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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驚天大刺殺

第十章 驚天大刺殺

八月初二,圓凈及部將數千人在嵩山被洛陽令侯彝指揮當地山棚圍殲,圓凈被擒送洛陽斬首示眾。平盧東都進奏官訾嘉珍供認是平盧主持刺殺宰相武元衡,被檻送京師,憲宗置之不問。
空空兒急忙將他推開,追進寺里,卻見好幾名灰衣僧人正在清理甬道,早不見了精精兒身影。在寺中尋了好幾遍,始終找不到人,僧人說寺中根本沒有精精兒這個人。一直守到幾近夜禁,才被僧人們連勸帶推請出清國寺。
侯彝正在金吾廳中聽取屬下稟報,忽聽說空空兒送了一個斷手斷腳的血人到堂下,極是驚異,趕出來問道:「空弟,這人是誰?」他曾派人逮捕過王昭,卻未見過本人,因而並不認識。
鑒虛卻不回答,只冷冷望著他,道:「你不過是個小小的洛陽縣令,憑什麼到京師問案?」侯彝道:「很好,我這就給上人一個很好的理由。」命人將鑒虛鎖拿回金吾衛,當堂行杖。
楚原續道:「今日一早,不知道精精兒又用什麼花言巧語說服了玉簫娘子,玉簫娘子命唐楓拿鑰匙開鎖放了他。唐楓有所遲疑,玉簫娘子道:『他服下了我給的毒藥,武功盡失,逃不掉的。』唐楓見精精兒臉色蒼白,手足酸軟無力,這才上前打開鎖鏈。玉簫娘子細心為他穿上衣服,扶他上了馬車,我們幾個騎馬跟在後面,來到這裏……後來……後來發生的事郎君已經知道,不必我再多言。」
原來劉叉當年在西川被劉辟伏兵擒住后立即捆送到南方。他本受了箭傷,因性情執拗倔強,動輒怒罵不止,一路沒少吃押送兵士的拳打腳踢,傷勢更重。押送兵士到達目的地后只將他隨意扔在道旁,他昏厥中為正奉召入京為官的韓愈所救,韓愈之前貶官正是因為上書揭露前京兆尹李實罪惡,極讚賞劉叉刺殺李實的勇氣,遂將他帶回京師,曉以書義,劉叉從此折節讀書,投在韓愈門下。他本是草莽遊俠,幾年浸濡下來,竟然能寫得一手好詩,如有《偶書》:
空空兒聽了深覺有理,可也頗為失望,他本來一直對遊俠又敬又畏,尤其是第五郡之死對他震撼極大,原來這些人所做的事也不全是為國為民,不過是權貴手中的工具。
當時淮西判官楊元卿在長安奏事,宰相李吉甫召他入中書省政事堂,曉以君臣大義,楊元卿便盡以淮西虛實告知。李吉甫立即上書皇帝,請求討伐淮西。因淮西與河朔不同,四鄰均是朝廷直接控制的藩鎮,孤立一地,只要下定決心,定能圖取。
空空兒吃了一驚,那男子卻是他曾在浣花溪薛濤門前見過的韋皋心腹侍衛唐楓,后被牙將邢泚強行帶走,看來這宅子主人韋夫人就是韋皋正妻張氏了。
空空兒既不敢抱她,也不敢推開她,只是一動不動,卻見懷中的她慢慢軟倒下去,這才恍然明白,抱住她身子一看,果見腹部受了重傷,鮮血淋漓,只不過她穿著黑色衣服,形跡不明顯。
正要上馬,忽見一旁竹林后正有一名灰衣僧人在向這邊窺探,那僧人身形面貌再熟悉不過,正是他師弟精精兒。空空兒「啊」了一聲,丟開韁繩,一邊急奔過去,一邊叫道:「師弟,你怎麼出家了?」
侯彝聞言不敢怠慢,忙命差役押了楊進和棺木回去縣廨,自己率弓手朝平盧東都進奏院趕來。洛陽守將蔣良已得侯彝手下通報,正發兵要去包圍進奏院,兩隊合作一路,趕去城北敦厚坊。洛陽也跟長安一樣實行坊區封閉管理,只是洛陽水系縱橫,多條河流穿城而過,地形更為複雜。
空空兒道:「實在抱歉,我……」裴度擺手道:「這件事不是空郎的錯,當時一片混亂,空郎情急之下也是為了保護我。」空空兒道:「當時王翼明明有機會說出真相,可他只叫我殺了他,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裴度道:「大約他不願意旁人知道他就是王翼,見已經暴露身份,乾脆一心求死。」嘆息一回,又問道:「空郎可有什麼打算?」空空兒道:「我也不知道。」
六月初七,有人分別在京兆府萬年、長安兩縣及左金吾衛留下紙條,揚言道:「毋急捕我,我先殺你。」一時間,沒有人再敢去追捕賊人。兵部侍郎許孟容面見皇帝時痛哭道:「自古未有宰相橫屍路隅盜賊如此囂張跋扈折,此朝廷之辱。」
鏡兒取來藥瓶,打好一盆清水,要為蒼玉清清洗傷口。蒼玉清道:「不……不必,多謝……你先出去,我有重要的話要對你夫君交代。」鏡兒遲疑地望著丈夫。空空兒知道蒼玉清性情剛烈,便點點頭,示意鏡兒退出。
李純道:「不過事情決計不可對外張揚,也不可帶兵搜查平盧進奏院。」侯彝知道皇帝欲全力對付淮西,暫時不想同平盧撕破臉皮,道:「遵旨。只是神策軍素來驕恣,臣怕反而將動靜弄大,請陛下改調左金吾衛歸臣節制。」
空空兒心道:「王翼為人堅忍,裴度在長安通化坊有私宅,又在安興坊有賜第,因通化坊位於長安東南角,距離大明宮太遠,裴度一半住在安興坊中。殺人從來不會失手,上次殺李實不成也只是弄錯了人。他為清娘所阻,未能當場刺死裴相公,一定會再次下手,眼下一片混亂,正是最好的機會。看來確實如清娘所言,他是逃入了裴府。」忙出示腰牌,道,「我聽說刺客逃進了府中,我進去看看。」金吾衛士道:「是,將軍多加小心,聽說刺客武功十分了得。」
段文昌見他辦事果斷迅捷,十分佩服,低聲道:「當日我岳父用酷刑對付明府,難得明府並不記恨。」侯彝道:「這是武相公分內之事,侯彝不敢有怨。段御史,剩下的六具屍首,五人不明來歷,另一人卻是萬年縣吏萬遇,人稱萬年吏。」
越想越是著急,忽想到若精精兒當真受傷,他在京師無處可藏,定然會去自己家裡求助。忙舍了眾人,離開青龍寺往家中趕來。推門一開,家中一切如故,鏡兒也只說他走後不久就有人來接走了侯彝,再無旁人來過。
空空兒咬牙切齒地插口道:「我認得他。」侯彝道:「那好,空弟明日跟我一起到金吾廳,我請畫師來畫出兇手的面貌。」
艾雪瑩早嫁給商人為妻,認出白居易和空空兒,故人重逢,頗為喜悅。白居易請她奏曲助酒,遂欣然取出琵琶,撫摸撥弄起來。多年不見,她的指法愈發精道嫻熟,擒控收放自如,又因為多年的艱辛漂泊,多了一番沉雄蒼鬱、豐|滿渾厚的韻致。此番機遇,即白居易名詩《琵琶行》的來歷,其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嘆引發過無數偃蹇失意者的共鳴,成為千古絕唱。
段文昌聽他這麼說,不好再下逐客令,便問道:「我岳父一案可有進展?」侯彝道:「我正要告訴御史,根據一個躲在水溝中逃得性命的隨從的說法,似乎有兩撥人同時行刺,先是兩個蒙面人衝出來用弩箭射傷武相公肩部,隨後用木棒擊打趕散隨從。正混亂時,忽有另外一夥大約近二十人衝過來,均手持利刃,見人就砍,那兩人又跟後來那伙人打了起來。那兩人武功甚高,殺死好幾名賊人,不過他們只有匕首,兵器上處在下風,又寡不敵眾,一人被弩箭射倒,另一人受傷逃走。後來的那伙人遂從容殺了武相公,取下首級而去。」
空空兒恨恨道:「肯定是這二人到我家殺死鏡兒,搶走了蒼玉清的屍首,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殺死一個無辜的女人?」侯彝嘆道:「正是為了死無對證。鏡兒一死,再無人替你作證你昨晚人在哪裡,正好可以將一切推到你身上。空弟,我和段御史都相信你的話,然而刺客死的死、走的走,一切都只有你自己講述,你身上搜出的匕首是殺人兇器,你又親手殺了裴相公門客王義,你怕是麻煩大了。」
原來韓愈文名日盛,因善寫墓志銘,長安中爭為碑誌,若市買然。他亦來者不拒,收取高額潤筆費,最少一篇要收四百貫錢,而他的月俸才二十五貫錢,當官反而稱了副業,頗為士林所輕。
李純道:「朕准你跟侯彝一道追查兇手,不過有一點,兇手不是平盧李師道所派,而是成德王承宗所派,你聽清楚了么?」空空兒道:「為什麼?兇手明明是平盧牙兵,陛下為何要替真兇掩蓋真相?」李純重重一拍桌子,道:「大胆,你敢當面頂撞朕!」
兄弟相見,欣喜無限。空空兒攜侯彝進來,鏡兒早準備好酒菜,遂把酒言歡,一敘離別之情。暢談至深夜,侯彝道:「鏡兒,你先去歇息,我跟空弟有一些話要談。」鏡兒依言退下。侯彝這才說了近日在洛陽與河陰發生的事,道:「圓凈這人折磨害死第五郡,我誓必要殺了他報仇。」取出畫像遞給空空兒,問道:「你看是不是他?」空空兒道:「雖然畫得不是很像,不過確實是他。既然平盧李師道派去洛陽及河陰的人都已經動手,想來圓凈已經潛入京師多日,這人年紀雖高,卻是目帶凶光,一看就是個厲害人物,要找到他應該不難。大哥,我明日先陪你去青龍寺看看。當日我曾經見過鑒虛跟圓凈交談甚歡,他們是舊識,可能圓凈一夥子就藏在那裡。」
侯彝道:「來人,將中間這人砍了。」中間大漢驚道:「你明明問的是楊進……」卻被差役自后一刀砍倒,如法炮製割下首級擺在前面。
這一日,空空兒在江州江邊漫遊時意外遇到江州司馬白居易,二人並不認識,只相互覺得面熟,白居易派隨從上前一問,才知道多年前在郎官清酒肆中見過。空空兒知道白居易因武元衡一案貶官,很是同情。白居易也聽過空空兒大名,當即在舟上排宴置酒,敘說一些京師舊事。忽聽到岸上傳來琵琶聲,令人驚絕。白居易奇道:「江州竟有這等琵琶聖手。」忙派人上岸,循聲尋去,帶來樂手一看,竟是當日名動京師的艾雪瑩。
回到家中,鏡兒告知侯彝今晚有事不回來這裏,空空兒淡淡「嗯」了聲。鏡兒見他面色有異,馬也沒有騎回來,問道:「出了什麼事?」空空兒遂說了遇到精精兒一事。鏡兒道:「這可奇怪了,郎君每每提及精郎為人,分明是個風流瀟洒的多情公子,他怎麼會去當和尚?」空空兒道:「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打算明日再去清國寺看看。」
空空兒驚道:「武相公遇刺身亡了?我……我昨晚明明還在皇宮見過他。」段文昌道:「是,今早天色未明亮,我岳父早早起身趕去上朝,因夜漏未盡,坊間路上只有極少朝騎及行人。我岳父剛從居住的靖安坊東門出來,即遭遇弓弩伏擊,隨從四散,賊人不但上前殺了我岳父,還砍走他的首級。巡邏的街卒發現我岳父被害,立即高聲相互傳呼『賊人殺害宰相』,頓時聲傳十余裡外。已經到達大明宮的官員聽到傳呼,大驚失色,只是不知道死者是哪位宰相。片刻后,我岳父的馬跟往常一樣,自行跑到大明宮建福門,反覆在宮門口徘徊,眾官才知被害者是我岳父……」
空空兒想起當初鑒虛殺波斯公主薩珊絲一事,暗道:「鑒虛當日應該是受皇帝所託,伺機除去波斯公主。立下這樣的大功,皇帝怎麼可能因為受賄就處置他呢?他有高僧的身份,殺人于無形,正是最好的掩護,誰也不會去懷疑他。只是他這般胡作非為,公開納賄,未必就是遊俠。」
空空兒腦袋轟然一聲,這才恍然明白又上了蒼玉清的大當,卻不知道她為什麼臨死還要誑騙自己來這裏殺王翼,急忙衝出裴府,趕回家中,卻見院門大開,心中一沉,進來一看——院中一片凌亂,似有多人進來過;鏡兒仰天倒在一棵芭蕉樹下,頸間一道大口子,早已經遭人割喉而死,眼睛兀自睜得老大,彷彿無法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情。空空兒悲憤異常,衝進房中,蒼玉清屍首已經不見了,只在榻上留下一大攤血跡。
