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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節

第三章

第四節

「這個白痴小混蛋,」施泰因納忖道,「他把這當什麼了?拍《英烈傳》嗎?」
雷姆科中士也慢慢漂到了他們旁邊。他臉上有一綹翹鬍子,這是施泰因納特準的,因為他的下巴被俄國人一顆高速掠過的子彈打得完全開了花。雷姆科很激動,眼裡閃著光,明顯是把這次行動當成了大冒險。
施泰因納起初並不回答,一心在把魚雷管往右轉。布爾霍就在某個方位上,無奈隔了這層厚厚的霧。也許退潮真的可以送他們一程,雖然希望渺茫,但總比絕望好上那麼一點兒。
「當兵的早晚都是這種死法。」勃蘭特說。
「想起來了,」施泰因納說道,「我用另一種方式說服了你。」
他再次閉上了眼睛,施泰因納拉著他往船身方向游去。諾依曼在艦橋上看,看見施泰因納順著傾斜的甲板把那個人給拉了上來。突然施泰因納頓住了,良久之後,他才輕輕地讓小男孩兒重新滑落回水中。浪頭翻起,把男孩兒卷到礁石後邊,不見了。施泰因納疲憊地轉了身,爬回了甲板。
「我當時就應該撒手不管你,」李特爾說,「看看你把我卷進來的這是什麼爛攤子啊。克里特島,然後就是我壓根兒不想接受的任務,俄羅斯,現在又來這麼一下子。我這買賣真是賠到家了。」他合上眼睛,軟綿綿地又接了一句,「對不起,庫特,說這些都沒用了。」
「求求你,」男孩子喃喃道,「放手吧。」
他現在處於奧爾德尼的布雷港東北約兩英里遠處,在小島布爾霍的北面。濃霧擋住了他全部的視野,使他感到正處於世界的盡頭。起碼他並不孤單。身子兩側的亞麻救生繩浸在霧中,像臍帶一樣,左邊系著奧托·雷姆科中士,右邊系著李特爾·諾依曼中尉。
一秒鐘后,三顆魚雷中的一顆命中了船尾。那裡裝載著大量高爆炸彈,本來是供美國空軍駐英的第八航空隊第一聯隊的空中堡壘轟炸機群使用的。濃霧正要吞噬「約瑟夫·約翰遜」號的瞬間,船爆炸了,雷霆巨響響徹海域,在島嶼之間反覆回蕩。巨浪壓過來的時候施泰因納蜷了起來;剛一閃身,一大塊扭曲的鐵皮就擦著他面前飛落https://read.99csw.com海中。
「我想來支煙。」諾依曼說。突然,他強支起身子,指向破門外頭,「看!」
施泰因納扭頭衝著諾依曼揮手:「開火!」他一邊狂喊,一邊發射出了魚雷。
「怎麼回事?」諾依曼虛弱地問道。
「約瑟夫·約翰遜」號船側的護欄邊有兩個水手開始用步槍射擊。一名軍官從駕駛室來到艦橋,端著帶彈鼓的湯姆森衝鋒槍猛烈開火。船的速度逐漸提起來了,船不斷扯開薄霧前進,而薄霧又不斷聚攏成原來的樣子。過不了一會兒,船又要消失不見了。護欄邊上的士兵站在顛簸的甲板上,很難居高臨下瞄準水面上的目標,彈著點非常分散;而湯姆森衝鋒槍本來就不是精確射擊的武器,此刻也好不到哪兒去,徒勞地發出噠噠的拋殼聲。
身下的魚雷一下子失去了束縛,一躍直衝過去。他迅速向右轉身,跟諾依曼一起畫了個大弧線,儘可能地遠離那艘船逃去。
於是他加速破浪前進。湧起的浪潮打在他的頭上,他只能縮在玻璃罩後面。他知道諾依曼在他右手邊近在咫尺的地方,可是雷姆科一個勁兒地單刀直入,已經甩開他們十五到二十碼了。
潮退了,魚雷管也消失不見了。施泰因納站起身子,沿著傾斜的甲板走上了艦橋。他用力擠進門,又把他的搭檔使勁兒拉進來。兩個人蜷縮在艦橋里,屋頂早就沒了,天卻軟綿綿地下起了小雨。
