼事?快從實招來。本帥也讓你死得乾脆些。」空空兒道:「只有這一件,而且朝廷早有安排,我無尺寸之功。」
一念及此,忍不住「哎喲」一聲,這才想到遊俠一干人費盡心機將他弄來昭義,也許正是要對付魏帥,可他並不負責保護田季安安危,而且所任巡官也不過是個白拿俸祿的虛職,誆他離開魏博又有什麼用處?
正自沉吟,一旁親隨已經出聲喝道:「老和尚信口胡說些什麼?」空空兒身邊四名親隨儘是魏州派來的牙兵,名為保護,實為看管的獄卒。
空空兒見他面生,卻是神色詭異,面無表情,當即想起一個人來,暗道:「莫非他是王翼,正是他殺了平盧節度使?他擅長易容裝扮,武功又高,確實有這個本事能搶在清娘他們幾個前面下手。他是江湖刺客,收錢才會殺人,不知道是誰雇他來殺李師古?他所謂的大功勞又是什麼?該不會是他擒住了劉大郎和蒼玉清,所以這二人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忙上前問道:「你有什麼事么?」
遣走史憲誠,田興這才起身道:「走,我們去后衙拜見夫人和小公子。」
平盧節度使李師古被宣布說是病逝,平盧與魏博聯兵侵犯義成一事隨之瓦解,不過繼承平盧節度使位子的並非李師古之子,而是其異母弟李師道。傳說平盧有意復讎,李師古之子年幼不能擔當大事,而李師道正當盛年,是個厲害老辣的人物,李師古生前也對他的才幹相當忌憚,讓他做為密州刺史。憲宗最反感藩鎮不經朝廷任命即由子弟世襲節度使之位,只是此刻正忙於應付西川戰事,無力對付平盧,只得借坡下驢,任命李師道為平盧節度使。
田季安愕然問道:「什麼救命恩人?」田懷諫道:「那次空空兒受傷是為了保護孩兒,那些壞人要抓我,是他拚死救了孩兒。」他當日不省事,後來被母親反覆盤問,猜到事情經過,方才告訴他真相。
高唐距離魏州四百里,位於博州最東北處,與平盧、成德兩大藩鎮接壤,縣城東距平盧鎮邊境、北距成德鎮邊境僅數十里之遙,為魏博津途之要,自古以來是用兵者之先資。
忽聽得蒼玉清低聲吟道:「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無梁。願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兩行清淚慢慢滑落面頰,容顏極見凄涼之色。
一進關中,就有神策軍前來接手押運,掀開幔布,見空空兒手足沒有任何束縛,奇道:「聖上親自點名的要犯,如何不鎖住,不怕犯人逃走么?」聶隱娘道:「他不會逃走的。」
蜀中烽火狼煙,其他藩鎮也不平靜,不少人蠢蠢欲動,意圖渾水摸魚,趁機謀取私利。夏綏節度使韓全義被宰相杜黃裳召入朝中后免職,韓全義外甥楊惠琳遂自任為節度使,發兵趕走了朝廷新任命的節度使。憲宗詔令河東節度使嚴綬發兵討伐楊惠琳,嚴綬大軍未發,楊惠琳即遭人暗殺,首級被割走,夏綏由此不戰而定。
可笑的是,此刻憲宗皇帝任命劉闢為西川節度副使的詔命正傳到成都,劉辟見朝廷軟弱可欺,愈發驕橫起來,竟又接著上表朝廷,請求統兼劍南三川。憲宗見此人得寸進尺,當然不許。劉辟遂決定用武力奪取三川,發兵攻打東川,新任東川節度使韋丹還未到任上,東川已經落入劉辟手中,前任東川節度使李康也成了俘虜。
譚忠道:「求之不得。」芮惠也道:「譚將軍住在城中驛站,莘縣一帶古迹甚多,空將軍沒空時,不如由本縣帶著譚將軍四下看一看。」譚忠笑道:「甚好,有勞。」
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名青衣女子,衝上前來緊緊抱住他,哭叫道:「空郎,空郎,我找得你好苦!」
他既決意射殺第五郡,生怕為對方所阻,因而弓箭上手,毫不遲疑,拉滿如圓月。那箭疾若流星,正中第五郡胸口,沒入數寸,幾近穿背而出,她哼也未哼一聲,便即垂頭死去。
空空兒被押來牙城大獄,鬆了綁索,換上鐐銬,被推進牢房時意外發現田興也被關在裏面,不過手足未上械具,沒有吃什麼苦頭。田興驚道:「空弟,你……你去了哪裡?」空空兒歉然道:「是我連累義兄了。」當即說了為人所逼去昭義行刺節度使盧從史一事,道,「我已經將行蹤稟明魏帥,他只要派人去邊關核查,就會知道我人不在魏州,義兄也不會被牽連。」
如此過了幾日,一日清晨,忽聽得外面歡聲雷動,地動山搖,竟似有萬人在齊聲鼓噪歡呼,獄卒急忙拋下空空兒,擁出去查看究竟。
空空兒卻有些疑心那首級並不是李師古人頭,王翼是黑刺,須憑首級向僱主收取餘下的一半賞金,他愛財如命,怎麼會這麼輕易將首級交出來?可如果不是李師古,死的是誰?王翼又為何要指引空空兒等人去客棧尋到?
過了好幾個月,空空兒右臂的傷口才完全愈合,遂又恢復了以前在魏州時的日子,整日出入市井酒肆之間,以酗酒為務。
侯彝道:「我買了一些酒菜,不過我有重孝在身,不能飲酒吃肉,賢弟正好獨享。」空空兒強笑道:「甚好,我正需要酒肉養好身子。」
忽聽見背後元夫人顫聲道:「你……你殺了他?」空空兒道:「是,夫人盡可以殺了我為魏帥報仇。」拔出長刀,倒轉刀柄,上前奉給元夫人。
之前魏博與吐蕃合謀興兵不成,田季安一直鬱郁滿懷,甚至為此重責了經辦此事的侯臧、聶隱娘等人,聽到李師古使者的遊說后,當即心動,應允由平盧先發兵東進,魏博自北面包抄,隨即往魏博南面邊境調集重兵。因向與成德不和,怕成德節度使王士真趁火打劫,嚴令邊關戒備。又因莘縣首當要衝,特傳書空空兒,命他不得再酗酒,須得日夜巡防,以防備東面的平盧。
天色已黑,兩邊關卡都點起了無數火炬,亮如白晝。雙方弓弩手均彎弓搭箭,指向對方。空空兒忙叫道:「收箭!」魏博軍紀森嚴,即使是空空兒這樣帶兵無術的佐將一聲令下,「嘩啦」一響,瞬間弓弩手盡收好弓箭,肅然靜立。
他素來親和,無所作為,今日忽然在陽谷關下一箭射死射程之外的平盧女犯人,臂力之強,令人側目。親隨頗為畏懼,只得應命。
空空兒抹了抹眼淚,道:「我親手殺了第五郡,那時本該驚醒,可我依舊渾渾噩噩地過了五年。義兄,我……」哀慟之下,再也說不下去。
牙兵上前將空空兒拖了出去,塞入牙城門前的囚車,那囚車本是預備將他押赴刑場用的。聶隱娘匆匆追了出來,叫道:「空郎!」空空兒忙道:「我義兄田興如何?」聶隱娘道:「田將軍被魏帥任命為貝州臨清鎮將,已經被遣出魏州。」
元浣深深嘆了口氣,道:「我實在拿這孩子沒辦法,空郎,這就請你帶懷諫去買糖果吧。」空空兒躬身道:「遵命。」又道,「夫人有錢么?屬下……身上一文錢都沒有。」