空空兒每次被憲宗召見,都面臨腦袋落地的危險,還從來未見過皇帝這般和顏悅色過,也不推謝,一屁股坐下,頗感茫然。一旁宮女往酒杯中斟滿酒,他不待皇帝舉杯,自己先一飲而盡。
侯彝進堂見空空兒呆坐一旁,神色木然,上前勸道:「空弟,人死不能復生,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殺死精精兒的平盧牙兵。」鏡兒問道:「四郎已經查到兇手了么?」侯彝點點頭,道:「是平盧牙將於友明。」
裴度覺察到空空兒神色有異,又見他被神策軍士挾住手臂,問道:「出了什麼事?」王士則道:「空郎……」尚不及回答,一名小黃門奔出來叫道:「聖上召空空兒進殿。」王士則忙帶空空兒進來,稟道:「陛下,空空兒帶到。」憲宗李純道:「你們先退下。」王士則道:「遵旨。」躬身退了出去。
空空兒道:「你果然在這裏。」王翼見他自靴筒中拔出匕首,問道:「你是來殺我的么?」空空兒道:「是。我受人之託來殺你。」王翼冷笑不止,道:「想不到空空兒如今也為虎作倀了。」空空兒道:「之前我曾答應要為你做一件事,你眼下可想到了么?」王翼道:「想到了,過來殺了我吧,我右臂已斷,武功盡廢,願意死在你刀下。」空空兒道:「好。」走過去將匕首對準王翼心口,卻見他滿眼儘是嘲諷之色,當下不再遲疑,用力推出。那匕首鋒銳異常,當即沒至刀柄。王翼哼也沒哼,便即歪倒一旁死去。
六月初八,憲宗頒布詔書,即為著名的《捕殺武元衡盜詔》:「朕以不備,君臨萬邦,不敢自逸,每懷兢惕。而凶狡竊發,殲我股肱,是用當寧廢朝,通宵忘寐。永懷良輔,何痛如之?宜極搜擒,以攄憤毒。天下之惡,天下共誅,念茲臣庶,固同憤嘆。宜令京城及諸道所在同捕逐,有能獲賊者,賜錢一萬貫,仍與五品官,有官超授。如本雖同謀,或曾停止,但能糾告,當舍其罪。仍同此科,敢有藏匿,全家誅戮。布告遠近,使明知之。」命朝廷內外四處搜查賊人,獲賊者賞錢萬緡,官五品,敢庇匿者,舉族誅之。於是京城進行大搜捕,公卿權貴家也不能倖免。
空空兒一旁看見,甚覺新奇。裴度道:「來,空郎來嘗嘗我自做的魚兒酒。」空空兒道:「這是真的小魚么?」裴度道:「當然不是,這是龍腦,凝結后刻成的小魚形狀。」
段文昌更是驚奇,問道:「裴中丞兩名隨從當場被殺,另一名門客王義被你追入府中殺死,裴中丞至今昏迷未醒,再無其他目擊證人,你如何知道有兩名刺客?」空空兒道:「是其中一名刺客蒼玉清親口告訴我的,她的同伴是劉大郎。如果我沒有猜錯,萬年吏的同伴一定是唐斯立。」
空空兒沉默許久,忽然上前朝段文昌跪下,道:「求段御史暫且放我出去,我知道劉大郎、唐斯立朝中有人庇護,我殺不了他們,可我一定要為我師弟報仇。段御史,你岳父也是被平盧牙兵所殺,聖上一定會下旨不准你追查。求你放了我,我除掉兇手后自會回來領罪,絕不逃走。」
六月十二日,宰相張弘靖上書,表示懷疑張晏等人並不是真兇,請皇帝另選派官吏調查。憲宗不肯聽從。
唐楓立即將門拉開,道:「久聞空郎大名,這就請進來吧。」領著空空兒走進院子。轉過朱紅屏門,是條五色石砌成的羊腸小徑,彎彎曲曲,兩邊植滿蒼松、碧梧等樹。又穿過一個月亮門,經過一片花苑,才到一座朝南正屋,旁邊幾處精緻亭榭。四名彪形大漢站在堂前,甚是威武。
剛到門前,又有兩支弩箭飛來,他急忙閃在門后。那箭一直射到廊下檻柱上,插入數寸,猶不住晃動。卻聽見外面車馬聲響,有人趕了車馬離去。空空兒趕出門一看,門前橫七豎八倒著數人,數名青衣騎士手執弩箭,正護著馬車逃走。
空空兒不便留在公主閨房,怏怏出來,頗為傷懷,信步來到徐氏酒肆,要了一瓶黃桂稠酒。他不敢再去郎官清酒肆,已經成為徐氏酒肆的常客,徐店主一見他就嚷道:「空郎好幾天沒來了!長安城中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空郎知道么?」
六月初三正午,太子左贊善大夫白居易上書皇帝,請求立即追捕兇手及幕後主使,成為挺身而出的第一名大臣。白居易剛服完母喪返京為官,借住在昭國坊一個朋友家中。昭國坊就在靖安坊東南面,武元衡遇刺時,白居易正在上朝路上,聽到街卒呼叫后騎馬趕到現場,親眼看到武元衡「迸血髓,磔發肉」的慘狀。然而他此刻只是東宮閑官,卻搶在諫官之前議論朝政,是大大的僭越行為,況且之前因為一再反對憲宗對成德用兵,早為皇帝不喜,當即被勒令閉門思過。白居易之前的種種不妥當行為也迅疾被有心人挖了出來:他傾心愛慕初戀湘靈,為母親所阻,有情人難成眷屬。為了表示抗議,他多年來不娶妻子,直到三十七歲時才在母親以死威逼下才不得不娶好友楊汝士妹為妻。但還是未能忘懷湘靈,傳說其《長恨歌》中「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句正是為舊愛所唱。成親以後,白居易與母親關係並不融洽,白母很快神經失常,三年前某日看花時掉入井中淹死,而此後白居易還寫了不少賞花的詩。這筆舊賬被翻出來后,憲宗當即以「有傷孝道」貶白居易為江州司馬,限令即日出京。read.99csw.com
空空兒心道:「莫非是師弟又犯了老毛病,他到青龍寺出家就是為了竊取鑒虛貪贓枉法得來的那些財寶,結果昨晚下手時被鑒虛發現,追來房中?適才見到鑒虛人好好的,這地上的血一定是精精兒的,他人分明受了傷,不知道逃去了哪裡?」問道:「住持可有說誰是竊賊?」無可道:「沒有。住持嚴令我們不準出自己的房門,他親自搜索,但最後還是讓竊賊逃了。」
空空兒不及追趕,慌忙上前扶起那光頭男子,叫道:「師弟!師弟!」
侯彝道:「六月初六,今日是六月初二,還有四天。精精兒還說了些什麼?」楚原道:「沒有。他反反覆復就說那一句。我當時認為他又在謊言騙人,就跟他當初騙玉簫娘子說要帶她遠走高飛一樣,很是生氣,趁他不備,抓起茶壺,悄悄上前將他打暈,找繩索綁了手腳。次日一早,我出門雇好輛車,重新進來打暈精精兒,脫下外衫包住他,抱他出來上車,對車夫謊稱他病重,要送去平康坊妹妹家。如此順利回來。玉簫娘子見我一夜不歸,竟然帶回來精精兒,很是意外。精精兒正好醒來,從榻上坐起來,笑道:『玉簫,多年不見,你可是越來越漂亮了。』玉簫娘子想到多年來的輾轉奔波、苦苦追尋,滿腔怨懟,上前就給了他兩巴掌,命人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鐐銬鎖了精精兒。精精兒手腳被綁,無法反抗,只得軟語相求,道:『玉簫,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不聽你的話了。』玉簫娘子道:『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話么?你當日說要帶我遠走高飛,結果自己逃出牢籠后就將我拋下不理不睬。』回想起所受的無限苦楚,上前又給了精精兒兩巴掌。精精兒這才知道玉簫娘子是在記恨當日西川之事,忙道:『是我錯了。不過我眼下有急事要見我師兄,玉簫,你放我去見他一面,我再回來任憑你處置。』玉簫娘子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冷笑道:『你昨日見了你師兄還扭頭就跑,今日就有急事了。精郎,我發過重誓,這輩子一定要找到你,將你鎖在我身邊。你身上這些精巧的鎖鏈,不會損傷肌膚,卻能牢牢禁錮,是我請高手匠人為你做的,這次你可別再想逃走了。』將鑰匙交給唐楓保管,自己牽著精精兒進了內室。」
空空兒更加難過,道:「當日要是我跑得快些,追上師弟,就不會發生這些。是我害了他。」侯彝道:「這不能怪你。說起來我的過錯更大,這些弓弩手一直埋伏在附近,已有數日,我竟未能覺察。尤其空郎早懷疑到鑒虛,我卻沒有派人仔細搜查青龍寺,以致貽害今日。」鏡兒忙道:「這怎麼能怪你們呢?害死精郎的是那些平盧兵。」
王士則滿臉愕然,問道:「空郎是要抗旨么?」侯彝上前附耳低語幾句,王士則道:「我知道了。」叫進來兩名神策軍士,命一左一右地架了空空兒拉出去。
侯彝道:「那好,我這就派人送你去金吾衛,先暫時將你拘禁關押,你該知道,這是為了保護你。」楚原道:「是,多謝。」
他講得甚是平靜,然而旁人聽起來卻是驚心動魄、詭異莫測,舉袖擦了一下眼淚,又續道:「內子聽到消息昏死數次,我卻不顧重喪在身,主動請命來調查裴中丞一案,你義兄奉命調查我岳父一案。空郎,眼下國難當頭,只有真相才是祭奠親人最好的祭品。」
空空兒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裡?」王士則見他魂不守舍,勸道:「空郎,你還是看開些,聖上召見非同小可,你打起精神來。」簇擁他出來上馬,先來到左神策軍,從夾城帶空空兒來到延英殿,因皇帝還在殿中與重臣商討淮西戰事,便站在殿外廊下等候。
空空兒右肘輕撞,一個側身,當即甩開左右兩名差役,往門口奔去。侯彝早有防備,搶先攔在門口,厲聲喝道:「你還嫌麻煩不夠多!這裡是皇城,你能逃掉么?」招手叫進金吾衛士,命他們與差役一道押空空兒去大獄。
一斗之膽撐臟腑,如磥之筋礙臂骨。有時誤入千人叢,自覺一身橫突兀。
空空兒便說了他為魏博邊將時,蒼玉清等人曾去行刺平盧節度使李師古,結果失手,想來那時她已經遺失了蒼玉。那晚他在昭義小客棧抱她上床,與她肌膚相親,並未發現蒼玉。
李純這才顏色稍緩,道:「你此次發現平盧陰謀,立下大功,不過擅離東都,功過相低,朕就不追究了。朕准你暫時留在長安,專門追查這件事,准你任意調動神策軍,方便行事。」侯彝躬身道:「多謝陛下。」
侯彝退出大明宮,與中使一道來到永興坊的左金吾衛。中使傳達了皇帝旨意,當值的金吾將軍武厲笑道:「久仰明府大名,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侯彝道:「將軍請選一百名兵士給我,不過須得換上便服。再請找一位善畫面貌的畫師來。」又派人到宣陽坊將暫押在萬年縣的楊進秘密押來金吾廳,請畫師根據楊進的描述畫出圓凈畫像,安排妥當,這才得閑來找空空兒。
裴度道:「當日我奉旨宣諭魏博,回京時在邊境遇到他,渾身膿瘡,倒在路邊奄奄一息。我遂命人救起他,帶回京師,為他治病,後來痊癒后他自稱無地可去,希望留在下來。我見他為人老實,就收他做了門客。空郎,若不是你,我當真不知道王義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兀鷹王翼。當日我遇刺遭襲時,王翼一露武功,已經極令我驚詫,只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不過我雖不能肯定他是否已改過自新,但確實沒有發現他做過什麼壞事。」
