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崩於前而神不動」，他把這句話在心裏好好念叨了兩句，依著張法醫上下文的意思，應該是誇他鎮定，可是單聽著這句話，又有點像……有點像罵他反應遲鈍。

姜湖沉默著沒說話。

張法醫捧著肚子笑，覺得這帶著黑框眼鏡的小青年蔫巴巴的，還挺逗，尤其是以那種特別的、慢悠悠的腔調說話，特別適合上「三句半」里敲鑼邊兒。

張法醫順口打開了話匣子：「前幾年抓那個吳琚的時候，就是我驗的屍，還以為槍斃了那個神經病就沒事了呢，你看看，才幾年，又來這麼一位，我就不明白了，這變態還傳染怎麼的？」

沈夜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後順著姜湖的目光抬起眼，那些女屍的面部儘管已經不大容易分辨，可仔細看，還是依稀能辨認出那種平和靜謐的表情，好像她們只是睡著了。

這女孩已經被嚇得有點神經了，楊曼心裏琢磨著，要不然回頭讓姜湖給她看看？

姜湖弄不清自己應該謙虛還是裝傻，於是有點為難地看看老法醫：「謝謝您，不過泰山在我面前崩了的話，如果我不動，那可能是暈過去了。」

沈夜熙耳朵好，一字不漏地全聽見了，他回過頭來看了姜湖一眼，那眼神離老遠都能讓人感受到沈隊後悔把他帶出來的痛心疾首——這貨純粹是現眼來的吧？

張法醫見他臉色平平淡淡的沒什麼反應，還以為是這年輕人淡定，於是更加讚賞了：「行啊小夥子，新來的就能跟著沈隊進這樣的犯罪現場，看你也沒什麼不良反應，心理素質不錯。」

姜湖沒想到他又問自己的看法，愣了一下。隨後，他推推眼鏡抬起了頭，看著浮在福爾馬林里的女屍。

安怡寧等人走了才嘆了口氣：「真他奶奶的作孽，我覺得這姑娘都瘋了。」

姜湖沉默了一會：「參与過一些。」

他們倆才把車開到門口，盛遙就看見大門口站著一個女人，側對著他們，看樣子年紀不大，可是身上穿著一身把她整個人都襯托得老氣十足的黑衣服。他覺得這女人有那麼點眼熟，於是多看了兩眼，正這時候，女人聽見動靜，回過頭來。

他的問題來得突然，姜湖頓了頓：「我喜歡做醫生。」

四個人圍坐在她旁邊，各自小心翼翼，連出氣都不敢大了，唯恐驚嚇到這個女九九藏書孩，就連楊曼都收斂了好多。

這些人里包括吳琚的親媽——不過這老太太已經在去年去世了，可以排除；吳琚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吳志達，楊曼電話訪問了當地片兒警，得知這個吳志達還住在吳家舊居里，未婚，母親死了以後他就一個人獨居；此外，還有幾個瘋瘋癲癲的藝校學生，聽說了吳琚這極端的行為「藝術」以後，覺得他簡直是個先驅，意圖過來想要瞻仰一下，不過因為穿著打扮太過於火星，被觀念守舊地球土著獄警給擋在了門外。

沈夜熙招招手，叫狗一樣地把姜湖叫了過去，輕輕地敲敲大玻璃缸：「怎麼樣，你有什麼感受么？」

沈夜熙追問：「所以你有刑偵背景。」

金秋默默地跟著他站起來，聽見這句話，輕輕地搖搖頭：「你們保護不了我的，他回來了，你們誰也保護不了。」

金秋小聲抽泣起來：「大概四……四十一或者四十二碼……」

金秋雙手捧著杯子，坐在那裡，微微低著頭。

沈夜熙心裏微微一跳，有那麼片刻，他居然覺得旁邊的人有點危險。

這句話立刻提醒了沈夜熙，當年那個琥珀殺手雖然明明就是一個變態神經病，卻老以為自己是什麼狗屁藝術家，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應該會希望把他的收藏品放在一個人跡罕至、一般人不會打擾的地方。

「嗯？」

不管把他放哪，只要別人不問，他就能一聲也不吭，沈夜熙不知道這樣的性格是怎麼當心理醫生的，難不成在診所里也和病人大眼瞪小眼？而且這人是讓幹什麼就幹什麼，看不出他多願意，也看不出他多不願意，讓他跟著去哪，他就跟著去哪，都不問問為什麼，一句話都不多說。

姜湖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我不會搗亂的，開車吧。」

監獄是最容易調查的地方之一，來訪者都有詳細記錄，盛遙和蘇君子沒怎麼費力就拿到了那幾個藝校學生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交給了安怡寧和楊曼去查，打道回警局。

安怡寧翻白眼：「滾蛋，你又沒事幹了是吧？」

在場的幾個人相互看了一眼——琥珀殺手吳琚，就是穿四十二碼的鞋。

靠著工地沒別的好處，除了吃塵土就是享受噪音，味覺聽覺雙重盛宴，姜湖按了按耳朵，皺起眉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建九-九-藏-書築工地，低聲嘀咕了一句：「怎麼這麼亂？」