伊爾瑟·諾伊霍夫夫人時年二十七歲,是個身材苗條、貴族風韻十足的金髮女子。她的嘴型很大,臉蛋兒可人。路人遇見她時每每一再注目,因為她不僅是個美人兒,還帶著鄰家女孩的味道。她是柏林的宇宙電影股份公司下面的演員,星途一片順暢,是個萬人迷,在柏林交際圈中人氣高漲。她是戈培爾的朋友,就連元首本人都對她青睞有加。
他淡然道:「我們一塊兒打仗有多久了,李特爾?」
施泰因納感到疲憊極了,他好久都沒這麼累過了。這仗都打了五年了。有時候會感覺,不僅僅是過了五年,簡直是一輩子了。
施泰因納舉手制止了他,靜靜聆聽。從「約瑟夫·約翰遜」號的方向持續傳來響聲,已經很近了。
碎片漫天飛濺,什麼東西一下子砸中了諾依曼https://read.99csw.com的頭。他一下子抬起手來慘呼了一聲,然後整個人就後仰著墜入了海里。魚雷發射管兀自前進著,一個浪頭打過,不見了。
這話果然應驗了,一陣風突然吹來,把濃霧硬撕開了一個口子。灰綠色的奧爾德尼島出現在他們身後,老舊的海軍防波堤碼頭彷彿一根花崗岩材質的手指,自布雷一路橫亘千里。阿爾伯特要塞、維多利亞港的橋頭堡,一下子全都映入了眼帘。
施泰因納走到了欄杆旁邊。水流仍然跟退潮時分一樣的湍急,在岩石和暗礁之間畫出一個個的漩渦。水中到處都是戰鬥造成的垃圾。如今的「約瑟夫·約翰遜」號,不過是一條裹著垃圾的破毯子漂在水面上而已。
他拉過她的手臂,欣然一笑,帶著她朝汽車走去。
「中校,您成功了。雷姆科人呢?」
「確實打中了。」諾依曼說。他試圖直起身子,「下邊有個人,庫特,那人穿著黃色救生衣。看到了嗎?在船舷下面。」
一行人繞過海軍防波堤的碼頭,沿著幾千碼長的縱深朝布雷耶行進。港口裡的船隻多得出奇,大部分都是從大陸向這座小島運送用來修造工事的建築材料的法國淺海運輸船。
她與漢斯·諾伊霍夫的結合,完全發自於一種「純愛」。這種純愛超越了兩性之間的吸引,況且她的丈夫如今早已不能盡丈夫之責。俄國歸來之後,她無微不至地照料著他,支持他走好每一步,還傾盡自己一切的影響力去鋪平他的仕途,甚至通過戈培爾的影響力拿到了探視他的許可證。兩個人之間達成了某種諒解——很人性化的諒解。正因如此,她才可以徑直朝著施泰因納走去,當著大家的面兒親了親他的臉頰。
小小的浮橋已經被接長了,上面拴著一艘德制魚雷艇。搜救船緩緩倒車駛入碼頭時,魚雷艇的甲板上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一位年輕的軍官立正敬禮,他一副連鬢鬍子,大沿帽上帶有深深的鹽漬。
「我也能,長官。」
「你害我們擔心了呢,庫特。」
「長官,小菜一碟。」雷姆科儘管凍得牙齒直打架,還是咧嘴笑道,「最佳作戰,從來沒有過。這船都不會知道遭遇了什麼襲擊。」
施泰因納順著甲板滑進水中,轉身來到船舷下方,分開一條條漂在水裡的厚木板,朝著水中那個人游過去。那人仰著頭,閉著眼,看上去年紀非常小,金色的頭髮濕漉漉地貼著頭皮。施泰因納拽住他的救生衣試圖遠離支離破碎的船舷,往安全的地方拖。水中人此時睜開了眼,盯著他,隨即搖搖九*九*藏*書頭,想張口說點兒什麼。
諾伊霍夫握著施泰因納的手,開心溢於言表:「太棒了,庫特。我馬上給柏林發電報。」
施泰因納漂到他身旁,用英語問道:「想說什麼?」
「多有效啊,」李特爾說,「你把我給扔出去了。」
施泰因納拾級上了高層棧橋。勃蘭特在後面跟著,一隻強壯有力的大手架起了諾依曼。一輛老式沃爾斯利豪華轎車驀地出現在碼頭,剛好迎著他們剎車停下。司機跳下了車,打開了後門。
