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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紳士 第五節

第三章 紳士

第五節

安怡寧做痛惜表情:「心理醫生自己都歇菜了。」
「真的假的?」護士傻了。
身體不停地下陷,小腿,大腿,腰部,胸口,脖子……窒息感蔓延而來,姜湖覺得自己特別的累,他有點自暴自棄地想,就這麼下去,就這麼跟著掉下去,其實……也沒什麼吧?
姜湖的病房裡擺滿了不同的人送來的花籃花束還有賀卡,小孩的奶奶親自帶孩子來道了謝。黃芪來查房,看了看跟小蜜蜂似的身在花叢中的姜湖,特有職業道德地問:「你沒有花粉過敏吧?」
「給我的救命恩人,謝謝叔叔——林林。嗯,這字寫得彎彎扭扭的,估計是那孩子,大人臨時教的。」
他掛了蘇君子的電話,上樓去找莫局,沒敲門直接進去了,一句話砸過去:「莫局,我們需要其他周邊省市的配合。」
盛遙抬起頭眨巴眨巴眼睛,表情相當無辜:「大夫,查房呀?」
「安炸彈的那狗娘養的就在車上,也許能拍到他。」沈夜熙想了想,「把監視器里能拍到的人影像一個個地掃到電腦里,一個個地調查背景。」
第二天姜湖醒過來的時候,沈夜熙已經不在了,公交車爆炸案,在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懸了柄劍。
他這樣想著,竟然在劇痛里露出了一個微笑,放任自己再次睡了過去。
護士把花束拿到他面前,那束花很奇怪,雖然用包裝紙包著,但是裏面的花卻不大像是從花店裡買來的,裏面只有兩種花搭配在一起,一邊是粉紅色的一串,開得像鈴鐺一樣,另一邊是紫色的,還帶著突兀的黃色花心,看上去像是某種菜的花,總之非常怪異。
蘇君子嘆了口氣:「都查過了,我親自查的。」
莫局神色不動:「怎麼配合?」
護士指著紫色的花說:「這個我知道的,小時候住在農村的奶奶家,我在她家園子里見過,是茄子花。」
「哦,你繼續玩花吧,我去看一眼你的敗家同事。」黃芪說完轉身走了,新住進來的這位實在太老實,讓幹什麼幹什麼,讓怎麼樣怎麼樣,沒有一星半點的抗拒,黃醫生忍不住九*九*藏*書幻想,要是全天下的病人都這麼老實,大家治病就好好治病,養傷就好好養傷,別老是身在醫院心在警察局的,早點好了回去,早點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多好?
「真的,」沈夜熙口氣篤定,「等這案子破了,咱們也讓莫局破破財。順便通過媒體提醒大家,最近盡量減少公交車的出行頻率,別說有多少人受傷,只說現在沒有死人就行了。我去問問君子那邊怎麼樣了。」
像盛遙這樣的混賬東西,驢年也不讓他出院!
姜湖蒼白的手指劃過花束粗陋的包裝紙,半晌,才輕輕地說:「這是毛地黃,一種有毒的植物,可以做葯。傳說中狐狸會把它的花套在自己的腳上,防止自己在尋找食物的時候發出的腳步聲,所以也有人叫它狐狸手套,是一種代表謊言的花,你猜……茄子花的花語是什麼?」
「我們都希望你趕快好起來——默默祝福的人。」
「啊?一種菜也有花語?」
姜湖沒戴眼鏡,看不太清楚,眯起眼睛望過去:「什麼?誰送的?」
「我要他們把最近發生的,所有當成意外處理的、有人員傷亡的事件、還有懸而未決的謀殺案的全部資料上傳,你覺得你能溝通下來嗎?」
莫局一笑:「只要你能把案子給我破了,就沒有我搞不定的事。」
沈夜很快聯繫到了蘇君子:「君子,你那邊怎麼樣?」
「不能確定。」蘇君子說,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對了夜熙,盛遙問我要電腦,我沒架住他求,一早晨起來就幫他弄過去了……」
他就像是從一條漆黑的甬道里通過,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無數深陷其中的人渴求著他手上那點螢火之光的救助,可他自身難保。他看著他們一個個地陷落下去,他看著人性和苦難,在最極端、最下作的地方掙扎不已。
楊曼擺手:「沒事,咱有心理醫生。」