她猛地從安怡寧那裡把自己的手抽回來，捂住臉。

雖然之後莫局立刻下令就把媒體的觸角給掐斷了，可是不明真相的同時也意味著雙倍的恐懼，琥珀殺手的故事被再次挖出來，網上傳得沸沸揚揚，反而顯得更恐怖了。

姜湖盯著她看了良久，才閉上眼晃晃腦袋，像是要把什麼東西從腦子裡晃出去，沈夜熙：「怎麼樣？」

「行了，我明白什麼叫創傷后應激障礙，做我們這行的高發心理疾病之一。」沈夜熙苦笑了一下，「我說我沒病，你信嗎？」

琥珀殺手之聳人聽聞，其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生剖人腹的殘忍行為，那人收藏的就是這麼一種極端驚恐的表情，當時的犯罪心理學家給出的解釋是，受害者的驚恐能給他以一種強大和有力的自我滿足感，可是這個……

蘇君子仔細一看，總算想起了一點。

姜湖頗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盛遙笑著跳起來，撿起自己的外衣披在身上：「我去看那幾個藝術小青年，安美女要是沒事，晚上等我一起吃晚飯吧？」

盛遙曖昧地笑了一下：「神仙姐姐，你罵起人來的樣子好可愛，看得我心都軟了。」

張法醫讓他逗樂了：「還真是，前浪也已經死在沙灘上了——小夥子挺幽默。別說，你年紀輕輕的，還真有點泰山崩於前而神不動意思，以後好好跟你們沈隊學，將來有前途。」

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金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卻活像個老婦人，說話經常走神，雙手時常下意識地絞在一起，表情獃滯，讓人想起魯迅先生筆下那個木然的祥林嫂。

蘇君子心裏惻然，把她帶回辦公室，從安怡寧那裡要了一小包奶粉，給她用熱水衝上。

「我沒有，我沒有胡思亂想！」金秋猛地把手放下來，雙目通紅地望著安怡寧，「安警官，昨天晚上我被噩夢嚇醒了以後，從床上驚醒過來，出去喝水，然後我看見，看見……」

「你不記得了？三年前我們抓吳琚的時候，那個唯一的倖存者，叫……」盛遙微妙地頓了一下，想不起來這麼一位漂亮小姐的名字很失禮，讓他稍微有點尷尬。

她聲音越壓越低：「看見陽台上站著一個人！我尖叫起來，把我家人都ｈttｐｓ://reaｄ.９9ｃsw•ｃoｍ吵醒了，他們衝進我的房間，可是那個人已經不見了，他們在那裡找到了一個鞋印！真的，你們相信我，要不是這樣，我不會到警察局來的！我沒有瘋，沒有瘋！」

「金秋，別胡思亂想。」安怡寧安慰她。

他們心裏都明白，金秋來是為了什麼，據說在發現屍體倉庫的當天，就有好事的媒體介入，那小報記者的職業操守實在有待提高，也沒進去現場，也沒看見屍體，屁也不知道，憑著警方人員說話不注意，泄露的一兩個關鍵詞「玻璃缸」「吳琚」什麼的，就昏天黑地地一陣胡扯。什麼「地獄來客重回人間」，「本市青年男女人人自危」啦，這記者同志可能是個新人，急著想被人重視，那文筆不像新聞稿，簡直就是一篇恐怖小說，弄得人看完以後心裏毛毛的。

他們很快到了一個靠著建築工地的廢舊倉庫，倉庫已經被警方戒嚴了，而建築工地是最近兩三個月才新起的，顯然，有不長眼的開發商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蓋房子，是兇手意料之外的事情。

沈夜熙：「說實話，莫局聘用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金秋顫抖起來，半天，才沙啞著嗓子問：「蘇警官，是真的么？」

他說到「死」這個字的時候，金秋突然抬起頭來，不甚靈動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蘇君子：「蘇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么？」

姜湖皺皺眉：「我記得三年前的琥珀殺手的案子，受害人都是在活著的時候被剖開肚子的，所以表情都很驚恐。」

姜湖想，老讓人家老大爺一個人說，自己不言聲，也挺不禮貌的，可是接話他又不知道接什麼，對方明顯在自說自話，於是他想了想，搜腸刮肚出那麼一句：「那個……後浪推前浪吧？」

楊曼站起來：「我去通知沈隊。」蘇君子對金秋說：「我送你回家，我們會派人保護你的，放心。」

一抬頭，盛遙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安怡寧說：「幹嘛？」

蘇君子在旁邊跟著仔細看了看，也覺得有點眼熟，不過沒看出是誰來：「盛遙，誰？」

當時金秋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被那個變態折磨得不像人樣了，臉頰凹進去，一身傷痕，現在好像氣色稍微好了一點，雖然好像仍然有種陰影籠罩在她身上，揮之不去一般，但是起碼臉read.99csw.com色已經能見人了，人也胖了些，也難怪他一開始沒看出來。