「醒醒吧,雷姆科。」李特爾·諾依曼開口道,「我這短命倒霉的一輩子里啊,唯一學到的就是別抱什麼指望。給你盛好了端上來的,一定要格外小心。」
二人坐著一言不發。愈發冷了,雨下得越來越凶,霧氣迅速地被清開了。二十分鐘后,不太遠的地方傳來了引擎聲。施泰因納從右褲袋裡掏出信號槍,插上一支防水彈夾,打出了褐紅色的信號。
突然,一個大漩渦把他們卷了進去,又把他們甩向了布爾霍島尖端的岩礁上。岩石灘上有艘船——或者說是半艘——是早些時候一艘法國淺海船觸了礁后殘留下來的。船舷和甲板一半都浸在了水裡。浪頭又向他們打過來。施泰因納從魚雷管上被甩了下來,一隻手猛地攥住了棄船的欄杆,另一隻手拽著諾依曼的救生索。
「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施泰因納說道,「如今我算是徹底明白這兩句什麼意思了。」
伊爾瑟挽起施泰因納的胳膊說道:「上次我用塔羅牌替你算命的時候,可沒看出有去俄國這一項呢。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今晚我再替你算一次吧。」
他突然發現,李特爾·諾依曼已經恢復了意識,正盯著他瞧。「放手!」李特爾喃喃地叫喊,「鬆開我,你自己還回得去!」
施泰因納扭頭看著伊爾瑟·諾伊霍夫那滿是困惑的臉,說道:「我可憐的伊爾瑟,你還是把你那些卡牌放在盒子里收好吧。像今天下午的事情要是再多碰上幾回,那就不是會不會遇上最壞的可能性的問題,而是什麼時候遇上的問題了。」
然而諾依曼不願意過去,只是蜷縮著坐在甲板上,抵著舷側的欄杆。施泰因納揀了他旁邊坐下。小艇發動了,勃蘭特分來兩支煙。
不到一百五十碼開外,「約瑟夫·約翰遜」號正以八到十節的速度向西北調整航向,試圖回到海峽主航道上去。暴露只是個時間問題了。施泰因納當機立斷:「好吧,直接插|進去,五十碼放魚雷,然後跑。雷姆科,別逞英雄。記住,服刑部隊里什麼勳章也撈不到,只有棺九_九_藏_書材。」
施泰因納點點頭,於是奧爾特曼稍稍扯開了毯子的一角。諾依曼已經站了過來,哀慟道:「是雷姆科。從克里特島,到列寧格勒,又到斯大林格勒,這些年過去了,如今竟是這麼個下場。」
「『我想我們是在老鼠窩裡,在那裡死人連自己的屍骨都丟得精光』。」諾依曼答道。
他凍得牙齒打戰,施泰因納把手探下去檢查救生索。「沒錯兒。十八歲大的小鼻涕蟲是你,大學剛畢業的小破孩兒是你,后屁股的口袋裡永遠揣著一卷詩集的是你,大學教授的小公子是你,我在阿爾伯特海峽挂彩的時候,在炮火底下爬了五十碼來給我送急救包的還是你。」
過了一會兒,霧靄之中漸漸顯出了搜救船的輪廓,慢慢朝他們盪過來。軍士長勃蘭特立在船頭,手裡攥著一捲兒繩索,隨時準備擲出去。他六英尺高的大個子,虎背熊腰,卻緊緊裹在一件後面印著「皇家全國搜救船協會」字樣的黃雨衣里,完全不協調。船上的其他人都是施泰因納的手下。施篤姆中士把著方向盤,准下士布里格爾和列兵貝爾格擔當著甲板水手。勃蘭特縱身跳到廢船體那傾斜的甲板上,又把繩索拴在欄杆上。施泰因納和諾依曼自甲板上滑下,幾個人終於會合在一起了。
浮橋上傳來了一陣歡呼,大家靠著欄杆望過去,正好看到第二艘搜救船進港。船尾甲板上安置著一具蓋了毯子的屍體。施泰因納的另外一個部下奧爾特曼中士從艦橋里閃身出來叫道:「中校?」然後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就在此刻,庫特·施泰因納少校正沒在齊腰深的海水裡。英吉利海峽的海水冰涼刺骨,他這輩子都沒覺得這麼冷過,比俄國的那段日子還厲害。他撕心裂肺地覺得冷,只能瑟縮地躲在魚雷上的玻璃罩子里。