空空兒見鑒虛平靜中略現焦慮之色,不似作偽,心道:「看來師弟並沒有落入鑒虛手中。如果住持確實不知情,應該是有人故意扮成竊賊引開眾人視線,另有殺手趁亂趕來師弟房中殺他,會是誰呢?師弟是生還是死?」
話音未落,只聽見一排弩箭破空之聲,空空兒已搶上前來將她和侯彝扯到牆根下貼牆站好。只聽見外面數聲慘叫,箭弩呼嘯不止。空空兒手無兵刃,不敢貿然衝去,等了一等,再無弓箭聲響,這才道:「你們別動,我先出去看看。」
剛到坊門,便有一名玄衣僕人騎馬追上來,叫道:「空郎!空郎!」空空兒勒馬頓住,問道:「我是空空兒,是找我么?」那僕人舉袖揩了一把額頭的汗,道:「是,小的剛去過郎君家裡,你家娘子說郎君剛剛出門,幸好追上了。」
空空兒問道:「是誰下的手?」蒼玉清道:「我求你……我求你件事……」空空兒道:「你說。」蒼玉清道:「你可願意為第五郡報仇?」空空兒道:「當然。」蒼玉清道:「你……你去殺了王翼。」空空兒道:「清娘如何認得王翼?」蒼玉清道:「我曾雇請他去殺京兆尹李實。我們早想殺了他,只是身為朝廷的人,不能自己動手。」
裴度道:「是我親眼所見。」
空空兒更是驚異,問道:「是什麼?」普寧公主道:「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空空兒道:「是什麼意思?」普寧公主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只有這麼一句。話我可是帶到了。」空空兒道:「是,多謝公主。」正要告退,忽聽得普寧公主叫道:「空空兒,你過來。」
他已經猜到定然是王昭這次回到京師后自以為有平盧撐腰,要再去郎官清酒肆搗亂報仇,可他不知道原店主劉太白之子劉大郎並不是普通人,劉大郎、唐斯立等人出手捕到了他,砍去一手一腳,之所以運來空空兒門前,是因為只有空空兒知道王昭當了平盧牙兵。
回來家中,呆坐許久,忽然牽馬攜劍出門,就此離開長安,從此浪跡天涯,只以飲酒為樂。
侍女左右攏開紗幔。卻見床榻上躺著一名女子,臉白如紙,顰眉蹙宇,兩頰深陷,形如枯槁,正是普寧,只是再無昔日半分嬌媚公主的影子。
六月二十五日,韋貫之罷相,御史中丞裴度升任宰相,全面主持淮西兵事。
卻見一名艷裝女子正扶著一名男子下馬車,那男子一身華麗衣裳,卻是光頭,分明是個僧人。鏡兒大是愕然,忙回頭叫道:「郎君,他……精郎……」
空空兒道:「公主!公主暈過去了!」一旁侍女忙過來拉開空空兒,將普寧公主平躺放好,見她氣息微弱,慌忙奔出去請御醫。
侯彝不再多問,命人抬王昭進堂審訊,逼問圓凈等人藏身之處。審了一夜,手段用盡,王昭無論如何都不肯開口。侯彝料想這人斷去手腳,已成廢人,生無可戀,無論威逼利誘都不會奏效,只得命人將他跟楊進一道秘密囚禁在金吾衛中,等捕到圓凈一併處決。
空空兒道:「既是寺里有財物失竊,住持為何不報官?」萬年縣尉韓晤也是貪污撈錢的好手,心道:「你真是糊塗,他是靠『僧敲月下門』得來的不義之財,丟了就丟了,還要報官,那不是自暴其丑么?」果聽見鑒虛道:「丟了就丟了,不過是身外之物,何須驚動官府?」
空空兒心頭一陣絞痛,道:「是。」又想起蒼玉清臨死交代之事,忙起身問道:「大哥人呢?」鏡兒道:「神策軍昨晚送郎君回來后,又將侯大哥叫走了。」空空兒不及多問,道:「我得趕緊去趟御史中丞府。」
裴府果然混亂無比,他一個陌生人在府里轉來轉去,撞見數名僕人、婢女,竟無人上前問他身份。他想既然王翼受了傷,必然要先設法止血,因而只選僻靜的地方去。果然在西面下人住處附近發現點點血跡,一路灑入一間房中。忙踢門進去,當真有一人倚靠在房內床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往斷臂處塗抹金創葯。
王昭哼了一聲,卻是不答。正巧巡邏的街卒發現有異,趕過來查看究竟。空空兒道:「你們來得正好,這就跟我一起送這人去金吾衛。」街卒知道他在神策軍中挂名,不敢怠慢,忙去找了扇門板,將王昭放上去。
侯彝這才恍然大悟,精精兒之前擅闖掖庭宮正是為了營救昔日戀人杜秋娘,結果人沒有救到,自己被金吾衛捕獲,遣送出京,杜秋娘倒是因此引起皇帝注意,由宮奴一躍成為受寵的嬪妃。想來精精兒思念杜秋娘之心不減,但他也知道皇城戒備森嚴,再硬闖只是送死,所以將寶押在可以隨意出入皇宮的青龍寺住持鑒虛身上,這一招借水行舟可謂十分高明,也十分可行。只是人算不及天算,偏偏讓他撞見了青龍寺中的什麼秘密,遭人追殺,若不是湊巧楚原在他房中,多了一個幫手,怕是已遭暗算。那些追殺者猜到精精兒在京師無處可去,只會來永興坊找他師兄空空兒,所以早派弓弩手埋伏在四周,等精精兒一出現立即殺人滅口。這些人能瞬間調動弓弩手,埋伏在金吾衛眼皮下多日不被人察覺,適才更是將精精兒、玉簫等六人一舉射殺,訓練有素,一定是軍隊的人。
李純怒氣稍平,道:「你將朕的原話轉給侯彝聽,他自會明白。」空空兒道:「陛下不忘上次兵敗成德之恨,一直想再找借口對成德用兵,對么?若是被殺的是別人,我原可置之不理,可死的是我師弟,我們一道從藝,一起長大,比親兄弟還要親。陛下想放過真兇,嫁禍成德,恕我不能從命。除非陛下殺我關我,不然我一定會親手殺死兇手。」
一直忙到傍晚,侯彝心中惦記著空空兒,匆忙趕回住處,空空兒竟還抱著精精兒坐在門前。其他屍首早已被抬走,萬年縣尉韓晤不敢走開,只帶人守在一旁。鏡兒見侯彝回來,忙道:「四郎快勸勸空郎,旁人怎麼說他也不肯放手。」
那人見鑒虛渾身是血,躺在一邊,不知是生是死,又聽見兩名同伴大聲慘叫,嚇得全身發抖,不待侯彝發問,即道:「圓凈……圓凈上人前幾日已經離開青龍寺,不知道去了哪裡。」
鏡兒驚道:「莫非是精郎到了?」空空兒搖頭道:「不是師弟的聲音。我出去看看,你先將飯菜擺上桌,忙了一天,我可是早餓了。」鏡兒抿嘴笑道:「正好預備了侯大哥的飯,郎君可以將他那份一併吃了。」
侯彝不敢延誤,匆匆回家跟妻子兒女交代了一聲,點了五十名兵士,將楊進鎖入囚車即刻出發。剛到城門,便見數名兵士正在捆縛一名彪形大漢。侯彝見那漢子極是眼熟,分明是已有多年不見的劉叉,忙上前喝住兵士,命人解開綁索,問道:「劉郎,你不是在長安韓愈韓夫子門下么?」
段文昌道:「莫非是萬年吏湊巧經過,看到賊人行兇,所以上前阻截?」侯彝道:「這不大可能,他一人黑色勁衣,面上還矇著黑巾,可不是湊巧經過的樣子。」
韓晤便領人去無根房中查看,又往寺中仔細尋了一遍,確實找不到無根人影,也不見屍首,這才道:「看來人確是失蹤了。無根為何要一人住在後院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鑒虛道:「這可是無根自己要求的。韓少府,貧僧素來喜愛這名弟子,這就請你廣派人手,搜尋其下落。」韓晤道:「是。」
六月初四,憲宗上朝登殿,朝堂寥寥幾人,等了許久,朝班中的官員仍然不能到齊,這才知道百官不到天大亮不敢走出家門。憲宗不得不頒布詔令,宰相等重臣外出時,加派金吾騎士護衛,又從內庫撥發弓弩、陌刀裝備金吾衛士,全副武裝。
空空兒微微一笑,出來堂屋,外面天光已暗,暮色正濃。他走過去拉開院門,問道:「哪位……」一語未畢,便即目瞪口呆,門前正橫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準確地說,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個完整的人,他的右手右腿均被齊根斬去。
段文昌便找了間靜室,命人退出,只留下侯彝、空空兒二人,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女子正是鏡兒,原是侯彝兄長侯臧家的奴婢,後來被侯彝轉送給了空空兒。空空兒被逮來京城后,她居然千里迢迢地跟來,在神策軍外苦候幾日,終於等到空空兒釋放出來,欣喜無限。空空兒見她如此情深,也極是感動,在長安生活了一段時間后,遂與她成親,不過只能娶她為妾——他雖然燒毀了鏡兒的賣身契,但因為她父母均是奴婢,她沒有戶籍,依舊是賤民身份。唐律等級森嚴,賤民不可與士民通婚。昔日武后時名士喬知之愛慕家中美婢窈娘,因條律限制無法娶其為妻,只得為之終身不娶,結果上演了一出《綠珠怨》的悲劇——不過鏡兒全不在意,總說郎君該配上更好的主婦。此刻她忽然見到大恩人大媒人侯彝出現在眼前,又驚又喜,忙回頭叫道:「郎君,侯四郎來了。」
忙騎馬朝昇平坊青龍寺而來。到山門前,正遇到住持鑒虛匆匆出來。鑒虛一見他就頓住腳步,問道:「空郎大駕光臨,有何貴幹?」空空兒道:「我來找個人。」鑒虛道:「是誰?」空空兒道:「我師……」忽想到精精兒重新潛入京師,一定不會用真名,既已出家,更是要以法號相稱,便改口道:「我同鄉無可。」鑒虛道:「嗯,他人在裏面。」
金吾衛read.99csw.com士將那個十五人押到堂前跪下,侯彝先隨意提出一人,問道:「圓凈一伙人藏在哪裡?」那人閉口不答。侯彝便命人將他拖到一邊行杖,再提出一人,問道:「圓凈藏在哪裡?」見他不答,便又命人拖到一旁行杖。又提審下一人。
李師道見西川劉辟、鎮海李錡、昭義盧從史、魏博田季安等皆憑險割據,以為根深蒂固,朝廷無力制裁,然最終皆被削平,身死家亡,懼怕皇帝果敢剛毅,傾朝廷之力對付平盧,果然不敢再妄動。
空空兒道:「清娘……」蒼玉清道:「我……我……」忽然撲到空空兒懷中。
元和十年四月底,洛陽縣令侯彝帶了一批差役、弓手巡視全城,到洛水河邊時,正遇到五名穿著孝服的大漢護著一具靈車過新中橋。侯彝遠遠一望就起了疑心,暗道:「這些人的葬禮似有不妥,若是預備遠葬,過分排場了,若說近葬,又未免太儉省了。」便帶人疾步追趕過去。
吐突承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明府提點得極是。明府放心,那些想救鑒虛的人其實是怕他當堂抖出醜事,受到牽連,現下人既然死了,大伙兒都放心了。明府做了件大大的好事,這京城裡多少好人壞人都感激你呢。」自帶人去搜索青龍寺,果然搜出三百萬貫財物,金如山,銀如海,全部上繳府庫,充作軍餉。一時全城轟動,尋常百姓只以為鑒虛是受賄被杖殺,絲毫不聞平盧之事。
空空兒卻驚訝地發現艾雪瑩懷中所抱正是那面紫檀琵琶,也就是他所猜想的玉龍子的藏處。那一剎那,他想起了羅令則臨終遺言,又想起普寧公主轉達的他未婚妻鄭瓊羅的話:「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他恍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詩中正暗含著玉龍子的藏身之處。只是有一點實在難以理解,為什麼人在深宮、與外界隔絕的鄭瓊羅會知道玉龍子的下落呢?