空空兒到莘縣上任,並不駐守莘縣縣城,而是奉命管轄魏博陽谷邊卡,軍營對面即是平盧陽谷邊卡,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對方守關兵士的臉。軍營生活極其單調艱苦,不過老天爺當真眷顧他,陽谷軍營營廚善釀美酒,味道竟與京城郎官清酒有幾分相似。空空兒大喜過望,忍不住故態重萌,時常飲酒醺醉,只不過比在高唐時有所收斂。
到了長安,空空兒被徑直帶到神策軍大獄,關了半個多月後,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才帶人提他出來。吐突承璀之前因征討成德失敗,為朝中御史彈劾,憲宗被迫免其神策軍職,任命為淮南監軍,不過時隔不久又召回京師,官複原職,且兼任弓箭庫使,比以前更為風光。
田懷諫猶自吵鬧道:「我要空空兒抱!我要空空兒!」空空兒道:「小公子先回家去,我過幾日再去找小公子玩。快些走吧。」
侯彝道:「大哥既然知道當下是立於危牆之下,何不趨利避害?」侯臧遲疑道:「四弟的意思是……」侯彝道:「田季安中風癱瘓,殺戮無度,田興性情謙恭,深得軍心,孰高孰下,大哥自有判斷。」侯臧喝道:「四弟,這種話切不可再說。」
邱絳早猜到田季安是為自己而來,神色坦然,也不加辯駁。空空兒伏在地上受刑,昏昏沉沉中聽到田季安下令處死邱絳,當即一驚,掙扎著仰起頭來,道:「邱少府罪不該死,請相公手下留情。」
田懷諫道:「阿爹正拿鞭子抽打娘親,我怎麼也勸不住,你快去救救她。之前我求阿爹放你,其實是娘親教我的。不過我自己也不希望你被阿爹砍了手腳,那樣你就再也不能陪我玩了。你……你快去……」忽見空空兒頭一歪,人已暈了過去,忙問道:「空空兒怎麼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聽到有人在叫「空郎」,遙遠得好像天籟之音。空空兒不願意就此醒來,只是死死閉著眼睛。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有人在他耳邊大叫「賢弟」,他呻|吟了一聲,睜開眼睛,果見侯彝正俯視著他,面上儘是關切之色,喃喃問道:「義兄,我……我是在做夢么?」侯彝道:「不是做夢,賢弟,確實是我,侯彝。家母新近去世,我趕來魏州奔喪,聽家兄說你挨了棍棒,幾近垂死,所以趕來探望。你可是已經昏迷好幾天幾夜了。」
回魏州去的途中,空空兒才意外得知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已經決意兩不相幫,坐觀朝廷吐突承璀和成德王承宗相鬥。最令人驚訝的是幽州節度使劉濟不知為何被王承宗觸怒,突然發兵七萬南下攻打成德,克其饒陽、束鹿二城。空空兒猜想魏博、幽州二鎮對待成德的態度驀然劇變,當是譚忠在其中使力,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竟能說服幽州節度使劉濟主動發兵討伐成德。
空空兒渾身是血,神智不失,聽說蔣士則目下執掌魏博軍政大權,深感愕然,回想之前他的種種行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都是這個家僮在滋事搗鬼,他早知道自己與元浣有舊,有心挑撥自己去殺田季安,想來之前田季安忽然與夫人、兒子交惡,也是他從中興風作浪的緣故。
空空兒道:「放心,我就帶小公子在牙城裡轉轉,不會出去。」抱著田懷諫出來後院,徑直登上牙城城牆,將他頂在頭上,笑道:「小公子沒有看過這般雪景吧?」
牙將史憲誠見節度使一直不發話,忙上前稟道:「相公,空空兒已經押到,請問該如何處置?」田季安想到自己不能行走,怒道:「先砍了他雙腿。」史憲誠道:「遵令。」命牙兵將空空兒掀倒在地,拔出腰刀,道:「空巡官,魏帥有命,我也是遵命行事,你莫怪我。」
忽聽見階下有人稟道:「外面有牙兵來召判官到節度使府議事。」侯臧應道:「知道了。」狠狠瞪了侯彝一眼,自去換了衣裳,往牙城趕去。
昭義節度使府署門前早等有數人數騎,見烏重胤親信護著蒼玉清、空空兒出來,忙上前接過盧從史,取繩索綁了他手腳,拿一塊大黑布將他頭部完全包住,這才抱上馬去。馬上一人道:「我們去了。」呼嘯一聲,即策馬飛奔而去。
王翼問道:「你之前因欠我巨款答應我玉龍子一事,你可還記得?」空空兒道:「當然記得。」王翼道:「那麼你找到玉龍子下落了么?」空空兒一時遲疑,玉龍子如此重要,王翼為人飄忽邪氣,若將羅令則的遺言告訴他,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當即道:「這件事我確實無法辦到,請你再提一件別的事。」王翼道:「嗯,我暫時想不出來,以後想到再說。你別動,不然別怪我手下無情。」
如此過了數日,牙將史憲誠領兵到來,將田興請了出去。空空兒見他態度客氣有禮,想來節度使已經查明真相,不會對義兄怎樣。果然一直不見田興被押回牢房,這才鬆了口氣。只是這真相也意味著他的死期,魏博早晚要知道他去昭義九九藏書是為了盧從史,與朝廷相通顯而易見。
侯彝道:「大哥放心,你我兄弟雖然道不同,終究是血肉至親,你託付的事我一定辦到。不過也請你善待我義弟空空兒,別再輕易加害。」侯臧道:「好,大哥答應你。」
讀完詔書,裴度又向田興極陳君臣之義。田興答道:「尊使教誨,田某不敢不從,日後自當忠心奉上,絕不反悔。尊使這就請到驛館歇息,晚上田某再安排宴會為尊使接風洗塵。」裴度擺手道:「接風就不必了,本使奉天子之命宣諭魏博,魏博所轄州縣都要走上一遍,時間緊急,還請相公早做安排,最好明日就能起程。」
田季安聞言笑道:「想不到精精兒倒是個多情郎君。」
在階下迎面撞見侯臧,他如今已是判官,因是兩任魏帥心腹,出入節度使府毫無禁忌。侯臧見空空兒乍然出現府署重地,不免有些起疑,問道:「空巡官,你在這裏做什麼?」空空兒道:「我……」侯臧冷笑道:「魏帥今日不在府中。你不得魏帥之命,私自擅闖禁地,有何居心?」空空兒道:「呀,小公子來了!」一把推開侯臧,往堂內奔去。
田興便命人護送裴度一行前去驛館,自己帶人匆匆來到空空兒家中。空空兒聞聽新任節度使親自到來,慌忙迎出門來,上前跪下謝罪道:「我以下犯上,親手殺死前任魏帥,不配再做田氏義弟,這就請相公與我斷絕兄弟名分。相公可將我在軍前處死,以正軍紀。若是相公大度不殺我,我這就離開魏博,永遠不再回來。」