蘇君子想了想，決定避重就輕：「我們手頭是有個案子，但是能肯定，不是那個人做的，吳琚已經死了很多年，你不用再怕他。」

姜湖就這點好，安靜。

姜湖多看了沈夜熙一眼，多少驚詫於他的敏銳，重案組的每一個人都是各自領域里的精英，而他們被沈夜熙凝聚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在姜湖看來不可思議的團隊，這個男人就像一把尖刀，身上有種不顧一切的強大和銳利，彷彿跟著他，就能劈開一切黑夜。

而聽當年專門負責看守吳琚的獄警說，除了這些訪客之外，還有一個人匿名寄來過一籃子花，因為來源不清，所以被扣下了，之後也就不了了之。

金秋搖搖頭，咬著下嘴唇。

「行啊，剝你的皮，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安怡寧陰森森地笑。

金秋一隻手被她拉著，半晌，才低低啞啞地說：「你們知道么，看見報紙上那個標題的時候，我就嚇呆了，這兩天我天天夢見那……那個人回來，夢見我向那些女孩子一樣，夢見……我……」

只聽金秋慘淡地笑了一下：「我遲早是要死的，臨死告訴你們這些，希望對你們有幫助，真的，我不難過，其實這幾年，我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麼區別。」

車上，沈夜熙決定直接問他：「小姜，以你的背景來局裡，當個刑偵諮詢專家沒問題，為什麼非要做心理醫生？」

進了倉庫，現場勘探和證物整理正在進行，裝在大玻璃缸子里的屍體還沒有動，張法醫在旁邊等著沈夜熙，透過玻璃罩子，觀察著屍體。

蘇君子一滯，居然有點被她神經質的表情嚇著了，有一瞬間，他覺得像金秋這樣的，再吐個舌頭，穿條白裙，那活脫脫還真就是個鬼了。

姜湖笑了一下：「上次的七？二五大案之後，你的搭檔殉職，莫局懷疑你患上了PTSD，嗯，就是創傷后應激障礙，就是一種……」

眾人都是唏噓，蘇君子暗中嘆了口氣，親自開車護送著金秋回去了。

他腦子裡突然閃現了一個不大好的設想，臉色變了變，立刻掏出電話打給安怡寧：「怡寧，你們倆馬上把最近半年以來報失蹤立案的人匯總一下，全部納入考慮範圍，這地方應該是兇手廢棄的一個窩，近期肯定還有其他受九*九*藏*書害者！」

張法醫鬢角的頭髮已經花白了，瞥了一眼姜湖，挺自來熟：「小夥子，新來的呀？」

「研究過一點。」

這是個說得上很好看的女人，可是那雙眼睛卻死氣沉沉地掛在她年輕白皙的臉上，襯得她居然有那麼幾分不像活物，盛遙愣了一下，片刻后忽然想起了什麼，把車窗拉下來：「是你？」

蘇君子溫聲問她：「金秋，你怎麼來了，發生什麼事了么？」

「沈隊，你一方面礙著莫局長，想著要相信他的眼光，一方面又在不停地試探我來局裡的目的，時刻提防著我刺探關於你的任何事，緊張得都有一個月了吧？」姜湖的語氣平平常常，聽不出他有什麼情緒，似笑非笑地瞥了沈夜熙一眼，然而只一眼，他又仍然是那副好像什麼都理所當然、什麼都實話實說的厚道模樣。

蘇君子趕緊下車，讓盛遙先去把車停好，他自己把金秋領進去。

蘇君子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是不是看到了那些胡說八道的新聞？」

就在沈夜熙和姜湖面對著一堆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屍體面面相覷地時候，盛遙和蘇君子剛從監獄里盤問了一圈出來，聽說這位吳琚先生生前還挺有人緣，真有那麼幾個怪胎在他等死期間看過他，還送過東西。

「你知道吳琚案的細節。」沈夜熙語氣平淡地反問。

姜湖點點頭。

幸好姑娘自己說出來了：「我叫金秋，盛警官，蘇警官。」

安怡寧坐過來，拉起金秋的手，金秋像是常年不見光一樣，手指蒼白削瘦，涼得嚇人，安怡寧輕輕地說：「世界上怎麼會有鬼呢？我們都是無神論者，再說就算真的有鬼，天上還有各路的神仙呢，也不會放著這種變態出來禍害人間的。」

金秋原本是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畢業生，被綁架時剛剛交了論文，還沒來得及進入社會。她就像一朵花，被生生在將開未開的時候從花萼上強行摘下來。後來她雖然僥倖活下來，這一輩子恐怕也都會帶上那件事情的烙印。

姜湖的漢語水平只限於現代漢語的日常對話和一些他本人專業領域里的詞彙，一般特別常用、全中國人民沒有誰不知道的那種四字成語，也能湊合著一知半解，可是至於什麼歇後語、古人言的，他基本上是一竅不通的。

楊曼立刻從旁邊抽出一個本子，開始記錄，問：「多大的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