李純道:「准奏。」卻不命侯彝退出,神思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如何看待淮西戰事?」侯彝道:「淮西不過申、光、蔡三個小州,殘弊困劇,此刻正當天下之全力,破敗可立而待。」
雖說侯彝神奇破獲棺材兵器案,然而純粹是機緣巧合,不及平盧謀划多時。他派往河陰的飛騎尚在半道,有數十名武藝高強的盜賊持兵器攻打河陰轉運院,殺傷十余名守衛兵士,縱火焚毀了部分倉庫,雖有大批官軍及時趕到努力撲火,還是燒毀了錢帛三十余萬緡匹,谷三萬余斛。民間洶洶難安,群臣紛紛奏請罷兵,憲宗李純堅決不肯。
侯彝道:「蒼玉清不是真去行刺,只是想借行刺挑起什麼事端。不過江湖黑刺王翼投在裴相公門下,確實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她怕牽扯出背後主使,不得不殺王翼滅口,可她同伴傷的傷、亡的亡,再無人手可用,只能利用空弟對她的感情,巧妙除去了心腹大患。」
段文昌道:「不如今晚我暗中安排人放空空兒出來,後果自有我一人承擔。」侯彝道:「萬萬不可。段御史,我知道你想為武相公報仇,但此事不可妄行。聖上下令嫁禍成德,確有道理。況且放空空兒出去報私仇,只會陷他于死地。他連喪至親至愛,遭受重創,行事難以預料,還是先關著他,這對他好。」
河陰有轉運院,囤積了大批布帛錢糧,均是上年江淮租賦,憲宗特命不轉運兩都留在河陰,好方便供給淮西前線諸軍。侯彝一聽李師道派人去河陰,當即明白他們是要焚毀河陰糧儲,忙命人速去稟告東都留守呂元膺,發出飛騎馳赴河陰示警。
忽聽見鏡兒道:「這人還活著。」侯彝聞聲過去扶起那名男子,問道:「你是誰?是誰要殺你?」那男子道:「我叫……楚原……精精兒……精精兒……」侯彝道:「你是說這些人要殺的是精精兒?」楚原道:「是……」
空空兒心腸本軟,見她全無公主的架子,滿臉懇求之色,便俯身將她抱入懷中。普寧公主歡喜無限,問道:「你喜歡我么?」空空兒道:「喜歡。」普寧公主滿面通紅,頭一歪就暈了過去。
楚原點點頭道:「對方人多勢眾,而且武藝不低,我和精精兒都沒有兵器,被死死堵在房中。後來我肩頭中了一刀,精精兒掏出一件東西,按開機簧,不知道放出什麼暗器,當即有兩人倒下,他趁機拉著我從窗口逃出。他住在後院,翻牆便即出寺。我們一路狂奔下樂游原,躲進一處民居住宅。我本來還擔心被主人發現,精精兒道:『放心,這房子是我的,我出家前就買下來了。』我這才知道他潛入青龍寺另有目的。他又道:『眼下要出大事,我知道了一個大秘密,明日得去找我師兄,不能跟你去見玉簫了。』我問他是什麼大秘密,他不肯說,只反覆在房裡踱來踱去,說什麼『六月初六』。」
空空兒果然又飲了幾杯,熱酒下肚,枯槁的心似也慢慢舒醒,問道:「相公當日真的見到那男刺客被藥粉化去么?」他雖被關在獄中,段文昌卻時常來看他,講述時事見聞給他聽。
空空兒心念一動,莫非跟玉龍子有關,忙問道:「什麼大事?」徐店主答道:「平康坊有位韋夫人手裡有件稀罕寶貝,聽說只要將水倒進去,再倒出來時就變成了美酒。哎,我可沒有騙郎君,好多人都不信,跑去一看,都說是真的。」
空空兒生平嗜酒,幾大杯酒下肚,思緒大大平復,腦子也清醒了許多,見皇帝發火,當即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空空兒心覺有理,這才釋懷,笑道:「鏡兒,你快趕上侯大哥那般聰明了。」鏡兒道:「鏡兒不過是旁觀者清,哪裡敢跟侯大哥相提並論。」
王士則是現任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的叔叔,在上次皇帝征討成德前投靠了朝廷,頗見信任,脾氣也很好,從來沒有神策軍將軍的架子,當即又說了一遍。空空兒搖了搖頭,卻是不答。
吳元濟之父吳少陽未發跡前曾經是魏博軍將,歷來聽命于魏博田氏,憲宗遂下令魏博出兵,魏博節度使田興派長子田布率領三千兵馬前去增援嚴綬。魏博驍騎名聞天下,吳元濟深為驚恐,急忙派使者向成德王承宗和平盧李師道求救,二人遂上表請求赦免吳元濟,這二人也是朝廷心腹大患,憲宗怎肯聽從。李師道遂表示支持朝廷,派二千人南下,聲稱要跟魏博一樣,前去幫助官軍討伐吳元濟。
這王昭正是十余年前空空兒初到長安時所破獲的郎官清酒肆無頭命案的兇手,後來被赦免後到平盧當了牙兵,空空兒在莘縣為將時曾在邊關遇見過。
他心中終究不能對自己受矇騙錯手殺死王翼釋懷,道:「相公是如何識得王翼的?」
鏡兒看了一眼他手中匕首,猶豫著問道:「郎君要去做什麼?」空空兒道:「放心,我是去救人。」順手將匕首插入靴筒。
如此將十五人輪審一遍,大多數不肯說話,少數幾個招認均跟第一個招供的差不多說法,不過這十五人竟無一人否認自己不是平盧兵,金吾衛士大為稱奇。中郎將問道:「明府何以知道這些伙夫、游僧、香客不是平民?」侯彝道:「這些人都是軍人,看他們的眼睛就知道。」命人停止拷打,全部押下去監禁。前面幾人挨的棍棒最多,早已奄奄一息,動也不能動,被拖了出去。
侯彝道:「你們一批人?還有其他人么?」楊進道:「鄆帥一共派了三批人出來,小的一批來洛陽,一批去了長安,還有一批去了河陰。」
折騰一天一夜,侯彝頗為疲倦。空空兒道:「不如大哥先去家裡稍作歇息。」侯彝正有事要私下問他,道:「好。」也不帶隨從,兄弟二人直朝空空兒住處行來。
淮西統領申、光、蔡三州,府治蔡州,地盤雖不大,但地理位置卻十分重要——倚荊楚之雄,走陳、許之道,山川險塞,田野平舒,戰守有資,耕屯足恃。自首任淮西節度使吳少誠開始的三十多年中,淮西屢叛屢降,反覆無常,共謀反叛變十多次。淮西往西北推進,一日之內就能逼近東都洛陽,往東北一旦控制汴州,就能切斷運河交通,威脅帝國的漕運,唐朝廷深為頭疼,不得不往淮西四周囤積重兵,常以數十萬大軍防遏。
侯彝沉吟許久,才道:「這確實是朝廷的大機密,知情者怕是難以有好下場。難怪聖上非要將空弟留在京師,你知道的確實太多了。」又道:「其實我早已猜到蒼玉清和第五郡是朝廷的人,當日我在魏州時見你有意出手刺殺前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知道難以阻止,可又幫不上忙,只得匆匆離開魏州,原是想通過內子找到蒼玉清,請她來設法助你一臂之力,這本是有利朝廷的事,想來她一定會欣然參与。哪知道內子也不知蒼玉清下落,甚至也不知道第五郡已死多年。」
侯彝厲聲問道:「是不是淮西吳元濟派你們來的?」楊進不及回答,惟一剩下的同伴已經搶著答道:「是,是蔡帥派我們來的。」侯彝便指著楊進道:「將他也砍了。」楊進面如土色,連連搗蒜磕頭道:「小人願說,是鄆帥派我們來的,不是淮西節度使。」他同伴怒道:「楊進你……」一語未畢,已被差役一刀砍倒在地。
楚原道:「具體情形我也不知道。精精兒一直被關在內室中,他身上的鎖鏈連著銅床上的銬環,站起來走不出五步,吃喝拉撒都由玉簫娘子親自侍候,我們見不到他的人。本來過了兩日,玉簫娘子顏色漸緩,開始露出笑容,不過到晚上時內室忽然傳來怒罵聲,我和唐楓聞聲衝進去,精精兒赤身裸體倒在床上,玉簫娘子正拿鞭子死命抽打他。她力氣弱,打了幾下就打不動了。唐楓上前道:『娘子,不如由屬下來代勞。』唐楓心中一直愛慕玉簫娘子,可她心中只有精精兒一人,早就恨不得殺了他。不料玉簫娘子怒道:『出去,你們兩個出去!』我們只好悻悻出來,唐楓很是氣憤,跟我商量說想就此離開。一會兒玉簫娘子也出來了,哭個不停。唐楓立即將剛才的話放到耳後,上前勸慰。我們才知道原來精精兒潛入青龍寺是為了他的舊相好杜秋娘,也就是當今皇帝的秋妃。」
侯彝道:「棺中所躺是你們何人?」那大漢道:「小人們的父親。」侯彝道:「原來你們五個是親兄弟?」大漢道:「是。」神情呆板,始終不肯多說一句話。侯彝點點頭,道:「你們這就去吧,別耽誤了事。」五人如釋重負,忙一齊推著靈車上橋。
侯彝問道:「圓凈去京師做什麼?」楊進道:「聽說是要去尋一件寶物玉龍子。」
李純這兩天耳朵里灌的儘是朝臣要求從淮西撤兵的話,聽侯彝說淮西毀滅指日可待,心下大悅,問道:「諸軍久討淮西,毫無建樹,人心浮動,為何獨你看好官軍?」侯彝道:「官軍遲遲攻不下淮西,是因為陛下所遣派的是諸道兵,各道一般只派出二三千人,勢力單弱,羈旅異鄉,不熟悉敵軍情況。而官軍統帥威名不盛,只靠朝廷名義壓服各道,待之既薄,使之又苦,如此兵將相失,心孤意怯,難以有功。」李純道:「照你說來,平定淮西豈不能難上加難?」侯彝道:「只要陛下有決心,一點都不難。聽說與淮西交界的許多州縣村落百姓為保護鄉里,均有兵器,且習於戰鬥,曉得敵軍虛實,不如朝廷出錢招募這些人,當可組成一支出奇制勝的奇軍。」李純深受鼓舞,心中激蕩,半晌才揮手道:「好,你去吧。」
空空兒昨夜喝多了酒,宿醉未醒,只哼了一聲。鏡兒歉然道:「空郎昨晚又喝醉了酒……」侯彝笑道:「無妨。不過我可是預備來住下叨擾一段日子。」鏡兒笑道:「空郎定要歡喜死了,我這就去準備,一間給四郎,一間給四郎的隨從。」侯彝道:「好,我先去辦事,晚上再來。」
侯彝自懷中掏出一塊蒼玉,道:「這是在武相公身上撿到的,空弟應該認得這塊玉。」空空兒道:「是,這是蒼玉清身上那塊李輔國故玉。」段文昌「呀」了一聲,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斷頭玉么?」侯彝道:「這是兇手有意留下的信號。」
侯彝假意罵道:「你們是怎麼幫忙的,這可對不住了。」上前一看,棺內並無死人,而是整整一棺兵器。轉頭一看,那五人正要過橋逃走,大喝道:「拿下了!」差役急忙衝上前拿人,那些大漢手無兵刃,四人束手就擒,一人逃到對岸橋頭時被弓手射死。
普寧公主忽然揚起頭來,蒼白的臉上露出几絲血色,道:「我要你抱抱我。」空空兒道:「臣不敢。」普寧公主道:「有什麼敢不敢的,你不要當我是公主。」嘆了口氣,幽幽道,「我倒寧可自己不是公主。」
侯彝叫過一名差役,低聲吩咐幾句,那差役飛一般地奔過橋頭去了。
這座橋雖有上坡,卻因為橋長三百步,坡度還不算特別陡峭,五人卻推得十分吃力。侯彝一旁觀看,疑慮更深:照理一副棺材加一個人並沒多大分量,又放在車上,可這幾個壯漢卻如此吃力,棺材裏面裝的肯定有別的什麼東西。他向差役使了個眼色,幾名差役會意,上前道:「我們哥幾個來幫你們一把。」搶上前將在後面頂住靈車推手的兩名大漢拉開。眾人「哎喲」一聲,那靈車骨碌骨碌往後就滑,餘下三名大漢扯也扯不住,靈車滾下斜橋,正撞在一塊突出青石板上,車子一頓一抖,棺材登時飛出,一頭栽下,擋在車子前面,又連棺材帶車子滑了一段才停下來,棺材蓋板也被掀至一邊。
空空兒「哎喲」一聲,道:「是精精兒吧?莫非他正在青龍寺出家?」侯彝莫名其妙,道:「什麼?精精兒又回來京師了么?」空空兒不及多說,道:「鏡兒,你將詳細情形告訴侯大哥,我先趕去青龍寺看看。」
鏡兒指著蒼玉清屍首道:「那她……她……」空空兒本無應變之才,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鏡兒道:「既然她是郎君的朋友,不如先留她在這裏,我給她換一身乾淨衣服。」空空兒道:「好,就依你。」騎馬匆忙出來,卻見無數金吾衛士正馳向東坊門,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空空兒忙上前見禮,普寧公主甚是虛弱,只道:「免禮。」又道,「空空兒,你可老多了,我也老了,我們大家都老了。」空空兒問道:「公主突然見召,不知所為何事?」
原來王翼是受波斯公主薩珊絲所請,去平盧刺殺前任節度使李師古。當年揚州兵亂,李師古出兵平亂后殺死數千胡商,奪取財物,薩珊絲本人也險些遇害。她早有心報仇,只是李師古盤踞山左多年,連老皇帝德宗都甚為忌憚,不得不封他侍妾為國夫人以示恩寵。薩珊絲寄人籬下,無兵無權,又能拿李師古怎樣?之前一直隱忍不發,既準備救出論莽熱后離開中原,當然要除掉李師古這個大仇人,所以花重金雇請了大名鼎鼎的黑刺王翼。只是李師古身邊高手環伺,王翼也等了許久才等到機會,雖然得手后成功逃脫,卻跟蒼玉清等人一樣被困在魏博莘縣,他那個時候才得知薩珊絲已死的消息,僱主已死,收不到餘下的錢,遂決意丟棄首級脫身。
忽聞見門前車馬轔轔,鏡兒忙去開門,問道:「是來接四郎的么?」
自淮西公然與朝廷對抗以來,首當其衝的河南府一直處於高度緊張戒備狀態。古語有云:「得中原者得天下。」所以才有用「逐鹿中原」來寓意爭奪天下的說法。自三皇五帝以來,「居天下之中」的河南就是中原腹地,是中國長期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洛陽號為天下之咽喉,又是帝國東都,自然是重中之重。
李純知道他傷痛精精兒之死,也不怪罪,嘆了口氣,道:「其實朕很感激你和精精兒,若不是你用天河水救了父皇,怕是難以有朕日後的登基。而且因為你,我得到了瓊羅,因為精精兒,朕得到了秋娘。這兩個女人,都是上天在朕最困頓時賜給朕的安慰,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侯彝早在唐斯立任榷酒處胥吏時便已經見過他,忙命人去郎官清酒肆搜捕唐斯立和劉大郎,又肅色道:九-九-藏-書「段御史,此事非同小可,麻煩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再命空空兒詳細說出經過。」
六月二十八日,張晏等十四人被斬首于西市。當晚,平盧進奏院發生滅門血案,三百余名平盧官員、衛士均在中迷|葯后被殺。有街卒親眼看見魏博進奏官聶隱娘帶著十數名衛士自平盧進奏院中出來,渾身是血。朝廷無人過問。