李純見空空兒極為意外,很是亢奮得意,命道:「吐突承璀,放空空兒出去,先留他在魏博進奏院中,若他敢私自離開京師,進奏院中所有人立即處死。」吐突承璀道:「遵旨。」命人開了枷鎖,親自送空空兒出來,取出一柄劍交給他道:「這是聖上御賜之物,若是你再弄丟了,可是大大的殺頭之罪。」
天剛蒙蒙亮,有兵士闖進營中,將空空兒從睡夢中叫醒,道:「平盧那邊指名叫將軍出去。」空空兒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只得趕來陽谷關卡,卻見對面一群牙兵簇擁著一名年老的白須僧人,那僧人竟是他曾在青龍寺見過的掛單游僧圓凈。
只是誰也沒有見過平盧節度使,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李師古的人頭,又不敢拿去邊關給平盧一方確認,自從上次玉娘冒充魏博兵士喊話闖關后,兩大藩鎮關係已是緊張之極,平盧甚至正將自義成撤回的兵馬盡數調往魏博邊境。萬一平盧認定刺客是魏博所派,那可就麻煩大了。
侯彝一時冷然不語。在他心中,第五郡是個難得的奇女子,他知道她熱戀自己,曾千里迢迢追來常州,主動投懷送抱,一夜風流,極盡纏綿,卻又將溫婉善良的卞素雲介紹給自己做妻子,僅此胸襟,世間罕見,只是想不到她死在空空兒箭下已有五年,五年之間,世事巨變,陵谷滄桑,多少威名遠揚的人已經在地下埋葬,更多無名之輩血灑他鄉。那般可親可愛的女郎,當真就再也見不到了么?一陣秋風刮開窗戶,穿堂而過,他身子打了一個寒噤,眼睛里有種霧樣的東西瀰漫,漸而遮掩了雙眼。
聶隱娘道:「外面的人都知道是昭義牙將烏重胤篡位奪權,想來是早被朝廷買通。這些人有意逼空郎去昭義,不過是要藉機盜取浪劍,行刺魏帥,再嫁禍給田將軍。」侯臧冷笑道:「隱娘總是為空空兒說話。他有頭有腦,有手有腳,是被逼去的么?我看他是自己心甘情願去的。」聶隱娘道:「空郎師弟精精兒擅闖皇城被金吾衛捕獲,皇帝拿這個來要挾空郎,他也是迫不得已。」
劉辟因拒朝命被討平后,各藩鎮畏懼憲宗皇帝英威,皆有畏懼之心,不少節度使主動請求入朝為官。鎮海節度使李錡是淮安王李神通後裔,亦隨風而動,上表表示願意放棄節度使的位子,入朝為官。憲宗正力主削藩,當即應允。李錡其實並不想到京師做官,上表不過是想刺探朝廷動向,見弄巧成拙,便乾脆上表稱病。憲宗因鎮海所領潤、蘇、常、杭、湖、睦六州均富庶之地,尤其潤州一帶的弓弩挽強手精良強悍,與魏博驍騎並稱為天下兩大精兵,早是朝廷背上芒刺,堅持下詔徵召李錡入朝,又任命判官王澹為留後。李錡無計可施下,遂鋌而走險,舉兵謀反,結果為部將擒獲,械送京師。憲宗因其人言而無信,反覆無常,深為厭惡,特下詔將李錡與獨子李師回二人腰斬處死。
空空兒道:「過了新年就是我為魏博效力十年期滿,而今只剩下十余日,我已經向魏帥請求辭去官職。況且將軍是幽帥特使,魏帥敬重還來不及,又有什麼事我能幫上忙?」譚忠從懷中取出一件極小的物事,問道:「你可認得這個?」
空空兒出來牙城,徑直來到魏州驛站找譚忠。譚忠擯退左右,掩好房門,問道:「到手了么?」空空兒點點頭,拿出空白公文,回想起當日憲宗親口告知要平定魏博的誓言,不由得猶豫起來,問道:「將軍要用來做什麼?」譚忠自他手中奪過公文,道:「放心,我決計不會用來對付魏博。你們魏帥與成德王承宗、昭義盧從史以及我們幽帥預備四方連兵,共抗官軍,我不過是要勸魏帥按兵不動、不要捲入這場戰事。兵禍一起,生靈塗炭,空兄作為其實有益魏博軍民的。」
裴度見他恭謹有禮,很是欣喜,又道:「另外聖上特別交代了一件事,請相公即刻派人將空空兒押去京師。」田興道:「遵旨。尊使遠道而來,請先去驛館安置,我這就去準備尊使宣諭州縣一事,好讓魏博四方百姓早沐天恩。」裴度道:「有勞相公。」
親隨如大夢初醒,忙趕回莘縣,持節度使令牌,調兵往東門客棧搜索,果然在一間房裡發現一個革囊,打開一看,真有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用石灰腌著,因天氣炎熱,已經略見潰爛,但面目清晰可辨,是名四十來歲的男子,雙目圓睜,須髯盡張,極有桀驁梟雄之氣。
田懷諫關切母親安危,也不問方法行不行得通,點頭道:「好,我這就趕回去。」轉身跑了出去。卻聽見外面有人氣喘吁吁地叫道:「找到了,小公子在這裏。」大約是追來保護田懷諫的牙兵。
正猶豫間,蒼玉清已經走過來,冷冷問道:「這是你的孩子么?」空空兒道:「不是。」只覺得背後有兩條人影一左一右逼近身來,腳下剛動,蒼玉清喝道:「別動,你今日可是走不掉的。」空空兒道:「你們要殺我為第五郡報仇,請先放了孩子,我任憑你們處置,絕不反抗。」
魏博主動歸順朝廷震動天下,朝中使者還沒有到來,成德、平盧、淮西幾鎮特使已經紛沓而至,均是勸說田興不要倒戈朝廷,由此將先人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送給別人。田興心意已決,無論如何都不肯聽從。
秦定道:「這婦人手中有將軍的浪劍,又有魏帥令牌,到底是什麼人?」空空兒搖了搖頭。他身邊親隨生怕承擔丟失金牌之罪名,忙道:「就是軍營中一名發瘋的女奴。」秦定便派出幾名盾牌兵,邊舉盾邊將玉娘屍首拖了回來。
眾人頭一次聽說此事,很是驚訝,空空兒也不知道聶隱娘如何會得知此事。田季安問道:「你師弟膽子可真不小,為何要擅闖皇城?」他雖是一鎮統帥,畢竟年輕,好奇之心極重。
田季安怒道:「砍,砍了他雙腳!」史憲誠道:「遵令。」微一猶豫,便舉起刀來。
侯彝道:「這不能怪你,只怪你生在魏博,天意弄人。來,我扶你坐起來,先吃點粥。」空空兒道:「這裏不是我家么?哪來的米?」侯彝道:「這是魏帥公子派人送來的。他一個小小孩童,倒是有心。」
聶隱娘道:「我有件極重要的事要同空郎商量。眼下魏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魏帥自得了風病以來,不理軍政,喜怒無常,尤其最近殺了這麼多領兵將領,軍心動搖。我知道一些人在暗中謀划迎你義兄田興回來主持大局,我自己也是極贊成這件事的。」