「懸賞?」楊曼睜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公交二路上有監視器,組織技術人員,中午之前告訴我爆炸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沈夜熙開始地毯式搜read.99csw•com查,「怡寧,這事交給你,快。」
姜湖覺得自己的後背就像是著了火,可是他得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這就行了!沈夜熙轉身就走。莫局一愣:「你幹什麼去?」
儘管外衣在身上搭著,沈夜熙好像仍然很冷,他高大的身體縮成一團,肩膀聳著,睡得非常委屈。
「怡寧幫我查過了,這兩家一個住東城一個住西城,第一家被害人的夫妻都是普通工人,在同一個食品加工廠工作,家裡小孩八歲,在念社區小學。另外一家的被害人|妻子是高級白領,案發時候在外地出差,得以倖存,丈夫是個大學教授,女兒已經念高三,市重點就讀,馬上就高考,已經緊急通知女主人了,現在他們正在盤問,不過她情緒已經崩潰了,恐怕問不出什麼來,唯一確定的是,她並不認識另外一家受害人。」
「通訊記錄全部查過了?」
蘇君子頓了頓,又說:「其實我覺得,這個案子和汽車爆炸案有一個地方像,就是匪夷所思。這現場太亂了,卻也太乾淨了,說它亂,因為所有的物品、乃至屍體都一塌糊塗,像個瘋子乾的,可卻又乾淨得找不到一個指紋和一個腳印。」
姜湖聽著聽著,心裏就感動起來,嘴角越揚越高。
有愛心的小護士正在幫姜湖整理病房裡的花,把每一張賀卡都抽出來念給他聽,姜湖精神有點不濟,又不好意思辜負了人家的好心,只能強打精神在那聽著。
「夜熙,我跟你說,這絕對是典型的仇殺,憤怒,過度砍殺,還有混亂的現場,再加上牆上那血字,就是擺明了讓對方血債血償,可是詭異的是,到現在,我們沒有查出兩戶人受害者之間的聯繫。」
就像光和影,光跑得再快,影子永遠在前邊,姜湖慢慢地停下來,看著孩子眼角流下長長的淚痕,他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一步之遙,其實是時間。
「我看看,這張賀卡上寫的是:你是個特別的人,只是我卻不明白,究竟你是假的,還是這個世界是假的……這夠文藝的,什麼意思?還沒有署名。九_九_藏_書
「你的行為讓我們都非常感動,祝你早日好起來——有緣和你同乘一車的乘客。」
那隻手用力地拽著他,生生地把他從一片沼澤中拉出來,像是能劈開黑夜的劍,周遭猛地亮起來,翻天覆地,刺破了他的視野——姜湖終於睜開眼醒過來,原來是床頭燈的光在亮,柔柔地照在他身上,陪床的沈夜熙卻已經趴在一邊睡著了。
「沒有。」姜湖老老實實地回答。
然而這一天從早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晚上,沈夜熙從局裡跑到醫院,又從醫院跑回局裡,來回來去有兩三次,直到最後下班,他再次紮根醫院病房為止,竟然都沒有一起爆炸案發生。
暈暈乎乎的小護士這才清醒過來,意識到事關重大,趕緊把花束和卡片放下,一溜煙地跑了。
「反偵察意識很強,會不會有前科或者是慣犯。」
不過就是另外一種生存的方式么。
「嗯,不過旁邊那個,我就不認識了。」
「去醫院!」沈夜熙理直氣壯,頭也不回。
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習慣了這樣的狀態,因為所有的——那些犯罪的人,被傷害的人,他們都在看著他,都在等著他,他沒有示弱的權利,只能把自己的生命拉長再拉長、或是,壓縮再壓縮。
「能把那束花拿過來我看看嗎?」
簡直是一個噩夢接著一個噩夢,姜湖想,自己大概是因為身體上的疼而導致的精神上的脆弱,所有那些塵封的舊事,全都趁著現在一股腦地恍惚而過,那些猙獰的面孔,不得救贖的人們,陰溝里的屍體,以及……大睜雙目的求救者。
「茄子?」
沈夜熙一笑:「盛遙跟黃芪都是妖孽,但是我估計黃芪鬥不過他——對了楊姐,交給你一任務,馬上聯繫媒體,就說我們需要群眾的幫助,徵集汽車爆炸案的目擊者,要是有相片什麼的就更好了,無論事前事後,只要是爆炸現場都行,懸賞徵集。」
「車上人那麼擠,怎麼查?」安怡寧問。
沈夜熙皺起眉。
安怡寧吐舌頭,沈夜熙掃了她一眼:「吐什麼舌頭,我知道工作量大九_九_藏_書,你做不完上網找盛遙,他在。」