六月二十日,宰相韋貫之以朝廷對淮西用兵軍費浩大,請求罷兵,再免去裴度官職,以安撫淄青李師道、成德王承宗。
吐突承璀自上次征討成德失敗被宰相李絳彈劾免過一次官職后,深知結納朝臣的重要,已經收斂許多傲氣,望了一眼鑒虛屍首,笑道:「明府,還是你厲害,昔日御史中丞都搞不定鑒虛上人,你卻敢立斃杖下。」
然則到了元和九年九月,隨著淮西節度使吳少陽的病死,削藩風雲再起。
六月初十,神策軍將軍王士則上書告發是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派遣成德軍進奏院衛士張晏、嚴清等人殺害武元衡,張晏等八人立即被逮捕,由京兆尹裴武和監察御史陳中師審訊,八人均在嚴刑下服罪。
李純又命道:「你們帶上他跟朕來。」兩名小黃門便上前攜了空空兒,跟在李純身後。
當時民間早有童謠傳唱道:「打麥,麥打。三三三,舞了也。」有人稱此謠正是應驗宰相遇刺一事——「打麥」為打麥時節,「麥打」謂暗中突擊,「三三三」是六月三日,「舞了也」即指武元衡之死。
空空兒當真騎馬來到平康坊,按徐店主告知的地址找到韋夫人家,大門緊閉,門前一片修竹茂林,青翠欲滴。空空兒上前叩門,等了片刻,有名男子開門問道:「閣下有事么?」
坑坑窪窪走了不少路,他被人拉出囚車,架到一間大堂跪下。有人在堂上大聲喝問,問他為什麼要行刺重臣,他也木然不應。有人打來一桶井水,兜頭淋下,空空兒打個冷戰,神智稍復,這才發現身處一間陌生廳堂中,兩邊站滿差役,無數火炬點燃四周,亮如白晝。原來天早已黑了,他竟不知道如何過了一整天。
侯彝早從空空兒書信中得知劉叉已經一改故態,成為韓愈門客,韓愈此時正在朝中任禮部郎中,極得御史中丞裴度賞識,卻不知道劉叉何時來了洛陽,又如何為洛陽兵士所擒,忙詢問究竟。兵士道:「這人身懷巨金,形跡可疑,小的生怕他是淮西細作,剛攔下來盤問,他就要拒捕,只得捆拿起來細細審問。」將劉叉的行囊奉上來,果見裏面金光湛然,竟有近十斤黃澄澄的金子。
侯彝這才重新進來,鏡兒已請來大夫。大夫原是軍醫,一口氣拔出楚原肩頭、左胸上的弩箭,敷上傷葯,動作嫻熟,瞬間立即完成,令人嘆為觀止。侯彝謝過他,命鏡兒送他出去,又問楚原道:「你後來與精精兒一道逃出了青龍寺么?」
——施肩吾《壯士行》
鑒虛人剛好回來,只說昨夜有黑衣蒙面客闖入寺中,盜取財物時被他發現,他當即上前攔截,結果那人武藝了得,從容逃走,至於無根失蹤、房中有血跡之事,他根本毫不知情。
侯彝上前一步,低聲道:「將軍現下有空么?何不立即帶人去青龍寺,搜出平盧藏在那裡的贓款贓物,上繳府庫,既解淮西軍餉燃眉之急,又是一場大大的功勞。」
精精兒卻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空空兒道:「師弟!師弟!」精精兒始終不肯回頭。空空兒大是愕然,暗道:「師弟怎麼會不理我?莫非是我認錯人了?」加快腳步,卻始終追不上那僧人,愈發肯定對方就是精精兒。
前面的話空空兒倒是聽明白了,至於皇帝為何將他救順宗一事與鄭瓊羅、杜秋娘相提並論,他卻是糊裡糊塗,也無心詢問,只應道:「是。」又舉杯一口喝了個見底。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空空兒這才知道當日蒼玉清雖從旁提醒,卻並不說破王翼才是殺死李汶的真兇,原來她就是那個僱主。怪不得李汶遇刺當日她人在青龍寺外,只因那裡是昇平坊的制高點,她要從旁觀察李實府中動靜。
一旁空空兒聽見,頓時明白萬年吏也是遊俠成員,難怪會在青龍寺見過他,魏博進奏院的兩名毆打過萬老公的衛士也是被他割喉而死,所以蒼玉清才說「不是我,可也差不多」。忙站起身來,道:「我知道萬年吏逃走的同伴藏在哪裡。」
當今四海無煙塵,胸襟被壓不得伸。凍梟殘蠆我不取,污我匣里青蛇鱗。
偏巧李吉甫在這個時候病逝,憲宗便聽從另一宰相張弘靖的建議,先派工部員外郎李君何赴淮西為吳少陽弔喪,吳元濟下令緊閉城門,不但不放李君何進來,還在城頭當面殺死淮西判官楊元卿之妻及四個兒子,拿五人鮮血染塗箭靶射堋。李君何回朝據實稟告,憲宗遂決意出兵征討。
空空兒回身叫道:「鏡兒,我去趟金吾衛,怕是晚上不能回來了。你吃飯了先睡吧。」鏡兒隔牆應道:「是。」
空空兒知道店主是擔心那奇物會搶走他主顧,經不住反覆求懇,道:「好,我這就去。」徐店主頓時喜笑顏開,道:「好好,我等空郎消息。那韋夫人就住在東門進去右拐第三家。」
侯彝默然不語,成德是憲宗皇帝即位以來遭受的最大失敗,深以為恥,早發誓報仇雪恨,別說放過兇手,怕是連與平盧聯兵的事都能做出來。不過還有一點他想不明白,蒼玉清這伙遊俠與平盧牙兵各有所圖,卻為何都選在六月初三同一天動手?是巧合還是有人事先有意安排?那新被他杖死的鑒虛到底是腳踏朝廷、平盧兩隻船,還是受命朝廷有意與平盧交往?如此看來,他命人將其當堂杖斃倒有些莽撞了,實在是應該審問清楚的。
空空兒遂拔出匕首,出門時正遇到一名僕人,叫住他道:「我已經將刺客殺死在房裡,你快些去叫人來。」
空空兒知道蒼玉清突然身負重傷出現在自己面前,必有重大情由,無非是要利用他,可他不能拒絕她,他以前多次被她利用,卻也是心甘情願,思及雖偶有心痛,卻是從來沒有後悔過。此刻她命懸一線,命在旦夕,又關及第五郡,他無論如何都要實現她的心愿,他知道她一定不是為了她自己,當即應允道:「好,我答應你。」
空空兒徑直到禪房尋到正在打坐的無可。十年不見,無可竟沒有太大變化,想來是清心寡欲、潛心修行的緣故。無可乍然見到空空兒,既意外,又驚喜。空空兒不及寒暄,道:「我來貴寺找我師弟,請禪師幫個忙。」大致描述了精精兒的年紀和外貌。
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兵部侍郎許孟容等人魚貫而出。武元衡氣度嫻雅,在群臣中如鶴立雞群,極引人矚目。
空空兒便詳細講了一遍今日一早的際遇,道:「我猜清娘和劉大郎也不知道王翼已經當了裴相公的門客,所以不但未能得手,她自己也受了重傷。她曾雇請王翼刺殺京兆尹李實,王翼認得她的樣子,她擔心由此牽連出同伴來,所以臨死前強撐一口氣趕來我家,利用我對她……又謊稱王翼才是刺客,而且已經逃入御史中丞府,促使我立即趕去殺了王翼。她……她明明是朝廷的人,為什麼要行刺朝廷重臣?」
空空兒大詫,普寧公主是當今皇帝長女,他許多年前曾在大明宮見過一面,當時不過十二三歲,天真明媚,隔了兩年,就聽說皇帝將他下嫁山南東道節度使于頔第四子于季友,由此平定山南東道。後來于氏父子捲入殺人案,于頔長子于敏被處死,于頔、于季友均貶官,禁錮在長樂坊私邸,想來公主嫁入了這樣的人家,並不會怎麼幸福。
侯彝心念一動,問道:「是你們中一人騎了空空兒的馬,只是因為追蹤精精兒到青龍寺?」楚原道:「是。當時空空兒去追精精兒后,玉簫娘子命唐楓也去追蹤精精兒,命我騎馬到清國寺後門等候。玉簫娘子料事如神,果然一會兒就見到精精兒從清國寺後門出來,我一路騎馬跟著他來到昇平坊,見他上了樂游原,猜想他是要去青龍寺,忙舍馬跟上去叫住他。他以前在西川潛入百尺樓時被太尉擒住,認得我是誰。我告訴他玉簫娘子一直在苦苦尋他,請他跟我去平康坊見玉簫娘子。精精兒卻是死活不肯,我很是生氣,決意將他強行帶走,但他武功甚高,我一個人不是他對手。精精兒見我被打倒幾次依然一路跟隨,不肯離開,只好道:『我眼下有要事要辦,等有空自然會去看玉簫。』我表示不相信他的話,他被逼無奈,只得答應次日跟我去見玉簫娘子。一番耽擱,已經是夜禁,我便要求到寺中與他同睡。他無可奈何,悄悄帶我進入後院房中,交代我不可隨意走動,他還要趕去服侍住持。我問道:『你不會趁機逃走吧?』精精兒道:『已經夜禁,我能逃去哪裡?』等他出去,我便自己躺下。過了很久,他忽然踢門進來,還不及說話,就有好幾名大漢追進來舉刀砍他。」
空空兒道:「這些人既是為玉龍子而來,雖然我不知道玉龍子在哪裡,不如我們弄個假的引圓凈出來。」侯彝道:「此計太過危險,關鍵是天下覬覦玉龍子的非平盧一家,萬一我們全力對付平盧時被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但空弟有性命之憂,之後我們可就完全受制於人了。」空空兒道:「那好,全聽大哥安排。」
無可道:「有一位同修相貌倒是與空郎描述得很像,他一年前來青龍寺出家,法號無根,是貧僧親手為他剃度。不過寺里的僧人都不大喜歡他,他不打坐修行,成天只跟在住持身後拍馬屁。他……會是空郎的師弟么?」空空兒道:「無根本名是叫什麼?」無可道:「金縷。」
次日侯彝果然派出便裝衛士到城內寺廟及附近暗暗打聽,有否見過一個八十余歲、目露凶光的白須老和尚。如此找了幾日,竟沒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空空兒只是不應,也不肯動。普寧公主道:「我就要死啦,你都不肯抱我一下么?」
侯彝問道:「當真是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派你們來的么?」楊進見他瞬間號令下屬連殺三人,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中一陣發冷,忙道:「是。鄆帥說要救淮西,最好是擾亂朝廷後方。我們一批人奉命來洛陽,計劃焚毀東都宮闕,好讓官軍撤離淮西前線,回師相救。」
轉眼已是六月,這日侯彝臨出門前特意對空空兒交代道:「空弟別再盲目去找精精兒,我已經派人通知長安、萬年各坊里坊正,一旦有消息,會有人來通知我。」空空兒料來是鏡兒暗中告知了侯彝,只得應道:「是。」
李純見他躊躇,卻已經猜到究竟,冷笑道:「一定是空空兒,不然有誰能值得你冒著丟官的危險匆忙趕來京師?侯彝,你好大胆,身為朝廷重臣,竟然隱瞞鎮國之寶玉龍子下落。」侯彝忙道:「空弟他也不知道玉龍子下落,是羅令則死前告訴他說將玉龍子留給了他,至於在哪裡,根本提也沒提。陛下了解空弟的為人,從無名利之心,別說他壓根沒去找過玉龍子,就是有人當面遞給他,他也不會要。臣願意請命,請陛下准許臣暫留長安圍捕平盧亡命之徒,追查玉龍子下落。」
侯彝又指著適才那一見他就低下頭的大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人顫聲道:「楊……楊進。」侯彝道:「是淮西吳元濟派你們來的么?」楊進臉有懼色,卻只是猶豫著望著身邊同伴。
憲宗平定西川劉辟后,本欲立即對淮西用兵,將腹心之地的大患首先拔出,但後來成德戰事先起,淮西一事反倒耽擱了下來。吳少陽之子吳元濟早知皇帝有心平定淮西,若是公然自任留後,必然會像上次成德一樣引來朝廷大軍討伐,因而有意隱瞞父喪,只說父親病重,由他暫領淮西軍務。
重新回來金吾廳,楊進還沒有押到,侯彝遂帶著幾名精幹手下來到崇仁坊。崇仁坊和平康坊是藩鎮進奏院最集中的地方,尤其是崇仁坊為最,東都、魏博、平盧、幽州均在這裏。他是東都官吏,來京師公幹照例該住在東都進奏院,不過他既與空空兒兄弟情深,又需要其協助追查玉龍子下落,還是住在永興坊更方便些。東都進奏官慌忙迎接出來,侯彝交代他一定要日夜留意對面平盧進奏院的情形。
鑒虛倒也強硬,堅持不肯承認窩藏平盧圓凈一夥,打滿一百下時,人已經暈了過去,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侯彝大奇,問道:「空弟怎麼會知道?」空空兒道:「這兩人跟早上行刺裴中丞的兩名刺客是一伙人。」
隨從正欲上前叩門,侯彝見院門虛掩,道:「你們等在這裏。」上前推門輕入,但見院子里遍種芭蕉,綠蔭匝地,極見幽靜。侯彝朗聲叫道:「有故人來訪。」
空空兒被放出大獄時已是中秋以後,他親人的後事早已由監察御史段文昌代為料理妥當。回到家中,四下張望,滿目熟悉,卻也是滿目凄惶,痛徹心扉過後,總有種空蕩蕩的蒼涼,感覺有什麼東西被永久地帶走了。可在他的記憶中,鏡兒仍然沒有離開這裏,他仍然能經常想起她,每次出來看到滿院芭蕉,鏡兒似乎仍然站在那裡,輕輕地微笑著向他頷首示意。
他知道事情緊急,不待侯彝發問,大致說了事情經過。原來西川劉辟敗亡后,玉簫因得韋皋夫人張氏推薦,朝廷賜「夫人」封號,張氏憐她孤苦,平白受了許多冤屈,送她大批財物,好讓她後半生生活無憂。玉簫籠絡了楚原、唐楓二人,一齊來到長安。楚原、唐楓二人原以為她是貪慕京師繁華,後來才知道她是來尋找精精兒。有一日終於聽到精精兒的消息,竟是他大鬧皇城被官府捕獲,又被逐出京師,永遠不準再回來。玉簫又追到江南,往揚州、蘇州、杭州一帶繁華之地打聽精精兒下落,但始終沒有結果。
詩風峻怪,粗曠豪放,才氣縱橫,獨樹一幟。
裴度因三年前撫慰魏博田興有功才得以升任中樞高位,一直關注魏博在朝中的官員,認得空空兒,特意停下來打了聲招呼,道:「我有個門客是空郎故人,常常讚賞空郎為人很好。」空空兒傷痛精精兒之死,昏昏沉沉,竟也不問故人姓名,只隨意點點頭。
空空兒心道:「師弟不是常說杜秋娘作過一首《金縷衣》送給他么?定然就是他了。」忙問道:「我想見見這位無根師傅。」
空空兒連聲叫道:「是誰做的?是誰?」他心中明白是有人尾隨蒼玉清來到這裏,等他離開後進來殺了鏡兒,再搶走蒼玉清的屍首。而他自己恰恰是因為要替蒼玉清完成最後一個心愿,離開家門,結果愚蠢地害死了自己的愛妾。
普寧公主道:「你坐下來。」空空兒道:「臣不敢。」普寧公主卻甚是固執,命道:「坐下來。」
空空兒一愣,想起當晚去刺殺京兆尹李實時曾經遇到那個傻氣的苦吟詩人賈島,問自己到底是「僧敲月下門」好還是「僧推月下門」好,自己隨口敷衍說「僧敲月下門」好,這如何又成了典故?