田季安半躺在軟榻上,臉腫脹得厲害,似乎眼睛也睜不開。莘縣縣令、縣尉邱絳等大小官員及軍中將校侍立兩旁,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高崇文被任命為西川節度使后,敬重蜀中才女薛濤,尊為座上客,又上表朝廷,舉薦韋皋昔日幕僚獨孤密、符載等才識之士,惟獨不肯推舉段文昌,只道:「閣下他日必定官拜將相,我不敢貿然舉薦。」
空空兒見她忙前忙后,很是過意不去,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婢女道:「回空郎話,奴婢叫鏡兒。」
劉大郎大吃一驚,道:「娘親不跟孩兒一起走么?」玉娘道:「不,娘親新挨了軍棍,身上有傷,騎不得馬。」劉大郎道:「孩兒去找一輛馬車來。」玉娘厲聲道:「你再不走,娘親立即死在你面前。」當即舉起浪劍,橫在脖子上。
然而河北並沒有就此平靜。成德之事剛剛平息,幽州節度使劉濟受次子劉總挑撥,誤信長子劉緄與朝廷相通欲代之為節度使,殺劉緄身邊大將數十人,將劉緄囚禁。劉總趁機毒死生父劉濟,杖殺兄長劉緄,自任為幽州留後。不久,憲宗下詔授劉總幽州節度使之位,賜斧鉞。傳聞與朝廷相通的並非劉緄,而是劉總本人。不過他弒父殺兄即位,大逆天道,常常夢見父兄鬼魂作祟,只得在官署后招納僧人數百名,晝夜乞恩謝罪。到後來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精神上的痛苦,在大將譚忠的勸說下,決意落髮為僧,上表請求歸朝,結果在赴京師途中暴卒。朝廷禮遇極厚,不但贈太尉一職,還為其輟朝五日。
空空兒一時默然,趙存約沉默少言,為人陰狠,極少與旁人來往,但他妻子聶隱娘卻是魏博鼎鼎大名的人物,卻落了個這樣的下場,實在令人嘆息。
一直逛到太陽落山,空空兒道:「小公子,該回去啦,一會兒集市就該收攤了。」田懷諫正興緻勃勃,哪裡肯走,道:「不是魏州城中還有夜市么?我也要看。」空空兒連連搖頭,道:「不行,再不回去,魏帥和夫人該著急了。」忽見前面有一條極熟悉的身影,正是蒼玉清朝他招手,不覺呆住。田懷諫道:「那個漂亮姊姊在叫你呢。」
田季安冷冷一笑,揮了揮手,牙兵們便一起舉鍬,鏟土將大坑填平,又縱馬在上面來回賓士踐踏,將浮土夯實。
少年負膽氣,好勇復知機。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
親隨面面相覷,一人問道:「你待如何?」王翼道:「我只想出城,出城后不但將空將軍完璧奉還,還有一場大功勞要送給各位。」親隨見他並不是從軍營逃脫的劉大郎,想來不過是著急出城而已,當即應承道:「好。」
玉娘目送劉大郎消逝在黑暗中,嘆道:「好孩子。」一想到十年苦苦等待,歷經磨難屈辱,與愛子瞬間團聚即成永訣,淚水忍不住潸然而下。
剛出來官署,便有侍女追上來叫道:「空郎請留步。」空空兒問道:「娘子有事么?」侍女道:「夫人要見你。」這夫人是指魏博節度使夫人元浣。
棍棒一下一下打在空空兒的臀上、大腿上,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身體似乎早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但那種難以言說的冰冷和憂憤還是令他全身僵硬。他又挺了數下,終於失去了知覺。
當時軍中擁立田興,多少有些迫於形勢,至於田興提出歸順朝廷的要求,也是不得已才答應,聽到裴度宣諭完憲宗旨意,朝廷賞賜豐厚,所與甚多,魏州全城頓時一片歡呼沸騰,軍民這才死心塌地地敬服田興。成德、平盧、淮西使者望見眼前眾人歡欣雀躍的情形,驚惶變色,知道田興既得朝廷任命,又得魏博上下死力,再無挽回可能,只得各自怏怏離去。
那囚犯披枷帶鎖,被拖來空空兒面前跪下。空空兒心中一沉,這人正是郎官清酒肆店主劉太白長子劉大郎。他頓感不妙,上次在成都,他已經見過蒼玉清與劉大郎一道,莫非於友明口中一男一女的刺客正是劉大郎與蒼玉清?他又驚又急,卻不敢表露,又因為身邊親隨是魏州派來的牙兵,無法私下訊問審訊劉大郎。只得命人將劉大郎裝入囚車,先押回陽谷軍營。
空空兒道:「多謝隱娘又救了我一次。」聶隱娘道:「你與朝廷勾結,我本不想為你說話,是蒼玉清再三懇求,說你確實是不知情,只是為她所逼。」空空兒道:「她……她又來了這裏么?」
眾人一齊呆住,魏博自安史之亂以來割據一方,五十余年不向朝廷申報戶口,不納賦稅,境內官吏任命均由田氏一語決定。田興這般說法,豈不是魏博從此要聽命于朝廷?
田懷諫推門進來,氣急敗壞地嚷道:「空空兒,你快去救救我娘親!」忽見有外人在場,立即露出警惕之色,問道:「你是誰?」空空兒道:「這是我義兄侯彝。你娘親怎麼了?」
原來有一幫平盧牙兵擁至陽谷關下,說有刺客逃入魏博境內,氣勢洶洶地欲闖過邊卡搜查,被魏博兵士攔住,平盧卻不肯就此罷休,雙方正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那婦人始終一言不發,被拉起來押到一旁行杖時,森然望了空空兒一眼,目光中充滿了仇恨憤懣,空空兒也不以為意。
空空兒雙手被牢牢反縛,雙肩、雙腳均被牙兵按住,無力掙扎,只好叫道:「我這些日子根本不在魏州,是有人要栽贓陷害我,挑撥魏帥叔侄相鬥,請相公調查清楚再砍我不遲。」
空空兒被送來莘縣陽谷軍營,果然享以重囚待遇,頸、手、足均被重銬鎖住。他本來在魏博為官十年期滿,正要辭官,被譚忠這一番安排,丟官不說,還被圈禁在軍營中,不知道何時才得自由。昔日邊關佐將,轉眼淪為階下囚徒,頗為諷刺。好在眾人知道節度使田季安近來賞罰無度,任意處置身邊將校,以為他不過是得罪了魏帥暫時被貶,雖不去掉械具,看管嚴密,卻並不指派他幹活兒,且好酒好肉地伺候。
空空兒心道:「他這般說,平盧節度使李師古當是安然無恙了。」其實他內心深處,倒是真切希望刺客能行刺得手,如此不但可以消弭平盧與義成之間的大戰禍,魏博也可以不再捲入其中。
田懷諫見他和藹可親,渾然不似牙兵下人對自己恭敬畏懼之極,很是欣喜,連聲道:「抱我!抱我!」空空兒便彎腰抱起他來,往外走去。蔣士則忙跟了上去,田懷諫道:「你站住,不準動。」蔣士則當真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節度使被殺非同小可,按照慣例,節度使死後由節度副使繼任,那麼該輪到小公子田懷諫來當魏帥。可眼下魏博危機深重,四面強敵環伺,朝廷虎視眈眈,魏博內部將士怨言四起,田懷諫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元夫人又柔弱沒有主見,如何能擔當處置軍務?誰指使空空兒殺死節度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當下一任節度使,史憲誠根本無心拷問空空兒,只命人將他鎖了交給獄卒監禁。