沈夜熙探個頭進來:「你們倆嘀咕什麼呢?還不快點,一會兒再炸一輛,市委書記都得殺到局裡靜坐來!」
沈夜熙:「知道了,你哪鎮得住他?行了沒事,你放心,盛遙有分寸。」
「咦,這束花長得好奇怪……」護士小姐看著手上的花束,「這什麼花呀?不會是自己從哪個園子里摘的吧?」
他說完站起來出去打電話,安怡寧楊曼對視一眼,安怡寧小聲說:「咱沈隊一個人同時抓兩個案子,你說他會不會分裂?」
「盛遙都能上網啦?」楊曼插了一句進來。
兩件都是海底撈針一樣一點頭緒都沒有的案子攪合在一起,沈夜熙深吸了口氣,覺得太陽穴在隱隱發脹。
滅門案本來是超級嚴重的一件事,可惜現在也就只有蘇君子一個人,帶著幾個從別的隊里借調的同事在那邊忙。黃醫生最後還是沒看住道行高深的盛遙,他只有一個人,不可能老在盛警官的病房裡徘徊,而廣大女性護士們都已經被盛警官用色相收買了,盛遙軟磨硬泡地讓蘇君子給弄來一台電腦,後者對自己女兒的死纏爛打就無可奈何,別說對付盛遙這妖孽了。
可是突然,虛空中伸出了一隻手,猛地抓住他,姜湖睜大了眼睛,卻辨認不出那隻手的主人,他覺得那一瞬間,已經麻木了的疼痛再一次向他襲來,奇異地給了他某種掙扎的力量。那隻手不算很寬大,但是骨節分明,非常有力,手心乾燥而溫暖,有種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賴他的感覺。
黃芪氣勢磅礴地一推門,盛遙像是早有準備一樣,手指不慌不忙、但迅捷無比地在鍵盤上敲了幾下,等黃醫生飄到他面前的時候,證據已經全部銷毀乾淨,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什麼頒獎晚會的視頻,正好進行到中間,一個花花綠綠的歌星,在台上又蹦又跳地唱歌。
姜湖還是沒有力氣動,可是他突然覺得很安心,他想起沈夜熙說的話——我們就是一家人,共同努力,共同承擔後果。
「孩子,好好保重身體——看見電視的觀眾。」
九九藏書個女警做了個如出一轍的鬼臉,各自忙活起來。
黃芪冷哼一聲:「禍害遺千年。」
姜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也從來沒見過茄子花,但是我想,它的花語應該是真實。」
「哦不,」楊曼笑得挺賤,「你要相信,無論姜湖是站著還是躺著,永遠是同志們心裏的明燈。」
可是每個人都能崩潰,他不可以。
第二天所有人的心臟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盛遙也不生氣,顯然是受氣受習慣了,從善如流地把手指往自己鼻子底下探了探,報告:「還有氣呢。」
因為他是醫生,他是所有人退無可退時候去尋求幫助的那個人,他不能表現出無力,失去眾人的信任。
「嗯,看看你還有氣沒氣。」黃芪慢條斯理地說。
「不知道,我猜的。」姜湖眨眨眼睛,挺無辜地抬頭笑笑,瞬間把愛心充沛的小護士給秒殺了,姜湖繼續說,「我病房外面應該有局裡派來的值班人員,能不能麻煩你讓他把這束花用證物袋包起來?它可能需要被送回局裡檢查一下指紋,順便幫幫忙,把可能接觸過這束花的人員——包括你的指紋都採集一下,我想……如果我們幸運,或許放炸彈的兇手會把他的痕迹留在上面。」
姜湖手裡的螢光照亮了一點路,然後他看見一個孩子,或者七八歲,或者更小,像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孩子,又像是他自己——那孩子站在那裡,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姜湖覺得自己也變得很小很小,他的手掌開始失去力量,身體一縮再縮,直到和那孩子一樣高。然後他試圖伸出手,試圖抓住那個被困的孩子,可是他夠不著,任憑他怎麼努力也夠不著那孩子一分一毫,姜湖於是拚命地向前跑去,可是……
他所經歷過的過去,會化成一個又一個的深淵,等他某一天乏力或者懈怠的時候,就一股腦地撲上來,把他拉下去,萬劫不復。夢裡孩子的身影越來越黑越來越暗,姜湖覺得自己腳下開始鬆動,像是踩著什麼綿軟的東西,像沼澤……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個他一直懼怕的時候,就是現在了么?
是誰……