侯彝一時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出義弟的名字,他知道皇帝利用空空兒做了不少事,但也只是當做一件工具使用,事前呼來騙去,事後打罵關押,從來沒有好聲好氣過,至今還將空空兒羈留在京師,不肯放走。
差役將四人捆縛停當,押到侯彝面前跪成一排。侯彝指著棺材的兵刃問道:「你們要拿這些兵器做什麼?」四人均是默不作聲。侯彝一指適才答話的領頭大漢,命道:「將他砍了,斬下首級來。」
鑒虛大怒,道:「你可知道貧僧身份?天子見我也要禮讓三分。快些放了我,不然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侯彝道:「只要上人交出圓凈一伙人,自可免受杖刑之苦。」鑒虛道:「貧僧已經十年沒有見過圓凈。」侯彝命道:「行刑。」
那男子正是他師弟精精兒,胸口中了三支弩箭,早已氣絕身亡。師兄弟十年未見,一見面即是天人永隔,一時間,空空兒悲憤莫名,淚水涔涔而下。
空空兒驀然扭過頭來,喝道:「是誰要殺我師弟https://read•99csw.com?是誰?」楚原道:「我不知道,不過……他說他知道了一個大秘密……」侯彝當即會意是有人要殺精精兒滅口,楚原的口供將至關重要,忙命鏡兒去請大夫來。
空空兒道:「你找我有事么?」僕人道:「普寧公主命小人來請郎君去府上。」
空空兒急忙辭別無可出來,卻早已尋不到鑒虛蹤影。他既已知道了鑒虛「僧敲月下門」的典故,知道僅憑自己絕難對付此人,只得來到萬年縣廨報官,說在青龍寺一間僧房中發現血跡,僧人無根失蹤。萬年縣尉韓晤一聽是青龍寺出事,說不定有機會巴結上住持鑒虛,極為重視,親自帶著大隊人馬,令空空兒帶路,趕來青龍寺。
等侯彝一到京師,李純立即召見,也不問他不奉召私自進京之罪,徑直問道:「你知道玉龍子的下落?」侯彝道:「臣曾經聽人提過。」李純道:「是誰?」
那兵士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是昇平坊的街卒昨晚發現有一匹馬在坊區遊盪,看到馬身上的烙印編號,知道是神策軍的馬,所以今日一大早送來了神策軍中。有人認出這馬是中尉送給郎君的,所以特命小的給郎君送回來。」
忽聽見外面有人大聲叫道:「空空兒,出來!」
空空兒一時無語,看來蒼玉清、萬年吏的屍首並非被人搶走,而是跟劉大郎一樣被遊俠同伴用藥粉化掉了。幾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從塵世消失,不留下一點痕迹,真相也隨之消失,再沒有人知道是誰指使他們,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他們的死自然是有價值的,至少遊俠會這樣認為。可鏡兒的死、精精兒的死又是為什麼?皇帝打仗用兵,藩鎮堅持割據,兵禍連接,為什麼要普通老百姓來承擔禍端?
空空兒道:「我一直不敢將這些事情告訴大哥,就是大哥知道后以為大嫂也是遊俠的人。」侯彝道:「嗯,她確實對一切毫不知情。空弟,你處境堪憂,除非你也加入遊俠,為朝廷效力,不然終有一天會被聖上找借口處死。」空空兒道:「嗯,我心裏早有準備。大哥,你切不可露出半點知情的樣子。」侯彝道:「這是當然,不然也會害了你。只是想不到第五郡如此年輕美麗,又是名門之後,居然能捨棄一切榮華富貴,出生入死,只為幫助朝廷削平藩鎮,唉,空弟,你我身為男子漢,比起她和那位玉娘來,也該汗顏了。」
空空兒遂拈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味道醇美,回味無窮,贊道:「好酒。」裴度道:「空郎若是喜歡,不妨多飲幾杯。」
侯彝聞言哈哈大笑,只是他有要務在身,不及多談,命人送劉叉出洛陽,以免再為兵士懷疑。劉叉攜重金回魏博后,從此聲名不顯,不知所終。
蒼玉清道:「他人在安興坊御史中丞府,你……你現在就去,遲了就來不及了。」空空兒大驚失色,忙問道:「王翼是要去刺殺裴度裴相公么?」蒼玉清道:「是。他被我和大郎圍攻,受了重傷,被斬下一條手臂,逃入御史中丞府。你……你帶上我的清鋼匕首,快去殺了他。我……我……」不及說完,頭一歪,就此死去。
早有宮女往亭中白玉圓桌上擺好酒菜。李純坐下來,招手叫空空兒道:「你也坐下來,陪朕喝一杯。來人,給空空兒換上大杯。」
侯彝命隨從上前將空空兒拉走。空空兒還要掙扎,不過餓了一整天,滴水未進,抵不過幾名隨從大力,被強行拖進院中。侯彝道:「少府請先將精精兒抬回縣廨備案,再為今日所有死者各準備一副上好的棺木,錢由我本人來出。」韓晤道:「是。」慌忙帶人抬了屍首去了。
侯彝道:「你看到追殺精精兒的是僧人么?」楚原道:「當時房中沒有點燈,那幾人一聲不吭,進來就砍,混亂中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應該不是僧人。我跟一人交手時曾擦過他的頭髮。」
空空兒愈發肯定精精兒已遭遇不測,可未能發現屍首,只能當作失蹤處理。他心急如焚,也不敢告訴侯彝知道,以免兄長分心,只自己每日騎馬往城中尋找,可長安城這麼大,即使有萬年縣尉韓晤幫忙搜索,也是大海撈針。
魏博東鄰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恨田興開此先例,有意與成德聯兵攻打魏博。憲宗詔命宣武節度使韓弘寫信警告李師道:「若兵北渡河,我將奉詔以兵東取曹州。」
空空兒道:「皇帝不是一心要平定藩鎮么?他正希望武相公和裴相公這樣的臣子越多越好,為何要派人行刺?」段文昌大驚失色,道:「空郎切不可胡說,聖上怎會派刺客行刺重臣?」
空空兒大吃一驚,忙抱了蒼玉清進屋,叫道:「鏡兒,鏡兒,快起來。」將她放在窗前榻上。鏡兒早已經驚醒,忽見丈夫抱了個血淋淋的女子進來,也不多問,忙去取金創葯。
空空兒點點頭,當即進來。裴府果然混亂無比,他一個陌生人在府里轉來轉去,撞見數名僕人、婢女,竟無人上前問他身份。他想既然王翼受了傷,必然要先設法止血,因而只選僻靜的地方去。果然在西面下人住處附近發現點點血跡,一路灑入一間房中。忙踢門進去,當真有一人倚靠在房內床上,一邊大口喘氣,一邊往斷臂處塗抹金創葯。那人聞聲抬起頭來,表情僵硬,與空空兒以往見過的王翼面目並不一樣,只是一雙眼睛難以易容,作不了假。
空空兒生怕師弟又要從眼前溜走,急忙推門而入,卻見桌倒椅翻,滿地狼藉,已是空無一人。無可愕然問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侯彝問道:「到長安的那批人也是要去燒殺搶掠、擾亂腹心么?」楊進道:「那倒不是,帶隊去長安的可是圓凈上人……」
空空兒提了燈籠出來,往那人臉上一照,登時愣住,問道:「你……你不是王昭么?」
侯彝遂命人將楚原帶走,出來一看,空空兒猶自抱著精精兒的屍首呆坐在外面,鏡兒怎麼勸也不肯放手。
空空兒心中確實憐憫她本是花樣少女,只因生在帝王家,不得不犧牲個人幸福,小小年紀就淪為政治工具,到如今更是成了這副骷髏模樣。可他卻不能明說,只能違心地答道:「不是。」普寧公主道:「空空兒也會撒謊啦。不過,我確實有件事要你辦。」空空兒道:「公主請講。」
段文昌道:「明府可有核對過現場屍首的身份?」侯彝點點頭,道:「一共有十具屍首,除了武相公外,有三名是武相公隨從。」
這一日,空空兒牽馬出門,欲去青龍寺看看。雖然侯彝已經派手下查過那裡,沒有可疑之處,但他始終覺得那個地方發生過一些奇怪的事,頗為詭異,如蒼玉清曾倒在寺外、圓凈所住僧房找到血衣。既然蒼玉清是朝廷的人,圓凈是平盧節度使的人,當晚襲擊她差點殺死她的人會不會就是他?圓凈這次是來京師尋找玉龍子,而蒼玉清當晚在昏迷中不也一直喃喃叫著「玉龍子」么?