一直到天明時,藥力剛過的空空兒才帶人趕到邊關,見玉娘倒在在兩處關卡的中間位置,全身插滿箭矢,頗為悲壯,又見對面高高挑掛著第五郡的人頭,一時氣結,道:「將她拉回來葬了。」
空空兒這才知道為什麼蒼玉清要取走自己的浪劍,一定是有兩把一模一樣的浪劍,譚忠將他騙去昭義,再派人帶著另一把浪劍假意去行刺魏博節度使,有意暴露行蹤。當日憲宗皇帝命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當眾在魏博進奏院賜予他浪劍,已經是有所布局。朝廷要對付的也不是他,而是田興,準確地說,是要挑撥田興與田季安叔侄互相猜忌內鬥。他雖然極讚許憲宗平定藩鎮的遠大志向和堅定決心,但一想到皇帝的不擇手段,還是心寒不止。
二人進來坐下,鏡兒上了茶,侍立一旁,聶隱娘望著她,只不說話。鏡兒便道:「家裡湯藥沒有了,我再去買一些。」空空兒點點頭。聶隱娘等鏡兒出去,道:「她原來是侯臧的人,你敢將她留在身邊么?」空空兒道:「有什麼不敢,反正也不會太久。」
話音未落,侯臧領牙兵進來,奔到火灶前,卻是遲了一步,那一疊信件瞬間化作了灰燼。
聶隱娘聲色俱厲,怒道:「哪個蔣郎,魏博是姓田還是姓蔣?」獄卒不敢再辯,忙道:「娘子放心,我們會好好對待空郎,即便是不得不用刑,也是做個樣子給人看。」聶隱娘道:「這還差不多。」
空空兒佯作不聞,疾步沖入廚下,將書信丟入火灶中。營廚一旁望見,好奇問道:「空郎在燒什麼?」
空空兒忙跟著蔣士則進來到牙城,牙兵見他跟家僮在一起,以為又是小公子要找他玩耍,也不阻攔。進來后署苑中,正見侍女扶著節度使夫人元浣從房裡出來,元夫人披頭散髮,衣裳凌亂,極是狼狽。
空空兒胸口更痛,道:「好,我替你們去潞州殺昭義節度使盧從史。」譚忠道:「盧從史貪財好色,這一次,你跟清娘一道去吧。」
聶隱娘道:「空郎,這些人處心積慮,你心腸太軟,處處受制於他們,你最好從此與他們斷絕來往,不然早晚要被他們害死。你這次可是大大的錯了,真不該去昭義。」空空兒道:「難道隱娘願意看到魏博捲入成德之戰?」聶隱娘道:「危巢之下,安有完卵,成德覆滅,魏博還能保全么?」嘆了口氣,道,「而今四鎮聯盟既破,只剩成德獨力抗拒朝廷大兵,說這些也無益了。」又叮囑押送的兵士道:「你們可得將空空兒看牢了,到軍營后拿最粗最重的鐐銬鎖了他,不准他出軍營一步,不準跟旁人說話,總之要當作重囚對待,知道么?」她是節度使心腹,兵士如何敢不聽從,躬身道:「遵令。」
這一日,二人正在營中漫談飲酒,忽見兵士一陣騷動,爭相往轅門趕去。有人嚷道:「魏帥到了!」
話音未落,只聽見院門「嘩啦」一聲被人推開,有孩子聲音叫道:「空空兒!空空兒!」空空兒忙道:「小公子,我在房裡。」
劉辟見新皇帝不肯就範,便乾脆預備兵戎相見,派重兵封鎖了所有進川要道。出兵前命人將被囚禁多日的推官林蘊押出,威脅要殺他祭旗。不過劉辟到底進士出身,是個文人,不願意當真殺死林蘊,暗中囑咐軍士行刑的時候虛砍幾刀,逼迫林蘊討饒即可。不料林蘊臨死不肯屈服,大罵劉辟不止。劉辟無可奈何,借口林蘊精通刑名,只將他貶為下縣縣尉。
然而憲宗皇帝雖然勉強坐穩了皇位,日子也並不好過,他先是擺出強勢姿態,正式拒絕任命西川留後劉闢為新一任的節度使,以宰相袁滋暫代西川節度使,征劉辟入朝為官。劉辟不但不受詔命,還命人拘捕袁滋兄長袁峰全家。袁滋本奉命前往成都接手西川,聞聽兄長一家盡在劉辟掌握中,有所顧慮,遂停在半路,不敢進川。憲宗大怒,當即貶袁滋為吉州刺史,袁滋遂成為第一個還在上任途中即遭貶斥的西川節度使。
空空兒哪會不認得,譚忠手裡拿的正是一枚仰月銅錢,他早知道這是遊俠信物,因為這個才與蒼玉清、第五郡認識。這才想通當日是劉大郎和蒼玉清是如何從莘縣脫險,原來是譚忠將他們冒充部下帶出城去,當日譚忠趕去莘縣,假託仰慕空空兒之名,其實正是要去接應蒼玉清他們。誰又能想得到,堂堂出使魏博的幽州牙將竟是朝廷的人!
田懷諫拍手叫道:「好玩,好玩,再來一次!」空空兒心道:「你當這是玩笑么?」他臂膀傷口極深,心中更痛,往前走了幾步,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料到無法支撐到節度使府署,忙招手叫過牙兵,命他們護送田懷諫回去。
田懷諫最厭惡一堆牙兵前呼後擁,每次出門都恨不得要將滿街道的人清空,道:「我不要牙兵,我要他陪我去!」元浣見愛子正指著空空兒,忙道:「他不能陪你去,他是……」田懷諫道:「我就要他!就要他!」
魏博軍中向來役使罪犯和俘虜為奴,從事最低賤最下等的粗活兒。空空兒依稀記得在軍營中見過這婦人,上前問道:「她犯了什麼錯?」一名小將道:「稟將軍,這女奴剛剛逃出軍營,被人抓了回來。按照慣例,當在軍前處死。」
空空兒之前早得魏博節度使書信,信中再三叮囑要防備平盧,怎敢輕易放對方大隊人馬過境,搖頭道:「此事我得請示魏帥。」平盧牙將道:「那好,事情緊急,請將軍即刻派人回魏州請示魏帥,我們就在這裏候著。」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空空兒早猜到譚忠此刻找上門來表明真實身份,必定有天大難處,果然對方一開口就是極難辦到之事。他自知無力拒絕,不然不知道對方又有什麼花樣來要挾對付他。加上自從他親手射死第五郡后,總有深重的負疚感,一直想做點什麼來彌補,她若還活著,遊俠一定會派她來,剎那間,又想起第五郡的嬌憨容顏、晏晏笑語來,心頭一酸,當即應道:「好,我會儘力而為。」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連日風雪,天氣確實寒冷,空空兒見那棉被雖厚,卻是干硬如鐵,不知道被多少人蓋過,便和衣鑽進被子,躺在蒼玉清身邊。蒼玉清忽然側身緊緊抱住他,柔聲叫道:「空郎……空郎……」嘴唇便往空空兒臉上湊來。
空空兒知道蒼玉清身份,雖為她已經脫險歡喜,可他手中抱的卻是魏博節度使之子,如何敢輕易過去?