「中校,幹得漂亮!」
雷姆科這個時候也轉過身來了,他離「約瑟夫·約翰遜」號只有二十五碼遠。船頭的士兵向他拚命傾瀉著火力。雷姆科被打中了·施泰因納不清楚。他只知道剛才還看到雷姆科發射魚雷之後躲在玻璃罩里正在逃離,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奧爾特曼中士、里德爾還有梅耶在後邊的另一條船上,他們會有辦法的。這小子,運氣真是不錯啊,」勃蘭特用大得嚇人的力氣一下子把諾依曼托起送過了欄杆,「把他送到船艙里去。」
潮退得太快了,縱使施泰因納仍https://read.99csw.com在執意逆著湧來的潮水前進,他還是清楚自己根本沒有機會靠近布雷港。潮水會把他們都帶進海峽,斷絕他們一切生還的希望。
「你他媽一清二楚,」李特爾說,「我頭一遭瞧見你,是在納爾維克的天上,那回我正怕著呢,不敢從飛機上往下跳。」
「他又逞英雄,」施泰因納說道,「可惜玩兒過火了。小心照看諾依曼中尉——他頭部受了重傷。」
在布爾霍的北面,施泰因納放慢了速度,然後用力拉了兩下救生繩提醒同袍們。過了一會兒,濃霧裡逐漸出現了他們的身影。李特爾·諾依曼的臉儘管裹在橡膠救生衣的面罩里,還是凍成了青紫色。他說道:「長官,我們離得不遠了。我都能聽見他們的動靜了。」
諾依曼人事不省,頭上深深的口子不斷流血。充氣救生衣把他托出了海面。施泰因納蹭到他的身邊,用繩子拴住他的救生衣,然後繼續朝著防波堤和布雷的方向移動。霧氣在向著島嶼的方向移動,越發模糊一片了。
「就這麼坐著吧,」施泰因納說,「霧氣一散,勃蘭特就會帶著搜救船來找我們的。」
雷姆科甩開了其他人老遠,率先來到了五十碼線,仍然在繼續前進。施泰因納對此毫無辦法。進入了步槍的射程,一顆子彈打在施泰因納的魚雷發射管上,在玻璃罩前濺起。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快別這麼干,」施泰因納裝出驚恐的樣子,「那他們就得把我派回俄國去了。」
他的妻子也從車裡下來,跟在後面。
施泰因納下船不停,隨手還禮道:「多謝了,柯尼希。」
施泰因納很驚訝,下午臨時交給他們行動任務。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雷達標示出了一艘船。要知道,貫通海峽的主航道在北面,離得老遠,所以這說明,這艘船已經極度逼近海岸線了。後來發現,這是八千噸級的護航艦「約瑟夫·約翰遜」號,從波士頓開往普利茅斯,裝載了大量高爆彈藥。這艘船三天前在蘭茲一帶遭遇了暴風雨,船舵受損,難以保持航向,因而在濃霧中偏離了航向。
「現在怎麼辦?」諾依曼有氣無力道。
車裡出來的第一個人,是島上時任的常務指揮官、炮兵上校漢斯·諾伊霍夫。他跟施泰因納一樣都是參加過冬季戰役的老兵,在列寧格勒的時候,胸口負了傷,而且由於肺部嚴重受損,已經無望痊癒了。由於自知大限不遠,他的神情永遠一片漠然。
「兩條腿從膝蓋以下全沒了。」施泰因納一邊用腳抵住欄杆,一邊小心地說,「在斯大林格勒時你總喜歡念的那句詩怎麼說來著——艾略特的那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