空空兒心道:「莫非那寶貝就是師弟曾經提過的西域烏孫奇物青天核?不是收藏在西川百尺樓中么?這韋夫人是什麼來頭,跟韋皋又有什麼關係?」徐店主卻叨叨個不停,道:「空郎,你幫個忙,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只信得過你的話。」
不待空空兒開口,玉簫主動道:「玉簫知道空郎是想來看青天核,不巧的是,昨日剛好有朋友宴會借走了,空郎不如改日再來。」空空兒道:「好。」便起身告辭。
二人計議一番,侯彝決意先派人到各處寺廟察看。只是長安寺廟眾多,大大小小有一百余座,分佈在各個坊區,找尋起來極費時日,頗有大海撈針的感覺。
侯彝問道:「空弟知道捕到王昭的人是誰么?或許我們可以從他如何捕到王昭入手,追蹤到圓凈下落。」空空兒嘆道:「這怕是不可能了。」當即詳述了全部經過情形,包括所知道的所有遊俠的事情。又道,「我一直不告訴大哥這些,是怕大哥惹上麻煩。」
那五人見侯彝一行過來,神色開始緊張起來,一人更是低下了頭。侯彝心中有數,也不露聲色,上前問道:「你們這是要出安喜門下葬么?」領頭的大漢道:「是啊。」
忽有衛士進來稟道:「東都進奏院有急件送來。」侯彝拆開匆匆一看,道:「是圓凈逃去了洛陽,正在嵩山舉兵,留守召我速速回去。」
侯彝道:「嗯,我知道了。你先等一下。」匆忙出來,召過一名中郎將,命他速速帶兵去封鎖青龍寺,不準任何人進出,再將所有僧人集中拘禁在一處,按寺中籍冊一一核對,不在籍冊上的人立即捆拿到金吾衛拷問來歷。
東都留守呂元膺得知消息后趕來洛陽縣廨,侯彝稟明情況,又說多少知道一些玉龍子的事情,主動請命押送楊進進京。呂元膺遂寫好奏表,以八百里急件發出,命侯彝立即押運囚車啟程。
空空兒一時猜不透普寧公主為何派人來找自己,僕人又不斷催促,只得跟隨來到長樂坊普寧公主賜第。穿堂繞室走了不少路,來到一間香氣繚繞的卧室,有女子聲音命道:「拉起帷幔。」
正說著,卻見侯彝帶人進來,他雖只是洛陽縣令,官秩品級卻遠在段文昌的監察御史之上。段文昌忙迎上前去,歉然道:「明府,我正在問案,嫌犯空空兒是你義弟,按律你該迴避。」侯彝道:「我義弟連遭喪親之痛,我怕他難以承受,只想來看看他。段御史儘管訊問拷打,侯彝絕不插手。」
空空兒忙扶起她,叫道:「清娘!清娘!」卻早沒有了呼吸。鏡兒聞聲進來,問道:「她……她死了么?」
侯彝道:「外面死的都是什麼人?你們又如何跟精精兒在一起?」楚原道:「外面一人是韋夫人玉簫,一人是我同伴唐楓,我們之前是韋太尉的心腹侍衛。另一人是車夫,餘下兩人是韋夫人新收的隨從。」
這可就奇了,既然有血跡,房內又一片凌亂,有劇烈打鬥的痕迹,說明精精兒行蹤已經敗露,鑒虛早該猜到他入寺為僧是為了竊取財物,為何不公開告誡眾僧人無根就是竊賊,再去報官搜捕?莫非鑒虛已經捕獲精精兒,要處以私刑報復?
金吾衛士卻是不敢動手,侯彝便換上自己的心腹隨從執杖,特意交代道:「他若不肯說,就一直打。」
空空兒道:「大哥是說鑒虛不可能與圓凈勾結?」侯彝點點頭:「此人橫行京師多年,屹立不倒,比宰相還厲害,全賴皇權,他怎麼可能捨棄眼前的榮華富貴、去勾結平盧呢?」
空空兒正住在永興坊中,這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借給他的一處宅子,他如今在神策軍中掛職,也成了被迫食朝廷俸祿的武官。
新中橋位於中橋東面,是武則天執政時宰相李昭德統領新修的石拱橋,南對外郭城長夏門,北近漕渠。當年安史之亂,常山太守顏杲卿拚死反抗安祿山,結果城破被擒送洛陽,因不肯投降,全家三十多人均被綁在橋上柱子上一刀一刀肢解處死。
忽聽見院前有人輕輕拍了兩下門,這麼早有人上門,只可能是來找侯彝稟事的,忙走過去開門。卻見門前站著一名玄衣女子,正是蒼玉清。自上次在昭義她盜走浪劍后,空空兒再也沒有見過她,沒想到她會突然在夏日清晨再次神秘出現在自己面前。他雖然從來未曾忘懷過她,但自從浪劍失竊事後,他對她只是遠遠地愛,近近地怕。
普寧公主道:「你認得鄭瓊羅么?」空空兒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未婚妻子,談不上認識,只見過一面。」普寧公主道:「她死啦,父皇雖然寵她,封她為昭容,可她還是病死啦。」
只見堂間帘子一掀,出來一名二十來歲的女子,驚叫道:「四郎,怎麼是你!」
蒼玉清道:「王翼……王翼受薩珊絲雇請,去平盧殺李師古,他為了逃脫,故意暴露我和郡娘……他……他才是害死郡娘的真兇。」
正說著,門外有人大力拍門,隨從趕去開門,卻是神策將軍王士則,進來即道:「空郎,聖上召你進宮。」空空兒滿腦子全是精精兒之死,根本未聽進去。
空空兒雖然嘆惋,但畢竟與鄭瓊羅只有一面之緣,且事隔多年,早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問道:「公主召我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么?是聖上讓你轉告我的么?」普寧公主道:「不是。我上次進宮時看過鄭昭容,她有一句話請我轉告給你。」
侯彝恍然大悟道:「難怪平盧節度使李師道不惜與朝廷撕破臉皮,派人到兩京行兇,又燒毀轉運院積存物資,原來既是為了援救淮西,也是為了給長兄報仇,他早從這塊蒼玉上猜到刺客是朝廷所派。」轉頭對空空兒道:「空弟,這些人應該跟害死精精兒的是一伙人,他們原來預備六月初六行刺,因為精精兒一事暴露了行蹤,倉促提前到今日。只是聖上昨晚召見,命我不可再追查平盧,一定要以成德行兇結案。」段文昌道:「可現在平盧連宰相都敢殺,聖上為了找借口對付成德,就不惜放過真兇么?」
曲曲折折,穿廊過院,也不知道走過些什麼地方,來到一處臨水涼亭,四周掌以紗燈,亮如白晝。清風拂過水麵,粼粼光影漾動,既恬靜又柔美。
侯彝便下令拖到一旁杖打,那人苦苦求饒,侯彝卻是不睬,又提下一人。那人甚是桀驁,冷笑道:「看你們朝廷還能囂張到幾時。」侯彝道:「原來你也是平盧的人。」那人傲然道:「當然。」侯彝道:「好。」命人拖到一旁拷打。
那大漢破口大罵,卻被差役背後一刀砍在後頸上,鮮血四濺。他向前仆倒在地,抽搐了幾下死去。差役也不是專職的劊子手,又上前補砍了好幾刀,才將首級斬下來,擺在餘下的三名大漢面前。
空空兒道:「他就是跟隨圓凈來京師的平盧兵王昭。」侯彝大喜,問道:「空弟是如何捕到他的?」空空兒道:「不是我。」大致說了經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昏天黑地,只隱隱覺得有無數人進來院子,有人將他拉起來,搜他身上,取走腰牌匕首,給他戴上手銬腳鐐,拖出來裝入囚車。空空兒也不知道反抗,任憑人擺布。
一名紅衣官員走下堂來,站到他面前,伸手扶起他來,問道:「空郎還認得我么?」空空兒道:「認得,你是靈池縣尉段文昌。」段文昌道:「是,不過我早做了京官,現在官任監察御史,這裡是御史台。空郎,我雖不相信你會刺殺御史中丞,可你身上找到的匕首跟裴相公傷口吻合,又有人親眼看見你殺了裴府門客王義,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么?」
魏博首改河北藩鎮世襲慣例,舉六州之地歸順朝廷,刳河朔之腹心,傾叛亂之巢穴,影響極其深遠。憲宗讚賞田興不貪專地之利,不顧四鄰之患,毅然歸命聖朝,特賜名弘正。又將田懷諫召到朝中為官,極盡籠絡之事。田懷諫才十一歲年紀就當上了右監門衛將軍,賜第新昌坊,風光無限,若不是他年紀還小,怕是皇帝還要以公主下嫁,此即宰相李絳所言「重賞過其所望,使四鄰勸慕」。
籠罩在朦朧夜色中的大明宮,瀰漫著無限的寥落與空虛。
唐楓卻是不認識空空兒,又問道:「閣下到底找誰?」空空兒道:「我想求見韋夫人,見識一下青天核。」唐楓道:「閣下尊姓大名?」空空兒道:「空空兒。」
侯彝道:「殺死精精兒的是誰?」那人道:「是于友明將軍。」侯彝道:「他人在哪裡?」那人道:「不知道。自從精精兒發現我們藏在佛像中后,于將軍率人出寺追蹤,再也沒有回來。」侯彝道:「嗯,你們六月初六有什麼陰謀?」那人道:「這個小人可不知道,我們這次來京師,是來找玉龍子的。」
李純道:「朕一直對你不怎麼好,不是朕不信任你,恰恰相反,朕很賞識你,所以一直想收服你,留你在朕身邊。不過侯彝說得對,你從無名利之心,難以在官場為官。朕不會再強逼你留在京師,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空空兒連飲三杯,這才道:「不,我不會走,我要找出害死我師弟的兇手。」
空空兒急忙策馬跟過去。通化坊就在永九-九-藏-書興坊東,金吾衛士已經戒嚴,空空兒出示神策軍腰牌,順利得以通過。來到裴度府前,卻見府前也站有金吾衛士,忙上前問道:「裴中丞人可還好?」衛士道:「頭上挨了一刀,人還在昏迷中。」空空兒道:「刺客人呢?」衛士道:「聽說逃走了,眼下正在搜捕。」
侯彝笑道:「空弟沒有聽說『僧敲月下門』的典故么?」
他早知稍後鑒虛被捕消息傳開,必有權貴上書營救,皇帝多半要下詔書釋放。且不說此人是否與平盧勾結,單憑他貪贓枉法無數足以死無數次,不如將他就此杖斃,一了百了。
侯彝道:「劉郎攜帶這麼多財寶,是要離開京師回魏博么?」劉叉雖然經歷了很多,也改變了許多,卻還是保持有昔日的爽朗,笑道:「是。不過不瞞明府,這些金子不是我本人的,是韓夫子給人寫墓志銘的潤筆。我實在見不得他阿諛墓中人攬財,所以擅取了十金,當作回魏博去的盤纏。」
中郎將遲疑道:「青龍寺住持可是鑒虛上人。」侯彝肅色道:「你是軍將,當知道軍令如山,我既下令,你全力執行便是,出事自然有我頂罪。若是青龍寺走脫一人,你即刻提頭來見。」中郎將見他說得嚴厲,心生懼意,忙躬身道:「領命。」忙帶人去查封青龍寺。
段文昌奇道:「原來空郎跟女刺客……」忽見侯彝朝自己連使眼色,忙及時頓住話頭,道:「明府推斷得有理。想來萬年吏和他同伴也是一樣的目的,假意行刺我岳父,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反倒被人弄假成真。明府,你看這件事會不會跟淮西戰事有關?」侯彝道:「淮西戰事正處在進退不得的膠著狀態,群臣洶洶反對,只有武相公和裴相公贊成繼續用兵,今日他二人同時遇刺,怕是刻意針對他二人主戰的態度。」
直到晚上夜禁后,金吾衛找來的畫師才根據楊進的口述畫好圓凈畫像。侯彝帶著畫像來到空空兒家,正見他站在暮色中翹首探望,忙下馬叫道:「空弟!」空空兒大喜,道:「我生怕夜禁阻了義兄行程。」
鏡兒道:「長安百余座寺廟,精郎未必就在清國寺中。他那麼聰明一個人,既然存心躲避郎君,怎麼會暴露自己棲身之處呢?」空空兒道:「平康坊就清國寺一座寺廟,如果他不在那裡,為何會出現在玉簫府前?」鏡兒道:「郎君是為青天核去找韋夫人,精郎說不定也是為它而去。」空空兒道:「對呀,師弟知道我嗜酒如命,當年曾冒險潛入西川百尺樓,就是想竊取青天核送我做禮物。」鏡兒笑道:「如此,郎君就不必費心去找精郎了,他肯定也是聽到青天核的風聲趕去打探,想弄到手後送給郎君,這說明他心中惦記著郎君,遲早會來與你相會。眼下他不肯相認,保不齊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空空兒驚訝極了,道:「玉簫,怎麼是你?」玉簫微笑道:「空郎,我們終於見面了。」
隨從停下手道:「明府,犯人暈過去了。」侯彝斥道:「犯人是裝暈,想逃避刑罰,你們看不出來么?」
唐楓請空空兒進客廳坐下,道:「空郎稍候,夫人就來。」空空兒道:「多謝。」唐楓便往堂內去了。等了一盞茶工夫,只聽見有人道:「韋夫人到!」環佩聲響,四名婢女簇擁著一名女子出來,那女子並非韋皋正妻張氏,而是侍妾玉簫。
出來怔怔望著鏡兒的屍首,回想起這幾年來的她溫柔體貼、細心照顧,眼淚如山河般奔瀉而出,癱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