行到城門處,門邊忽有一人搶上來叫道:「空將軍!」親隨上前喝道:「什麼人擋道?」那人道:「賤名不足掛齒,不過是故人想求見空將軍一面,還有一場大功勞要送給將軍。」
田興愕然問道:「尊使是要不辭勞苦、親自到各州縣宣讀天子詔書么?」裴度道:「正是,如此方才不負天子重託。」田興當即肅然起敬,道:「是,田某這就親自陪尊使前往所有州縣,好讓魏博百姓感悅皇恩浩蕩。」
婢女應了一聲,接過他手中食盒,取出酒菜在桌上擺放好,挑亮燈燭,這才出去,回身將房門、院門一一掩好。
那自背後襲https://read.99csw.com擊他之人果是蒼玉清,她受了重傷,全仗一口氣強撐,忽見到空空兒意外出現在面前,又驚又喜,當即暈倒在他懷中。空空兒身上攜有金創葯,當即將她身子放平,細心檢視創口,為她敷好葯。
圓凈見空空兒不答,冷笑道:「貧僧早知道魏博難脫干係,說不定你們魏博正是刺客幕後指使。」
侯臧面色鐵青,道:「來人,將空空兒拿下。」空空兒無法抗拒,只問道:「我犯了什麼錯?」侯臧冷笑一聲,道:「還用問么?今日看誰救得了你。」命人將他扯來營廳跪下。
空空兒正被牙兵從地上拉起來,看到眼前情形,這才知道田季安已經癱瘓,吃驚問道:「相公,你……」田季安恨恨道:「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本帥要砍你雙腿了吧?若是查明你根本沒有去過昭義,不但要砍掉雙腳,連雙手一併砍掉,看你怎麼再叫妙手空空。」
憲宗擬興兵討王承宗,打算就此革除河北藩鎮世襲之弊,朝中重臣並不贊同,宰相裴垍、翰林學士李絳等都認為河北藩鎮割據一方,已根深蒂固,如果討一鎮,其餘幾鎮必定暗中勾結,難以討平。只有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迎合憲宗之意,自請領兵討伐成德。憲宗疑而不決。
李錡被腰斬極大地震撼了眾藩鎮,山南東道節度使于頔主動上書為兒子求娶公主,想試探朝廷對山南東道的態度。于頔出身官宦世族大家,為北周重臣于謹七世孫,自出任節度使一來,儼然專有漢南之地,凌上威下,驕橫不法,朝廷姑息,無可如何,從此凡有節度使不法者,均被稱為「襄樣節度」。憲宗因於頔是藩鎮節度使中最驕蹇橫暴者,有意籠絡,決意將最寵愛的長女普寧公主下嫁於頔第四子于季友。于頔先祖為鮮卑族,是漢人所輕視的虜族,于季友更是于頔姬妾所生,非嫡子身份,憲宗竟肯以帝女下嫁,于頔喜出望外,應|召入朝謝恩,卻被憲宗順勢免去山南東道節度使官職,只尊以宰相虛位,不久即捲入一起莫名其妙的殺人命案,被逮捕下獄,交給三司使審訊。據說憲宗本想藉機殺掉于頔父子,只因為于頔昔日善待士人,對上門求助者多方予以照顧,如著名文士符載想隱居廬山,需要百萬錢來買山,向于頔求助,于頔毫不猶豫拿錢資助了他。又如大文豪韓愈未顯名時,也曾經奉書求于頔援引。符載、韓愈當時均在朝中為官,感激昔日提攜之恩,出面為于頔說情,憲宗才只將於頔貶官,就連女婿于季友也沒有放過。皇帝終以普寧公主的婚姻為代價,換來了山南東道和平收復。
空空兒便依言抱了她進來房中,放在床上,為她拉上被子蓋好。正要起身走開,卻被蒼玉清一把扯住,道:「不要走!她們都離我而去,你……你不要再離開我!」
圓凈見空空兒不肯相認,便鬆開手,第五郡手筋腳筋均已經被挑斷,當即軟癱在地。圓凈命道:「將這女人吊起來!」
劉大郎全身一震,問道:「你射死了第五郡?」空空兒哼了一聲,怒道:「你們都給我出去,我要單獨審問刺客。」
進城后,空空兒被臨時安置在魏州驛站中候命。他本以為節度使見了李師古人頭會連夜召見,哪知道次日正午才有牙兵來帶他入節度使府署。
莘縣為魏州下轄十縣之一,西至魏博府城魏州九十里,東面與平盧接壤,至平盧府城鄆州才八十里,戰國時齊國孫臏與魏國龐涓之間的馬陵之戰就發生在該縣境內。
忽見小公子田懷諫疾跑進來,一把推開史憲誠,嚷道:「不準砍空空兒!」他是個小小孩童,力氣甚弱,史憲誠卻畏懼他魏帥之子的身份,見他小手伸來,當即往後退開。
田季安道:「你去昭義做什麼?」空空兒道:「一位朋友請我去幫個小忙。」田季安道:「小忙?說出來聽聽。」空空兒道:「是。朋友托我去殺一個人,不過到了那裡才知道朋友早有安排,人沒殺成,浪劍也被人偷走,屬下只好回來了。不過屬下不能奉告姓名,請相公恕罪。」
侯臧見節度使面色有鬆緩之意,忙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輕饒過空空兒。皇帝賜他浪劍,早有安排,誰知道他有沒有為朝廷做過別的事。」田季安便道:「空空兒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罰去邊關為奴。嗯,你曾在莘縣為將,就罰去陽谷軍營吧。」
轉眼到了元和七年,空空兒被囚禁在陽谷軍營已達兩年之久,這兩年中,他惟一的訪客以及惟一可以說話的人就是莘縣縣尉邱絳。邱絳早有投奔朝廷之心,同年武儒衡在朝中任戶部尚書,多次寫信相邀,只是他家人親屬盡在魏州,難以逃脫,一時下不了決心。
魏博雖不知道玉娘到底是何人,又為何來邊關搗亂,畢竟她穿著己方的軍服,見平盧射死了她,登時大嘩,立即回以弩箭,雖然箭力不及平盧關卡,總要出一口惡氣。平盧也毫不示弱,以弩箭回擊。魏博驍騎天下無雙,可平盧土地人口是魏博數倍,兵多將廣,雙方各有忌憚,均不敢強力闖關,這一場互射才沒有由鬧劇演變為戰火。玉娘臨死惡意挑撥雙方相鬥,終未能如願。
空空兒道:「雪景也看過了,咱們現在玩捉迷藏好不好?」田懷諫拍手道:「好,不過要我追你跑。」空空兒道:「好。」幾步跨下城樓,田懷諫急忙來追,空空兒便有意無意地往府署大堂而來,牙兵都認得他,見他與魏帥公子嬉戲玩鬧,也不在意。
空空兒道:「為什麼不直接去殺王承宗?」譚忠深深嘆了口氣,道:「自從上次刺殺平盧李師古失手,第五郡她……」他當時人在莘縣,親耳聽到魏博兵士描述第五郡臨死受刑及死後還被肢解懸屍的種種慘烈,心頭惻然,再也說不下去。
一名十五六歲的家僮聞聲進來,元浣道:「蔣士則,你出去買些糖果回來。」那家僮蔣士則唇紅齒白,長相俊美,一雙眼睛滴溜溜異常靈活,躬身道:「遵命。」
卻見劉大郎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奔近案桌,取了空空兒那柄浪劍,幾劍斬開雙足間的鐐銬,只是雙手被銬在一起,一時難以自己弄開,當即舉劍對準空空兒心口,道:「今日要為第五郡報仇。」空空兒心頭微嘆,只能閉目待死。
離開莘縣之日,只有縣尉邱絳不避嫌疑,趕來相送。空空兒見邱絳鬱郁滿懷,極有怨言,知他親屬均被扣在魏州,不得團聚,安慰道:「這次我回魏州,怕是再也不會有機會回到這裏,少府若有家書,我可以代為轉送給尊夫人。」邱絳道:「甚好。」向城門守吏索取紙筆,匆匆寫了一封家信,又告知家屬地址姓名。空空兒道:「放心,一定送到。」
田懷諫正與家僮、侍女在雪地里捉迷藏、打雪仗,忽見空空兒進來,大喜過望,奔過來就要抱,用手勾住他脖子,笑道:「你可算來了,我跟娘親吵過許多次要見你,她總說你很忙。」空空兒微感苦澀,心道:「是我忙么?是你不放心再將兒子交給我而已。」
劉辟又上表請求封心腹盧文若為東川節度使。憲宗忍無可忍,決定發兵征討西川,然而朝議時,公卿大臣均認為蜀中山路崎嶇,蜀地險固難取,反對出兵之聲不絕於耳,只有宰相杜黃裳和翰林學士李吉甫二人贊同討伐。杜黃裳道:「劉辟不過一狂戇書生,取之如拾草芥。臣知神策軍使高崇文勇略可用,願陛下專以軍事委之,不要置監軍,一定能敗劉辟。」憲宗由此下定了決心。
到牙城大門繳了浪劍,進來府署大堂中,田季安正仰靠在座椅上。他才二十來歲,年紀比空空兒還小,卻似大病初愈,倦怠不堪。空空兒忙上前參拜。田季安只懶洋洋地道:「空空兒,你這次功過相抵,本帥也不追究了,以後還是留在府署做巡官吧。」空空兒道:「遵令。」也不明白自己功在哪裡,過又是哪些。
雖然兵精糧足,不把朝廷和義成放在眼中,李師古對於出兵還是有所忌憚——義成北面就是魏博,萬一魏博斜插一腿,那可就有腹背受敵的危險。他聽從幕僚高沐、李公度的建議,派使者與魏博節度使田季安通好,獻上厚禮,請他發兵相助,承諾取下義成后,兩鎮共分領土。
到了傍晚,史憲誠將空空兒提出監牢,押來府堂。田季安歪坐在堂首,一旁還有判官侯臧、聶隱娘、趙存約等人。田季安面色一沉,問道:「空空兒,你與朝廷勾結,參与昭義兵變,可知道本鎮素來如何處置暗通朝廷之人?」空空兒道:「極刑處死。」
一旁親隨早覺有異,上前喝道:「你在做什麼?」王翼反擰過空空兒手臂,將匕首橫在他後頸上,笑道:「你們都別動。我知道你們奉命押送空空兒回魏州,魏帥有重要事情要審問他,他若死了,你們都脫不了干係。」
空空兒只得往牙城而來,請牙兵往裡通傳,說想見見小公子。等了好大一會兒,有侍女出來,領著他進來后署園苑,笑道:「空郎老久不來了,小公子總是吵著要見你呢。」
表明自己已經先投效朝廷,須得當一名「節婦」。李師古竟沒有殺他,反而贈金放還。
西川未平,東面風雲又起。平盧節度使李師古據有十二州之地,是藩鎮中地盤最大者,猶自不滿足,有意趁亂撈一把,詭稱鄰道義成節度使李元素有意謀反,往西面邊境調集重兵,預備武力奪取義成土地。憲宗下詔阻止,李師古素來專橫暴戾,驕蹇不遜,當然不肯聽從。他惟一畏憚之人是朝中宰相杜黃裳,杜黃裳特意寫信勸他退兵。李師古表示終身不敢失節,但義成謀逆在先,他須得為朝廷討平。言下之意,平盧不會背叛朝廷,但義成的地盤他是奪定了。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譚忠道:「事情緊急,空兄這就請去節度使府署取公文吧。」空空兒吃了一驚,道:「牙城戒備森嚴,大白天的怎好下手?」譚忠冷笑道:「誰讓你去硬闖了?魏帥夫人是你同鄉舊識,小公子也一直很喜歡你,你不會利用他二人巧取么?公文我晚上就要用,遲了可就來不及了,你這就動身吧。」
田季安怒氣又生,道:「你一再抗命,本帥已饒過你多次,這次……」田懷諫忽然挽住他手臂,叫道:「阿爹,我肚子好餓。我都忘了,娘親燉了蓮子湯,讓我來請阿爹回去。肚子好餓……」田季安心疼獨子,只好道:「好,咱們這就回去。」轉頭命道,「將空空兒先關起來。」舉了舉手,身後四名牙兵上前抬起軟榻。
他見皇帝不命人帶自己進大明宮,而是降尊紆貴,親自來到神策軍廳,料來是要立即處死自己。果然下跪參拜后,李純也不命他起來,只森然問道:「七年前朕當面交代的事情,你辦了么?」空空兒道:「沒有。我自知有負聖望,任憑陛下處置。只求陛下殺了我后,不要將我傳首魏博。」
轉眼又是新的一年,新年伊始,憲宗宣布改年號為元和,大赦天下。恰在正月十九日,太上皇被宣稱崩于興慶宮,時年四十六歲。自太上皇莫名其妙中風后,一直不能行走說話,癱瘓在床已經一年有餘,本來他的去世也不在人們意料之外,可疑的是,太上皇死前一天,憲宗李純突然下了一道制書,宣稱太上皇「舊恙愆和」,自己要「親侍葯膳」,所以暫時不能上朝聽政。自去年年初王叔文執政后,關於順宗與長子李純不和的傳聞不絕於耳,後來順宗立李純為太子,傳說也是因為宦官武力要挾。順宗很快傳位給太子,自己退位為太上皇,許多大臣都認為這不是順宗的真實心意,直到看到憲宗因為太上皇久病推延上朝的制書,才知道順宗父子關係也許並非傳聞中那樣冷漠。然而,正當眾人為憲宗的孝順感動慶幸時,第二天就傳出了太上皇死於興慶宮的消息。因而有人認為太上皇其實早就死了,憲宗先下制書,就是想要掩蓋真相,卻不料起了欲蓋彌彰的相反效果。太上皇死後次日,憲宗特下詔書賜死已經被貶渝州的王叔文。傳說早有密使奉太上皇旨意去渝州聯繫王叔文,不過為地方官員檢舉告發,這才是太上皇和王叔文死的根本原因。
空空兒不能動彈,無法言語,卻是神智不失,知道眾人是中了極厲害的蒙汗藥,一時不明究竟,心道:「是清娘下的葯么?她又如何混進了軍營?」
那親隨大吃一驚,道:「什麼?」空空兒厲聲道:「還不快去!魏帥有事,你擔待得起么?」那親隨一聽事關魏帥安危,忙招了一名同伴,飛奔上馬去了。
空空兒尚未從巨大的悲痛中清醒過來,差役又說了一遍,他才吃了一驚,問道:「對方是男是女?」差役道:「是個男的,二十來歲,他早受了箭傷,武藝卻還是十分了得,傷了我們好幾個人,邱少府調來守城的弓弩手射穿他大腿才捕到他。」
圓凈道:「空將軍昨夜派兵協助我平盧搜索兩名逃犯,可有結果?」空空兒心道:「不是刺客么?怎麼又改口成逃犯了?呀,定然是李師古已經遇刺身死,平盧一方生怕軍心動搖,為外敵有機可趁,所以密不宣示。不然何至於這麼多牙兵湧來邊關,非要捉到刺客不可?刺客當真是遊俠么?她……她……」
那一日,空空兒親口對皇帝道:「我跟陛下一樣,希望天下一家,所有藩鎮都聽朝廷的話,這樣魏博既不用謀劃去攻打別的藩鎮,也不用日夜防著被別的藩鎮奪走地盤,男人不用當兵,女人不必守寡,百姓安居樂業,再不受兵燹之苦。可事實並非如此,眼下割據分裂的局面非一朝一夕所能挽回,我一介村夫,更不能從中幫到什麼。」他想不到當日隨口一句話,竟然成為免死金牌,救得自己性命,一時怔住。