蒼玉清緊緊抓住空空兒的手,道:「你一定要為清娘報仇。我……我求你……這是我死前求你的最後一件事,也是替第五郡求你。」
侯彝刻意壓低聲音,道:「萬年吏他們絕不會是聖上所派,朝廷雖然是天子殿堂,可一樣有許多勢力角逐。你看聖上明明不喜歡郭貴妃,即位后立紀美人所生長子為李寧為太子,幾年前太子莫名身死,聖上想立次子澧王李寬,卻還是被迫立郭貴妃之子李宥為太子。萬年吏這些人應該跟軍中將領一樣,只聽命于印信。」
空空兒進來到花廳,裴度正在親手煮酒,將銅杯斟滿酒,放入酒爐上燒沸,再從一旁碟中取一條小魚,扔進沸酒中。
段文昌命人搬過一張椅子,扶空空兒坐下,肅色道:「我知道空郎傷痛師弟、愛妾連日慘死,不願意辯解。可空郎知道么,我岳父宰相武元衡武相公今日清晨也在靖安坊東門遇刺身亡……」
玉簫親自送出門來,問道:「精郎可還好?」空空兒搖頭道:「自從師弟大鬧皇城被逐出京師后,我們就失去聯絡,我再也找不到他。」玉簫道:「嗯,精郎是個多情郎君,想來杜秋娘被皇帝封為妃子一事對他打擊甚大。」空空兒心道:「原來你連這些都知道了。」不便多談,道:「娘子請留步,改日再來拜訪。」
空空兒道:「既然大哥說萬年吏無意殺武相公,不過是裝出樣子嚇唬他,這塊玉一定是平盧牙兵留下的,後來來的那群人就是平盧牙兵。」段文昌問道:「空郎如何知道?」
侯彝趕出來見出了大變故,急忙招手叫過一名街卒,命他速去金吾衛召金吾將軍武厲領兵趕來。數了一數,被射死在門前的共有七人,除了精精兒外,一名是女子,另一人是車夫,餘下四人似是隨從。
回到家中,二人吃了些飯,各自睡下。到正午東市開市鼓聲響時,忽有神策軍兵士來送還空空兒昨日丟失的馬。空空兒聽到鏡兒站在門口跟那兵士說話,急忙披衣起床出來,問道:「小哥兒如何尋到我的馬?」
她雖然與空空兒在成都大獄中隔牆說過話,也見過空空兒從自己牢房前被人來回帶出,但卻沒有真正看見過面孔。空空兒更是沒有機會見過她廬山真面目,忙問道:「娘子向來可好?」玉簫道:「有心。」神態怡然,態度不卑不亢,與之前那個只知道哭泣求懇的軟弱玉簫簡直判若兩人。
跟皇帝對飲一番,空空兒倒也沒有喝得大醉,不過那酒後勁厲害,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家的。晨鼓聲響時醒過來,才發現早已經躺在自家床上。鏡兒正睡在旁邊,呼吸均勻。她從來不會被晨鼓驚醒,這點很讓空空兒羡慕。一直等到晨鼓停歇,他才輕輕披衣起床,出來院中,在朦朧晨光中佇立良久,想著要如何去找到那于友明。
段文昌卻不願意他就此離開,失去一個強有力的幫手,道:「明府是洛陽令,又不是帶兵將領,呂留守召你回去做什麼?聖上命你調查武相公遇刺案,可不能就此甩手。」侯彝道:「之前我曾建議呂留守以重金收買山中棚戶來對付平盧游騎,現下山棚首領指名要我去交涉,說他妻子阿寶是我舊識,所以我得立即趕回去。」又道:「段御史,你切不可私放空弟出來,一定要將他關好了。聖上一直關注他,自會對他有所處置。」段文昌道:「是。」上前握住侯彝的手,甚是留戀,一直送到皇城前,才依依惜別。
鏡兒掏出一吊錢,塞給那兵士道:「兵大哥辛苦,有勞。」兵士笑道:「多謝娘子,多謝空郎。」歡天喜地地去了。
侯彝吃了一驚,空空兒之前曾提過這個圓凈,正是第五郡慘死的始作俑者,忙問道:「圓凈是名年紀極老的僧人么?」楊進點頭道:「已經有八十余歲了,可還是身手敏捷,一般人靠近不了他身邊三步,三任鄆帥均視他為心腹。」
侯彝心道:「這玉簫對精精兒可謂是愛恨交織,只不過就算將男人用鎖鏈強綁在身邊,還是得不到對方的心。」又問道,「後來精精兒又如何說服玉簫送他來這裏?」
空空兒依言走上兩步,普寧公主道:「你走到我面前來。」空空兒不知公主何意,又上前數步,走到床邊。
至此,天下強藩要麼歸順,要麼束手,再也不敢公然抗命朝廷,這是唐朝自安史之亂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局面。憲宗皇帝登基僅七年,便在削藩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天子繼續養兵蓄銳,必欲平定天下。
空空兒大感不解,道:「我的馬怎麼會自己從平康坊跑去了昇平坊?」忽聽侯彝在背後道:「馬是不會自己跑那麼遠的,頂多也就是自己跑回家,是有人騎著你的馬去了昇平坊,情急之下沒有拴馬便趕去辦事,所以馬才會自己在昇平坊中遊盪。咦,昇平坊不正是青龍寺所在么?」
空空兒一眼看見地上有血跡,心中一緊,問道:「昨夜寺里可有什麼動靜?」無可道:「有倒是有,不過是有竊賊進寺偷了住持財物,住持發怒,搜捕了一遍,也沒有結果。」
還沒有到敦厚坊坊門,遠遠就聽見有刀劍相擊,鏗鏘作響。侯彝知道定然是平盧東都進奏院出了變故,忙請蔣良率輕騎先行趕去彈壓。然而還是遲了一步,平盧東都進奏官訾嘉珍不知道如何得知風聲已經走漏,率領進奏院中近千名兵士闖出坊門,強力奪取倉城馬匹、武器,再殺死徽安門數十名衛士,逃出洛陽,往嵩山方向去了。蔣良生怕城中有變,不敢出城追擊,只命封閉城門,大索平盧餘黨。
李純竟沒有再發怒,只道:「你坐下,再陪朕喝幾杯。」他卻不似空空兒那般大口大口飲酒,只舉杯淺酌,似有無數煩惱心事。
萬年縣尉韓晤已帶人趕到,他治下出了這麼大的事,這麼多人被當街用弓弩射殺,早嚇得面色蒼白。侯彝便將處理屍首等善後事宜交給他,自己帶人來到青龍寺。中郎將已經按名單清點人頭,除了失蹤的無根也就是精精兒外,餘人非但一個不少,還多了五名伙夫、七名掛單游僧以及借住在寺里的三名香客。侯彝親自驗過不在籍冊的人員,並沒有發現圓凈,便命將這十五人全部捆回金吾衛。又命人帶出鑒虛來,問道:「那些要殺精精兒的平盧牙兵藏在哪裡?」
空空兒只得坐到床棱上,問道:「公主是有什麼事要我去辦么?只要公主吩咐,我一定儘力。」普寧公主微笑道:「你心中在可憐我,是也不是?」
正自沉吟,忽有金吾衛士在門外稟道:「侯明府,劉大郎和唐斯立均不在酒肆中,坊正說他們昨日一早出坊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侯彝道:「知道了。」衛士問道:「要不要發出通緝告示?」侯彝道:「不必了。」
侯彝知道他雖然人在京師,卻從來不問外事,便解釋道:「這是以前在青龍寺出過家的賈島寫的一句詩,眼下卻被人拿來形容青龍寺住持鑒虛。此人大肆交接朝中權貴宦官,收受賄賂,橫行不法,之前平定西川時,多少老成宿將可以出任統帥,宰相杜黃裳偏偏推薦了默默無名的高崇文,原因就是高崇文向杜黃裳賄賂了四萬貫錢。後來高崇文死前說出一切,才知道原來鑒虛是牽線人,還收取了五千貫的中間費,杜黃裳被免去宰相,鑒虛卻被皇帝特旨赦免。所以人們說『僧敲月下門』,要想做大官成就大業,非得向鑒虛行賄、去敲他的門不可。」
這一日,宰相裴度忽然派人來請空空兒到府中飲酒。裴度早在六月蘇醒后就已經力證空空兒並非刺客,刺客是一對男女,男子當場為王義所殺,女子負傷,逃走前灑了一些藥粉到那男子傷口上,裴度親眼看見那屍體滋滋作響冒煙,直到化成一泡血水,眾人這才知道原來化骨藥粉並非傳說,而是確有其事。
幾年前,玉簫聽到空空兒殺死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被押送京師,認為精精兒與空空兒師兄弟情深,他一定會去京師設法營救,於是又千里迢迢來到長安,空空兒卻已經被皇帝釋放,也並未發現精精兒蹤跡。玉簫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一個主動誘精精兒出來的法子,花費重金命人回西川尋找青天核,終於在不久前尋到,有意放出消息,果然同時引出了空空兒、精精兒師兄弟。
轉眼過了新年,朝廷大軍未發,吳元濟派兵四齣,殺人放火,劫掠州縣,小隊精銳騎兵甚至闖入河南府境內,一路侵掠至東都洛陽。幸被東都留守呂元膺和洛陽縣令侯彝發兵打敗。憲宗聞報大怒,特下制書削奪吳元濟官爵,命招撫使嚴綬率十六道兵馬進討。只是朝廷軍令不嚴,再次上演了之前官軍征討成德的僵持局面,屢戰屢敗。
無可便帶著空空兒來到後院無根房外,道:「他如果不是跟在住持身後,就一定在自己房裡。」空空兒道:「這裏甚是荒蕪,只有無根一人住么?」無可點點頭,道:「這裏原先是柴房,無根睡覺呼嚕打得山響,吵擾了同房僧人,他乾脆賭氣自己一人搬來這裏。」上前敲了兩下門,叫道:「無根,有客!」卻是無人應聲。
空空兒知道自己陷入了極大的麻煩中,想道:「既然清娘要嫁禍給我,臨死都不肯放過我,那我就如她所願好了。反正師弟、鏡兒都死了,生無可戀,我只求一死。」
空空兒大驚,忙上前扶起那人,問道:「出了什麼事?你是誰?」那人神智不失,只哼哼唧唧地說不出話來。空空兒回頭叫道:「鏡兒,點個燈籠出來。」忽又想到不能讓她見到這等血淋淋的場面,忙先放下那人,回來院中。鏡兒聞聲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空空兒道:「有個男子受了傷,被人扔在咱們家門口,你千萬別出來。」鏡兒道:「是。」
侯彝道:「這可奇了,是誰知道我們暗中在查平盧?又為何要將他扔在空弟家門前?」空空兒道:「這件事我倒是知道究竟,不過日後再找機會告訴大哥。」
這一日,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三,京師發生了宰相武元衡遇刺事件,這也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宰相當街被割走人頭。全城官民驚懼不安,傳說憲宗皇帝在延英殿中呆坐了一天,只默默流淚。當晚,停放在萬年縣的萬年吏屍首神秘消失。關於無頭屍體和化骨藥水的傳說越來越多,恐怖的氣氛悄然籠罩了長安。
隨從當即會意,又打了數十下,伸手一探,鼻息全無,即報道:「犯人體弱,受不住刑罰,已經氣絕身亡了。」侯彝道:「先將屍首拖到一邊。將今日帶回的十五人全部押上來。」
過了一會兒,金吾衛大批衛士趕來,侯彝遂請金吾將軍武厲去追捕兇手,命人守住空空兒住處,將楚原抬進房中,道:「大夫要過一會兒才到,不過你未傷要害,性命當是無礙。無須我多說,你也知道其中利害,大秘密是什麼?」楚原問道:「你是誰?」侯彝道:「我是空空兒義兄侯彝。」楚原「啊」了一聲,道:「久仰大名。」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平康坊內的清國寺前,精精兒幾個箭步躍了進去,不但敏捷,而且落地無聲,正是他的獨門身法。空空兒剛踏上台階,一旁打掃的僧人上前攔住道:「今日寺里有事,請施主……」
空空兒掙扎著回頭問道:「大哥,你知道他們就藏在平盧進奏院中,對不對?」侯彝卻是不答,揮手命人速將他押走。
正在這個時候,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率兵趕來,傳皇帝口諭,說聖上要親自提審鑒虛。侯彝一攤手道:「實在抱歉,鑒虛不肯招認平盧圓凈藏身之處,受刑不過,已經死在堂上。將軍,請你代我向聖上請罪。」
那僕人聽說刺殺主人的刺客死了,大著膽子走過來一看,驚叫道:「他不是刺客,是裴相公的門客王義。」望了一眼空空兒手中的匕首,上面猶有血慢慢滴下,嚇得一個激靈,轉身就跑,大叫道:「殺人啦!殺人啦!」
空空兒重新回來玉簫宅邸前,馬卻早已經不在,他不得不在夜鼓聲中一路奔回永興坊。若是以前他孤身一個人時,錯過夜禁不能回去住處也無所謂,然而他現今有了鏡兒,他若不及時回家,她一定會殷殷牽挂,他可不願意她這一晚寢食難安,這大概就是家的意義。好在平康坊與永興坊僅一坊之隔,剛好在坊門關閉前進了坊里。
段文昌忙扶起他,道:「空郎不必如此。」一時沉吟不語,望向侯彝。侯彝卻堅決搖了搖頭。段文昌遂道:「抱歉了。」命人帶空空兒到御史台獄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