空空兒只好說明經過。原來精精兒一直在京兆一帶遊盪,二年前鎮海節度使李錡謀反被擒送京師時,他意外在俘虜隊伍中看到了苦苦尋找多年的愛人杜秋娘,多方打聽,才知道她早嫁給了李錡為侍妾。李錡被憲宗腰斬處死,杜秋娘受牽累沒入掖庭宮為奴。精精兒曾在送空空兒離京時順手摸去了他當日從吐突承璀手下身上盜得的神策軍腰牌,竟拿著那面腰牌闖入掖庭宮救人,結果還沒有見到杜秋娘的面就被金吾衛士識破擒獲。
到了晚飯時分,魏州有牙兵來傳田季安之令,命空空兒不得放平盧牙兵過境,但須全力搜捕刺客,一旦捕獲,先暫留魏博軍營審問清楚,再等候處置。空空兒心道:「天助我也。」忙命人將劉大郎提出木籠,帶來營帳,問道:「你就是刺客吧?你叫什麼名字?平盧那邊說你還有一個同黨,他人在哪裡?」劉大郎只垂首不答。
元浣六神無主,完全聽不進旁人在說什麼,她夫君田季安近來性情大變,總對她暴力相向,滿屋子僕人婢女嚇得跪下,只有蔣士則撲上來用身子遮住她,她心中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依賴他,便道:「按他說的去做。」史憲誠只得應道:「遵命。」命人押了空空兒到獄中拷問。
王翼道:「走!」押著空空兒往前走去。空空兒大是後悔適才未加抗拒,萬一王翼所說的大功勞就是蒼玉清、劉大郎的下落,那可如何是好?只是眼下有一柄匕首頂住他背心,後悔也是遲了。
田興深知他為人,一旦拿定主意,萬難勸回,嘆了口氣,回頭命道:「來人,將空空兒拿下,立即解往京師。」
折騰了大半夜,也未發現可疑人影。空空兒見對方于友明一行當真守在邊卡一動不動,甚感無奈,只得交代了關將秦定幾句,自己回來軍營。
空空兒早為今日之事謀划許久,想不到如此容易得手,他早存了必死之心,也絲毫不為自己安危憂慮。到了晚上,牙兵將他提出來吊在獄廳梁下,蔣士則進來大聲喝問道:「是誰指使你謀害魏帥?」
空空兒嘆了口氣,走出破廟,有心去找同鄉譚忠相助,請他幫忙帶蒼玉清出城,可畢竟與他相識不久,未能深交,還是有所顧及。躊躇半晌,還是決意先回軍營救出劉大郎再謀出城之計。
空空兒鬱郁離開陽谷,回來軍營時正遇到縣尉邱絳手下差役,稟道:「邱少府剛剛在城裡捕到了一名悍匪,很可能就是平盧所稱的刺客,請將軍速去接手。」
那西域龍膏當真有奇效,非尋常金創葯可比,塗上僅一日,便覺得傷處不再疼痛,反而麻麻痒痒似有新肌生出。五六日後,空空兒自覺已經痊癒,還在院子中練了一套拳法,鏡兒卻非逼著他繼續塗藥,非將那瓶藥膏塗完才肯了事。
空空兒心中激蕩不已,對方喊叫些什麼也未聽進去,只是默不作聲。關將秦定毫不客氣地回敬道:「你們不是說我魏博是刺客同黨么?現下空將軍親手殺了她,你們再無疑心了。」圓凈一時無話可說,只得恨恨命人將第五郡屍首肢解,分掛各處示眾。
聶隱娘道:「你真是傻得厲害。空郎,你不是在為朝廷效力,而是在為魏博做事,魏帥濫殺無辜,屠害忠良,已經淪為魏博的罪人,你不殺魏帥,我也會殺他,我不殺他,旁人也會殺他,你做了有益魏博的事,新任留後和軍中將士心中有數。你若是一心求死,你自己倒是解脫了,你讓田相公良心何安?魏博好不容易安穩下來,你可不要胡來,又生枝節。你不是一直想辭官為民么?眼下豈不是最好的機會。」
李純冷笑道:「你憑什麼求朕?」空空兒一時無言以對。不料李純又道:「朕不會殺你。」頓了頓,又道,「無論你犯了什麼錯,朕都不會殺你,朕要留著你看到天下一家的局面。」
出來西城門幾里,王翼逼眾人下馬站到遠處,將數匹馬趕走,只留下一匹,這才笑道:「有人將平盧節度使李師古首級藏在了東門客棧里,這是不是一場大功勞?」將空空兒往前一推,自己飛身上馬,哈哈大笑而去。
自到高唐上任,空空兒自知軍中有節度使田季安派來的心腹牙兵監視,也不理事,將大小軍務交給副將,自己半步不離開軍營,日日飲酒,喝得酩酊大醉才肯罷休。只是這種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月後,魏州有牙兵來傳田季安之命,指斥空空兒酗酒,玩忽職守,將其貶為佐將,調任魏州莘縣。空空兒猜想魏帥依舊不放心他,要將他調到更靠近魏州的地方,利於監視。
空空兒這才知道朝廷早已經收買了烏重胤,許諾他只要除掉盧從史,就委任他為昭義節度使。既然如此,憲宗又何須多此一舉,指名要他來協助蒼玉清行刺呢?他隱隱覺得有所不妙,不知道皇帝還有什麼計策。
他雖不願意坐以待斃,但他目下還是魏博武官,料來難以逃脫相抗,上前問兵士道:「出了什麼事?」兵士道:「空空兒勾結朝廷,意圖行刺魏帥,現已畏罪潛逃。」空空兒道:「你們怎麼知道是空空兒?」兵士道:「有許多人親眼看見他背著那柄浪劍逃入了田興將軍府中。」
空空兒這才知道軍營中的女奴玉娘就是劉太白的妻子、劉大郎的母親,難怪她會釀酒,指點營廚釀出來的酒很有幾分郎官清酒肆的味道。不是聽說她數年前跟酒客私奔逃走了么?又如何陷在魏博軍中為奴多年?
西川劉辟支撐數月,終於在皇帝強大的決心和朝廷重兵壓境下土崩瓦解,劉辟、盧文若率數十名心腹西奔吐蕃,在邊境被唐軍騎兵追及。唐軍統帥高崇文入成都后休息士卒,秋毫不犯。之前韋皋心腹侍衛唐棣、唐楓發現韋皋之死可疑,唐棣尋機行刺劉辟,結果被劉辟心腹牙將邢泚當場殺死,劉辟乾脆撕破臉皮,將另兩名侍衛唐楓、楚原逮捕下獄,此刻方重獲自由,向高崇文稟明真相。高崇文遂命人押來盧文若和邢泚、晉陽幾人,交給唐楓、楚原親手殺死,劉辟其餘同黨皆不問罪,軍府事無巨細,命遵韋皋故事。
潞州發生巨變,二人雖有烏重胤庇護,還是不便留在城中,以免徒生事端,當即騎馬出城,來到城東十里一家小客棧,進來坐下,點了滿桌酒菜對飲,只是默默不語。
出來牙城,空空兒問道:「小公子想去哪裡?」田懷諫笑道:「當然是集市啦,那裡最熱鬧。」空空兒便抱著他往集市來,田懷諫見人煙繁密,市井百態有趣,看得眉開眼笑,胡亂買了不少小玩意兒。
到次日一早,侯府婢女又帶了酒肉來服侍空空兒。這婢女確實能幹,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又細心將空空兒脖頸、手腕、腳腕被鐐銬磨出的幾圈淤傷血斑抹藥包紮好,買了一些化淤散熱的湯藥喂他服下。
憲宗威肅四方,藩鎮戒懼,一時不敢妄動,生怕給朝廷找到發兵的借口。然而世上終有一些東西無法靠人力謀取,譬如生老病死。元和四年三月,成德節度使王士真病死,其子王承宗自任為留後。
元浣啞然失笑,忙命侍女取了一袋錢過來,又問道:「空郎還住在原來的住處么?我回頭叫人送些錢去。」空空兒道:「不敢勞煩夫人。」上前攜了田懷諫的手,道:「小公子,咱們走吧。」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